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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涛看到陈天雷时吃了一惊。在他的印象中陈天雷是个永远不知疲倦的人，没有人看到他被困难吓住过，即便是那个困难比天还要大！当初，《武林传奇》系列剧是多难的一件事啊，真可以说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电视台里有许多人在看他陈天雷的笑话。然而他竟然神奇般地推着这辆巨轮转了起来并且还转得有模有样。全国有四十六家电视台同时播出，片子的主题曲传遍了大江南北，成了当年流行歌曲排行榜上连续二十一周的头一名！那时的陈天雷真是走到哪哪一片轰动。他的名字几乎成了中国最成功、最著名的独立制片人的代名词。曾几何时他竟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原本总是被保湿摩丝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大波浪黑发，如今像是一窝乱草，恰如一夜风霜，染得他的两鬓斑白，脸色铁灰，眼角挂着没有洗去的睁目糊。 江海涛是到市内的北山上去散步回来，见到早来的陈天雷的。 北山很美。山上有鳌鱼峰，峰上有座相传是北魏时期的白塔，塔不高，只有七层，但是据说薛仁贵曾在此遥望中原的家乡，所以被定为国家一级保护文物。塔下边是一座年久失修的文殊庙。庙已经破败了，庙里的菩萨却依旧亨受着人间那些善男信女们的香火，每天早上准六点整，有一帮忠诚的信徒还披着袈娑似的红袍子，各自手上拿着小锣、小钹、小木鱼，合着录音机里放出来的梵乐，哼哼唧唧地唱着谁也听不懂的佛歌呢。 回到办公室，江海涛对付着煮了一碗方便粥。 陈天雷一进门便说：“老江，你来了好！正急着找你呢！” 江海涛喝着粥，心里想：这个老陈可真行！也不问问我这两天是怎么过的，一人守着这么大一间屋子，吃没人管，喝没人问，你好不容易回来了，见我干喝一碗没滋没味的粥，也不说说“怎么吃这”，你有急事找我，我还急着找你呢！便也单刀直入地说：“正好，咱们就明侃吧。我是来要我那部长篇小说底稿的。” 陈天雷一愣：“底稿？哎呀，我不跟你说了嘛，我正在办理出版手续。” 江海涛：“我不想麻烦你了。” “那怎么行？我白忙活了？” “得，你忙活得我领情了。我老婆跟我说了，我们自己花钱去印，不麻烦你找出版社了。” “那我的劳动怎么办？” “我要的是我的底稿。” “你的底稿根本就不能出版。” “能不能出版是我自己的事。再说，我还可以改。” “就你的水平，改也改不好。” 这句话太刺激人了。江海涛生气地说：“我的水平不高，可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出来了，再不高也总比不劳而获要强得多。” 陈天雷：“你说谁不劳而获？！你以为我乐意帮你的忙啊！” 江海涛一听便火了：“你不乐意，你为什么不还我底稿？” 陈天雷一拍桌子，刚要反驳，传来了门铃声。公司的人开始来上班了。他把话咽了回去。江海涛转身出了门。打开门进来的是侯也夫，随后是阿兰、尹君伊。其他人也缕缕行行地相跟着进来。他暗吁了一口气，再也不想回办公室去见陈天雷。他没有想到陈天雷竟然如此出口伤人！我的水平怎么了？起码我发表了四部长篇小说、十部中篇小说，还有六部电视剧本和两部电影剧本！你陈天雷有什么？不就是吃《爱在旅途》的老本么？《爱在旅途》是不是你老兄写的还两说着呢，有能耐你倒是再继续写呀！我求你帮个忙发了它，你张口就要联合署名。这就是你写东西的本事？这跟明火执仗的强盗有什么两样？他越想越生气，干脆回到自己住的房间，咚地关上了门子。 侯也夫给江海涛带来了他老伴包的西瓜馅饺子，进门的时候就想交给他，见他脸色不对，又反锁上了门，不知道出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这一天公司里的气氛都不大正常。 陈天雷回到家里，把自己像条死猪似的往床上一扔，冲着天花板骂起来：“司马龙是他妈的什么东西？！沙金山也不是个好玩意儿！ 林辉吓了一跳。她哄着种籽自己玩积木，跑过去问：“谈得怎么样？” 陈天雷猛地坐起来：“他们要逼我死！” 林辉一怔：“逼你死？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陈天雷想说，可是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不是他不想让林辉知道，而是在万分之一秒中间一个念头划过，觉得这也许是个活法呢。抓住了这个念头，他烦躁的心情豁然开朗起来。陈天雷翻身坐起来苦笑道：“辉，包饺子！”林辉对他的情绪变化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陈天雷钻了一个被窝之后，这个男人的脾气她就从来也没有真正的把握过。总觉得他像个大男孩似的，说愁就愁，说乐就乐。脾气好起来，说话都带奶味，恨不得在你的怀里打滚；脾气糟起来，别说说话像刀子，连眼珠子都像炸弹，碰哪哪响。 陈天雷今天真的万念俱灰过。 跟江海涛极不愉快的吵过之后，他的心情坏极了。偏偏这个时候司马龙像叫小学生似的，当着全公司人员的面点名把他叫到了董事长室里。吴媚娘已经坐在里边了。还没等他坐稳，司马龙便告诉他沙总不打算投资他的《猛男痴女》了，并且交给他一张房租协议书，说菩提影视公司在凤凰集团的房子里办公，每月的房租是四千块，让他签字，否则就请搬出去。