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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旦到了。旧日历在全世界每个角落都掀去了最后一页。可是,在这同样被阳光照耀着的地球上,在即将到来的新的一刻,世界却比一年中的任何时候更显得千姿百态。

  富国的人们围着枞树,守着电视,互相祝愿,互相祈祷;可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却有数以百万计的人因饥饿而面临死亡。

  在尼泊尔境内,来自世界各地的十八支登山队,正向喜马拉雅山诸峰进军;然而在巴西,“寻金热”正驱使千千万万的淘金者,抛弃了舒适的家庭,辞去了安定的职位,只身来到亚马逊河流域的丛林,着了魔似地相信脚下就有黄金。

  在北京,市民们涌往大钟寺,向那口古钟投掷硬币以试运气;然而在波恩,西德总理却忧心忡忡于即将到来的纳粹投降四十周年的日子……

  千姿百态的这一刻!许基鑫将军的这一刻,则是在深沉的回忆与思考中度过的。

  一九八四年春天,将军离开了大军区司令员的位置,离开了他工作了近十年的办公室。仿佛这片天地少了根顶梁柱,有很长时间,机关里觉得不习惯。“过去许司令在是这样的……过去许司令在不是这样的……”他的建树已经无处不在,他的精力和智慧已在这里化成了经验和传统。大家照旧称他为“司令”,他那天生的让人追随,将人心拢在一起的统率才能,给众多的人造成依赖心理,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这实在是一个人真实的威望所在。在习惯于以衣冠取人的中国,这实在是难能可贵。可将军并未由此生出稍许豪情,当他正式离开军队的日常工作,再也不用处理那些头绪繁多的日常事务之后,他的心被一种无穷的寂寞包围了,他相信这寂寞总有一天会冲毁他那严峻的外表,将他整个地吞噬掉。

  离职的第二天,他曾经穿上一套崭新的军装,站在穿衣镜前照了又照。他望着自己花白的头发,眯起的两眼,望着那仿佛是刀刻出来的皱纹。“唉,你不中用啦!”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叫道。

  在他的心中第一次生出了悲哀的念头,从此,这念头就总纠缠着他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身经百战,我见过多少横尸遍野血流成河的场面;文革中我倍受迫害,我顶住了常人很难设想的摧残。我已经七十一岁,已经过了从心所欲的年龄,我以为人类惧怕死亡的软弱心理在我并不存在。可现在,我为什么感到悲伤呢?

  廉颇老矣——老喽!”他终于找到了最根本的意识,心中不觉引起一阵痛苦。人类的原始性格原来这样顽强,征战的沙场磨不灭它,文明的教养也洗不尽它。那种对于生老病死的许多感触,原来同样存在于一个将军的思想之中。只是,对于一个将军来说,最痛苦的不是死亡而是衰老。死亡有时是壮烈的,会延长青春的光华;可衰老却无论如何是悲哀的……

  自从退离一线之后,他依旧常读军事书籍,但似乎已经不是为了研究而是为了消遣。他更频繁地同苏立下围棋,可也已经不是为了休息而几乎成了一种工作。附近有位离休的将军,每天在家里开牌局——打麻将,起初他们请他去玩,但他去过一次后就不愿再去了。那几个人只打“小和”,不打“大和”,说是“自由市场,有钱便捞”,几分钟就和一局,摆牌的时间比打牌的时间还多。他觉得不过瘾。最主要的是他们打起麻将来有一种醉生梦死的情绪,使他极不舒服……

  可是,人的思想有时会在几小时之内发生突变。今天,在离职七个月后,当他第一次同两位晚辈人长谈之后,他觉得年轻人身上那种巨大的热情把他唤醒了。他觉得有一股奇妙的、不可抗拒的活力正在心头复苏:个人尽管渺小,可历史的长河无穷无尽。下一代难道不是比上一代更聪明、更能干、甚至外貌上也更漂亮吗?儿子的机智,姑娘的聪明,难道不是对老一辈人最大的安慰吗?人老了就应当离去。让更加新鲜更加有生机的血肉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体——他的心境豁亮了。

  下午,他颇有兴致地去参加了湖北省驻A城办事处召开的湖北籍老红军座谈会。参加会议的竟有五十四人!大家都操起浓浓的湖北腔,谈起家乡大大小小的事情。啊,那熟悉的语调,引起了老人们多少联想,多少回忆,激起了他们多少游子的思乡之情。

  喝着家乡的茶,抽着家乡的烟,手里拿着办事处赠送的家乡的工艺品,将军不由得又想起了上午给那姑娘讲述的往事。最后一次回老家是一九五九年春节。二十多年又过去了,现在,家乡该是什么样?父亲和母亲的坟头该长出多少青草了呢?父亲和母亲是受苦的一代,他自己是奋斗的一代,儿子则是建设和保卫的一代,那么孙子呢?啊,儿孙们,我们当年出来打天下就是为了你们的幸福,但愿你们不要辜负了我们!

