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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森林里一棵老树底下,长着一个特别、特别大的白蘑菇,这是小白兔的家。大蘑菇的胖肚子上,开了门和小窗,光溜溜的圆脑袋是屋子顶。当太阳光透过好多、好多层树叶,撒在大蘑菇的圆顶上时,那上面就有一些个小星星在跳舞啦。兔妈妈出去找吃的东西的时候,总要嘱咐小白兔把门拴好,不是妈妈的声音,千万不要开门。森林里有凶恶的大灰狼,还有狡猾的狐狸,可是这一天,小白兔就把妈妈的话忘了……
  “快!伸胳膊,妈妈要迟到了……”
  烦人!都是这个堵了的洗碗池。脏水,慢慢地往下渗着,渗着,最后一点水,在下水道孔边恋恋不舍地盘旋了一圈儿,终于不见了。留了一池底的剩饭菜,象彼风暴打散的海底沉船的残骸,还有白瓷的洗碗池壁上,糊着厚厚一层油脂,是肇事的标记。她站在厨房里,通过向单元过道开的窗子,狠狠盯着对面那扇仍旧关着的门。哼,它倒没事儿似的安安静静歇着。怎么就没完没了呢!……昨天,厕所堵了;前天晚上,她偶然一瞥,正瞧见他一顺手,就把杯子里的茶叶底子倒在她家的垃圾桶里,那股可疑的自如劲儿,立即使她隐约觉着不安,自从搬进这个新单元以来,垃圾桶好象比过去满得快了些。最讨厌的,还是每天早上的用水,就这么一个池子,一个水龙头,这个小厨房也只能容下一个人转来转去。她有那么多的活要干,他呆在里边老不腾地方。她不得不专门留个心眼儿来抢先占领,又遇上他给弄堵了!谁知道他还能干出什么来?她把煤气罐重新上了锁。
  心里的烦恼,远远超过这些破事积攒在一起的总和,一种吃了暗亏的怨恨,在起着发酵粉的作用,怎么能不烦呢!按工龄,按人口,按明文规定的哪一条,她都该分到那一个十四平方米、带阳台的大间。结果,他却搬进去了,而她,被挤进这个八平方米的背阴小房间来。第一次公布分房方案时,他绝对不是跟她合住的,背地里究竟发生过一些什么事,谁跟谁调了,谁跟谁换了,谁又跟谁……在第三次大势已定的分房方案形成时,已经悄悄布完一个复杂的棋套子。你这样的,只能当个没知觉的小卒垫来垫去。最可气的是,明明吃了他的亏,却抓不住把柄,拿不出上桌面的理来!不是头一回了……。她真想立刻走过去,敲敲那扇门,把他叫到水池边上来,对着他的脸说:有本事还跟科长合住去呀,别净欺负老实人!哪怕,哪怕能冷冷甩过去一句也解点儿气。“一块儿住着,自觉点儿!”
  可是,在办公室私下闲聊时,是谁说过来着,合住一个单元的邻居关系,比两个相邻国家的关系还要紧,还难处!是啊,现在成了家,各人有各人的事,就是父母兄妹们又能管多大的用呢?跟邻居处好了,平时买菜,拿奶的零碎事儿都可以互捎着,万一出了急事,身边还有个照应的朋友。可要是处得不好,一起住,你等于把什么都卖在人家眼皮底下,生生象是自个儿钻进一个活扣里去,不管说什么、做什么,动弹一下都要命。“……一错眼珠子,往你刚炒好的菜里吐唾沫,你又有什么法子呢?这事真有的是!”人家说。……况且,他在办公室里也是个“头儿”。
  唉!……。
  她还是不声不响地把剩菜捡出来。拿起一片肥肉准备扔掉时,不知怎的,她会一下子注意到那片肥肉的表面,注意到那些细微的凝固脂肪的结构。圆而稍凸的线互相交错着……滑溜溜的肉片在手指中间微微颤动着,她瞧着,心里一阵恶心,肉片又掉到白瓷的池底去了,那个圆滑的家伙!
  倪鹏这个人,会往菜里吐唾沫吗?不知道。也想象不出来。不过,人在人背后到底会是个什么样儿,很难说的。有些人是不得不防的。怪,这种念头不是渐渐淡泊了,反而越来越清楚似的……
  他起来了!那屋里有动静,不隔音的房子,能听见他在说话,象是在阳台上跟谁彬彬有礼地问早安呢!
