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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到汉堡的时候,天阴沉得象涂了一层厚厚的灰颜色,正下着潇潇细雨。志翱给我的信上说:“汉堡这个海港城市,入秋以后,常在阴雨中……”想来就是这个情景了。我穿上雨衣、提起箱子,怀着满腔的激动,走下车来,预料中志翱该早等在下面了。 很出乎意外,站台上并没有志翱。我微微地有些失望,无精打采地向前走了几步,就用眼睛毫不放松地在人堆里搜索,希望能发现志翱。当然啰!特别是那些高大魁梧、风度潇洒的男人背影,一个也不能放过。说不定那其中就有一个是志翱。如果我看准了那是志翱的话,一定象以前那样,把手举得老高,冷不防地一下子拍在他的肩膀上。他就会象只灵活的猴子般,突然转过身来,两手叉着,神采焕发的脸上绽开一片阳光似的笑容,用带着南方口音的京片子说:“好哇!老张,又是您!”想到他那个“您”字,我就忍不住想笑。真是南方人打官话,用字不当,对最好的朋友也称“您”,不伦不类的。他那口杂拌京片子当然是跟“小北京”白梅君学的。那时候,他们恋爱恋得好热烈。几乎天天在一起,志翱颇受她的影响,连那口宁波官话都变成了京腔。 说起志翱,我颇有“我的朋友陈志翱”之感,有份难以压抑的得意。当年在上海X大,志翱是“名学生”。他不但外表英俊潇洒,功课又是出名地棒。虽然读的是工科,但那手文章、那笔字,都不让文学院的学生专美。别人功课好是书呆子,志翱不但不呆,反而幽默爽朗,出语诙谐,又是校篮球队里五虎之中的一虎。教授们对他格外器重,都认为他有天会成为扬名世界的大科学家。女同学们把他当成梦中的白马王子。据庆萱告诉我,女生宿舍里最常被提起的名字就是志翱。她们一致认为他和美国电影明星哥莱葛瑞毕克长得一模一样。我们追女同学经常碰钉子,志翱反被女同学追得不耐烦。他的一颗心就在白梅君身上。白梅君的女高音全校知名,是音乐社的台柱。为了能同她多接近,志翱硬拖着我陪他加入了音乐社,也不管我是不是歌不成声的左嗓子。学生时代的事真有趣。 日子过得好快,和志翱在上海一别,已有二十几个年头了。二十几年不是短时间,他也总多少变了一些吧?但无论怎么变,志翱就是志翱,就如同一块真金永远是金。绝不会变成铁或是石头一样。据说志翱在国外混得很不错,已经跻身于世界驰名的科学家之列。这一点是我和所有认识志翱的人早就料到的。虽然志翱的信上从没提过,那是因为他为人很谦虚。他向来就是谦谦和和,没有一丝骄横之气的。 象志翱那样的人,天生成就是大将的材料,怎么会不叱咤风云? 我始终不放松地在人堆里搜索,可仍然没看到志翱。这是怎么回事呢?志翱的信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鄙住处离汉堡尚有四十余里之距离,弟当躯车前往迎接……”何以车到了这样久还不见他来?难道是我弄错了日期吗?想着,我从上装口袋里掏出那封信来,匆匆地重看了一遍。一点没错,正是今天,十月三十一日星期天,下午十六点五十分。……唉!这次我又发现了一个错字,驱车的驱怎么能用“身”旁呢?我不能懂,象志翱那样有文学修养的人,怎么会常常写错字。志翱出国的头几年,每隔三两个月总有封信给我,后来变成一年一封,现在是两年一封。最近这几年的信,差不多每封里都能找出几个错字来。 “哦Bitte Entschuldigung(对不起)——啊!老张。”一个气吁吁的陌生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是志翱!是志翱。”我激动得几乎叫起来,连忙抬起头来。 一个瘦长的中年人站在我的面前。我不禁愕然了,这个人会是志翱?