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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拇指姑娘那么小,那么小,她的床是一个漂亮的胡桃壳,被子是玫瑰花瓣。一只癞蛤懊把她偷走了,放在水中一片睡莲叶子上,她哭呀哭,叶子飘走了,把她带到遥远的地方。她又冷又饿,碰上一只鼹鼠,鼹鼠很有钱,也很爱拇指姑娘,要娶她,可跟鼹鼠过日子就永远看不见太阳和花儿,因为它只喜欢在地底下钻来钻去。拇指姑娘很愁。一只小燕子飞来,把她带到天上。天上真好!太阳比在地上看见的更大、更耀眼,地上的东西变得很小,田野里长满了绿色的葡萄,树林里挂满了柠檬,到处开着美丽的花儿,路上,许多跟她一样小的孩子在跑来跑去,跟鲜艳的蝴蝶一块玩耍……
  “再吃一口,等会儿看《姿三四郎》。”
  姿三四郎,姿三四郎。只要一个名词就抵上一位在飞翔的拇指姑娘。别说天天要听童话的儿子,多少人等了“他”一个星期,然后又是一个星期。在星期一早上是一个送别后依依不舍谈论“他”的小高潮,到了星期六晚饭时,又是一个等待“他”来临的小高潮。幸运的姿三四郎!……她在听着那屋的动静,刚刚,倪鹏的老婆来了,一闪身进去了。“姿三四郎”能使人团圆?还是怎么回事?谁知道,他会在她的手里!那个兴奋又暗暗点燃起来,一会儿他爱人总要出来,瞧瞧模样儿就能知道……猜想着,她跟大为说着话,吃晚饭的时候,是夫妻俩一天中互相间说话最多的时候,边吃着,边把一天里各自碰到的事情往外倒。对方听进去多少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总得有这么个地方,卸一卸那些说不上来该算是什么的零碎。总有些事,跟正义的“姿三四郎”沾不上边。
  “……我跟你说过她的,不是还打算介绍给你们厂那个、那个谁来着?……”
  大为不搭茬,他向来对她讲姑娘们琐碎的不幸没兴趣。于是自个儿说:“……刚接班,我徒弟手卷到床子里去啦。”
  “伤得重吗?”
  “还可以,弄出来的时候皮一点没破。鼓了一大块,拍个片子,是骨折。”
  “打上石膏了?”
  “打了。”
  “……那,这个季度六块钱安全奖拿不到了。”
  “怎么会!又不算工伤,算病假。”
  “算病假?!”
  “这有什么稀奇,从来都算病假。”大为找着个指点她的机会。实际上,厂子里也不愿意去报工伤的,干吗为一个人影响大家的安全奖金呢?钱本来就不多……。“反正多干一点,补上他那伤儿就是了。要是我伤了,我也这么认了。”不是“纹道馆”精神,生活里有一些特殊的法则。
  但不知为什么他叹了口气,又讲起另一件工伤和病假的故事,是白天在车间里才听来的。他师傅的弟弟那个厂出了一次事故,一个小青年化学中毒。是苯中毒、还是氯中毒,他记不清了,反正,如果是其中一个,是苯,还是氯,就是操作管理问题,要算工伤;另一个,就可以不算。可惜,偏偏摊上的是该算工伤的那个。送到医院里,这小青年开始一直不敢讲,但是这两种中毒的治法儿不一样,后来,医生越治越不对头,眼看着人就快不行了。医生说:小伙子,你再不说实话,我可没法子救你啦。他只好说了。结果,人是治好了,全厂工人一年的安全奖吹了,回厂子,见人抬不起头来……
  “就为了这几十块钱?”
  “就为这点儿。”
  “就这样?”
  “就这样。”
  “那也太……”
  两人捧着各自的饭碗吃着。筷子碰盘子,筷子碰碗,他挟这盘里的菜,她挟那盘里的菜。一不说话,吃饭也渗着莫名其妙的单调。好象没放味精,也没放盐。
  “开始了吧?姿三四郎!”儿子已经急不可待,想去动手把六频道换到一频道去。
  “没有,没有!”
  怎么呢,人人皆知的“姿三四郎”,离人的事儿挺远……那屋也没动静……。于是,她又接着讲那个女人的事:“……你肯定见过她的,那回,咱们在门口,她见我手里才买的那块窗帘,问我在哪儿买的,赶紧跑着就去。马上就要结婚了,什么、什么都办齐了,今天跟我说,吹了!”
  “咽”。
  “不过那个男的也真够呛。本来大家都劝她不要跟这人好,窝窝囊囊的,家里条件不怎么样,人口又多,她还是好了。因为那男的说好是有一间房的。结果,临结婚了,她才发现,那房其实早已经叫他哥哥占去了。她气得要死,简直是欺骗她嘛!”
  “这也不能算欺骗。”
  “怎么不算?”
  “抓个老婆不容易,他也难。如今这些女的也够呛!”
  为了维护男人的利益,他认真起来。
  “怎么能怪她呢!就是你们这些男的太没本事!”
  她也认了真。为一个并不熟悉的人的并不熟悉的事,两个人都停了筷子。
  “阿姨不叫我们跟平平玩,阿姨说平平是个坏孩子。”坐在大床里边折腾一堆塑料动物的儿子,突然没头没脑地插起嘴来。
  “为什么呀?”她随口问。
  “因为他老亲女孩子的脸。”
  一把胡椒面。大为哈哈乐了,她也笑起来。
  “……可是平平说,他看见他爸爸、妈妈就是这样的呀!”