  一听他的声音,她心里腻得不行。老天爷偏偏赋予这个圆滑的人一副深沉、柔和的声音。他总是微笑着,从容地说话,不论说的是什么。收交旧报纸、学习文件,安排值班都象是在讲一个美丽的童话;或者,使人不由想起,在幽谷里,一个被绿草树荫严密覆盖的、深深的湖……
  最要小心提防的,倒是这条动人的嗓子!她倒上去污粉,急急地刷着池壁,不时盯着那扇门,突然又记起两年前评工资的事儿。那会儿,这座新楼,还只是出版局领导在全体大会上畅谈规划时,用嘴展现的一个海市蜃楼,家、单位、幼儿园,在距离相等都很遥远的三个点上。一到星期六下午政治学习,她就心神不定地掂着这个可怕的“大三角”,只盼着早讨论完早散。谁要是来了斜劲儿,即兴开聊,云雾山中地说个没完,她就狠狠瞪着那人,把人家烦个不行。倪鹏时常答应她的请求,让她早点儿走,还总是说上几句体贴人的话:“……真不容易,车很挤呵。……”虽然就是那么几句话吧,虽然她光顾着点头,提着包就跑,但是她心里很感动。为一个男人的细心感动,也为那柔和深沉的声音感动,谁想,到了评工资出第三榜的时候,明里、暗里,好多人争得要死要活,最后,头儿们关起门研究了。他,竟在会上提到她有时早退的问题,说是对政治学习的态度问题!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更没有永远传不到耳朵里的话了。尽管她终于还是调上去五块钱,而且是事后才听说的,她还是怔了好一会儿。
  人,怎么会是这样呢?自己,怎么还是这么容易相信人呢!也不是没在下面生活过,也不是没经过事……想了一圈儿,不是气愤了,对人、对事,竟有一会儿觉得灰灰的。
  从那以后,只要一听到他柔和深沉的声音,她就要检查、检查自己的门窗是不是关严了……。怎么就偏跟这个人关在一个单元门里了,往后一天天的日子可怎么忍?
  烦!他还不出来。出来又能怎么着?……跟每回一样,烦得要命的时候,她的全部本事,就是跟丈夫大为嘟哝一通:可大力也怪烦人的。她说着,气得要死,大为呢,跟一贯听她唠叨的态度一样,光是听着,光是“嗯嗯”地点头,不溜到一边去,可也根本不跟着你一块生气,象一堵吸音的墙!他这副漫不经心劲儿,也叫她烦,她说得更来气,然而,满肚子的怨气也就少下去一点似的。她嘴上还在说一定要警告、警告倪鹏,心里的欲望几乎没有了,不过就是非要说一说罢了。可是,一听到这儿,大为立刻象受了好大的刺激,长长地“啧”了一声,那是他埋怨她时最本能的反应了。瞧那嘴张的,那脸皱的好象她这么句话比人家干下的那些缺德事还糟!也跟每回一样,她对大为的这副模样刚一显出委屈,他又赶快伸出手,道歉加原谅地拍拍她的手臂,并且大包大揽地说:
  “行,行,我去跟他说,我叫他注意点!”
  就在这时候,那屋的门响了,倪鹏出来了。大为也就出去上阵了。
  她边给儿子穿衣服,边留神着外边的动静。万一要是吵起来也不好。两个男人在厨房里刷牙,隐约,听得见他们在说话,态度还行。……天,他们在说些什么呢!
  “……就是太短了,不过瘾。”
  是倪鹏的声音。
  “幸亏每晚还有这么个尾巴,要不整个卫星新闻转播都打不住点儿……”
  是大为的声音。
  “…你说这家伙,愣用双手握出一个世界富翁来!双手握拍,独一份。就博格那拍子也个别,弦拉得特紧,据说每根弦都有80磅的拉力,你想想!每回比赛都要用三十副网球拍……”
  还是大为的声音。
  “不过去年在温克尔顿的网球公开赛上,他被美国的麦肯罗打败啦……”倪鹏说。
  “麦肯罗也够绝的!就是那回比赛,他认为判得不公平,用网球拍打人家裁判的脑袋,国际网联当场罚了他五千美元,罚完了又接着打,就把五次蝉联世界冠军的博格给打下去了!麦肯罗……”
  几乎全是大为的声音!