当时，陈天雷真如五雷轰顶。在九华山的时候，虽说只借了二十万，总还是借了，没有把门彻底关死，也没有把灯真的吹灭。怎么回到金城形势却急转直下变得如此糟糕？不但不再投资，还要逼他交房租。如今他哪里还有钱交这每月四千块钱的房租？不交就得搬走，现在他陈天雷又能把公司搬到哪去？陈天雷的感觉是自己的路走到了尽头，命运之神已经为他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只要一步，他就和阳光明媚的世界拜拜了。 司马龙见陈天雷半天没有说上话来，便说：“没想到吧？” 陈天雷扫了他一眼。正是这个人拍着胸脯把自己领上这条绝路的呀！当初，他说得真比唱得还好听啊。那个时候自己不是也傻到了家，把他当成引路人，把沙金山当成了大救星吗？还是这个人，还是这副模样，怎么说出来的话比三九天的寒风还要冷酷？他简直无法相信一个人的脸上怎么可能涂抹这么多种脸谱！绝望中，他扫了一眼吴媚娘，问道：“沙总呢？他是什么意思？” 吴媚娘：“你先别问沙总是什么意思。你就说说怎么办吧。” 陈天雷：“我得听听沙总的意见。” 司马龙：“我刚才说的就是沙总的意见。” 陈天雷不相信，可是又不能不相信。他的心此刻反倒沉稳下来了。他就跟所有要死的人一样，在濒临死亡的那一刻表现得异乎寻常的冷静。因为结局已经摆脱不掉了，也许只有冷静才能把一生的遗憾回味清楚，把最后的欠账还给这个自己即将离开的世界。他长吁了一口气，说：“你们俩是什么意思？你是公司的董事，你也是。” 吴媚娘扫了一眼司马龙。 司马龙：“我觉得这么下去，公司只有死路一条。” 吴媚娘：“当然，也不是没法救。” 陈天雷：“怎么救？” 司马龙：“合资。” 陈天雷：“合资？跟谁合？” 司马龙：“沙总。” 陈天雷：“怎么个合法？” 司马龙：“搞股份制嘛。这你还不懂？你的公司，包括你的投入值多少钱，作价人股，沙总把他的资金也作价人股，成立名副其实的董事会，一切由董事会说了算。你要同意，立码让会计把你的资产负债表报上来，要不同意，果会儿沙总下来，你跟他把事情了结一下，该搬哪搬哪去。” 吴媚娘：“我看这条路是个办法。” 陈天雷原以为所有的路都绝了，司马龙说的这番话使他感到似乎有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看来，让沙金山出资，由自己去运作公司的办法行不通了。原来他真实的想法是借鸡生蛋，也就是把沙金山这个大老板的投资当成一只老母鸡，从他投资的钱中抠出二三十万来留下办公司，但是要打人账面变成《猛男痴女》的制作成本，卖出片子后自己至少可以从中捞个三七开的三。这样滚来滚去就可以滚出数目可观的一笔自有资金来。到那时候，他就可以把沙金山这只“老母鸡”打发掉，完全用“自己的钱”来拍自己的戏，彻底摆脱四处求爷爷告奶奶的被动局面，进入“良性循环”。岂料，他的如意算盘却屡屡落空，竟然没有一只“老母鸡”肯钻他搭的窝，给他下那种蛋。他沙金山让司马龙给自己指的这条路，无非是说明他不想只当给人家下“蛋”的“鸡”，而是想当“蛋”的主人，并且连下蛋的“窝”也要根据投资的多少去占相同份额的产权！沙金山可真精啊！在眼下这种形势下，他只有答应的份儿了。虽说这颇有“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的味道，但也不失为一种“救国”良策，不然公司垮了，自己破产了，连生存的土地也没有了。于是，他马上请带过来的公司会计尹君伊用最快的速度做出了菩提影视公司成立半年来的资产负债总表。大概趁这个功夫，司马龙给沙金山打了个电话，当尹君伊把表造好并且复印了五份之后，沙金山和百根从三十二楼下来，到了董事长室。 司马龙看了一眼资产负债表便把它扔到了茶几上。 沙金山没有表态。只是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看着。 百根却无声地笑了。 吴媚娘不知道他笑什么。资产负债表这种东西她看不明白，装模作样地看了几遍也没看出个子午卯西来。 司马龙：“陈老师，你……没有诚意啊。” 陈天雷：“我怎么没有诚意啦？” 司马龙：“你看看。你自己说，你的固定资产，几张办公桌、一个保险柜、几把椅子、一台录放机，加一块是多少钱？这些东西是金子做的呀？” 陈天雷一怔，糟了，这小子他妈的看出来了。他让尹君伊做表的时候特意指示她每一项都多加一个零。他想，既然是合资，那么自己的资产只有高估才能多占股份。没想到司马龙这小子一眼就看穿了。他得补救，便说：“怕是小数点点错了。” 司马龙：“点错了？数字也能写错？你看这一项，你投资《猛男痴女》的戏，是七十五万，我问过池主任了，他说你一共也就给过她五十万。那二十五万是哪来的？” 陈天雷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那……那，那二十五万是深圳一家公司投资的。” 司马龙：“这笔钱在哪？” 陈天雷：“还没到。” 司马龙：“还没到你就打人账面，你黑谁呀？！” 陈天雷慌了。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别人谁也没吱声，连看都没看他。只有司马龙不依不饶的对他穷追猛打，便不由得怒火中烧：“我黑谁？你黑谁！？” 司马龙蹿起来：“我黑谁？我就黑你了！看看你做的账，有你这么黑的吗？没想到，你人长得黑。你的心比你的人还黑！” 这句话实在太狠毒了。陈天雷就算再没钱也不能当这种三孙子啊，沙总还没发一句话哩，你他妈的咬起来就这么凶，你算个什东西呀！