如果是的话,何以与我记忆中的志翱相去得那么远?我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捏着手上的那封信,仔细地打量着那张陌生的脸。 不错,这个人是志翱。他只是变了,不但变了,而且变得太多。 志翱的脸很瘦削,至少比以前瘦了一圈。往日显得特别俊秀的两颊是陷下去的,这就使颧骨看上去格外突出。他的眼睛掩不住见到老友的兴奋,但却没了那份特有的神采飞扬的神色。如果说那眼光很沉着,倒不如说相当暮气来得贴切。他脸色黯然而无光泽,杂在白种人堆里,就更被衬得蜡黄精瘦的。最使我吃惊的是,他两鬓的头发已经有些斑白,裹在深蓝色潮湿的雨衣里的肩,看上去单单薄薄,连背也有点佝偻了…… 我深深地倒抽了一口气,无力地举起我的手。 “志翱——”我拍拍他的肩。 “老张!”志翱生硬地叫,眼角上笑出几条鱼尾纹。“我去停车,来晚了,您路上好罢?”他还在喘息,显然刚刚奔跑过。那个“您”字,使我听来好亲切。 “还好。志翱,你可变了不少哇!”我故做轻松地笑着。 “Ta,Ta(是,是)。二十几年了嘛!什么都变了。嗯——我看,我们就走罢!”志翱且感且叹的,接过我的箱子。 我们在雨中急急而行,穿过车站前的广场,又转了两条街,志翱停在一辆半新的灰色“奥帕”前。 “parkplatz(停车的地方)不好找,停得远了一点,对不起。唉!汉堡这个天气!”志翱说着打开车门。 我坐定之后,他小心地关上门,才自己上来,发动车子。我发觉他的动作缓滞而机械,往日那种运动员特有的敏捷劲儿全没了。 车在沿着海岸的公路上奔驰,我愕愕地注视着海面上的滚滚波涛,心中感到很惊异,几乎无法接受这个陌生的志翱。记得在上海时,每听到谁说话里夹英文字,志翱就会不以为然地笑笑,说:“这是个‘假洋’。”而他自己呢?从见面到现在不过半小时的光景,话里夹了多少德语!尤其他的口音,听着可真古怪,仿佛是外国人说中国话,别别扭扭的。 “汉堡这一带的天气就是这个样子,常下雨。”志翱望着车上的雨丝,郁郁地说。 我把眼光从海面上调过来转向他,心里可就在纳闷,怎么他的谈话内容就总离不开天气呢? “是哦!旅行的人就怕下雨。”我心不在焉地应着。 “庆萱好罢?你们的孩子都不小了吧?”志翱问。 “她倒还好,就是有点风湿病,天一冷就背疼。我们老大去年大学毕业,老二在念大三。”我的嘴上说着,眼睛却注视着车窗上那两支雨刷。雨水在它们的拨动中,一批去了,一批又来,无止无尽的。好多被时光拨去的往事,也被那些雨水冲了回来。“志翱,你在外国这么多年,总是过得很好的吧?中国人能以研究科学在欧洲立脚,不是容易的事。”我关切地问。 “我吗?哈哈——”志翱以一笑代替了回答。那笑声听来似得意又似谦虚,甚至有些自嘲的味道。总之,非常复杂、古怪,在我的记忆中,从没听他这么笑过。 我沉默地不再说什么,脑子里却一阵阵地涌出学生时代的片片断断的生活情景,那里面的主角自然是志翱。我用了好大的劲,也无法把那时候的志翱与身旁的志翱连在一起,那情形就象无法把一棵冬天的枯树和一片春天的绿野放在一起一样。如果说我对这次的来访后悔了的话,似乎太过分了。但老实说,我是失望的,二十几年的时间,我们都由青年度过中年,即将进入老年了,谁也不会没有改变,但就是外貌变了吧,难道人的生性也会变吗?我简直就想不通,是什么把志翱变得这样阴阴沉沉、唯唯喏喏、不干不脆的。 车子停在一排围着木栏杆的矮墙外。 “我们到了。这地方离城是远了一点,不过,离厂近。”志翱解释着,引我走进院子。 这是一幢很小巧的两层楼房,白色的灰粉墙,绿色的百叶窗。许是因为下雨的关系吧,有几扇百叶窗是关上的。院子不是很大,里面花草树木可很多,收拾得整整齐齐,和我所见到的一些典型欧洲式住家房子一样。 “这地区真好,又清爽,又安静。”我环顾四周,吸了两下鼻子。“空气多新鲜!