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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锡平又一次失去了内心的平衡,而且,他觉得很难靠自己的力量去恢复平衡了。

  晚饭后,他和秘书漫无目的地在大院里的一片杉树林中散步。冬天的杉树林散发出一种温柔的清新,使赵锡平得到了些许感官上的愉快。

  秘书早已发现他情绪不好,一口一个“政委”叫个不停。赵锡平当顾问一年多了,但接近他的人都知道他不喜欢“顾问”这个称呼,因此都照样叫他“政委”。

  他很感谢秘书的好心,但他无法向这位年轻人敞开心扉。他其实常常听不见秘书在说什么,只是哼啊哈地随口应着。

  不知不觉中,这散步的路线将两排平房投入了他的视野。这平房是大院里众所周知的“贫民窟”。“啊,”他觉得心里一亮,“走,我们去看一个人。”

  “谁?”

  “李怀”

  赵锡平边说边加快了步子,他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在前边的那排平房里,住着一位昔日的将军,此时此刻,他怀着一种模糊而强烈的愿望,要去看他。

  李怀,这个目前处境比他要坏上一万倍的昔日的同僚吸引了他,给他心上那不平衡的天平准备了砝码。

  但是,这个名叫李怀的人此时却一无准备,元旦对于他没有任何新奇感,他正坐在他那间只有八平方米的“起居室”里,读一本文摘性杂志。八年被遗弃的生活磨去了他原先的将军风采,六年贫民窟的环境渐渐地把他造就成了另一个人,仿佛他已经忘了他的历史,他的过去,仿佛他与生俱来就是住在这里。只是偶尔,从他那于瘦的脸上会流露出某种气质,使人推测他的过去,宛如从人类的尾骨上去推测类人猿的尾巴一般。比如,他举手投足是文雅的;比如,他定要隔出八平方米作吃饭、会客用。

  赵锡平认识李怀已有三十多年。五0年赵锡平任师政委时,李怀调来任副政委,一年后,赵锡平升调了,李怀接了他的班。六八年,赵锡平升调到K城任某军种政委,七0年,李怀又调来任副政委。”

  按理,老熟人再度合作,是应当融洽的。起初也确实如此,但很快就发生了变化。

  那是李怀上任后不久,在所属部队的干部名册中,他发现了一位不平常的年轻人。他心中暗暗惊讶:这年轻人虽说不过是个基层的技术干部,却有着令人由敬生畏、甚至顶礼膜拜的亲缘关系。赵锡平怎么连谈也没谈起过他呢?真是有宝不识宝啊!在一次下部队检查工作时,李怀有心认识了他。年轻人相貌英俊,谈吐机智,应当说是颇具才华的,李怀益发奇怪赵锡平为什么不早早地破格提拔他呢?李怀对这年轻人表现出极大的尊重和关注,同他长谈了两个晚上。向他表达自己对领袖的无限忠心,对军队的深谋远虑。

  回到机关,回想起同这年轻人的相识,李怀变得热血沸腾了。他象无论哪个聪明人一样。意识到这将是他人生道路上一个难能可贵的契机,他必须紧紧抓住不放。从此,他经常投书于年轻人,象一个恭顺的下级对上级那样汇报交心。

  李怀果然有他独特的政治眼光,不久,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形势发生了疾速变化,这年轻人眨眼间扶摇直上九万里了!他成了李怀的上级。年轻人并没有忘记这位忠心耿耿的长者,他召见李怀,同他谈大事,李怀则洗耳恭听,受宠若惊。

  一九七三年夏秋之交,李怀大显身手的机会终于来了。军内要追查同林彪反党集团有牵连的人和事,直接目标便是赵锡平。

  在那次常委会上,本来是赵锡平主持会议,可会议刚开始,李怀突然拉下脸,大声呵斥要赵锡平交代,一下子把赵锡平推到了被告席上。

  赵锡平始而惊讶,继而大发脾气:“你知道你就揭发,我没什么好交代的。”他认为李怀一直是他的副手,没有资格对他吹胡子瞪眼。

  但李怀并不示弱,他提出了关键性问题:赵锡平在“九·一三”那天给某死党打过多次电话。这问题把赵锡平镇住了。他忘不了那个令人魂飞魄散的夜晚,他突然被急促的电话铃从床上叫起,火速赶往指挥所,进入了一级战备。可第二天又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于是,他打电话给他的上级。他急于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有许多猜测但又无一点把握,他只觉得心慌意乱,预感到出了大事,但怎么也想不到发生的是副统帅叛逃的骇人事件,怎么也想不到他的上级也是到统帅的死党。后来,他为电话问题确实后怕过,可两年过去了,没人追问他。他渐渐也就安心了。可为什么现在又旧话重提呢?