不就是个穆仁智式的狗腿子吗？想到这儿陈天雷猛地站起来，义正词严地说：“请你放尊重点！现在是我跟沙总谈合资的问题，没有你说话的份儿！我人黑，总比有些小白脸要正道。起码我干事！我心黑，但是总比玩空手道一分钱投资也没有却盯着别人的钱口袋想趁机捞一把的人红得多，因为目前这个公司是我办起来的！五十万姓陈不姓别的！” 司马龙跳起来：“你什么意思？！” 陈天雷：“我的意思很清楚，如果你不傻，就请你出去！” 司马龙：“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陈天雷：“在这儿有资格说这种话的是我，还有沙总。没有资格坐在这里的是你，你们俩！” 沙金山：“吵什么？” 司马龙一屁股坐下去，脸气得煞白。 陈天雷一看，收起茶几上堆放的报表，说了句：“沙总，对不起，我退出！”说完，咚地关上门走了。 半夜十二点了。 录相带里放出来的内容是什么，他竟连一个镜头也没有看进去。半天多一点的功夫。他居然吵了两架。自己是不是肝火大旺，被“钱”逼得太疯狂了？陈天雷半倚在沙发上想。跟江海涛真不应该吵。他是自己请来的，不管怎么说也是多年的朋友了。这次他来，说不定还带来了自己最需要的药物。不就要那本底稿吗，给他算了。可是，给又怎么能给得出手呢？自己跟他说联合署名，原因是自己已经动手改了三分之二，事实上是连一个字也没动。江海涛的小说写得太好了，塑造了商海里空手套白狼、生生把别人挤垮自己取而代之的一种典型形象，给人留下的印象极深。这样的作品已经多年没有看到过了，只是因为写得太严肃，缺点颜色，也缺点时髦的“后现代主义”写作技巧，所以两头都不沾，影响了出版，的确可惜。陈天雷离开出版社十七八年了，没有想到出版界变化得这么功利，原本是几块钱一本的书一下子涨到二十七八块钱一本，校对质量差得让人惨不忍睹不说，书的整体质量也低得叫人咋舌。他没有改江海涛的书稿，也没有积极联系出版。按他的想法是，等经济条件好转了，他出钱把这本书印了。没成想江海涛一到竟张口往回要书稿。书稿就这么给他也不是不行，自己岂不是又丢掉了一次成名的机会吗？自从《爱在旅途》一炮打红，向他约稿的编辑如过江之鲫。他写出来不多，虽然也发了，但大多便不再来找他了；他没交出文债的，见久久得不到稿子也就不再催了。久而久之陈天雷在文学界落寂了。他想借江海涛这篇小说在全国再火一把。可是，书稿还回去机会便不复存在。在眼下自己虎落平阳、龙困浅滩的节骨眼上，不能再丧失仅有的机会了。 于是，他扯过纸来给江海涛写了封长长的信。 信没写完他便不得不跑进厕所，抖着手将最后一针药扎进胳膊里。 “你在干什么？” 陈天雷吓了一跳。 林辉上前夺过针管：“你在扎什么？杜冷丁？你……你吸毒？！” 陈天雷终于瞒不住了。他伸手要夺，却被林辉一把摔到地上。她疯了一般，吼道：“谁叫你扎这个？我说你怎么不行了，原来你扎这个！你是个吸毒犯！”陈天雷一把揪住她，捂住了她的嘴。他的手劲大得吓人，林辉立刻觉得窒息，脸憋成了酱紫色，唔唔地喊不出声来。他阴森森地低声喝道：“你疯啦？深更半夜的你喊什么？” 林辉哭了。 陈天雷松开手，长吁了口气：“我……我他妈的精神要崩溃了，崩溃了！”他揪住自己头发朝着墙上使劲撞着。 司马龙还在梦中，便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震醒了。 电话里传出来沙金山的声音。他告诉司马龙，陈天雷既然没有合资的诚意，那就干脆把他踢开，把他的菩提影视公司买过来，并问他：“你说怎么样？” 司马龙一下精神了。 “这还怎么样，好哇！早该走这步棋了！”司马龙喊起来。 他老婆于淑芬一下醒来，睡眼腥松地：“哎呀，谁来的电话？” 司马龙连忙制止她。他能不叫好吗？只要沙金山把陈天雷的公司买过来，他就可以和吴媚娘一起大显身手了。他陈天雷有什么资本，不就是当过电视台的副台长、干过《武林传奇变》系列剧吗？自己也不是白丁，《西夏落日》那叫八十集的大戏，而且是国家级制作单位拍摄的，没上映就爆炒全世界，一下子卖出了一个亿的好价钱。自己就是那个戏的制片之一，吴媚娘就是那部戏的女主演之一。我们要搞不了影视公司，谁能搞？只是他不知道沙金山下午还没说起过要走这步棋，怎么到了半夜就想出了这么个杀手铜？看来，这事十有八九准能办成，因为他陈天雷确实已经被逼得无路可走了。逼，是谁逼他呢？完全是他自己造祸的！俗话说了，脚上的泡是自己走的！如果他能把沙金山打发得乐乐呵呵的，至于煮熟了的鸭子还能飞吗？三百万都带到九华山去了，居然都没留下！如果他能老老实实的报上公司的资产负债表，至于出现目前这种被踢开的结局吗？陈天雷呀陈天雷，你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这就该着你倒霉了。不过，是谁给沙金山出了这么个绝妙的主意呢？司马龙一边听着沙金山的电话脑子里一边迅速地筛选着，是侯也夫？不像。这个老同志原则性很强，又是跟随陈天雷多年的“管家”，他绝不会落井下石去挤兑陈天雷；是江海涛？也不像。这个书呆子没饭吃都不知道到街上的小吃摊去打发一顿，老实得三天了还没跟公司里的任何人说上三句话，怎么会给沙金山出这种主意呢？除了这两个人，阿兰、尹君伊就更不可能了。 司马龙没有猜出来，这个主意是一个名叫梁雨的大男孩给沙金山提出来的；而且是在名叫“东京梦乡”的桑拿浴室，沙金山给他拨的电话。 雾雾蒙蒙的桑拿浴室里，沙金山用凉毛巾捂着鼻子蒸着，身上的汗水如同泉溪，顺着油光的皮肤往下淌。 这是他在“东京梦乡”包下来的单间。 东京梦乡在金城的名声不下于西方歌舞厅。