  她觉着自已被出卖了。她已经不再怨恨倪鹏,反而对自己的丈夫生起气来。他就是会聊天,会说废话,好象什么都知道,可什么做不来!这样的丈夫呀!唉……。她心里升起一股熟悉的失望,因为这失望太熟悉了,又和往常一样,变成了无可奈何的习惯。
  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谁也不能说,要是当初事情不是这样,而是那样的话,就不会有这些烦恼了。
  青梅竹马?简直是个童话。
  那句话也象是一个童话:
  天上有一颗你的星,必定还有另一颗星在向你闪烁,召唤。不论世界有多么大,总有那样一个人,哪怕永远不知道是谁,不知道这辈子能否寻找到,能否相遇,你,应该属于这个人。
  ——除了煽动盲目的激情和盲目的努力之外,这样玄妙、美丽的哲言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当人从偏僻的角落被“移”到渴慕的地方,改变了一下环境,仿佛真也改变了自己命运的时候,有那么几天,会在城市生活循环的热闹中,体会出一种似乎是单单为她或他独创的、新鲜的气氛。她也曾尝到这种滋味儿。
  该谈恋爱了。她终于能够喘口气,名正言顺、心安理得地去好好爱那个属于她的人了。
  那个人呢?
  记忆在无边的空间跳跃,却又总是这么狭隘。回忆起一个真实的梦,会那么慢、那么难……。
  在这人挨人、人挤人的大世界,你自己的生活范围好象并没有扩大,反而缩小了。奇怪,过去,会有兴致走二三十里地,到另一个连的同学那儿去探望,说上一大堆琐碎而热情的话,还会一块儿买上好多罐头,用镰刀,用剪子胡乱弄开,象男人一样大吃一顿。这会儿,大家都回来了,就在同一个城市里,有的就住在附近,跑了一圈,忽然就觉得再也不该去,也不想去了。她真正落入了一条单循环的封闭的轨道中。挤车赶去上班,趴在桌上,带着罩袖,不挪窝地跟铅印字打一天交道。下了班,再挤车,赶回父母家去。做饭,吃饭,说点什么,静坐,睡觉。几乎每天都是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偶然的变故和机遇。
  “该谈恋爱了。”是周围的人们开始催了。
  可跟谁去“谈”呢?难道,非得被推到“介绍”那条路上去吗?那似乎已经成了恋爱方式的正宗,而“自己认识”、“一见钟情”,带了一种走向悬崖的意味。她真不愿意被介绍。尽管想象力早已不够丰富了,但也能预先想象到,那样的见面有多么难堪。两个人被拉到一起,认也不认识,看着对方就得想:“他能当丈夫吗?”他呢,也直截了当地审视、衡量你:“够当老婆的吗?”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毕竟太……。
  可她还是踏上了“介绍”这条大道的边缘。“不说是介绍,不告诉他,你也假装是无意碰上的,看着好,就认识、认识,再去公园,不好就不吱声,就算了。”姑蚂那么热情,况且还在病着。
  这人是个工人,光记得他姓马。她本来是说,也没什么条件,只要处得来……可是,往那儿一坐,竟会从说不出的平静中感到缺欠,发现了自己原来有条件,也许,只是跟那时候好多女孩子的愿望一样,希望“他”是个大学生,或者是个有专长的人。因为你自己没有学问,也没有机会;自己没有本事,而“他”应该有。找一个骑士或者一个英雄的梦,在这个时代是很少有人做了呢,还是也做了,但没有任何信心地躲在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仅仅起着对眼前活生生的人感到遗憾的副作用?……不过,“他”,总应该比她强!她后来才明白,连这个念头也是一个华丽的梦。
  病着的姑妈躺在中间说个不停,两个健康的年轻人谁也没话。他弓着腰,缩在窗户底下,象是怕朝里开的窗子碰了头,脸通红通红,她当然懂了,他是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的,她觉得有点儿可怜他。后来他站起身客客气气地告辞,原来是高高大大的一个人呢!姑妈带着试探问她,能不能代劳把他送到汽车站,她客客气气地照办了。
  那一小段路,她记得很黑,因为没说话,格外黑、格外长。
  他突然说了一句话。
  “……你,好象比较顺吧!”
  “哪儿呀!我在内蒙呆了七年!”她很委屈,但是,突然对他有一种好感,也许因为他短短的问话,波及到许多亲切的回忆,也许仅仅因为他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她有点想跟他说话,只是不知道该说那七年,说现在,或只是说些……。
  两个亮晃晃的圆眼,突然从黑暗中钻出来,大概是公共汽车拐过那片浓密的树林,开过来了,她悄悄希望不是,结果,是。然而,她也只是接着刚刚开始的话,客气,甚而有些热心地提醒:“车来了快跑,还赶得上!”
