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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博士的巴黎假期


  直驶巴黎的特快车一到,五号站台上的旅客就奔向几个敞开着的车门。在137号车厢外等待着验票的一堆黄发碧眼人里,有个中等身材,戴着近视眼镜的东方男子。他两鬓的短发已隐约地透出些斑白,浅底深条西装底下的肚皮微微凸起,两腮的肌肉虽饱满光泽却掩不住松弛,似乎在告诉人,他正在迈过中年。他右手挽了件春秋用的风雨衣,左手提了只崭新的软盖旅行箱,箱子上挂了个大大的名牌,上面写着:“F.C.Wang”。
  只看那名牌,就谁也猜得出这个东方人来自中国。他确是来自中国。王凤翔这三个字除了在中国就没处去找,而他的态度上也显示着中国人的大度和容忍。尽管那些灰灰蓝蓝的眼珠都把视线集中在他身上,他却镇定而从容的,仰着头、挺着腰、目不斜视地望着验票员帽子上那个金色发亮的徽章。多年以来,他早已习惯了人们好奇的眼光,也懂得该用什么态度去应付。
  很快地就轮到了F·C·王。验票员接过他的票和订座卡,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遍,用英语说了句“谢谢!”就把东西还给他。F·C·王轻快地上了车,心里却忍不住好笑,因知道那个验票员把他当成了路过的旅客,不然他不会故意对他说英语。
  F·C·王把一切安顿好,就舒适地靠在椅子上,打开刚买来的早报。还是那些消息,黎巴嫩打内仗啦,埃及和苏联的友好关系要吹啦,世界性的失业问题啦,小气而顽固的瑞士人又动脑筋想把居住在瑞士的外国人全赶走啦……如果真要把外国人全赶走的话,自己该到哪里去呢?美国?德国?瑞典?……啧!不管去哪里也是一样的难,一样地当外国人。
  车开动了。F·C·王看看站台中间的大挂钟,正指着八点。好准时!瑞士人就是这么准确,象他们的民族性一样,说一就不会二,说八点开,就不会八点前或后一秒开。可是他啊……F·C·王想着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可是六点一过就到车站了。也不知怎么回事,昨夜当教堂的大钟敲一点的时候,他还清醒得象只夜猫子,一点睡意都没有。后来他到厨房的冰箱里找了粒安眠药吞了,才迷迷糊糊地入了睡。但五点不到的时光就醒了,他也安不下心再睡,就起来做早饭。他煮了一杯又浓又热的咖啡,煎了两个“镜子蛋”。德语真是有趣的语言,明明是荷包蛋嘛,偏叫镜子蛋。镜子蛋就镜子蛋罢!他煎蛋已有二十多年的经验,可以煎得又圆又亮,看起来真象只小小的镜子似的,吃在嘴里是糖心而外脆,谁也不能说那技术不到家。早餐既毕,他象每天一样,刮胡子、洗脸、冲淋浴,一切弄完后,再看看表,也还不到六点。他咬咬牙,决心到车站去,在车站等总比在家等的好,他最怕在家等待的滋味,三间房,无论走到哪一间全是同样地空荡荡。那些家具全是高级货色,可惜没有一件是有生命的。你喜也罢,忧也罢,它们全不能分享一丝一毫。甜酸苦辣,只好一个人往肚里吞。
  F·C·王到车站的时候六点刚过。他在报摊上买了份早报,坐在等车的红木长椅上胡乱翻了一阵,却心慌得看不下去。他也说不出自己是些什么心情?倒象小孩子时代学校旅行前的兴奋一样。小孩子时代!那是多遥远的事呀?他摸摸头顶那块光溜溜的部位,极不情愿地打住了思想。他提醒自己要守住原则:不看月亮,不想往事,严肃而健康地生活,不做颓唐悲观之态,只看前面,不往后顾……于是,他那两道困倦无奈的眼光就落在眼前走过的一些脚上,那些脚,大的小的,宽的窄的,全是属于黄头发、蓝眼珠的洋鬼子们的。他看得好出神,专心的程度和在实验室里观察一个新的试验现象一样。
  现在好了。车一开,那股没来由的心慌劲就消失了。F·C·王把浑身的肌肉放松了,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的风景。
