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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在云层上颠簸着。 沙金山吓得脸都没了血色。他平生头一回坐这种只有四十八个座位的“安两四”。据说这是苏联生产的，全称叫安东诺夫二十四型。一上飞机他就有点后悔，坐下去两条腿紧顶着前面的靠背椅不说，那发动机的轰鸣声几乎能把耳膜震穿。整架飞机如同筛糠一般在云层中哆着，总有一种不知道哪一秒钟就会掉下去的不安全感。 陈天雷却毫不在意。飞机起飞不出十分钟，他便鼾声如雷了。那鼾声简直比飞机的轰鸣声还要让坐在他身边的沙金山受不了。 百根挺乖，将座位跟沙金山换了。 沙金山靠在舷窗边，舒了口气，向外看去。云层像厚厚的棉絮铺在下边，高高隆起的部分神奇地变幻着造型，有的看上去像莲花，有的看上去像雪山，有的看上去像一位白头老翁；云层上边的天空蓝得透彻、蓝得发亮、蓝得纯净。阳光无遮无拦的投洒进机舱，十分刺眼。他拉下舷窗的遮页帘，身子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 他的思绪忽而东忽而西的跳动着。到九华山《猛男痴女》剧组去，是他同意了的。他的目的被池田杏猜得很准，就是亲眼看一看拍电视剧是怎么回事，当然也是去验证一下是不是真有这么个剧组。临行前，他打发司马龙和吴媚娘乘火车先行走了一步，然后让百根提出了三百万现金带在身上，随他和陈天雷乘飞机前往。池田杏是什么人呢？他想像不出来，只听陈天雷和侯也夫向他介绍这个女人相当了不起，工作很有魄力，再其外的一切就都不知道了。他想，去了之后自己要安排一顿招待宴会，很大度地表示一下对“前方战士”。的关怀。他甚至还为自己怎么样向剧组发表讲话，在肚子里苦思苦想了几句话。就这么胡思乱想的任凭思想在万里云天上驰骋。渐渐，他也睡着了。哪里是睡，而是迷糊了。 说不上是梦境还是现实。沙金山只觉得往事和今事交汇着在他的脑海里如同波浪似的涌过来退下去，淘尽了他的一切记忆。他想吐，终于憋不住，哇地一口吐在了卫生袋里。 沙金山当年是躲在一艘挂着巴拿马国旗的货船里出国的。 八年后，沙金山是坐着波音七五七宽体客机回来的。虽然旅途平稳，如同坐车一样舒服，但是他却没有一丝愉快的心情。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城里，他接到了表姐沙金花打来的越洋加急电报，告诉他怕母病重。他是特地赶回阔别八年的祖国，回来探病的。 他是伯母的心头肉。他管伯母叫娘。 那个时候，沙家里只有地瓜秧能够赖以活命。就是吃地瓜，娘也是只吃地瓜把、地瓜皮而把地瓜瓤留给她的心肝宝贝，四个表姐就更不用说了。后来，他长大了，知道了生活的艰辛，便死活不肯再享受那一点点特权。他是家里惟一的男孩子，他要养家。于是，他跟大表姐夫方为策借了十六块钱，跑到海边的走私船上磕头作揖地买来了两根不知真假的金项链，步行了四十里地，站到金城火车站的广场上，象做贼似的进行兜售。还好，游荡了一天，两根金项链全出手了，他赚了二百四十块。还了大表姐夫的十六块钱之后，他把剩下的钱全买成了“金项链”。这回不能揣在怀里了，而是套在胳膊上，袖子一撸，亮闪闪的一溜。有了第一回的经验，他专找外地来金城的老客，那些下车的上车的，总愿意临时抓点便宜货，而且还不在乎花钱，也没功夫较真儿。再说，项链都套在胳膊上，遇到缉私的转身就溜。这叫游击战术。就这样，沙金山的买卖越做越大，到后来竟然有了万贯家财。他真正成了当时报纸上吹嘘的“万元户”。这些钱，他除了给被他称为娘的伯母打了一对四个九的纯金的镯子以外，又全部投进去，买了整整一大帆布旅行袋的项链、戒指。