它之所以有名倒不是因为它办得早，而是它内外装饰的日本风格和全方位的日本服务方式。大门便是一座完全日本化了的牌坊。那牌坊像个中文开门的“开”字，简洁而大方；院里是一片水塘，塘里养着荷花，游动着白鹅；主体建筑是一幢二层白墙黑瓦飞檐的小楼，顺着廊柱挂着一溜长条形的日本式灯笼，那灯笼是红色的，每盏灯笼上面都写着一个勾了自边的黑字，连起来念就是“欢迎您到东京梦乡”。当然叫“梦乡”就得有梦一般的味道，这味道就只有到这儿来消费的人自己去体会了。 沙金山从桑拿室里出来，简单冲洗了一下，便躺到了床上。一直守候在他身边的梁雨给他揩干身上的水珠，轻轻地为他捏拿起来。 “沙总，你怎么很久不来了？” “噢，出了趟远门儿。怎么，想我了？” 梁雨没有吱声。 沙金山转过身来，伸手拨拉了一下梁雨那团软绵绵的什物，问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没闲着吧？” 梁雨傻笑了一下。 沙金山仰面倒下，长吐了口气说：“在这种地方，会毁了你的。我打算把你接出去，到我的公司去上班。怎么样？高不高兴啊？” 梁雨还是没有吱声，两只手机械地在沙金山的身上推拿着。他实在难于说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对沙金山这样的大老板，只有侍候好的份儿。侍候好了，他会一甩手就是一百二百的小费，如果满足了他的特殊要求，他还会赏个五百六百。这些钱对于他来说绝不是可有可无的。他需要钱。为了挣到钱，他不得不付出根本不想也根本不愿意付出的牺牲。谁叫他和他的家太穷了呢？ 沙金山见他没有吱声，便说：“我最近要跟人家合资办一个影视公司，正缺人手。我想让你到那儿上班。” 梁雨的手不由得停下了。 沙金山看他一眼。 梁雨长得实在太帅了。香港的郭富城也比不上，台湾的林志颖更比不了。真可惜，这么漂亮的一个美男子而且只有十七岁，真是个如花似玉的好时光，如果哪个猎头发现了他，稍加包装推出去就会刮起席卷全国的小旋风，他便会成为少女偶像，迷得那帮傻妞们嗷嗷地尖叫！沙金山非常得意，梁雨一进东京梦乡上班，梦乡的雷老板就打电话向他报告，说来了一个亚赛潘安、貌比宋玉，压过吕布的靓哥。他关上手机便马不停蹄地跑来了，一看果然靓得让他眼晕，当场便跟雷老板拍板成交，将梁雨安排到自己的长年包房里当差，工资由雷老板定，小费由他开。别的客人只许看不许用。雷老板乐得拴住这位富得流油的回头客，满口答应。从此，梁雨成了沙金山养在金丝笼里的小鸟，什么时候看到都觉得他可人儿，受用。 如果还有泪的话，梁雨的泪早就流干了。 他云里雾里地做完了一切，也拿定了主意，不去沙金山的公司。在东京梦乡他至少还可以有时间自由自在的做他的男孩梦，和同伴们打打牌，逛逛街，唱唱歌。虽然沙金山一来他便失去了一切，但至少他不会每天都来。可是他不敢得罪他。他知道，万一得罪了沙金山他就会失掉这个饭碗。他怕。真要是去了他的公司，他知道自己将要失去更多的自由，特别是沙金山身边还有一个百根，如果让这个胸前长毛的百根知道自己代替了他的位置，他会不会杀了自己？ 沙金山真想得到他。他认为，让梁雨离开东京梦乡是救他。雷老板那个人绝不会让梁雨这块头牌闲着的。在自己没有光顾的时间里，他一定会支派梁雨去侍候那些骚得发痒的富婆。他不信自己给梁雨的小费中他雷老板不强行克扣。这么下去，不是把梁雨坑了吗？必须得救他出火坑！他让梁雨架着自己再次进了蒸气烫人的桑拿房。 “你怎么不吱声啊？” 梁雨站在他的面前，任他捏拿着自己身上所有的地方，说：“干嘛要与别人合资？你又不是没有钱。要办，就办自己的公司不好吗？” 沙金山惊异地：“你小子比我想得还远！” 梁雨：“我不懂啦。” 沙金山：“谁说你不懂？你好懂啊！” 梁雨真的不懂。他只不过顺嘴说了那么一句而已。他绝对没有想到他这一句不关痛痒的话会决定一个公司和一个人的命运，会改变沙金山、司马龙以及其他一些人的历史。小人物有时候起的作也会力拔千斤。他就是这么个小人物，小到在家里排号也是最小的。初中上完了，尽管他的成绩在全班排第二名，老师说他准能考上县里的重点中学，他还是回家了。不是他不想念，而是家里太穷。爸爸妈妈种着八亩水田，哥哥嫂子一家出去单过，开着卖油盐酱醋的小铺，姐姐高中毕业考上了自费的大专。家里再也拿不出一分钱供他念书了。他不想看到爸爸妈妈当着他的面流泪，便一口气跑出了家门，跑到对面的大山上，站在石砬子上呜呜地大哭起来。不知哭了多久，他累了，也困了，便依着石砬子睡着了。他做了个好香好香的梦，梦见自己进入了一个神奇的世界。那个世界纷纷扬扬往下飘着花花绿绿的纸屑。他接住一看，那纸屑全都是钱。钱，那么多那么多！这儿的人怎么谁也不捡呐？“捡呐，快捡钱呐！”他喊着，一下子喊醒了过来。这才发现现实社会中并没有梦中的景象。钱得靠自己卖苦力去挣，永远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于是，他决定加入了民工潮，去挤那不能再挤的汽车，去爬那高不可攀的火车的车窗，兜里只揣着全家仅有的三百块钱。到哪去呢？他首先想到了金城。金城这个地方算是离家最近的大都市了，就算近自己也从来没有到过。从金城火车站一出来，他便掉进了车流人海之中，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被扔进水里一样，徒劳地挣扎着，不知何处是岸。他听村里人说过，学修车挣钱，于是就四处打听别人跟他说过的那个修车培训班的地点。楼，楼，这里到处都是楼，多得像他家乡的树。家乡的树是木质的，绿色的；这里的“树”是水泥的、玻璃的。那么高，高得一看就头昏眼花。