  他的耳边又萦绕起儿子和那姑娘的话语,他们要他写回忆录,要他提供资料,也许,他这一代人真的还有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把历史和智慧尽可能多地留给后人。

  怀着一片真情,晚上,将军开始翻抽屉,翻书橱了,他决定为那姑娘找点资料。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他写过不少军事论文,他要把现在还幸存的全找出来。他记得他还有一本自传手稿,不知放在哪个抽屉里了,他要找给那姑娘看看。

  翻着旧物,将军不禁有些激动。打了半辈子的仗,带了一辈子的兵,回想起那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场景,历历宛如就在昨天。翻着翻着,他注意到一本铅印的册子——想起来了。是洪定国的文章。洪定国——他的老部下,也是他的亲家——许潜的老丈人,如今正潜心于回忆录的写作之中。他写成的这篇关于G战役的回忆文章,打印出来后,送请他批评指正的。可他只随手将它扔进抽屉里,一个多月了,动也没动过——他几乎把它忘了。

  而现在,他不由自主地将它翻开来,不由自主地想看几眼,谁知,刚看了个开头,这篇回忆录就将他吸引了。

  G战役!G战役无疑是他许基鑫的得意之作!哦,那个卓越的年代,那个难忘的岁月!……

  “许基鑫是一个精明强干的指挥员,”洪定国这样写道,“是一位常胜将军。兵法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许基鑫正是一位善于制定新奇策略的人。”

  “噢,这样地吹捧我!”将军自言自语,用红笔在旁边画了个问号。

  “G战役,”他又读下去,“是一次大规模攻坚战。我们东集团军担任佯攻。但是,我们是直到战役结束了才知道这一真实情况的。在战前动员大会上,许司令说:‘同志们,在这次战役中,我们东集团担任主攻。我已经向上级首长夸下海口了。我说我们一定能首先攻进G城。同志们,你们看呢?你们有没有这个信心?’

  “‘有!’撼山动地一声巨吼。

  “‘好,’许司令说,‘那么,从现在起,我们的一切准备,一切目标都是为了胜利地担负起主攻任务!’”

  “上兵伐谋嘛!”将军笑了,不由得想起了儿子许潜,“唔,我们是有共同之处。”

  他继续往下读。洪定国详细记叙了G战役的全过程——如何清扫外围据点,如何进行攻城近迫作业,如何决定向城内发起总攻’

  “九月十六日晚十八点,最后的时刻到来了!攻城的炮声响了!火光冲天,爆炸声轰鸣。在炮火掩护下,我们东集团X纵队一部分由东门突破。连长陈志焕率一个班首先登上城头。紧接着,战士们一个一个向上冲。可是,当约一个连的人冲上城头之后,一发炮弹落地,桥炸断了。后续梯队被阻于桥下,城头连队立即陷于孤立。

  “敌人见此情景,更是集中火力向城头射击。城头连队处境极为艰难,我从望远镜里看见战士们一个个倒在血泊中。这时,陈连长用步话机对我喊:“首长,请你转告许司令,人在阵地在,只要有一个人,这城头就是我们的!”然后,他脱去军装,袒胸露臂,端起一挺机枪,一边骂声不绝,一边向敌人扫射。我熟悉陈连长,他是只猛虎,同我脾气相似。战士们见连长上了蛮劲,也跟着一个个脱去军装,举枪扫射……机枪管打红了,打炸了,手榴弹甩空了,可是,后续梯队还是上不来。真急人啊!这时,敌人相继爬上了城头,连长带领仅剩下的七八个战士同敌人展开肉搏,但因寡不敌众,最后,只剩下连长一个人了。他满地血污,似乎是从刚刚掐死的一个敌人身上搜出了三颗手榴弹。在一刹那间,他拉响了弦,冲进了敌群。

  “一声巨响,这个连最后一名同志壮烈牺牲!

  “此时,我军伤亡已达八千,但东西两面均未能突破。总部首长见此情景,有所犹豫,对东、西集团首长说:如果实在不行,就撤出战斗,重新休整,以图再战。这时,许司令沉思片刻,向上级建议道:‘我们攻到城下,付出了八千人的代价,如果此时撤出,少说也要再伤亡三四千,有这三四千人,我们一定可以突破第二道城墙了。我们困难,敌人更困难,我们一撤,敌人劲头就来了,还是咬紧牙关,再打吧!’