卖的时候就不是让你一根一根挑了，而是给六十块钱下手抓，抓住几条算几条。正在他把帆布包往金城百货大楼门前一放，准备兜揽生意的时候，几个缉私纠察扭住了他的胳膊把他送进了拘留所，没收了他的全部走私货。眨眼的功夫，他便又成了穷光蛋。 这次经历使他成了惊弓之鸟。 这次经历也使他感到了发财梦做起来的艰难。 拘留里所的空气混浊得令人窒息。墙角的蜘蛛网粘上了一只昆虫。那只昆虫挣脱着，企图逃出去，然而它只能徒劳地挣扎，很快，庞然大物似的蜘蛛爬过来，将它抓在八支利爪中并开始吸吮它身上的精血，不一会儿那昆虫便成了一只透明的躯壳。沙金山蹲在拘留所的墙角里，傻睁睁地看着墙角上演出的这一幕活剧不禁伤感起来，他觉得自己便是那只触到网上的想逃也逃不掉的昆虫。不过，这一次拘留的时间并不长。回到家里他才知道，是娘卖了那对金镯子，求了公社的公安员，到金城的拘留所把他保释回来的。看着徒有四壁的穷家，望着每天擦着地瓜片、磨着地瓜粉无可奈何的老娘，他哭了，哭自己无法使年迈的娘过上好日子；哭自己没有能耐赚大钱！哭得他他揪着头发直往墙上撞。哭够了，也想通了。在国内他是没法发财了，得闯出去，到外边去淘金。这就有了他后来的偷渡历史。 在国外遭的罪，他只有往肚里咽。 八年，他只给老娘写过一次信。但是八年里他却赚了足够让老娘后半辈子数也数不过来的钱。按他的想法，他要为老娘造一座比他妈的金峦殿还要辉煌的别墅，让娘住进去；他要把他在美国看到的、用过的一切享受全都摆到这座别墅里，让娘也享受一下做人的清福！然而，还没等他把这一切付诸实施，娘却被疾病打倒了。 接到电报，他如同疯了一般。 百根吓了一跳：“沙哥，出啥事了？” 沙金山：“我要回去，马上就走，越快越好。我没了谁都行，就是不能没有我娘。” 百根：“她不是你伯母吗？” 沙金山吼道：“她是我娘！” 百根：“你不要钱了？那批货马上就要到了，你回去了谁收钱？总不能白扔啊！” “你收。” “我？” “我不干！你上哪我上哪。” 沙金山：“你他妈的离开我几天就不行啊？回来，我让你可劲造，你他妈的想怎么整都行！” 把百根骂住的当天他便匆匆忙忙地爬上了飞机。当飞机起飞的时候他就后悔了，把美国的生意扔给百根是个失策。这小子说不定怎么败坏他的钱财呢！不行，必须把他调回来，带在身边。于是，飞机降落在瓦胡岛珍珠港的时候，他给百根打了个电话，让他坐明天的飞机即刻回国；然后他又给自己的朋友席玉明打了个电话，让他代管自己在美国的生意。 没有想到娘这么快就老了。在沙金山的记忆里，娘永远是个不知疲倦、不知歇息的女人。八年没见，娘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满头的白发几乎和床头的枕头、被单一个颜色。他带来了一大捧康乃馨。在西方，康乃馨是献给母亲的花，这花有着各种各样的颜色，它其实并不特别好看但是非常耐活，有着顽强的生命力。他扑通一声跪在娘的病床前，还没有等他说话，娘便带着满足的微笑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四表姐沙金花哭得昏天暗地，死活也不让太平间的人关上冷柜。沙金山则欲哭无泪，只是跪在地上，头再也不抬起来。钱，还有什么用？娘这一辈子也没有花过几个钱。他的心碎了。 沙老太太的葬礼，是沙家村最风光的。 出殡那天，送葬的队伍排了足足二十里地长。排在最前边的是九十九面白绸扎成的灵幡；再后面是九十九个人的民间器乐队；这时才到由沙金山打头的孝子贤孙队。沙金山浑身上下披着麻袋片子拆成的孝服，腰间扎着一根麻绳，扯着一根长长的白练，那白练一直拴到后面的棺材头上。棺材是由捕木制成的。这种木材木纹细密，分量极重。