这房子是你自己的吗?” “房子倒是自己的,空气也够新鲜,后面就是树林嘛!”志翱指着屋后面暗幽幽的浓密树林。 “我平日下了班就剪草修树,呼吸新鲜空气,呵呵!”三分调侃七分自嘲的口气。 我跟在志翱的背后,上了石阶。阶上满是潮湿的落叶,脚踩在上面,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听得教人好不舒服。 “又是这棵栗子树作的怪!”志翱对着屋前的一棵大树狠狠地说,然后又转过头来对着我:“老张,小心,别摔着!” 随着志翱的话,阶上的门开了。在门里柔和的灯光下,站着一个浅黄色头发的中年西方女人。她胖胖的身材,圆圆红红的脸,正以和蔼的笑容迎接我们。 “莫妮,这是启明。”志翱用德语说。走上去在莫妮胖胖的颊上吻了一下。 “启明,你好!”莫妮向我热烈的伸出双手,用汉语说。 “啊?莫妮会说汉语!志翱,你真行,都教会了太太说中国话。”我真的感到很意外,兴奋得提高了声音。 “她吗?一共就会这两个字。”志翱讪讪地说。 正说着,楼梯上叮叮咚咚地一阵响,跑下来一个大男孩和一个小女孩。 “汉思、爱华,快来叫启明伯伯。”莫妮对孩子叫。 “不,要叫张伯伯。在中国没有小孩子叫大人名字的。”志翱微微地皱了一下眉。 “叫名字有什么关系!”我用半生不熟的德语说。 “志翱总叫我们要学习中国习惯,糟的是没有人弄得清中国习惯是怎么样的。”莫妮摊开双手,做个为难的姿势。 “莫妮,启明饿了,饭好了吗?” “好了,好了。你先带启明到楼上安置一下,这就开饭。”莫妮说着匆匆地去了。 “我们的大女儿美丽卡不在家,跟男朋友到汉堡玩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在上楼的时候,志翱为我解释。 他顿了一下,又说:“在这个地方,没办法,孩子到了二十岁父母就不能管,唉!他们全是洋人!” 志翱指引我看三个孩子的房间。每个人的房间都打扫得整齐清洁,墙上贴着他们喜爱的动物和影歌星的照片,看起来很温馨可爱,令人感觉到这是一个很幸福的家,而这个家庭的主妇是个勤劳能干的人。 “志翱,你真让人羡慕,事业、学问、财产、贤妻娇儿,无一不有,都让你占全了。”在饭桌上,我半玩笑地说。 “哦!哦……”志翱喝着汤,哼了两声。倒是莫妮高兴得眉开眼笑的。 “是呀,志翱是造船厂里资格最老的工程师。这两年厂里裁员不少,可是志翱的位子老是那么稳固。他比别人能干。”莫妮得意地说。笑眯眯地瞅了志翱一眼。“我门运气不错,在前年买了这个房子,算便宜,要是现在买怕要贵两万马克还不止。为了买房子,我们积了几年的钱,连孩子吃个冰棒都舍不得买——” “亲爱的,该上菜了吧?汤早喝完了。”志翱微微地蹙了蹙眉峰,打断了莫妮的话。 “我这就去。”莫妮站起来收汤盘,又对我笑笑说:“志翱接到你的信,说你要来,兴奋得觉都睡不着,你总得多住几天才好……” “亲爱的,我也想留启明多住几天,可是他明天一早就要走。”志翱似乎有意掩饰,再度打断了莫妮的话。 “莫妮,和我同来的人都在法兰克福,明天就要动身去法国,所以我明天一大早就得去归队。”我抱歉地笑笑。 莫妮不停地叫着可惜,端了一堆空汤盘出去了。不一刻功夫,她就捧了一只色彩鲜明的大盘子进来。 “中国烹饪真不简单!”莫妮郑重地把那个大盘子放在桌子中间。“我特别做了米饭沙拉,启明,希望你会欣赏。” “一定的,一定的。看着就漂亮,吃起来一定更好。”我说着就仔细地研究那盘子里的东西。这“米饭沙拉”对我够新鲜,以前从不知道中国有这道菜。 原来是拌了绿绿红红的碎辣椒、玉米粒子、火腿丁和青豆的米饭。顶尖上浇了些炒肉片,盘子沿上摆了些罐头凤梨和切开的香蕉。 “这是我从电视的烹饪节目里看来的,志翱很欣赏,是不?志翱。”莫妮盛了几大匙米饭沙拉在我的盘子里。 “是的,你的烹饪没话说,莫妮。”志翱无精打采的。 