  但他马上发现,原来李怀是有后台的,这后台就是那年轻人。

  几天之后,趾高气扬的年轻人来作指示了。当赵锡平尊称他为XX政委时,他手一挥:“不要来这一套!我姓X,我叫XXX!”他慷慨激昂,讲了一番新秩论,然后说道:“赵锡平,你不要要驼鸟政策嘛,你藏了脑袋,却露了屁股。死党XXX是你的上级,你从军级干部搞到正兵团,对他是感恩戴德的。你给他打电话,说明你对他感情深,向他通风报信。要是林彪阴谋得逞,我是要掉脑袋的!可你们有些人是要升官发财的!不要讳疾忌医嘛。我这一辈子能评价个三七开,就感到无上光荣之至,你们呢?”

  赵锡平被慑眼了。尽管他心里觉得一个长辈被一个晚辈训斥实在不是滋味,但他不得不顺从。在这片天地里,谁敢不敬这年轻人三分?就连看球赛,那两位老首长还不是一边一个坐在年轻人身旁,给他披大衣,给他倒茶水,竭尽低三下四之能事。

  他开始检讨,但一次次通不过,每次都是李怀跳出来,气势汹汹地说他“避重就轻”,“蒙混过关”,“态度不老实”。

  他不得不步步上纲,他先说自己犯了方向路线错误,又说自己被拉上了“贼船”,但交代不出谁拉他的;最后一咬牙,干脆说是自己主动爬上了“贼船”……

  赵锡平的这种检讨,自然已毫无实事求是之意,一个向来指挥别人的将军突然要调过头来打自己的嘴巴,其内心的屈辱感是可想而知的。在一次常委会上,他检讨完了,李怀正在慷慨陈词,他却有意无意在笔记本的上沿反复写着“煮豆,煮豆,煮豆……”可一会儿,他又立即涂抹了。

  李怀就坐在他身边,眼角余光也就看见了。他一楞,意识到赵锡平此时的心境,他的讲话不觉中断了。但他很快就恢复了思路,他干脆这样说。“我们并不是同你赵锡平个人过不去,这是继续革命的伟大战略部署,希望你去掉私心,跟上革命步伐,不要被革命淘汰,成为可耻的同路人。”

  话是这样讲,可不知为什么,散会后,李怀自己的头脑里竞老是响起曹植的《七步诗》。而这时,年轻人又召见他了,对他的工作表示满意,要他加倍努力,又讲了许多继续革命的新理论。

  李怀的心坦然了,亮堂了,个人欲望和革命要求是这样一致,这革命就不再是一种痛苦而完全是一种满足。是啊,他李怀是个凡人,但他决心紧跟那些伟人。要紧的并不是赵锡平同林彪死党有没有牵连,而是必须按年轻人的意图去行事。由此,他对赵锡平的态度越加强硬。

  赵锡平一遍遍检讨,他的检讨被打印出来,发到部队。无穷尽的检讨使群众对他议论纷纷,但也因此暂时没有被撤职。紧接着,李怀又发动新攻势,到处贴满了大字报,非要赵锡平把七三年当兵的赵进进退回去,以表示他“三要三不要”的决心。

  赵锡平万般无奈,退回了女儿。一个多月后,“批林批孔”运动掀起来了——原来年轻人先走了一步。

  这就是赵锡平在十年动乱中遇到的唯一的政治风波。

  李怀立了功,路线觉悟高,七五年年底,他被平调来A城,就在赵锡平今天整党的单位任副政委,上面明确告诉他,准备接政委的班。可是,李怀并没有真正交上好运,仅仅一年工夫,连江青都钅郎铛下狱了,更何况那年轻人呢?

  顺理成章地,李怀也被停了职,紧接着,又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送农场劳动。这一切来得如此迅猛,一直到他蹲在水田里。一束一束地插稻秧时,他才意识到他永远完了,他自己才真正是他曾经痛斥赵锡平的那种“过得了民主革命的关,却过不了社会主义关”的“背时鬼”。

  一九七八年,根据政策又将他送回A城,他原先的小楼已经住进了新领导,他被安排到如今的“贫民窟”。

  于是,他在“贫民窟”里默默地度过了六年。于是,他静下心来,开始了穷根究底的思考。

  他十分吃惊地发现。从被停职起,他没有一点反抗,对一切他都是乖乖地认可。是他一开始就全想通了吗?是他对自己投入政治漩涡的各种结局早有所料吗?不,不是的。那么,他李怀的锋芒、好胜心,到哪里去了呢?他这才意识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在他心里是这样根深蒂固。原来他本能地也要走从宽之路,他回想起自己当时的气势汹汹,不觉无地自容、他有什么实在的力量?他不过是孤假虎威借助了当时的潮流。只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很多人早就在私下里骂“四人帮”,唯他李怀执迷不悟,那么死心塌地地相信那年轻人呢?直到有一天,他在一部电影里看到有一位人物引用拿破仑的名言,说什么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土兵,他才恍然大悟:这观点太危险啦,他正是因为一直持有这种观点,才会投靠那年轻人。可他万万也想不到那年轻人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反革命。都说要跟路线不跟人,但路线不是空的,有人才有路线,他李怀正是自以为抓住了一条最红最红的线才敢押上身家性命啊……

  有一天,他的那排房子里有家又吵又闹,妻子说,是一个被迫害致死的干部的家属找来了,要那男人偿命!李怀顿时冒一身冷汗,所幸他还没有欠下人命。不过,曹植的《七步诗》又在他头脑里响了好几天……

  恶有恶报!想到这里,他服气了。他住在“贫民窟”里,不再企求别的,自己犯了错误,天经地义应当受罚。

  一九八四年初,他的问题结论下来了:给个党内处分,按副兵团待遇离休。

  没有降职!这结论无疑太宽大了!李怀那绝望麻木的心感到了一点活气。

  妻子却说:“总算熬出头了,可以搬家了。八年抗战咱也抗了六年,这地方我再也住不下去了。”

  “你怎么一有结论就闹待遇?”