沙金山选的又是五寸厚的板，让木匠精心打做的，光漆就差不多上了九道，所以足有十六个小伙子哼哟嗨哟地抬着。它的后面便是眷属们组成的嚎丧队了。沙金山的大表姐从澳大利亚赶了回来，二表姐和三表姐也从外省市赶了回来，加上四表姐，她们组成了一支四重唱似的嚎丧阵容。压阵的足足有一千来号人马，他们就显得不大规整了，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地跟着，时而一窝蜂地抢着从天上飘飘扬扬落下来的“纸钱”。按着沙家村一带的风俗，送死人上路的“纸钱”是不能捡的，因为那是为了打发阴间小鬼的买路钱。然而沙家抛出来的不是黄桂纸裁成的纸钱，而是阳间实实在在的人民币，每一张的面值都是一块钱。送葬的人们哪管它吉利不吉利，不捡白不捡呐！他们也够辛苦的了，不过得到的回报也十分可观，不算沙金山散的“白包”里那二百块，光沿路捡也捡了个千八百的。如果他们知道沙老太太的身子下边垫着足足九万块钱，那不立马掘墓分赃才怪呢！所幸的是他们不知道。那钱是沙金山在娘的尸体装殓的时候不听四表姐沙金花的劝告，执意放上去的，在场的也只有他们姐弟俩。他说：“娘生前没花到儿子挣的钱，那么就让她老人家到阴间去花吧。听说阴间也分穷富呢！” 娘的葬礼办得如此体面，沙金山得感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阿兰。没有她，绝对不会召集到近两千人的送葬大军。所以，事情办完了，他特别送给阿兰一万块钱，表示感谢。没想到阿兰竟然不要，这让沙金山不由得另眼相看起来。 阿兰是个徐娘半老的女人。年纪不饶人了，却每天打扮得如同纯情少女。夏天的时候，各种颜色和面料的超短裙，紧裹着略有点鼓腹的臀部，背着一个双肩皮背包，戴着飞了边的乞丐帽。从后边看，总是勾引得小伙子们想到前边去瞧瞧她的长相；从正面看，阿兰并不出众，整个嘴有点兜齿，不过眉眼还算好看，但是一些臭小子还是送了她一个“背影西施”的绰号。她是怎么进入凤凰集团的，沙金山自然不知道，连沙金花也不知道。凤凰集团的底子是他们的方为策打下的。沙金山回国之前，他就移民去了澳大利亚，整个集团由那云飞代管。 “沙总，钱我不要。你心里有我阿兰就行了。” 沙金山笑了。 阿兰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双臂交抱在胸前说：“你都不知道吧，为什么你伯母出殡会有那么多人送葬？那是我用你和你伯母的名义给村里做了好事。” 沙金山：“什么好事？” 阿兰：“你伯母生前想行善，要修庙。我就拿出去十万块钱在村口修了个庙。你没看见？” 沙金山惊异地：“村口那个庙是你修的？” 阿兰连忙更正说：“哎呀，不是我，是我用你的钱交到村里，用你伯母的名义修的。” 沙金山笑了：“我真不知道。” 阿兰得意地：“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呐，穿过村子的五里柏油路，也是我用你的名义捐款修的。” “捐了多少？” “二十五万块。” “好，好。这事干得好。我正想干呢，没想到你在前边办了，不错。” “还有呐！” “还有？” 阿兰：“是啊。村里边要建希望小学呀，村长来了电话找你，他没说要钱。我一想，这是沙总露脸的机会啦，就答应下了。” 沙金山：“捐了多少？” 阿兰：“十五万。” 沙金山：“不够，该捐六十万。明天，你把钱拨过去。村里的孩子都应该上学，如果六十万不够，缺多少钱我再补。我在美国感受最深的是人家的教育程度高，咱们的文盲太多。穷，就穷在没文化上了。” 阿兰：“那好吧。” 沙金山：“阿兰，你可真行！你要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你干了这么多好事。” 