那“米饭沙拉”不但既冷且硬,而且又酸又油腻。我不禁暗暗地叫起苦来,怕我常出毛病的胃招架不住。 但看到莫妮那友善的、等待赞美的笑容,我不得不口是心非地说: “好极了,莫妮,你的中国饭做得真地道。” “谢谢你,启明,”莫妮从心里笑出来。“我们爱华还会唱中国歌、背中国诗呢!爱华,等会儿给张伯伯表演一下。” 爱华娇嗔地歪了歪头,带点羞涩地笑了。她只有七八岁,脸是西方人的轮廓,却有乌黑的头发和眼珠,是个极美丽的小女孩。汉思坐在她旁边。这个瘦长的、象只没长毛的公鸡似的大男孩,正咧着蓄了几根长胡须的嘴在傻笑。 “汉思,你多大了?”我端详着他的脸,想找出一点与早年的志翱相似之处,但却一无所获。他是十足的洋面孔。 “十八。”汉思摸摸那几根毛茸茸的胡子,又摸摸脑袋后面的长头发,用他的粗嗓子回答。 “十八,志翱,我们认识那年你不也是十八?我们这群同学就你最年轻,”我不胜感慨地说。 “是啊!老了,都老了。”志翱漫不经心地应着,两只眼睛定定地停在汉思的脸上。他对着汉思望了好一会之后,忽然站起身来,说:“老张,到客厅坐。”接着又转过头去,对着汉思:“汉思,你真就不肯把头发剪短,把那几根野草似的胡子剃掉吗?我看了好难过。不信你问问张伯伯,正经的年轻人有没有这个样子的?” “我不必问。我的朋友全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我一个人要特殊?”汉思不服气地反驳。 志翱隐隐地叹了一口气,推着我走进客厅。 莫妮冲了杯热茶来,并叫爱华为我表演唱歌和背诗。 爱华倒很大方,笑嘻嘻地走到摆满热带植物的花窗前,背对着窗,斜歪着头,两只小手扯着裙子的沿,背了一首:“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好极了,爱华。”我为爱华鼓完了掌,接着就对志翱翘起大拇指。“志翱,你是对的,让孩子们接受中国文化。” “中国文化!”志翱苦笑着。“这就是她会的唯一的一首了。别人干脆连学都不肯学。唉!不要说他们,连我的中文都忘得差不多了。没机会说,也没机会看。” “你们这里没有中国人吗?”我好奇地问。 “汉堡有一些,不过——”志翱说着顿了一下。“不过,莫妮不懂中文,中国人在一起又不喜欢说德语,很不便。而且,而且——”志翱活没说完,爱华已经唱起歌来。她唱的是胡适的一首小诗《听雨》: “我来此地将半年,昨夜初听一宵雨。若移此雨在江南,故园春笋添几许!” 爱华唱得细声细气的,虽然咬字和音调都脱不了西方气味,但很动人。她身背后的花窗透进外面深沉的夜色,淡淡的幽暗把她那轮廓分明的小脸衬得更明丽光洁 我注意到志翱正用带了几分伤感,却充满怜爱的眼光,凝视着他的小女儿。而这首歌立刻使我想到“小北京”白梅君。记得那次是“音乐社”的全体同学到杭州去旅行,在火车里,大家起哄叫白梅君独唱。不巧那天白梅君在车站上把手表丢了,闷闷不乐的,不肯唱。后来还是志翱怂恿着说:“手表丢了已经够倒霉的,再生闷气不是加倍地不上算了么?唱个歌吧!一唱心情就好了。”白梅君才勉强地唱了一首歌来敷衍我们。唱的就是这首《听雨》。 在杭州的四天,志翱每晚上都和白梅君到西湖边上去散步踏月,不到深夜不回来,一回来就哼哼叽叽地唱《听雨》。他是诗意得紧,可惜吵得我们不能睡觉,气得胡浩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雄夜莺”。那次旅行回来,志翱和白梅君才真正开始热恋的。当他们双双从校园里走过的时候,谁不用羡慕的眼光注视,说他们是一对璧人。记得有次志翱煞有介事地红着脸对我说:他和白梅君是生死同心、要一生厮守在一起。我就笑他“肉麻”,他气得骂我是“死木头”,什么爱情感情的全不懂,只懂钢啊铁啊的和造机器,到后来他倒真和白梅君订了婚,可是没有人想到他们会分手。