  望着丈夫那呆滞的目光,妻子凄然泪下,六年的贫民窟生括,何以将这个争胜好强的人磨得这般痴愚?

  “这叫实事求是。”她向他解释,可一旦开了口,又止不往要发牢骚,“我跟着你算倒霉,本来,按我的级别,在我们单位起码可以分一个单元,比这里不强得多!你不知道,这六年每年有大半年我都为下雨房漏提心吊胆,生怕家里淹了,怕你一个人在家里泡病了。现在总算有了结论,你赶快写个报告反映一下、说什么我们也得搬出去。我就不相信,这么大个单位,就解决不了我们这一户。”

  李怀无言以对。他那麻木的心被刺痛了。看看你的妻子吧,她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她整整六年随着你受苦!这房子连厕所也没有,公共厕所又远又脏,她为了你方便,天天下班去打扫公共厕所。这些年你给了她些什么啊?

  后来妻子背着李怀去找管理处。人家告诉她实在没有房子。这不是存心欺侮人吗?妻子忍不住同管理处吵起来,结果管理处叫人把李怀找来,李怀见状,拉起妻子就走。

  “你去吵什么?”他说,“我这副兵团跟人家那副兵团不一样嘛。”

  听到有人轻轻敲门,李怀的妻子一开门不由得大吃一惊:“呀,赵政委!”

  “赵政委?!”李怀闻声,霍地站起,手中的杂志掉落在地。

  “老李!我给你们拜年来啦!”赵锡平的声音十分爽朗。

  “赵政委!”李怀这才反应过来,这才依稀想起了明天就是元旦。他一步跨上前,两手紧紧地握住了赵锡平的手:“老赵……”他又叫了一声,两行昏花的老泪,滚滚落下。

  其实,赵锡平到A城的第三天,李怀就知道了,他是上厕所时远远看见的、以后,他每次出门总是小心翼翼。他怕碰见赵锡平,他没脸见他,连做梦也想不到赵锡平会来拜年!

  屋子里又静下来,四个人全站着,谁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还是李怀的妻子连声说:“坐吧,将就坐吧!”将赵锡平和秘书让到藤椅上,自己从饭桌下拖出两张小方凳,给了李怀一张。

  “老赵,你身体还好?”李怀终于也说话了。

  “很好,很好。”赵锡平非常随和地坐在藤椅上,他眼望别处,实在不想看李怀的脸。这张衰老而憔悴的脸,会使他生出许多对于人生和宦海的感触来。

  “顾琳她好吗?”李怀又问。

  “好,挺好。”

  “孩子们也都好?”

  “全结婚了,现在我们家第三代就有五个。”

  “进进她,还在部队上吗?”

  “在。”赵锡平的心“格登”一下,李怀还能问起进进?“她今天刚下火车,过两天我叫她来看看你们。”

  “啊,啊,”李怀又泪眼模糊了,他掏出手帕轻轻揩着,“好,好,欢迎进进来,欢迎她来。应当请你们吃顿饭,可这地方,你们……”

  “不用客气啦,老李。”赵锡平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你振作精神吧,你的房子问题我知道了。党委下一步搞整顿,就要给你解决。有什么困难,你就找司令政委。”他安慰起李怀来。

  “老赵,你……”李怀实在说不出话了。

  大约又沉默五分钟,赵锡平看看表,终于站起来:“我走啦,你们有空去我那里玩吧。”

  “哦,好,好!”李怀如梦初醒,他也不挽留,夫妻俩将赵锡平送出去很远很远……

  离开了李怀的住处,赵锡平决定去看他时那种模糊而强烈的愿望变成了一种理智的寂寞。他早就知道李怀在这里,但他一直不去看他,现在,他意识到他决定去看李怀是为了减轻内心自责的分量。但他感到并没有用。他现在能清晰地回忆起李怀的脸了,这脸使他心里泛起一阵苦涩。“唉,凤凰落地不如鸡。”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句,想起回到招待所又要见到女儿,女儿又要没完没了地追问,“她要再问,我就全告诉她!”他下着决心,可心里陡然空落落的了。

  女儿果然在卧室里等他,却是面带微笑。女儿拉他看电视,仿佛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令人难堪的疑问。

  他的心平和了,啊,女儿,真是个体贴爸爸的好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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