这里的人们好像都在抢什么东西似地跑来跑去，熙熙攘攘、嘈嘈杂杂。到处都是一样的街道，一样的楼群。他找了整整一天，到了满街亮起路灯的时候他才找到那个培训班。还好，人家收留了他。当天晚上他睡不着了。饿的。整整一天没有吃一口东西。他舍不得花兜里那三百块钱，连水也没敢喝一口，城里的水也卖钱呢！他只好饿着。睡不着，便蹲在街上看对面那座高耸入云的大楼。那楼被五颜六色的灯光打扮了起来，像绿树，象花束，红的白的兰的绿的黄的灯光变幻着，眨着眼睛，那字好大，从霓虹灯字体上他知道这就是神州大厦。他不知道这里边住的是什么人，大概都是很有钱很有钱的大款大腕们吧？他交上去的钱很快就用光了，而修车的技术则只学了一半，刚会拆车，连装还不知道怎么装上去就又该交学费了。他没钱交学费，只好从培训班里“滚出去”。那一夜，他不知道自己该上哪去过夜，更不知道明天的饭在哪里。但是将近一个月的城里生活使他学会了“忍”。休息的时候，他逛过金城的大店小铺，这里的东西没有一样他能买得起。他只是学着城里人的样，东瞅瞅西看看的点货。他看到花店里卖一幅条屏，上面就写着一个“忍”字，下边一行小字写着“心头上边一把刀，万事俱成忍为高，今朝忍得心头血，他日翻上九云霄”。他很欣赏这几句话，一直到背下来才离开。这天晚上，他没有再看霓虹灯，而是溜到金城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在座椅上蜷缩着过了一夜。 他开始找饭辙。 金城之大偏偏容不下他一个小小的梁雨。也许是他择业的观念不对，明明看到了小饭馆的门上贴着“招小工”的字条，却没敢去敲任何一家的门进去问问；也许是他不明白“招小工”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不会做饭，怎么能进饭店打工呢？跑了一天，跑了两天，直到第三天仍旧没有找到工作。这三天里他只吃了三包方便面。他的兜里最后的一块五毛钱也没了。他把手插进空空如也的兜里，低着头在街上逛着，渴望能捡到钱，哪怕只捡到几毛钱也能打发一下辘辘饥肠。然而地上只有冰棍纸和烟头，连个钢镚儿也没有。 “先生，请问您跳舞吗？” 这是一个动听的女孩子的声音。梁雨抬起头来，他以为是招呼别人，便径直走过去。 那个女孩子拦住他：“先生，带我进去跳舞好吗？” 梁雨这才知道被人称为“先生”的人是自己。他看了看站在对面的姑娘，尴尬地一笑。姑娘留着一头披肩发，很美，只是嘴唇涂得太红，眉毛描得太黑，两只眼睛勾着眼圈。他摇摇头，轻声地说：“我没钱。” 姑娘一歪头：“我请你。” 梁雨：“我不会跳。” 姑娘：“没关系，我教你。” 梁雨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了，鬼使神差地被她拉进了舞厅。舞厅里暗得看不清任何人的面孔，那只眨来眨去的彩色灯泡和像雪花似的光点晃得他眼睛发晕。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那个姑娘在舞池里挤来撞去的了，那种在他看来是瞎蹦跶的“舞”起初他还不知道怎么跳，但是只要随着意儿的乱蹦跶就行。姑娘告诉他自己叫燕子，是东京梦乡桑拿浴城的，今儿休息便出来散心了。他问梁雨名字，问他在哪上班。梁雨告诉了他的名字却说自己还没地儿上班。燕子居然不相信地上下打量着他：“真的假的？” “真的。” “那我给你介绍一个工作，干不干？” “哪？” “我们东京梦乡。” “他们要人吗？” “别人兴许不要，像你这么帅的靓哥，他们傻啦不要？我敢保证，只要你去，雷老板立马把你留下，巴不得你今晚上就上岗。” “我啥也不会，去了能干什么？” “老板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呗。客人让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呗。现如今，能挣来钱就行呗，你说是不？” 就这样，当天晚上燕子把他拉到了东京梦乡。不过她并没马上让他去见雷老板，而是跟别的客人一样，先洗澡再桑拿，然后领他进了按摩房。梁雨有生以来从来也见过这种场面。他长这么大都是在家门口的水塘子里边扑腾，从来没进过任何一家称为浴室的澡堂子，更不要说这么高级的桑拿浴了。这儿的水清亮得能看见池底的磁砖，这里的气吸一口都弥散着讲不清道不明的香味。躺在按摩床上，燕子为他按摩。他起初不干，但拗不过这个拉他进来的姑娘，自己还要靠她介绍工作呢！于是便任由她在自己的身上轻轻的推拿着、捏搓着。当她的手滑向他的私处时，他亢奋起来。他越亢奋，燕子就离他越近。终于，他干了只有大人们才干的事，失去了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子的童贞。他长这么大，头一回有了这种难以名状的经历，很舒服，很惬意，像是到天堂去游逛了一趟一样的痛快。他羞涩极了。燕子却无所谓地躺在他的身边，爱不释手的抚摸着他的脸、他的唇、他的胸，告诉他，为了这一切她必须付给他五百块钱的小费。五百块！梁雨几乎被这个数字震得发懵。这是他闯荡金城也没带出来的数字啊，居然就这么快乐地挣到了？这儿的环境绝不是他在修车培训班所能比的，也绝不是在家乡的水田拔草插秧所能比的。果然，如同燕子说的雷老板一见到梁雨便被他的靓劲和帅劲所震撼，当即拍板留他上岗，并且答应月工资五百，享有免费住宿和伙食的权利。梁雨几乎要乐疯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到东京梦乡上班的第一天，他就成了专门为沙金山服务的包厢陪浴员。