  真是春天了,苹果树上的花开得那样好,远远看去,连叶子也看不到,只见蓬松松的粉红一片。那开白花的该是李子树吧?在田里开拖拉机的那个壮汉该是那三个孩子的父亲吧?不然他们怎么会跟在后面又笑又跑?那些古朴的农家房子,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庭院,刚下了种的田垄,看着多宁静和平,这些瑞士人多幸运啊!没有战争、没有饥饿和贫穷……F·C·王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从心里感叹出来。他掉转头,发现对座的小男孩正把两只又蓝又绿的眼珠直直地盯着他。
  “安得烈亚,你看那树林边是不是有只小鹿?”坐在斜对座,装束入时,浑身散发着香水味的妇人说。她显然是想转移小男孩那不礼貌的眼光。但小男孩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F·C·王被看得有点窘,就聊以解嘲地对那小孩笑了一笑。
  “你是中国人吗?”小孩问。
  “嗯,我是的。”F·C·王微笑着。
  “你是中国人怎么没辫子?电视上的中国人后面都有一条猪尾巴……”小孩极感兴趣的。
  “安得烈亚,不要乱说!”坐在F·C·王旁边的中年绅士打断了小男孩的话。
  “你必得原谅小孩子。他只是好奇。”那母亲抱歉地说。
  “没关系!没关系。小孩子嘛……”F·C·王大度而谦虚地摆摆手,笑着说。
  “你说这么好的德语,在瑞士很久了吧?”中年绅士友善地问。
  “是的,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一家三口几乎是同时地低呼出来。
  “嘿嘿?好长的时间,是吧?”F·C·王笑得尽量轻松。“我是一九四九年来,先在苏黎世工业大学念书,后来就留下来工作。”
  “二十六年!哦,我的上帝。那你今年多少岁啦?”小男孩笑嘻嘻地大叫起来。
  “安得烈亚!”父母同时制止那孩子。
  F·C·王又是一脸别扭的笑。
  “你的太太、孩子也住在瑞士吧?他们喜欢这里的生活吗?”那妇人温和而有教养的,但口气中掩不住好奇。
  “我……”F·C·王笑得更别扭了。“我还没结婚,只是一个人。”他把语气故意装得洒脱。
  “唔!一个人……”那妇人十分歉意地笑笑。
  “你不打算回去了吗?我是说,以你们中国目前的情形,回去容易吗?回到哪边去呢?”那位绅士仿佛对世界大势了如指掌。说完之后,他掏出烟斗来点上了,用力地吸着,一阵阵的烟雾涌向F·C·王的脸上。
  “唔,唔……”F·C·王只哼了几声,他最不喜欢这样的问题。
  “在外国这样久,不想家吗?”那妇人的口气还是充满了好奇,但听得出那份同情和友善。
  “还好!还好……”F·C·王支支吾吾的。
  同座的一家三口见他似乎并不热心于同他们交谈,也就不再说什么。F·C·王又把脸转向车窗外,他想了想,决心闭上眼睛装睡,以避免他们再问那些难以作答的问题,“不想家吗?”“不回去吗?”洋鬼子们好象就会问这几句话。问题是一点都不新鲜,但却这样的不易回答。哪个游子不想家呢?谁愿意终生做个异乡人呢?他曾下过不只一百次决心要回国去。但也仅是“下决心”,始终缺少行动的力量。前两年,他大学时代的同学黄炳南从台湾出来考察,经过瑞士特地来看他:“万里他乡遇故知”,那份亲切感自不用说,两人谈了整整一天一夜。黄炳南一再说:
  “凤翔,回台湾来,象你这样的人才哪里都需要……”