  “上级采纳了许司令的建议。于是,许司令来到我们这里。那一刻,正是战斗的间隙,气氛异常寂静,只有断垣残壁上的余烬还在燃烧,只有偶尔可以听见敌人放出的冷枪。我们的官兵们,个个硝烟满面,血水和汗水湿透了军装。大家一见许司令,立即聚拢来,月光中露出了迫切的期待。仿佛在问:‘许司令,怎么办?’

  “许司令问:‘谁在这里带着?’我回答:‘我。’

  “当时,在最前线担任第一梯队的这个团,团长负了重伤,副团长牺牲了,我站在团长的位置上指挥。

  “许司令又问:‘你们有什么困难?’

  “我说:‘这里无法突破,兵力实在不够。’

  “许司令看了看地形说。‘老洪,我用火力支援你,你亲自带着部队上!你只要一突破,你的部队就拼命往里进,把住口子,死也不松手!部队过得越多,敌人就越动摇!’

  “我说:‘好,许司令,就照你的办。’

  “过了一阵,许司令果然将全部火力都调集到我们这边,然后,我带着一个营,在炮火的掩护下,向上冲去。可是,一发子弹打中了我的腰部,我倒下来,但神志非常清醒。

  “‘老洪,怎么啦?’是赵锡平上来了。”

  “赵锡平……”许基鑫怔了怔,低低地嘟哝了一句,又继续往下读:

  “我说:‘没事,挂点花,只是。我不能亲自冲上去了。’

  “‘不要紧,我上。’赵锡平说着命两个战士将我抬进堑壕,卫生员立即替我包扎止血,还要将我送往手术队。我死也不肯,我说我一定要看着我的部队攻进内城!

  “赵锡平是好样的,他带着一个营冲上去。经反复冲击,终于突破成功,占领了城东南角。然后,他一边命大家顶住敌人的反扑,一边命第二个营火速从突破口进入。这一回干得漂亮,阵地巩固了。

  “这时,许司令才向总部报告:‘我X纵已进入两个营。’然后,他用步话机对赵锡平说:‘谢谢你,老赵,现在是九月十七日凌晨三点三十六分。让我们记住这个时刻。’

  “这个消息一传来,我便失去了知觉。”

  洪定国的回忆录在将军的手里变得滚烫:

  “那时我心中充满着的是胜利者的肃穆之情,那一刻,我立在城头,望着那千疮百孔、狼烟四举的战场,望着我解放军战士押送的长如蛇阵的俘虏队伍,以及那一片片尸体——我们的和敌人的交错在一起的尸体,我心中涌动着的是难以平复的潮流。多少好同志牺牲在这里,多少人连姓名也没有留下来!我们这个本来担任佯攻的部队打了个‘G城第一团’!我们正是用这伟大的荣誉来祭奠死难的烈士。死难烈士万岁!”

  新年的钟声响了,劈啪的爆竹声在远处划破了夜的寂静——年轻人!精力过剩的年轻人哟!你们没有经历过残酷的战争,为了消灭战争,我们老一辈人付出了生命和鲜血的代价。现在,那场战争已然成为历史的陈迹了,我们这一代从战争中成长起来的将军已经到了暮年。是啊,G战役,历史将永远记下这辉煌的一页,这一页上将永远镌刻着我许基鑫的名字,但这名字是多少战友用生命烘托着才变得耀眼夺目!多少战友!其中也有赵锡平。他冲上去了。所幸他还活着!

  将军的眼前闪过了赵锡平当年那张年轻漂亮的面容。友情!战友的深情是用生命凝结成的,是无数次的冲锋,无数次的胜利和有几次惨重的失败换来的。这友情在战场充满了英雄气在日常又琐细得如同妇人之交。有一次他在闲聊中说起苏立是全旅最漂亮的小妞子,没几天赵锡平真的将苏立送到了他面前。苏立生老大时,赵锡平宁可饿着顾琳,也非要将仅有的几个缴获的罐头给苏立送去。赵锡平的表丢了,他二话没说就撸下自己的“劳莱克斯”给他……只是,男子汉的友情不会象妇人那样可以翻云覆雨,而是永远刻骨搂心。

  人到暮年,经验渐渐凝聚成理性。回首往事,理性的光辉会照亮他一生走过的道路,并将这道路上最宝贵的东西一一向他指点。许基鑫正被这理性的光辉照亮,心中生出了宽厚与谅解:“原谅他吧,去同他和解吧,趁他的女儿也在这里。那是个好姑娘,是一个使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的好姑娘,请他们一道来参加我的宴会。一月二号,我又要设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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