  两个大人顿时都噎住了,互相看了一眼。她立刻想,会不会有什么不注意的地方,也叫儿子看见了呢?她嘴上在说:“平平真是个坏孩子,可不要跟他学。”
  大为伸伸腿,边调频道,边指挥儿子:“去,关上走廊的灯!”
  儿子象个听话的士兵,立即爬下床,迅速跑出去。
  “你也得注意点儿。”
  “我怎么啦?!”
  “你少给孩子讲些个爱呀、娶呀、嫁呀的破故事。”
  “怎么,人家学坏也怪我呀!”她叫起来。
  “得,得,快看,今天‘姿三四郎’该跟‘桧桓’打了!”
  一个星期的高潮突然来临,高潮在黑暗中进行。走廊的灯关了,厨房的灯关了,屋里的灯也关了。从窗子看,对面的大楼几乎都没灯了。外边很静,才七点多钟,连行人的声音也没有,偶尔有一辆自行车过去,轮子清晰的转动声,象是半夜时分了。在黑暗中,她那些说不上来该算些什么却又实实在在的委屈、困惑,以及对邻居的注意,都被忘却了。正义纯真的“姿先生”替她把世界重新划分,好的、坏的、对的、错的,并且,替她顺畅地出了一口气。
  挺快似的,每集结尾必有的歌又唱起来了。这个不得了的声音,居然是从一个女人的嗓子里发出来的!大家都这么说。照样又是一阵惊叹,并在黑暗中使人想起好些个悲壮的事情,一瞬间,巴不得她自己也是有力量的。“姿三四郎”和“桧桓”的斗争,在这集还是没有解决,还得再等一个星期。她觉得很痛快,同时不知怎的,开始有了点莫名其妙的不满,盼了又盼的“姿三四郎”似乎也老是这么一套……。
  黑暗中,儿子已经染上了魔症,灯刚一亮,他就在屋子里“呀、呀”地大叫着扑来扑去,抓起拿得动的东西到处乱扔。“疯啦!疯啦!”她连声吼,根本镇不住。一下子,儿子的头碰到桌角上,他“哎哟、哎哟”地捂着脑袋叫唤起来。她刚要上前去看,他又“呀”地一声跳起来,并且大喊那和尚的话:“悟性就在你脚下!”说着从屋里跳到走廊里,她紧追到走廊里,儿子扯着破嗓子胡乱唱着结尾的那支歌,挥着小拳头,索性将她当了“桧桓”,朝她乱打,她躲也躲不及,忍不住笑着给儿子一拳,不由地也参加了“姿先生”崇拜者的行列。“忽”的一下,儿子扑空了,重重地摔了个大跟斗,这一下是太狠了,于是他全然顾不上柔道家的风度,“哇哇”地大哭起来,又开始了一轮“乐极生悲”的循环。
  ……小小的拇指姑娘轻而易举地又取代了姿三四郎的崇高地位,儿子抽着鼻子,已经在小床上躺下来。她跟着闹了一大阵,挺累,哄着孩子,突然想起来,大为这半天在干什么呢?孩子哭都不管!
  大为在。在说话。
  ……“跳呀!跳呀!唐塔跳下去了,召仓也跳下去了。走呀。往前走,别回头,一直往前走,你就会融化在蔚蓝色的天空里……老倪,杨振华那个相声说得够逗的呵!”
  塑料棋子在棋盘上落得“叭叭”响。他在跟倪鹏下棋呢!这个没记性的。嘴里还不带闲,大概是要赢。
  “你高兴什么啊?”
  倪鹏低沉柔和的声音在问。
  ……哟!他爱人呢?走了?什么时候走的?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呢……她想起来。临了,还是照旧的无能!她觉着又有些小小的沮丧。
  “下边这车一横过来,列马车!你就没戏了。”大为在兴高采烈地说。
  倪鹏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和:“你没看见,我这边还有弹子炮挡着你的车吗?你再看看,我这炮一横过来,还有打你闷宫的戏呢!”
  先听见大为“呀”了一声,那边静了一会儿。又听见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叫你连抹两盘了,再来!”
  还来呢!他是人家的对手吗?!那股说不出的沮丧突然使她烦起来,她提高声音喊:“大为!”他刚一进来,她冲着他劈头盖脸就嚷嚷,“孩子哭你也不管!什么事儿你也不管!就知道吃饱了去看棋、下棋,明天我也什么都不管了!”
  “怎么啦?怎么啦?唉!……瞧人家‘姿三四郎’,真没意思!”
  “谁没意思?!谁没意思?!”她也不知道在吵什么,就是心里一股子气非对这个熟悉的人发发不可。拼命嚷嚷着突然记起就在隔壁的倪鹏。糟糕,一定听着呢!反叫他听去了!“真没意思透了!”她又嚷了一句,闷住了。
  压着声吵,压着声谈判、分工,大为保证干几样活儿,拿牛奶、倒垃圾、擦地板……,唉,也不是保证一两回了。……烦劲儿过去了,对发脾气吵架觉着后悔,心里那点沮丧仍然没有消失。没意思。也许,星期一去上班的时候,大家议论议论姿三四郎,她又会兴奋起来,一个星期的忙碌和平淡,又会使她盼着星期六晚上的一个小时。可现在,她对那位“姿先生”的崇拜降到了最低点。
  “悟性就在你的脚下。”悟什么呢?怎么悟呢?这些算什么呢?悟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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