我始终不能了解,象志翱那样重感情的人,怎么会中途变了心,突然和莫妮结了婚…… “莫妮,亲爱的,假如你不介意的话,就先去睡,我想和启明多谈谈,他明天一早就要走呢!”志翱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 “当然,你该和启明多谈谈。可是,亲爱的,你总得送爱华上床,给她讲个故事吧?”莫妮说着,好脾气地笑笑,为我解释:“就是爱华和她爸爸最亲,每天都是志翱送她上床。” “可不是,就是我的小女儿和我最好。”志翱说着把爱华拉在怀里,用手指轻轻地梳理她乌黑的头发。“爱华,明天爸爸再教你念首诗好不好?” 爱华笑着点点头,志翱也满意地笑了。 当他们一家人都出去后,我就踱到花窗边的书架前,看那上面的书。其中只有两本是中文的,一本是《唐诗三百首》,一本《古文观止》。我顺手拿起《唐诗三百首》翻开,发现那本书已经很破旧,连纸都泛黄了。在头一页上有两行娟秀的小字:“愿这些小诗能帮助你排遣一些思乡之苦。梅君”。对着那些字,我怔了一下,又把书放到架上。 “你看,我在西德这么多年,就靠那两本中文书,都快看烂了。”我回过头,发现志翱站在门口。 “你想看书,那容易,我回去给你寄些来。”我坐回沙发上,轻松地说。 “那好极了,我就不跟你客气。不过,老张,你可千万别忘啊!有时候真想看看中文书。”志翱说着走进来,打开酒柜,拿出一瓶白色的樱桃酒,倒了两杯。“老张,为我们的见面碰碰杯吧!” 我举起杯来和他轻轻碰了一下。 “志翱,在西德这么多年,你一定过得很习惯了吧?” 志翱沉吟了半晌,牵着嘴角嘲弄似地笑笑。 “谈什么习惯不习惯?就是这么个生活嘛!”他耸了下肩膀,酌了一小口酒。又说:“和充军差不了多少!” “哦!……”我端起杯子,轻轻地呷了点洒。 志翱斜靠在沙发上,重重地长吁了一口气。 “君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老同学们都好吗?X大好象有不少人在台湾嘛!”过了好一阵之后,他才悠悠地说。 “我们当时那一群,一大半都在,你还记得小邓吧?上个月他女儿出嫁,我和庆萱也去吃了喜酒,遇到好多老同学,胡浩、郑永刚、韩国梁……” “胡浩?不是哲学系那个,我老叫他胡搞的吗?”志翱眯起眼睛,一副回忆的神气。 “你现在可不能叫人家胡搞了。胡浩是真搞了一些名堂出来。不但是大哲学家、名教授,而且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对了,你不记得和我们住对面寝室的薛子平吗?现在可不得了,成了实业巨子了。橡胶厂、化工厂,全有。胖得面团似的,是货真价实的千万富翁……” “薛子平?不就是那个外号叫薛平贵的大个子吗?”志翱打断我的话,“我记得他很爱唱戏,可是唱来唱去总是那一百零一出的《武家坡》。”他说着就笑出声来。不知是否因为喝了酒的关系,他的脸色转变得红润了一些。心情也渐渐开朗了。尤其当他放声一笑的时候,我仿佛就看到了以前的志翱。 “对,就是他。去年他还登台露了一手呢!还是《武家坡》。哈哈!X大的校友一大半都去捧场了。”我兴奋得又笑又说。 “小李,李同样也在台湾吗?”志翱感兴趣地问。 “也在。他以前不是和你一样,篮球队的五虎之一么?现在可不行了,他膀子害风湿痛,举手都不容易,更别提投篮了……”接着我们就大聊特聊起来,但多半是我说志翱听。 我叙述着台湾一些老同学的近况和趣事,志翱听得津津有味,他不时地品酌两口酒,脸上浮着兴奋的笑容。 “你们在台湾过得好热闹!”听我大谈大讲了一阵之后,志翱羡慕地说。 “最热闹是开校友会的时候。今年的校友会是元月间开的嘛!我和他们说要来看你,大家都叫我别忘了代他们骂你一顿!他们说你在西德得意,就忘了老朋友,从来不写信,真是不应该。”