阿兰：“我是你的管家婆啦。你没想到的，我都替你想到了。我把你卖了，你都不晓得！” 沙金山笑了。 不过，阿兰最后说的一句话却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深更半夜，他从三十二层下来，打开了十八层凤凰集团办公室的大门。屋里黑极了。他没有开灯，而是打着手电筒穿过大厅，绕过走廊，用钥匙打开了“董事长室”的门，坐在沙发上盯着老板台旁边那个保险柜，看了半天。他不知道这个保险柜的密码，但是他每个月总要让百根从他在乡下的家里取出六十万来交给阿兰，让她锁进这个保险柜里。在他的印象中，这个保险柜应该永远是满的。百根曾经劝他，不要像流水一样往里边送钱，他没听。听了阿兰一席话，他不由得心悸起来。阿兰说得那么得意，那么坦然，完全是向他表功。说她是“欠蹬”也好、“得索”也好、“缺心眼”也罢，反正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沙金山不能不想想自己的钱到底都流向什么地方了。他关了手电筒，在黑暗中一支一支地抽着烟，只有烟头的红光时时映红他的脸。 沙金山从来没有像这天晚上这么在乎钱。 娘死了之后，他万念俱灭。百根怕他出事，打听到金城最高档的娱乐场所是西方歌舞厅，是东京梦乡桑拿城，便想方设法拉他去排遣郁闷的丧母之情。几乎整整这么游荡了一年。直到表姐沙金花有一天哭诉凤凰集团没人管不行，他才揽起了大表姐夫方为策扔下的“总裁”担子，每天油头粉面的到办公室来坐坐。凤凰集团下属的几个公司，没有一个不是乱糟糟的，那云飞管得更乱。他跟那云飞几乎对每一件事情都意见相左，永远不会一致。那云飞的理由很简单：“这些公司的业务你都不熟，半路插杠子你也不知道来龙去脉，你的那些招数套路在美国行在中国不行”，甚至干脆说他沙金山“根本不会办公司”。“我不会？”沙金山窝了一肚子火。这个那云飞仗着他和表姐的特殊关系，竟敢这么挖苦他。他简直要气得跳楼！一气之下他干脆连班也不上了，整天坐在三十二层的卧室里一个人走“五道”，以此打发时光。司马龙就是在这个时候把他拉去跟陈天雷认识的。 干影视？这活儿新鲜！在美国的时候他就知道，影视是个大买卖。什么《大白鲨》、《侏罗纪公园》、《外星人》等等都是几亿美元的收入！ “这个陈天雷是干什么的？”沙金山问。 司马龙：“电视台的副台长。官不当了，下海办公司，在影视圈里绝对吃得开。我干过《西夏落日》，那部片子赚海去啦。现如今，干什么买卖也不如干影视。” “能赚钱吗？” “保证能。最起码还能稳赚五年，五年之后就难说了。” “五年就足够了。” 司马龙：“他现在正缺资金。有个戏上了，在九华山，可是资金却抽逃了，弄得他跳楼的心都有。我问了，那个戏只差二百五十万。拍完了，稳赚六百万，这是最少的。” 沙金山似信非信地打量了他一眼。说干影视赚钱，他信；说能赚三倍到四倍，他觉得悬乎，但是，他没有表露出来。他决定亲自见见这个陈天雷，摸摸底再说。 现在，这一切就好像是做梦似的。他已经乘上飞机，跟上陈天雷前往九华山去最后决策是否迈出这至关重要的一步了。他沙金山决定创办一家自己的公司，这家公司应当是大手笔的，投入大、收益也大。竟管可能风险也大，但是干什么事会没有风险呢？连坐飞机都如此让人提心吊胆，何况下海弄潮？他扫了一眼隔着过道睡着的陈天雷，心想，这小子真行，这么嘈杂的环境下居然还能睡着！其实，他不知道陈天雷之所以能睡着，是因为悬着的心一下子落进了肚子里，他给池田杏和《猛男痴女》剧组带去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大存折！紧张了几个月的神经松弛得只有到梦乡中去云游才能得到补偿。而沙金山呢？