  当黄炳南说这话的时候,他也满心感动地答应了,但事后仔细一考虑,决心又立刻动摇。二十几年的努力,他好不容易的打了这点基础。如今,他是国际间有点名望的科学家,他有很好的收入,可以过非常舒适的生活,他有最高级的“美儿柴的斯”跑车,彩色电视,奥米茄名贵金表,他的用品和衣服没有一件不是最高级的货色。瑞士的房价是世界上最昂贵的,但他的存款足够买幢房子,他只是不想买,不认识他的人只知道他是个黄脸皮的中国汉子,认识他的,谁不知道F·C·王在学术上的成就?他得过好几次国际间的科学奖,被很多大学和科学机构请去讲学。如果回去,就得放弃这一切,下这样大的决心,谈何容易!而且,二十几年的异国生活把他的习惯和思想都改变了很多,虽然在外表上他和所有的中国人没有区别,但在精神上,他已在无形中变成了个不中不西的怪物……“回国”、“想家”,去它的厌死人的问题。F·C·王掏出太阳镜换上了。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预备睡觉。
  火车每颠簸一下,F·C·王就觉得被轻轻弹了一下。那种摇摇晃晃、轻飘飘的感觉,使他悠然如置身在嘉陵江的大木船里。他念书的时候,每逢星期假日回家都是坐船。江水那样急,当船逆流而上的时候,就靠船夫们拉纤往前走。那时船就走得很慢,摇摇晃晃的……F·C·王再次地提醒自己:“严守原则,不许想往事。”可是那些久远的往事比嘉陵江的水流更急,一股脑儿都涌到眼前来,想挡也挡不住……
  F·C·王幼年丧父,是由祖父母和年轻守寡的母亲抚养长大的,王家是地方上的大士绅,有的是田地房产和白花花的大银圆,缺的是一点书卷气。这使镇上的烂秀才李二爷有了取笑的借口,人前人后地说他们是祖传的土财主。F·C·王的祖父生来就是个不服输的人,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他曾不只一次地对梳着朝天小辫,拖着两筒清鼻涕的F·C·王说:
  “阿翔啊!要是你能给王家带点书卷气来,我这个当爷爷的花多少钱都愿意。”
  F·C·王从小就是个老实听话的孩子,拿回成绩单总是堂堂皇皇的,没低过前二名。由小学、中学而大学,一帆风顺地毕了业。他大学学的是机械工程,教授中很多是在德国留学的人,常常讲起欧洲的风土人情和德语系统国家强硬的民族性,这使得他对欧洲产生了不少神奇的幻想,当他向祖父要求来欧留学时,那位老乡绅一口就答应了。
  “你去吧!好好地游学,念个什么博士回来。博士等于前清的状元,叫李老二那个烂秀才看看倒是哪个狠!我怕他羞也得羞死!”祖父痛痛快快地就把一大缸银圆从地里挖了出来,费了好多事才把那变成美金支票叫他带着,还说:
  “在外国不要省钱,该花的一定要花,你爷爷有的是钱。我已经托好了人,每两个月兑次钱给你。”
  临走时,母亲和祖母一人拉着他一只袖子哭。
  “阿翔啊!学完了就回来,不要在外面久待,莫忘了你娘啊!可怜你娘从你三岁就守寡……”母亲泣不成声地说。
  “娘,不要哭,我出去念个博士回来叫你好神气。”他抱住母亲的肩膀安慰她。
  “阿翔啊!你就是念不出那个见鬼的博士也要回来哟!莫要娶洋婆子,莫要恋着番鬼子地方不回家……”祖母哭着嘱咐。
  “你们女人家真是没见识,阿翔出去念书是好事,看你们哭哭啼啼的——”
  “快闭着你的嘴,都是你这个老杀生,你不晓得叫阿翔娶房媳妇好好守着家业,倒叫他到番鬼子地方去做流浪汉……”祖父一句话没完,就被祖母给连骂带怨地轰了出去。
  他就在哭哭啼啼、叮咛嘱咐中上了旅途。
  他是坐飞机到上海去搭船的,同路来欧的有三四十个人,其中有十四位女性。路上的生活一点也不寂寞。对他来说,这段日子尤其新奇美妙,使他步入一个从未经历过的境界,初次体验到爱情的激动。
  就是她,一头柔软的垂肩长发,雪白的肌肤,不笑也带三分笑的眼睛,一笑起来嘴角就出现两个又圆又小的窝。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就着了迷,变得茶不想饭不思的,常在深夜里同舱的人都熟睡以后,偷偷打开铺位上的小圆窗,对着漆黑的海洋发呆。
  他和她没交谈过,只晓得她的名字叫孙海琳,是到巴黎学艺术的。她是船上最美丽活跃的女孩子,男性追逐包围的对象,而那些人不是风度翩翩就是能言会道。这使得他这个嘉陵江畔小镇上出身的农家子越发地自惭形秽,觉得她是一颗明亮遥远、永不可能攀摘的星。
