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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很久很久以前,”这是许许多多好童话和破童话都用的开头。你听大人们讲过,现在你给孩子讲。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穷苦的小姑娘,她唯一的伴儿,是一只挂红帆的小船。一次,有个过路的陌生人瞧着她手里的小船跟她说:“等你长大的时候,会有一个美丽的王子驾着红帆船来接你。”这个预言随着风传开啦,当然,没有一个人信!只有孤伶伶的小姑娘一直、一直记着。她对着天空发愣,一个个美好的幻影随着白云飘来又飘去。有一天,太阳刚升起来的时候,一只漂亮的红帆船,真的从大海深处朝她开来……。
  “好好走,别掏兜儿!”
  童话,在她这儿,跟在所有年轻的父母那儿一样,是根有用的小绳。集市贸易上人太多,得用故事牵着儿子。
  “……那边才两毛三,这两毛四吧……。”
  那汉子撇撇嘴,摇摇头,抄着手,象个谜。可这菠菜实在诱人,新鲜的绿叶,粉红的根,干干净净。扒拉一下,走开一步,再回头,让步了。你还有什么挑的呢?这时候,国营菜铺里除了半透明的冻白菜,外观歪歪斜斜、里边也挺可疑的萝卜,再就是贵得要命的蒜苗,离了肉不行。……那张谜样儿的脸顿时活泛起来,洋溢着叫人觉得沮丧的热情——说不出来的沮丧感,很小,让他赚了一分钱!是因为什么、什么都得算计的习惯?还是仅仅为了心理上一点平衡?你永远也弄不清,但这小小的沮丧感总要时不时在哪儿露一露。不过,晚饭齐了!
  炒黄豆芽、菠菜炒鸡蛋、肉丝胡萝卜丝。红、黄、绿分明的三种颜色已经在她心里转起来,一个小小的心满意足转瞬间又代替了那个小小的沮丧。
  ……多炒点肉丝胡萝卜丝,明天中午带的菜也有了。怎么回事呢!刚吃完一顿,没过一会儿,又得想下一顿。一天、一天,日子好象就是由一顿接一顿的饭组成的。哪怕你只管两个人吃的饭。
  小鲫鱼在桶里折腾着,在它们上面压着一片象密集的花瓣似的脊背。不买,也得挤进去瞧一眼,谁知逮着什么,错过什么呢?……这儿什么都有,就是贵。唯一便宜显着出数的,是几乎总是装在自行车后架两边筐里的黄豆芽。她老不明白,人家怎么就能把豆芽发得那么长!她发的就不行。有人说,那是使了尿素的。为这,她还真问过一个卖豆芽的老头儿。“您是识文断字的,您说那能够吗?那还不烂喽!”人家认真地瞪了眼。她信,但那句先听进去的话,已经生了根,人总是有一些固定观念。她情愿自己伺候豆芽。情愿从泡豆子开始,搁在暖气上捂着,每天掀开湿布瞧瞧,给它淋水,临到吃了,一遍遍淘去豆壳!……明晚不能再连着吃豆芽了。换着样儿吃,是口味,是习惯。加上这些不出数的心思,于是,这一顿、一顿饭就联得更紧。……她又撑开一只塑料口袋盛豆腐。手提包里还有塑料口袋,每天上班总要带着,以备装碰上的。不好拿的东西。谁知什么时候碰上什么呢!
  你几乎觉察不到,为一样。一样东西的捕获,为这些没完没了地盘算,每天,每天,你怀着持续的稍许紧张。只有到夫妻之间为什么事儿吵起来时,这些连成一条线的琐事才一股脑儿翻上来,卷成一大团理不清的烦乱,有时候委屈得直掉眼泪。可是,待到真要张嘴数数的时候,唉,简直没有一样是可以提出来作为郑重其事的悲剧素材的!于是,哭完了,又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要哭……。
  “您这带鱼哪儿买的?!”一眼,她又逮住人家手里提的带鱼,急忙追上去问。她带着副食本呢,天天带着。
  “在哪儿卖?”是一个男同志紧跟着问她。不知他是先瞧见那些带鱼,还是先听到她的询问,他跟过来,没抓住人家飘走的回答。
  这人,不认识,倒熟,大概住得很靠近,总在这儿、那儿碰上他似的。她边走边传递着消息,一块儿奔向那带鱼。
  “……一直没鱼。”他象是在为没打招呼匆匆问鱼感到抱歉,声音很轻,又象是在跟自己嘀咕。
  “真是,老吃不上鱼。”她和一句,也算打招呼。
  “橡皮鱼倒有,太不好吃。”
  “可不,简直没法儿吃。”他没说出什么名言,可叫人觉着,在买菜这方面他是个知音。这一聊,她把那根小绳扔开了。
  “……后来呢?”儿子偏偏自动缠起她来。
  “后来小姑娘就被红帆船接走了呀。”
  “那后来呢?”