好像是肩上加了什么码，心中添了什么事儿，他反倒无法静下心来了。 飞机钻进了云层。舷窗外忽而白云、忽而黑云，忽而透出一丝蓝天。 这，就如同沙金山的心境。 江海涛到达金城的时间差不多是半夜。 从空中望去，金城如同一片星海铺在脚下。纵横交错的街灯犹如珍珠串成的珠网，将那红的、黄的、绿的甚至蓝的霓虹灯串连在一起，穿城而过流入大海的彩虹河像镜子一样，灯光泄洒在河面上成了调色板。金城的夜景并不亚于京城。它有另一番韵味，不似京城给人的是一种浓施铅华的皇家脂粉气，而是大家闺秀般的妩媚。 侯也夫来到机场，代表陈天雷迎接他。 江海涛跟侯也夫早就认识，所以两个人久别重逢很是热烈地握了番手。 “不等行李了？” “没，就一个包。” 侯也夫奇怪：“怎么就带一个包呢？” 江海涛：“我也不打算长呆，跟陈天雷了结一下个人的私事就往回赶。” 侯也夫：“那怎么行啊？你是公司的文学总监，哪能点个卯就跑哇？” 江海涛：“什么总监不总监的，我可当不起。” “这呀，你跟天雷说。反正来了你就别想走了，公司刚起步，正是头三脚难踢的时候，你能看到你的好朋友作难不伸手帮帮忙？” “我能帮什么忙？” “帮着把剧本关喽！” “嗨，我这点墨水，连我自己的作品还把握不住呢！” 侯也夫这个人是一个处世相当谨慎的老革命。他之所以谨慎，是因为他在错综复杂的革命生涯中经历了太多的对内对外的残酷斗争。在战争环境中，他看到自己的战友一个一个倒在敌人的子弹和刺刀下，鲜血和生命的代价使他学会了如何在枪林弹雨中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从东北的冰天雪地一直打到海南岛的鸟语花香，他几乎没有让枪子儿擦过自己的一点皮。他得益的，是自己的谨慎。这方面的故事，一到逢年过节，一家人围在一起扯闲篇的时候他就会娓娓道来。他总有讲不完的故事，因为他的战斗经历太丰富了；他的故事总是特别好听，因为里边充满了如何巧妙的保存自己的智慧。另外的一种谨慎，他讲得就不多了，那就是无论战争年代还是和平年代，面对革命队伍内部的残酷斗争，他如何巧妙地躲过一次又一次的灭顶之灾，安然无恙地生存下来。这方面的故事他之所以讲得少，一方面是他觉得反作用太大，不利于维护组织和领导上的“一贯正确”和伟大光荣的形象，另一方面是他觉得自己生存的手段也只能是自己心里有数，不宜外杨，否则也有损于自己做为长辈的尊严。总之，从侯也夫这里，你永远听到的都是正面的宣传。 三年前，他便从部队上离职休养了。 离职前，他是西南某个军区文工团的政委，顺着喜玛拉雅山脉的每一个哨所，他几乎全都去过。他跟陈天雷纯属偶然相遇。三年前，陈天雷所在的金城电视台抽疯，非要拍一部表现达赖六世的爱情故事的电视剧不可，自然又涉及到需要大量群众演员，于是侯也夫带着他的文工团全体演员前来助拍。陈天雷是第一次爬上海拔五千米的高原，肥胖的身体行动不便不说，抱着个氧气袋还把脸憋得灰紫灰紫的。终于一下子休克过去了。侯也夫立刻亲自护理他，跟车回到了四千米的驻地，又是打点滴又是喂鸡汤，三天三夜没睡觉把陈天雷从死亡线上扯了回来。不用说，陈天雷从此记住了侯也夫。出乎陈天雷意外的是，侯也夫是金城人，离职休养便从高原上回到了金城！他喜出望外的请侯也夫出山，当了他刚刚扛旗的《武林传奇》系列剧的策划。侯也夫反正也是赋闲在家，便乐不得地投到了陈天雷的麾下，捎带着挣点零花钱。在这个新地方，侯也夫不显山不露水，哪有漏洞他就会悄悄帮你堵上，谁有忙不过来的事儿了，他便会蹬上自行车跑出去为你办完，所以非常召人喜欢，召人尊敬。陈天雷自然也非常信任他，舍不得他离开自己一步。后来，陈天雷要从电视台拉出去自己办公司，侯也夫迟疑了，提出来回家去抱孙子。 陈天雷苦口婆心地规劝他：“老侯，你不能走。” 侯也夫：“我身体不行。” 