为一个比自己大十二岁的男人陪浴，着实让梁雨恶心了好长时间，但是每次沙金山付出的小费使他渐渐适应下来并且成为一种机械动作。他只是把他看成摇钱树，为了能从他身上摇下钱来，他什么都忍下了。沙金山也真的很喜欢他，每次都要带他去霄夜，到西方歌舞厅去听吴媚娘唱歌，到亚细亚商城去给他买一身又一身上千块的服装。跟着沙金山他明白了许多，看到了许多。他由一个浑身泥土味的乡巴佬变成了比城里的小伙子还要油头粉面的靓哥。沙金山从不跟他吐露心声到开始跟他倾诉，他偶尔插上一两句，多半扮演着听者的角色。他除非不说，一说往往能叼住要害，这让沙金山十分信任他。 沙金山高兴地坐起来：“对！合资不如独资。干脆把陈天雷的影视公司买过来。” 于是，他拨通了司马龙的电话。 司马龙对沙金山的这个决定惊呆了。 沙金山的声音传过来：“如果行的话，你起草个合同。” 司马龙：“明天就用吗？” 沙金山：“对。” 司马龙：“不过，我有个建议。为了防止陈天雷捣乱，也为了防止九华山那边的剧组发生哗变，得先稳住池田杏。” “怎么样才能稳住她呢？” “您亲自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猛男痴女》缺多少资金由你来出，明确地对她说这个戏跟陈天雷没关系了。她不是傻子，知道哪头炕热。另外，就是跟江海涛打个招呼，请他留下来协助咱们办公司，他毕竟是京城名腕，他的名字就是一块招牌。” “别人呢？” “还有谁？” “侯也夫怎么办？” “不要！” 放下电话，司马龙睡不着了。他似乎听到了历史的车轮在这一刻转弯时所碾轧出来的嘎嘎巨响。他亢奋地坐起来，心想：古往今来所有的巨手推动历史前进的时候，大概像他一样难以安眠吧？ 陈天雷万万没有想到池田杏会从九华山来到他家。他想这下完了，公司肯定得脱手换旗了。 本来，他是想再跟沙金山谈合资办菩提影视公司的。这次，他自己做了个老老实实的资产负债表，信心百倍的认为保证能跟沙金山一拍即合。然而，司马龙竟然拿出了一张逼他变卖公司的“协议书”。这真是当头棒喝，把他打得不知东南西北了。从九华山回来不到三天，形势变得几乎一天一个样，让他翻跟头折把式也跟不上。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沙金山玩于掌股的小丑，被戏弄、被嘲笑得无所适从。 好冷啊！陈天雷不由打了个冷战。 金城的十月其实是一年中最好的天气，郊外美丽的净月潭是一片烟波浩森的水域，号称八百里天池。净月潭被四周栽满了马尾松和枫护的树木的山岗包围。金城就坐落在山坡。此时的金城正是枫叶红、桦叶黄、柳叶绿、松针黑的五花山世界，人们刚刚穿上夹克衫和夹背心，怎么会冷呢？ 陈天雷可是觉得从心底到外表的透心凉。他看了司马龙递过来的“协议书”，说自己得好好想一想，然后再回答。他想当面跟沙金山谈一谈，摸一摸他的真实想法。他要告诉他自己办的菩提影视公司是省里广播电视厅的改革试点，不是轻易可以换主人的，要“买”可以，但是“法人代表”不能换，名字也不能改；他要告诉沙金山自己在电视台不是小人物，作为电视台副台长和国家一级作家，每月工资是八百六十元，外加奖金一共是一千四百元，要“买”可以，但是必须得保证他的收入不变。他要跟沙金山说的话还有很多很多，包括他对司马龙和吴媚娘的看法。 司马龙：“沙总现在没空儿。” 陈天雷：“我只要求谈三十分钟。” 司马龙：“三十分钟也没有。沙总的生意很大，每天要处理的事情很多，你这个公司的事在他那里根本不算什么事。明跟你说吧，沙总完全是为了救你、救你的公司，救你的戏，才决定把它买下来。不然的话，他就不做了。你可以另请高就。” 陈天雷就这么夹着尾巴回了家。 池田杏的到来，使他吃惊。因为池田杏事先并没有告诉他她要到金成来，甚至从他离开九华山回到金城以后她再也没有一天一个长途电话地逼他要钱，偏偏在沙金山要“买”他的公司的节骨眼上，池田杏出现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粘上蜘蛛网的困虫，越挣扎，那网粘得越紧。此刻，他已经不是感到冷酷，而是感到窒息了。 林辉开门一看是池田杏，脸立刻就拉了下来。 她跟池田杏之间有着无法相互容纳的矛盾。这个矛盾是只有她们俩个和陈天雷是心照不宣的。林辉怎么也不明白，像池田杏这种比自己丈夫还要大六岁的女人干嘛要勾搭自己的丈夫；她也不明白自己的丈夫为什么会跟一个比他自己差不多大三十多岁的老女人发生苟且之情。那天，当她推开门见到他们俩个赤条条躺在自己的床上，厚颜无耻的交媾时，她傻呆呆的怔住了。池田杏是怎么逃出去的，她不知道；陈天雷是怎么做好饭的，她也不知道；连种籽是怎么从托儿所回来的，她更不知道。她呆坐在椅子上，眼睛不知看着什地方，就像木雕一样。直到半夜陈天雷推她让她上床睡觉，她才猛然醒悟过来，不认识似地看着陈天雷，一步一步地后退着，一直退到床边坐下来，刚一坐下她又像触电似地跳起来，抓起床单、枕头、凉席，疯了一般冲向阳台，把这一切都扔了下去，然后又跑回来把池田杏用过的拖鞋茶杯也都隔着陈天雷朝阳台外边扔出去。 陈天雷使劲拉住她：“辉，你疯了！” 林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半天才咬住嘴唇叭地扇了他一个挺脆挺响的耳光。 陈天雷捂着火辣辣的脸，没想到她会打他。 林辉却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抱着他的双腿嚎起来：“天雷，你是不是要扔了我？你是不是要扔了我呀？” 陈天雷长叹了口气。 