  “后来……,”那个人说带鱼还有半筐了……,“后来,红帆船就飞到天上去了,后来,他们在那儿遇上了孙悟空,后来孙悟空把金箍棒一收,一个筋头就……”
  “不嘛!不嘛!”儿子识破了她,站住不走了,挥着两只小手,拼命来回扭动身子,非要听出个真的后来不可。
  “快走!”她烦起来。
  儿子站在那儿象个树桩。
  “后来的故事,要由你来讲啦。”那个男同志在一旁轻声地说。
  儿子立刻扭过头去,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弯着腰,轻声跟她儿子说:“后来,是要小朋友自个儿去想。而且,这个小姑娘为什么会被红帆船接走呢?也要小朋友自个儿想一想的。要是光听故事不去想,那后来,就会什么也没有啦。”
  儿子乖乖地跟着他走了,马上,又缠上了人家。这儿子!别管什么生人,几分钟以前还怎么都不肯叫人呢,只要人家一讲起童话故事,跟着人回家去都愿意。
  他讲起个什么童话。她挺感谢有人来换换她,于是,她的心思便转到明天晚饭上去了。
  清炖豆腐,红烧带鱼。
  也有人跟她讲过预言的。还是在生产建设兵团时看着手相说的。而且,不只一个人给她看过手相。
  “明年,你就能回家了。你这个人,很有后福呢!”第一个给她着手相的女同学说。“你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爱情,这个爱情不会成,也不会断,它要很久、很久地跟着你的生活走,甚至在你结婚以后。……”
  她本来虔诚地伸着右手,顿时愕然了。
  在因电力不足、微弱得象烛光一样的电灯下,那个白天、晚上总在一处的女同学熟识的脸,恍恍惚惚,仿佛变了,显现出一些新的东西。似乎,透着股的确掌握未来的神秘的力量,似乎,掺着些她从未觉察的复杂的经验。
  青梅竹马?!
  她不记得。一点儿,一点儿也不记得。
  而且,这是哪儿跟哪儿呀!连里的知识青年快走得差不多了。第一只翅膀硬的鸟儿,叫都不叫一声,突然飞走以后,接着,又是一个,又是一拨。人,就这样陆陆续续地走了。有的,干脆什么也不要,铺盖、箱子扔在炕上,请假回去探亲,就一探不回头了。剩着的人,不是家里有翻不了案的死硬问题的,再就是她这样的,爹妈和自个儿都是光会着急,不会用劲的人。人们连“调令”,“困退”这样的字眼儿也不说了,各自闷着头进进出出,打自己的主意,走自己的门路。她也四处跑,四处打听,她真怕人就这么一个一个没影了,把她扔在这儿,跟炕里头落着土,没人理的行李做伴儿。她又巴望着,一下子会出现个什么奇迹,把她也一块卷到好运道里去。一天到晚惶惶不定的,被那么些个念头缠着。其实,就是一个念头转出的万花筒:
  ——你自己怎么走呢?
  路,曾经是那么清晰的,是“曲折的”,是“艰难的”,但每一步都接近着灿烂的明天。引黄河水,在沙漠里种江南水稻。为了画这幅美丽的画儿,千万人不要命地苦干。要想把黄河水引到沙漠深处去,得修很长,很长,很高,很高的大渠,那个累劲儿呀,累得连哭的气力都没有了,可还在做着火热、纯净的梦!……无数担黄沙筑的大坝,经不起水轻轻施展一下它的自然属性。渠头只要有一个小孔渗水,拼死干了一年的整个长渠里,就滴水不见。再修!渗光了。再修。……多少年轻人在地球的这一小块地方,徒然地刻着无用的人工痕迹。
  路呢?
  先前认定有一根必然的链条,被什么东西打散了,再来看,似乎原本也只是一些偶然的碎片。剩下的,是自己的路。设身在纷乱的退潮中,茫然地被冲来冲去,把握不住别的,也把握不住自己。你首先要想的,是极力抓住自己,把自己系在一个地方,哪怕是系在一根水草上。……一切、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她对什么都感到有点疑惑,对什么都有点相信。也许,是有“命”吧?信不信,她也这样地想过了。不过,那时候一门心思要知道的,要弄清的,仅仅是什么时候能“转运”?具体说,就是:什么时候能回家呢?仅仅是这一点。
  后来,又有一个男同学也给她看过手相。关于转运的时机,他跟那个女同学说得不一样,对于她的前景,他的预言也不一样。他说那女生是瞎扯,他看过《麻衣相书》。
  “能回去。今年就能。不过以后生活很一般。”
  “真的?!能回去吗?”
  “能。”
  那男同学声调平平,甚至有些淡漠,抽着烟,烟雾消散了,升腾了,又消散了。他默默端详着她的手,似在看,似在想别的完全无关的事。好一会儿,才说出几个字。
  “求你说详细点儿,详细点儿!真能看出什么来吗?!”
  于是,他又抽了口烟,食指轻轻一落,指着她手掌中,跟那个女同学指的不同的另一条纹路,淡淡地说:“看见了吗?这条,是婚姻线,在这条线旁边,有一条线,喏,就是这条,起得很早,始终不断,这是你的青梅竹马。怎么样,有吧?”
  “什么呀!!没有。根本就没有!”她一下子大叫起来。
  “这手相上有。”那男同学仍旧淡淡地,然而固执。
  怔了怔,她不自信起来:“多恶心呢,……我,会这么坏吗?”
  “你不坏,这是命。”他温和地说。
  她不做声了,捧起自个儿的右手,自己看着。从拇指和食指那侧,向掌的另一边伸展开去的三条主要纹路中,到底哪一条是婚姻线来着?她一下就弄不清了。在这些弯来弯去,该说是挺偶然地长成这样的细纹里边,真的就藏着自己的“命”吗?她凝视着手心,越猜越猜不透。
  青梅竹马?有过吗?好象,在一个遥远,朦胧的幻影……可眼下真能回家吗?!能吗?!
  可惜是那个时候。那幻影还没聚拢,成形,飘近,就不见了。
  她更没记住关于以后生活如何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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