陈天雷：“我不让你搬山背河，你就在办公室坐着，帮我从政治上把把关。” 侯也夫：“我儿子媳妇老伴都不让我干了。” 陈天雷：“他们不让你干，关键是你自己想不想干。其实，人离了休，在家呆着反倒不好，病都是闹出来的，整天忙忙活活的对身体有好处。” 侯也夫：“那是。生命在于运动嘛！” 陈天雷：“再说，名义上是我陈天雷扯旗办公司，实际上这个公司是省里广播电视战线改革的一个试点，赖厅长跟我谈过了。他对你非常信任，他说无论如何要把你侯也夫留住，留不住，你公司就甭办。” 这话是陈天雷编的。赖厅长绝对没有说过这种话，这一点陈天雷糊弄不了侯也夫。但是，他有这种扯虎皮拉大旗的本事，而且说起谎来脸不变色心不跳。侯也夫跟他一块儿摸爬滚打了三年，当然知道陈天雷说了不少假话、大话，可也办成了不少真事、大事。别的不说，《武林传奇》那叫一百二十集呀，那可绝不是单靠吹牛撒谎就能搞出来的。 苦口婆心的挽留，登门拜访的邀请，侯也夫出山了。 其实，最后是侯也夫自己说服自己才决定出山的。陈天雷说的那些话，基本上没起什么作用。他觉得，作为一个老革命、老干部、老同志、老战士，能直接参与到改革大潮中去亲身经历一下，亲自体验一下，亲眼观察一下市场经济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无是一种人生收获。他不像有些老家伙那样，刚听到“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就大喊大叫“不三不四的人赚大钱”了；他也不像某些老先生那样，刚看到有些个体老板雇了一两个小工就悲天们地的感叹“现在除了旗子上那五颗星还是社会主义，别的跟台湾没有两样了”；他更没有像一些老同志那样刚知道“联产承包”就捶胸顿足地哀鸣“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他在泛着铜绿色泡沫的狂潮冲击下，表现得十分冷静、百分谨慎、千分小心、万分大度，他觉得还是少说少叫少喊少跳为妙，应当多看多想，如果可能的话应当钻进去，毛主席说了嘛，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应当亲自去尝一尝，那时才有发言权。否则的话，不犯错误也得把自个儿憋死，岂不晚节不保，得不偿失？陈天雷这个人，他对他的过去了解不多，也不想去打听人家的历史，不想听那些关于人家的什么隐私。他没有那个兴趣。陈天雷的现在，他不敢说绝对了解，但他起码是个干事业的人，这一点他是看得很清楚的。以前，无论怎样帮忙，那毕竟是在电视台，还是个国有单位，再创新、再变革，也是有组织有领导的，现在他陈天雷要自己蹦跶，这就跟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在市场经济的天空中自由翱翔，这不啻是个新鲜领域。侯也夫还从来没有在私人经济中下过海，也从来没有在个体老板的手下打过工。在他面对陈天雷的邀请迟疑不决，到底是去还不去的时候，赖厅长一个电话把他请进了自己的家里。跟他讲了陈天雷这个名义上的私人公司的内在本质，希望他侯也夫能够以一个老革命的高度政治觉悟参与这个公司的运作，这不只是帮他陈天雷，更主要的是帮着厅里边种好这块改革“试验田”。侯也夫听了之后非常感动，认为这是组织上对自己这个已经退出沙场的老战士的信任，于是便当面应承下来。不过回到家里，他左思右相也不明白赖厅长为什么不在办公室里跟他谈这个事关全省电视系统改革的大举动，偏偏在私下里、在一种非正式的场合里谈？搞不明白，也就不费那个心思了。他决定去尝尝这个梨子的滋味，也决定去扑腾两下潮水。当然要牢记两个字的立身法宝箴言：谨慎。