他跟池田杏，很难说清楚究竟是谁勾引谁。他由佩服池田杏在《武林传奇》系列剧剧组的干练泼辣发展到信任和仰慕；池田杏由服气陈天雷在录制总部的旺盛精力发展到欣赏他的精明和爱慕他的才干。反正，两个人好像是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的。林辉的摔打、哀鸣并没有掐断他们的偷情，只是后来陈天雷发现池田杏的身边又出现了个小白脸，不可容忍地跟池田杏大吵了一顿之后两个人才断了那段情。并且，陈天雷的报复心很强，从此以后再没启用池田杏给他当制片主任。 因为拍《猛男痴女》，陈天雷才又想起了池田杏。 林辉反对，但她拗不过陈天雷。陈天雷有他的说法，那就是头几年发财靠的是胆大，谁能利用政策打擦边球，吃第一只螃蟹，谁就发财。所以最早发财的都是那些被人们说成是流氓地痞和刑满释放犯的人，他们本来就一无所有了，因此也不怕再失掉什么。他们搞长途运输，搞投机倒把，当二道贩子，走私造假……，成了“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头一批受益者。骂人家“不三不四的赚大钱”有什么用？你有三有四没有胆儿又有什么用？发财的浪头一潮没有赶上，步步就赶不上。如今风向变了，光有胆大发不了大财了，“要发财靠人才”，人才成了摇钱树。自己要办公司，就不能计较过去的恩怨，必须摒弃一切前嫌，栽下菩提树，招得金凤凰。林辉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他相信陈天雷说的话对，可就是不同意重新启用池田杏。她担心陈天雷会重新启动他们之间的旧情。陈天雷没有听她的。 今天，这个老女人竟然还有脸登自己家的门！ 林辉见到池田杏，一句话没说一摔门子进了里屋。 陈天雷：“你怎么来了？” 池田杏：“怎么，我不能来么？” “我没叫你回来呀。” “沙总叫我回来的。” “你来给他当说客？” 池田杏笑笑。她扫了一眼自己熟悉的这间房子，吁了一口气，靠在门框上：“怎么，连门也不让我进？” 陈天雷让开了门。 池田杏进了客厅。她把挎在肩上的小坤包扔在沙发上，坐下，跷起二郎腿，又笑笑：“还是老样子。” 陈天雷没有走过来。他身子靠在门板上，冷冷地问：“没想到连你也倒戈了。你是来劝我把公司卖给他沙金山的，是吧？” 池田杏的确是沙金山请回来的。当然，她启程前往金城的条件是请沙金山立即往九华山《猛男痴女》剧组拨三十万应急现金，否则她无法离开剧组，硬性离开会引起剧组哗变。沙金山答应了她的条件，当天便电汇了三十万。池田杏在收到电汇后向爱新觉罗如此这般地交待了一番便飞到了金城。沙金山要买下菩提影视公司，这是她没有想到的，不过她看出来，像陈天雷这样不死不活地运作下去，菩提影视公司迟早也是关张，卖给沙金山反倒是条活路。 “就算是吧。”池田杏说。 陈天雷：“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一句也没说。” “难道你也认为他能运作好影视公司？他懂什么？他就懂吃喝玩乐，他就懂得尔虞我诈，他就懂得……” 池田杏打断他的话：“你懂什么？” 陈天雷一噎：“我，我起码懂得影视创作的ABC！” 池田杏：“可是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市场经济！现如今，没有钱你的ABC就一文不值！没有钱你的公司就一步也不能向前走！没有钱你的戏就一个镜头也拍不下去！” 陈天雷：“钱，钱，钱！你的脑子里只剩下钱！” 池田杏：“不是我的脑子里只剩下了钱，而是你的眼珠子只盯着钱！我问你，沙总本来是诚心诚意要跟你合资，你为什么要骗他？几十万块钱在你看来是个大数，在他看来只是个不起眼的小数。他根本不在乎你的那点零头，他在乎的是你这个人不诚实、不老实。所以他才决定不跟你合资了，为了让你不破产，不让剧组停拍，他把你的菩提影视公司买下来。你以为他是逼你上吊，赶你跳楼哇？那你可就是天下第一号的大傻瓜了！” 陈天雷：。“照你这么说，他沙金山反倒成了我的大恩人了？！” 池田杏：“这就看你怎么认识了。” 陈天雷：“我要不卖呢？” 池田杏：“后果你很明白。现在就请你马上还给沙总为你垫的五十万拍戏资金，二十万有你的签字收据，三十万有银行电汇收据；还有，剧组立即解散，根据组里跟每个人所签的酬金和劳务合同，请你支付三十九万劳务酬金，不然他们会把你告上法庭。除此而外你还要向沙总支付占用凤凰集团房屋的三个月资金，共计一万两千块，以上总计是九十万两千块，这还不算利息呢！” 陈天雷傻了。这就是说，如果他不卖菩提影视公司，不但他自己投进去的个人资金五十万血本无归，还要再付出去九十万两千块才能了结他与沙金山目前的经济纠葛！天响，他到哪去找这九十万啊？！他陈天雷浑身上下也就只够打三颗钉的血水，榨干了骨髓他也还不起这笔钱呐！ 池田杏看着他的呆怔样，又笑了笑。她知道陈天雷的精神已经被她击得粉碎了。眼下，这个昔日的盖世英雄只有举手投降的份了。看着这个曾经和自己有过一段情缘的男人颓唐得几乎要瘫下去，不由心里升腾起一股怜悯。她想，都说男人坚强、男人伟岸、男人有主心骨，但是每到关键时刻她看到的男人大多是惊慌失措，无所适从；反倒是女人每逢大事有静气，处事果断，干脆利落。看来，陈天雷需要自己再帮一把，否则他真的会垮下去，从此一蹶不振。这样的忙，她过去没少帮过他。有一回，陈天雷自己当着制片主任的一部戏欠下三万块钱的酬金没有钱发了，池田杏便毫不犹豫地从自己的剧组里拨出钱去替他解了燃眉之急。还有一次，由于他和陈天雷请来的导演在摄制周期和制作质量上发生了“有我没你，有你没我”的尖锐矛盾，池田杏主动退出剧组并且没有向陈天雷要一分钱的劳务酬金。