  大学四年里,F·C·王从没追求过女同学。固然是他天生书呆子性情,把一颗心全放在书本上,也实在是学校里那些女同学没一个让他动过心。X大一向以理工医学院为主,文法学院是后来增设的,所以一直是阳盛阴衰。女生里面凡是五官没毛病的都算是美人。譬如说同船的陶近冰,别看她不足五尺的五短身材,一张长长的马验,成年地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可算是医学院之花呢!居然也有几个男同学为之颠倒。她还整天摆着一张冷脸摆架子,外号叫“一块冰”。把她和孙海琳放在一起比的话,怕她顶多只能算得上一块泥吧!唉!孙海琳,嘴角上那两个小小的笑窝,那一身艺术气味的轻盈与潇洒……
  F·C·王微微地转动了一下身子,嘴角上飘过一丝笑意。
  “妈咪,你看那个中国人睡着了还笑!”小孩子笑着说。
  “安得烈亚,不要乱吵,他怕在做梦呢!”母亲轻声说。
  “人睡着了都有梦吗?那个中国人一定梦到了有趣的事,不然怎么会笑呢?”小孩子很自信的口气。
  “嗯!也许吧!也许他梦到了他的家乡。”那父亲说。接着是重重地吸雪茄烟的声音。
  F·C·王感到一阵烟雾在面前飘过,他隐隐地皱了下鼻子,又转动了一下身体,把脸更转向窗外。他是不吸烟的。坐这个车厢是因为复活节期间旅客太多,“不吸烟车厢”的票卖光了,他生平怕烟味,更怕洋女人身上那股味,偏偏今天遇到两种味道混合着向他进攻,他只好把呼吸尽量放得缓慢。在外国二十六七年,他洁身自好,没有任何不良习惯,没吸过一支烟,喝酒也只限于一点点。譬如说饭前一小杯开胃甜酒,或是餐桌上一杯红葡萄酒,都有活血健身的作用。他非常注意身体的保健,早晨起来后和晚上临睡前都要做健身操,生活规律得近乎死板。下班回来他总是自己做饭,常常烧一锅红烧肉吃三天。他唯一的兴趣就是工作、看书、写论文;只有下班回来那一刻才看看电视。早起早睡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但隔个三天两头的就失眠可真使他头痛。除了这一点,他自信生活得健康、洁净而严肃。听说相识的人里有去老城的小街上找卖笑的女人的,他也不是没遇到过。她们向他兜生意,他就集中精力想她们身上的羊骚味,硬把那颗猛跳的心定住。
  他和孙海琳交往是在下船的前一个星期开始的,那天早上他正倚着船栏看海上日出,孙海琳就轻飘得象个仙子似的飘在他旁边。她主动地和他谈些不相干的闲话,她的长发在海风中飘荡,她的柔美的声音象似海上传来的仙乐,她嘴角的笑窝是在晨曦中闪动的露珠,那样清新,那样美丽。如今,那颗亮晶晶的星已不再遥远,它就在眼前。
  上岸之后,三四十个人就分成了几小堆,互道珍重地分了手。孙海琳到巴黎去进艺术学院,他来到苏黎世进了工业大学。
  在留学前他不知听谁说的,欧洲的学位好得,念起来又快又容易。到了瑞士才知道,要念个博士学位可得长期抗战的,他们的学制和中国完全不同,不肯承认中国的学籍,明明是大学毕了业的高材生嘛!可只算他两年的成绩,要他再取得大学毕业的资格,才可以继续深造。既来之,则安之。算两年成绩就算两年成绩吧!于是,他就安心地过起留学生活来。
  初到异国他乡,他想家,想念母亲和祖父母,想念嘉陵江滚滚的流水,江畔白白圆圆的鹅卵石,用纤夫拉着的摇摇晃晃的大木船。而最使他想念得无法忍受的,是孙海琳,他心中唯一的女神。
  在下船的前一天晚上,他和孙海琳站在甲板上阴暗的一角,因为光线暗,就使他有了勇气向她道出心底的那份爱慕。孙海琳听了只是淡然地笑笑,并没有责怪或拒人千里的样子,他也没胆子象电影上英俊的男主角那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去吻她或抱在怀里不停地说“我爱你!”之类的话。她是他心中的女神,当他向她倾诉爱慕之意的刹那,也是满怀着虔诚与崇拜的心情的。
  到瑞士之后,他们就通起信来,孙海琳的信总是不即不离,不十分亲热,却也并不冷淡,但那些信在他孤寂的生活中,无异于严冬里的阳光,温暖了、照亮了他整个的世界。