  他果然象个听话的马一样,摇摇晃晃地迈着长腿奔跑起来。
  她跟在后面走。或许因为那是春天,她心里有一点惆怅。当她走到车站站牌下,那车开了。她停也没停,继续走下去。……不知是那个人是不是会在车门口看看她呢?她心神不定地想了一会儿,呆默了一阵,就过去了。
  别再弄这种叫人过敏却又没法决断的“介绍”了!可是,跟着就是第二个。仅是一张照片。这人倒是个大学生,一个工农兵学员。但你看着这种照片只能感到无所不在的淡漠。标准的一寸免冠照,照相馆里每天制作的无数产品中的一件,一次洗三张,贴在履历表上,证件上……在这一小块纸上的平面的人,会叫人联想到各种各样的重复,没有任何特别叫人注意的地方。这人是否真正存在着。呼吸着,你实在难以抱任何关切和好奇……跟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就这么偶然地排列在一起吗?她竟觉着有些滑稽,不过,她还是不驳朋友的面子,把自己的一张一寸免冠照交出去了。——那时候没有热情,也还没有厌烦,到了有一天,做中间人的朋友面有难色地对她说:那个人……,她干脆已经把这事忘了,怔了一会儿,才听明白——人家不同意。觉得她照片上的年龄,比介绍情况时说的年龄要显着大些。反被这个根本没打算理的家伙挑了一把!真恶心。事后,再细想朋友说话时吞吞吐吐的劲儿,不由不疑心,好话还只是个浅浅的托词,不定背后还有什么样的评语呢。再也不能被介绍来。介绍去的了!
  可你还是得接连地被介绍着。
  哪怕不是为了跟父母兄妹住在一起的拥挤与孤单,只是为了亲人们不断地操心。同事们不断地关心,也得不断地被介绍。你就这样不知不觉被编入那个浩浩荡荡的行列里去。
  公园也去了,而且不只一次,不只跟一个人去了。寻找第一句话,不那么困难,也不那么动心了,或者说,一点儿也不动心,因为不动心,明明有了什么时候该说点什么话的经验,却没有说话的欲望,又跟最初一样地呆默。唉!事情越来越紧迫、认真了,注意力却越来越不集中。每一个被推到面前来的人,都是这样的具体;每一个人的条件,都有这样,那样的遗憾。
  见面。见面。见面。
  人慢慢变到近乎麻木的状况。
  是你挑人家,也是人家挑你。你不得不发现你自己,你们,还有他们,都象是一件件东西,由各种条件组合起来,可以被拆成一块。一块的东西。并且有一个浮动的价值,随着被介绍来的对象的价值,上升、下降。而你,要是老没有着落,价值便越来越下降了。
  谁又说出来过呢!在这人所不见的疲劳中磨出的淡然,淡然的自卑感、淡然的烦躁感。见面。见他妈的鬼!她这个不怎么出气的人,有时烦得心里也想骂人。她暗暗想起第一个姓马的工人……。她想,下一次,闭上眼,遇上谁就是谁!再也不折腾了。可是临了,还是没有进展,没有结果。没有结果。
  那不是遇到大为前的最后一次,但却有相当重要的意义。朋友的朋友给她介绍了一个研究员,老大学生。年纪大点,相差十多岁……这有什么呢,年纪大些,会体贴人吧?而且,他真有学问呢。她重新发动热情,细心地打扮了,老远地跑去了,一个人爬上六楼。门打开了,在好多落着灰尘的杂志和这儿。那儿扔着的许久没唰的饭碗之间,站着一个干巴巴的人,象一片夹在书里的枯树叶。她忍住失望,还是坐下来了——总不能转身就走吧。然后,她说话。他说话。话都很少。而且,她在说她的话,他在说他的话,那种遥远、隔膜的感觉,好象他专业研究中地质史不同断层里,寒武纪的三叶虫和白坐纪的总鳍鱼的对话。她猜想,这人大概也是被看不过去的同事们硬拉着,才勉强承受了这个见面的。可是,他突然来拉她的手!
  她想吐。(永远也没法儿跟人说这种感觉。)她象遭了难似的,直奔出去。
  ……很久、很久,就这样一个人在大街上走,弄不清究竟出了什么事。只是淡淡地想,没有一个人在等你。没有任何命定的相遇……。
  但是,就在那个时候,她突然想起来,她,是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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