我半认真半开玩笑的。 “他们都还记得我!……”志翱坐直了身子。 “怎么会不记得?聚餐的时候,我和胡浩、薛子平、王大钧他们一桌,从头到尾就谈你,他们说你是X大的光荣,叫我问你,什么时候能回台湾讲讲学?让老同学们也借你的面子光彩一下。”一杯酒下了肚之后,我的话就多得说不完。 “啊!”志翱突然象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又靠在沙发上。 “你知道胡浩还说什么?他也真绝,现在还是满嘴的笑话。他说看到小笼包就想起你。你们不是比赛过吃小笼包子吗?结果是谁赢了?” “胡浩。他人小肚子可大,比我多吃了三个。”志翱把嘴唇嚅动了几下,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啦!小笼包子,我从到了外国就再没见过。”他说完就一仰头,把杯子里剩下的酒全灌了进去。 我又说了一阵,志翱却不太有什么反应,只把手上的空杯子转来转去地玩着,眼光直直的,仿佛在思索什么。于是,我也不再做声。两人之间横着一股难堪的沉默。 “校友会,梅君也去了吗?”志翱突然问,声音很轻。手上停止了玩弄那个酒杯。 我微微地怔了一怔,说: “今年是第一次来。我们和她也十几年没见面了。” “哦?”志翱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开始转动酒杯。“她过得不错罢?也该结婚很多年了吧?”完全试探的口吻。 我看着志翱那副颓丧的神情,说不出是反感还是同情。老实说,关于志翱移情别恋这回事,所有的人都同情白悔君。很多人骂志翱没良心、忘本、在外国混得出人头地就不念旧情。记得那次自梅君来找庆萱,告诉她志翱已在外国结婚时,脸色惨白得吓坏人,她是个要强的女人,当着人一滴眼泪都不会掉,可是那种绝望与心碎的表情是瞒不了人的。我一向维护志翱,但对他背誓负心这件事却不以为然。 “你还记得她?”我无法掩饰对他的不满。“你结婚三四年之后她才结婚的,先生是个建筑师,很忠厚的一个人。白梅君也变老了,不过,还是个漂亮人。在校友会上见到,庆萱就请她来家里吃饭,她说最好等她大孩子考完联考再聚。现在联考早过了,可还没听到她的消息。我和庆萱都感到她不太喜欢和以前的同学来往。” “是这样啊?”志翱一手托着腮,又思索什么。 “志翱,我问你一句话。你们当时那么好,白梅君等你那么多年,你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就和莫妮结婚了呢?”我存在心里多年的疑问忍不住冲口而出。 志翱把酒杯轻轻地放在桌上,又把托着腮的那只手拿下来,坐直了身子,重重地垂着眼皮。 “我知道我不该。我甚至不承认是变了心。”志翱慢悠悠地说,一脸的凄苦。“外刚勺生活太孤单、太寂寞了。这种寂寞不是你们在台湾的人能了解的。这里的学位不好念,我又没钱,就更拖得长。那时候梅君写信总催我回去。我想,留学好几年,怎么能没得到学位就回去呢?就这样拖下来了。莫妮是我房东的女儿,天天见面,对我很照顾。日子久了,也就,也就……”他说着——说着就顿住了。过了半晌,却突然把头一仰,说:“其实要是听梅君的话回去就好了,到底也没念出那个博士学位来。” “你说什么?你不是?不是——”我大感惊异。这么多年以来,谁不知道志翱是工学博士,驰名世界的科学家、造船专家,我们X大的光荣。 “我什么也不是,连陈志翱也不是了。”志翱冷冷地说。 “这怎么可能!象你,志翱,你的功课那样好,人又优秀聪明——”我简直无法道出心里的惋惜和惊异。 “莫妮怀了美丽卡。”志翱紧缩着眉,额上皱纹就更明显地现了出来。“她出身不高,那时候在理发店给人家修指甲。但是我不能昧良心,总得负起责任来。于是,我就结了婚,放弃了快要到手的学位。” “哦!