  家里每隔几个月都汇次钱来,这使他用不着象别的留学生那样为钱发愁。趁着复活节假期,他到巴黎去看了孙海琳一次。她还是那么美,嘴边的笑窝还是那么甜,在花都巴黎生活一年,她似乎更明艳入时了。
  那是F·C·王出国后的第一个假期,也是他生平最快乐的一个假期。孙海琳仿佛是老巴黎,自动做向导,带他去参观了凡尔赛宫,看了罗浮宫,又去看了高更和梵高的名画。他对艺术原是十足的门外汉,但为了讨好孙海琳,不得不装出很在行的样子。他们吃了几顿著名的法国大菜,晚上去看芭蕾舞,去“红磨房”和“丽都”看表演,最后还去了二十世纪最出名的服装设计家可可莎内的沙龙,孙海琳选了两套名贵的春装,她那纤浓合度、富于曲线的身材穿在那些漂亮的衣服里,只能用“杰作”两个字来形容。
  孙海琳的态度和她的信一样,总是不即不离的,她带着他去玩、去吃、去看名胜、买喜爱的东西,却不让他有说真心话的机会。那天黄昏在铁塔上,他们倚在栏杆边俯视着下面的巴黎市,他就鼓起勇气向她大胆示爱,并去抓住她扶在栏杆上的手。孙海琳却把手闪电般地拿开了,只用她那不笑也带三分笑的眼睛对他笑笑。在他回瑞士的前个晚上,他和孙海琳在香榭丽舍大道上散步。她娓娓地叙说着一些同学间的趣事,他却满心都是离情愁绪。他们从香榭丽舍的头上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马路中间的汽车成阵,灯光不断地从脸上晃过,凯旋门象一座大山,黑压压地挡在眼前。就在那巨大的黑影下,他鼓起了勇气吻她。孙海琳又灵活地闪开了。她还是那样子,没责怪也没动气,只眯着眼对他笑。
  半年的生活费就在那十天里花光了,但他一点也不心疼,爱情是无价的。他爱孙海琳,而且相信自己在她心里不会没有地位。他每星期都写两封信到巴黎去,每写了三四封信之后,孙海琳总复他一封。他认为她已是他的情人了,暗中常常计划着将来结婚的事。但渐渐的,孙海琳的信越来越少,最后,终于断了。于是他又第二度去巴黎。这时,家里音讯全无,经济断绝了来源,生活变得十分艰难。他是坐二等慢车去的,为了节省,做了七个三明治面包带着,以做早、中、晚三餐饭。
  他到孙海琳寄宿的宿舍去找她,一个法国女孩迎出
  “你是谁?乔治杨吗?还是罗拔蔡?”那女孩问。
  “我不是乔治杨也不是罗拔蔡,是F·C·王,刚从瑞士来的。”他困惑地答,想不出谁是那个乔治杨和罗拔蔡。
  “瑞士来的!”那法国女孩忍不住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会,说:“哦,我知道了!”接着就噗哧一声笑出来。
  他知道自己的脸红了,几乎要爆发那忍不住的愤怒。孙海琳到底在人前把他形容成一个什么样的可笑的活宝呢?他不过是因为太爱她而显得有些笨拙,她不该这样轻视他的真情。不管怎么样,都不该在背后取笑他。
  “海琳不在吗?我要见她。”他的脸板得毫无笑容。
  “孙海琳早不在巴黎了,你不知道吗?”那女孩说。
  “不在巴黎?她到哪里去了?”他感到意外。
  “到比利时去了。她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和比利时的皮尔伯爵。皮尔伯爵送她的结婚礼物是个十克拉的钻戒。他年纪是大了点,快六十了,可是孙海琳说那没关系……”那女孩很有兴趣地说。
  他的心仿佛被鞭笞着,巴黎不再是美丽的花都,而是处处涂着伤感颜色的愁城。
  从那次起,他就没再去过巴黎。近十多年来,他在学术界的声誉一天比一天地高,到处开会演讲的机会很多。欧美很多大城市都去过了,唯有巴黎,他一直避免重游这块伤心地。算起来也有二十五六年了吧?可不是!那年他才二十五,如今已经入了五十大关。五十多岁!该算中年人或是老年人吧?大半生早过去了,时间是多么无情啊!他觉得有些眼酸,连忙打住了思想。
  车到巴黎时他正在熟睡中,还是那个小男孩把他叫醒的:
  “喂喂,中国人,到巴黎啦!你是睡着还是醒着的?”