那个时候，池田杏觉得为陈天雷付出一切都非常值得，因为是陈天雷安排她当了一部又一部电视剧的制片主任。现如今谁不知道制片主任在摄制组里是一个最肥的肥缺？靠着陈天雷，她积累起了别人看不出来的万贯家财，那是在深圳。哈尔滨和西安的三处房产。有了这三处各是三室一厅的房子，她在闲暇的时候可以四处走走，去享受北国冰清玉洁的清新空气，去享受五千年灿烂文化积淀的陶冶，去享受现代文明前沿都市的繁华和富庶。应该说池田杏还是从心里感激陈天雷的。但是，那都是过去了。现在的陈天雷不但不会再给自己带来荣耀和财富，反倒差点把她拖下无法收抬残局的深渊，想起只凭着五十万块钱便开机拍戏的日日夜夜，想起每次向陈天雷催款都无以为继的时时刻刻，她实在感到后怕。如果不是沙金山先借出的二十万和后来汇出的三十万，整个摄制组就会像被捅翻了的蚂蚁窝，《猛男痴女》摄制组是个“骗子组”、“草台班子”等等恶名顷刻之间就会传遍全国。她池田杏从此就别想再组班子拍戏，自然也就别想吃影视这碗饭了！ 她看看陈天雷，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陈天雷此刻什么也没想，他只想到了一个字：死。 池田杏手拍着膝盖，淡淡地一笑说：“其实嘛，你大可不必走这一步。把公司卖给沙总，你可以得到你投入的五十万，还有你办这个公司的开办费。那个小会计给你算出来了，是十六万整。沙总可以一次性的支付给你。这样，你就可以不必破产了。沙总还答应返聘你为公司的总经理，继续经营这个公司。这样，无论对内对外你都不丢面子。条件够优惠的了。” 陈天雷突然觉得死亡隧道的尽头还有一丝光亮。他不相信地看看池田杏。 池田杏：“我把卖与不卖的前景都讲清楚了。哪条路能走哪条路不能走，你是个明白人。这些话也只有我能给你说得这么明白，这么透彻。换一个人，人家犯得着费这番唇舌吗？谁叫我们合作了那么多年呢？不过，现在这样子可不像我们有过交情的规格，我进屋这么半天，说了这么多话，你连杯水也没给我。我好歹还是你的客人，尽管是个不请自来的，不受欢迎，可我总还是你请的制片主任吧？就算什么也不是，什么都不为，就为你那五十来万能够有去有回，也不能这么慢待我呀。” 陈天雷这才返过劲儿来，冲卧室喊道：“林辉，上茶！” 没有回答。 池田杏笑了，站起来：“还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啊。” 陈天雷一看，连忙抢在她的前面进了厨房，拎来了暖水瓶，给池田杏冲了碗茶。水已经不热，茶叶像块干柴浮在上面。 池田杏：“怎么样，说说你的想法。” 陈天雷还能有什么想法？他已经被前后左右围追堵截得没有了去路，只有举手投降的份了。招降的人竟然不是那个被他恨得肚里长牙的林彪式的人物司马龙，而是这个与自己有过长达三年肌肤之情的池田杏！他实在无法想像当年。当年这个老女人的床上功夫着实了得，竟然把他迷得离不开她！现在就算这一切都过去了，都是游戏人生，演完了那一幕难道连曾经有过的情份你池田杏也不记得了么？既然你改换门庭，总还念这个旧谊吧？他长叹了一声。 池田杏：“叹气做什么？” 陈天雷：“我答应，卖！” 池田杏：“这就对了。我真怕你犯傻，说不卖呢！” 陈天雷：“我这人是傻，还得多谢你的精辟分析。” 池田杏得意地笑了。她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也觉得自己不辱沙金山的使命。能够使主宰这个世界的男人就范，是她颇引以为自豪的乐事。在她的内心深处，这个世界上值得她佩服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一干二百多年前曾经统治过这块土地的武周女皇！她最瞧不起的也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二十多年前垮台的“红都女皇”江青！女人的能力和无能在这两个女人身上体现得无比充分。她觉得自己生不逢时，甚至连狗屎苦也不如，白白委曲了一生。但是，她绝不委曲自己，她要拼搏、要奋斗，要在这男人世界里干出一番叫他们拜倒在自己石榴裙下的事业来。困此，她很得意自己的每一次胜利，不但得意还总是把扯开的口子再撕扯得大一些，把胜利之果再摘干净一些。 “不过，有三个条件。”她说。 陈天雷：“卖，还要条件？条件应当由我来提吧？” 池田杏：“你已经没有资格了。” 陈天雷：“我起码还是货主哇。” 池田杏：“只能说是被罚没物品的货主了。” 陈天雷：“什么条件？” 池田杏：“第一，林辉必须离开这个公司，不能再当董事，当然也不能再当什么秘书兼司机了；第二，这个公司易手之后必须更改名字，不能再叫菩提影视公司，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就像孩子给了人家就得随人家的姓一样；第三，这个公司得更换法人代表，你既然把公司卖给了沙总，沙总就是它的主人了。” 陈天雷一下瘫坐在了地上。他成了一只被扒光了毛的白条鸡，被褪掉了毛的白板猪，真真正正成了被刀姐的行尸走肉了。他想哭，却哭不出来，只有心在破碎，在淌血。他的身子抖动着，抽搐着，整个脸都变形了。 池田杏知道他犯了毒瘾，便别有用心地喊起来：“林辉。快来看，老陈怎么啦？！”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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