原来是这样!”我只有连连叹息。 “这些年,我象个孤魂野鬼似地在这个地方,活得一点都不愉快,太太孩子全是百分之百的洋人,在思想上没有一点相契之处。工作不得意……”他的声调里充满苦涩。 “不过,莫妮是个很贤惠的太太,爱华又那么可爱。而你,志翱以你的才学智慧,有没有那个博士头衔又算得了什么?你照样可以做研究、写论文。”我试着安慰他。 “写论文?做研究?”志翱冷冷地笑起来,“我第一个上司是大学毕业的,就怕我比他强,我写了论文他禁止发表,也不许我做研究工作,每天就叫我拉计算尺算东西,一拉拉了六七年。科学这玩艺,每天都在进步,拉这么多年计算尺还能不落伍吗?后来换了上司,这个上司年纪比我轻十来岁,是个博士,可是什么新东西也拿不出,只会摆架子骂人。我曾经要求他允许我到研究部门去,他把脸一板,眼睛一瞪,说:‘不可能!’” “于是,我只好继续拉计算尺。”他吁了一口气,又说:“我不能不听他们的,一家人等着吃饭,总不能把饭碗打破。从去年起我又换了新上司,这回我什么想头也没有了,就老老实实地拉计算尺,下了班就回家剪草修树刷房子。”志翱忿忿不平地说完,又干笑了两声,仿佛肚子里除了装着满满的牢骚之外,就没别的。接着又自嘲地说:“拉计算尺就是我的事业。” 我定定地望了志翱一会儿,忽然来了灵感。 “志翱,回去吧!还是在自己的地方好,象你这样的人,回去一定会受到重视,何必在外面受这样的苦。回去还可以和老朋友在一起。” “我不能回去。”志翱用拳头轻敲了一下桌子,断然地说。“以前都没回去,现在年华老大,一事无成,回去做什么?” “志翱没有人会那样想,朋友们一直以你为荣,” “以我为荣?哈哈……”志翱尖着嗓子怪笑了两声,接着又恢复了阴沉的脸色,长叹一声,“算了,不谈了。如果我回去,家里那几口子洋人怎么办?”他说着拿起桌上的酒瓶,满满地倒了一杯,一口气就喝下去一半。 “志翱,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张,你知道,接到你的信说要来,我多少天都不得安稳,实在想不出该不该见你,矛盾得很。最后,还是友情战胜了面子,我不能不见见我的老朋友。” “志翱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们是什么样的朋友啊!”我痛心地说。 “不要再说了。老张,人都有自尊。” 屋子里膨胀着一股难忍的郁闷。我抬头看见壁上的大挂钟正指着五点半,才惊觉到我们足足聊了一夜。 “你看,我们居然谈了一夜。”志翱说着就掩饰地笑笑。“老张,你去睡一会儿吧?” “快六点了,我不想睡。”我踌躇了一下,又说:“我预备去法兰克福了,那边的人都在等着我。” 当我和志翱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但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志翱拿了柄黑色的大伞替我撑在头上。两人都没说什么就到Bus站,一辆银灰色的大车正等在那里,上面已坐满了人。 我在车门口回过头,发现志翱的眼睛里闪着泪光,脸色蜡黄,在清晨的光线中,那上面的皱纹显得格外清楚。他头顶上那把大伞,正被雨水浇得唏哩哗啦直响。 “老张……老同学们问起我,你就说……我新近搬了家,没见到……”志翱吞吞吐吐的,“那么……哦!那么对梅君也说没见到我吧!” 车子开动了,我把脸伏在车窗上向外张望,只见漫天的苦雨如注,志翱那撑着黑色大伞的颀长身影,还定定地伫立在那儿。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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