  F·C·王住在铁塔附近新开的大旅馆里。他决心利用这一星期的时间好好地逛逛巴黎。在他的记忆里,巴黎始终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城市。他要轻松地玩一玩,吃一吃。这些年,他的生活够单调的,断了经济来源之后,他的生活变得十分艰难。瑞士这地方不给人奖学金,又不许外国人做工,他连着几年暑期都到观光区的餐馆里当茶房,十年之后才拿到博士学位。其间他的祖父母和母亲先后死去,他已无家可归,幸亏指导他写论文的史密德教授拚着老命力争,给他争来个理想的工作位置,他也就无可奈何地待了下来。
  同来的七个男同学,结婚的结婚,回国的回国。只有他,既下不了决心回国,又不甘心娶外国女人。而在瑞士这地方,连中国人的影子也不容易看到;更别提交中国女朋友了,大约是几年以前吧!有个朋友的太太曾热心地给他与一个女博士拉拢。那位女博士戴着瓶底般厚的近视眼镜,不但皮肤黑黄,而且身上似乎只有骨头没有一点肉,看上去象个枯树干子。他曾暗中把她和孙海琳比较了一下,这一比,就更加强了不娶女博士的决心。孙海琳那不笑也带三分娇嗔的脸,那柔软婀娜的身段,那份富于艺术气味的慵懒,始终是他审美的标准。但孙海琳早当伯爵夫人去了,他可一直过着和尚似的王老五生活。
  F·C·王去了趟凡尔赛宫,参观了巴黎圣母院和罗浮宫,登了铁塔,坐了赛纳河上的轮船,看了芭蕾舞又听了场歌剧,找了两家上等的中国饭馆,狠狠地吃了几顿中国饭。三天之内就把一切节目完成了。
  第四天的早餐桌上,F·C·王一边喝咖啡一边翻着早报,希望能在旅游的小广告里找到个去处。他已经翻了两遍,也没找到什么。倒是“丽都”、“红磨房”之类夜总会的广告很吸引他。他的眼光就盯在那几个大字上。每天侍候早餐的黑人茶房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就笑呵呵地问:
  “先生,今天去哪里玩呀?”很热心的口气露着白牙齿。
  “嗯嗯!还没决定呢……”F·C·王支支吾吾的,把面孔摆得很严肃。他总觉得以他这样一个高尚的读书人,不应该和一个嬉皮笑脸的黑人茶房谈得太热闹。虽然这个黑茶房是他在巴黎的三天里交谈得最多的一个人。
  “先生,巴黎这地方是我们男人的天堂哩!”黑茶房对他神秘地眨眨眼,一边捡起桌上的杯盘。
  “唔唔……”F·C·王带理不理的,敷衍地笑笑。
  “先生看过脱衣舞吗?车站附近多的是。那些女的腰是腰臀是臀。”黑茶房把食指跟大拇指捏成一个圈放在嘴唇上吹了声口哨、又挤了下眼睛,最后说了句:“真惹火!”就端着盘子轻轻快快地走了。
  F·C·王对着黑茶房的背影呆望了一会,摇摇头,就丢下报纸走出来。
  F·C·王当然不会去看脱衣舞。他不但生活严谨,趣味也是高雅的。于是,他又去参观了几处博物馆,晚上去“红磨房”看杂耍。没想到二十几年间的变化这样大,连红磨房的表演也变了质,好没意思。
  这晚上F·C·王一夜都不曾好睡。快快亮的时候,他才真正地睡去,一觉醒来,已近中午。
  傍晚,天色已经起了薄暮,四周亮起了灯火。他看看腕上的电子表,七点刚过,还没有吃晚饭,可也不觉得饿。铺子早就关了门,橱窗里红红绿绿的灯光倒着实地吸引人,F·C·王一边看着橱窗一边问自己,该到哪里去呢?再去看芭蕾舞!或是听歌剧?罢!罢。对那原是外行,装像也只能装一次。
  F·C·王搭了地下车到香榭丽舍大道。这条路,满满地盛着他青春的回忆,似辛酸,又似甜蜜,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是些什么滋味?
  入夜的香榭丽舍是迷人的。露天咖啡座上满是人,男的、女的、笑着的、说着的……F·C·王想起来他和孙海琳也在这里坐过。那时,他曾为众人的目光集中在孙海琳身上而骄傲。象她那样娇俏、那样青春年华的少女,怎么会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呢?而此时此刻,他却一点也不想挤在那些咖啡座里,也受不了人们那种带着三分研究神情和七分好奇的眼光。那眼光仿佛在说:“看这个两鬓发白的中国人,是多么的孤单啊?他是来游历的吗?他将回到哪里去呢?……”这样的眼光他早就习惯了,但现在竟毫无理由地觉得不能再忍受。他感到内心有股无以名之的焦躁之气在膨胀。思想仿佛结成了一团沉重的阴云,密密的塞了一脑子。他一时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也想到了未来的事,未来、过去;过去、未来。当然还有现在。他真是不愿想现在。现在的他,象个游荡的孤魂,在那宽阔的大道上,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车海浪潮般地涌过,里面坐着盛装的男女,世界上处处有寻欢作乐的人,而巴黎的夜生活毕竟是最热闹的。F·C·王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无目的地走着,凯旋门的黑影象座大山似地挡在前面……
  F·C·王转到旁边的一条小街上,路灯的光照着发白的人行道。他垂着头,很专心地看着脚下那个颀长孤单的人影……
  新月正在上升,春天的晚风吹来些凉意。F·C·王仿佛是长途跋涉的旅人,无精打采地拖着脚步往前走。他已不辨方向,只顺路而去,一连穿过几条街,才发现眼前已是赛纳河。他下了石阶,走在宽宽的河岸上。
  河岸的垂柳早长出新叶,在风中款款而舞。那下面的长木椅上,年轻的情侣们依偎拥吻着。F·C·王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找着一张空椅子。
  F·C·王坐在那张椅子上,放松了四肢。在黑夜的赛纳河边,没一个人认识他,爱怎么坐就怎么坐吧!他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抓着根柳条,象个大字似地靠在椅子上,眼睛盯着缓缓长流的、黑黝黝的河水。……F·C·王又想起纤夫拉着的大木船,嘉陵江呜咽的流水,只能在回忆中才能找到的家园,匆匆过去的大半生,除了苦读、写论文、做实验之外,别无所有的大半生。现在他是F·C·王,嘉陵江畔的农家子王凤翔早就不见了。这么些年,他早已习惯了做F·C·王,但此刻却感到坐在椅子上的自己是如此陌生……F·C·王觉得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模糊,鼻梁旁边滑下两串凉丝丝的水珠。他紧咬着嘴唇,摘下眼镜,掏出手帕把那上面的水雾擦干……
  F·C·王没到一星期就回瑞士了。
  上班的第一天,同事们见了面免不了应酬地问问:
  “王博士,巴黎的假期过得好罢?”
  “好极了!巴黎不愧是艺术之都,真好!真好。我看了不少有名的地方。罗浮宫也去了。看了不少好画,尤其是蒙娜丽莎的微笑,真生动!你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觉得她在对你笑……”F·C·王总是春风满面地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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