在出山之前，他特地提起斗笔在宣纸上把这两个字写了下来，并且认真地裱好挂在床头对面的墙上，他要时时刻刻用这两个字鞭策自己。 江海涛当然不知道侯也夫的真实思想。 他认为，能跟陈天雷这种刚愎自用、自私自利的人相处下去的人，一定是非常有涵养。看来，侯也夫就是这样的人。江海涛知道，从侯也夫嘴里套不出多少话来，便只好跟他天南海北的打哈哈，诸如“金城变化不小哇”、“这儿的空气真清爽啦”、“今天的飞机正点”啦，反正是“嘻嘻嘻”、“哈哈哈”。 按照陈天雷留下的话，江海涛住在神州大厦十八层“菩提影视公司”的办公室里。侯也夫将他领来后告诉他楼外面有个农贸市场，想吃什么可以自己买，办公室因为是商住楼，所以除了卫生间之外还备有厨房，里边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他留下钥匙，说了句“明天见’便让他早点休息，自己走掉了。江海涛关上门，开始观察起这个驻地来。从进门的一刹那起，他的第一印象是客厅真大，面积足有六十平方米，摆着两张写字台，墙角有台复印机，墙上挂着营业执照，贴着《武林传奇》的海报；穿过一小截走廊是生活区。厨房不小，足有十平方米，冰箱、微波炉、打火灶，碗柜和莱台都十分洁净；卫生间也很大，拧开水龙头，冒着蒸气的热水立刻哗地一下淌了出来，几乎有四平方米的镜子顿时哈满了雾气。他推开一个房间，看到这里依然是办公室，两张办公桌对面摆放着，一个拐角沙发，茶几上一盆绢花，顺墙的柜子里排列着《武林传奇》系列剧的录相带；再推另一间的房门却推不开，抬头看去，门的上方钉着一块铜牌，写的是“董事长室”。他不由的觉得好笑，心想：陈天雷这老小子真会给自己封官儿，屁大点个公司还自称什么董事长，谱到摆得不小。他摇摇头，打开了旁边的又一扇门，这里才是他的卧室。面积不大，但是摆了两张席梦思床，床头柜上放着台灯，临窗是一张写字台，门后有一对简易沙发。江海涛笑了。 他想起了卫生间的热水，便迅速地脱了个精光。 偏偏在这个时候传来了两个女人的声音，吓得他赶紧关上门，穿上衣服。 开门的，是江海涛并不认识的阿兰和另外一个漂亮的女人。 江海涛打量了一眼：“你们找谁？” 阿兰：“我们谁也不找。你是谁？” 江海涛：“我？我是……我是菩提影视公司的文学总监。请问你们……” 阿兰：“我们是凤凰集团的。” 江海涛：“凤凰集团？这儿没什么凤凰集团。” 阿兰笑了：“这儿就是凤凰集团。你们菩提影视公司是昨天刚搬来的。” 江海涛一下子陷入了五里迷雾中。什么乱七八糟的，哪又冒出来个凤凰集团，怎么菩提影视公司才搬到这儿，搬到这干什么？这两个女人是谁，她们深更半夜来干什么，她们怎么有钥匙？一个接一个的疑团使他的心尤如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的折腾着。两个女人竟然还有董事长室的钥匙，打开门之后她们在里边把门反锁了起来。江海涛不由得担心起来，万一里边有什么机密或者万一有什么钱财被这两个素不相识却又自称是凤凰集团的女人拿走了怎么办？自己是住在这里的外人，出了事是难逃干系的。于是，他干脆坐到了大厅里装模作样的看起报纸来，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倾听着、扑捉着从董事长室里传出的任何一点微小的动静。 其实，阿兰是带冰怡来洗澡的。 今天，她们一起去肯德基炸鸡店大朵快颐，狼吞虎咽了一顿之后，又去“曼彻斯特咖啡座”饮了怀咖啡，这才回到凤凰集团的办公室来洗热水澡。这是一座三房两卫的商住房，在充作董事长室的里间屋还有一个卫生间。 冰怡原来一直在凤凰集团做事，是前总裁方为策的私人秘书。方为策移居澳大利亚之后，那云飞主持集团的工作，她与那云飞合不来，便辞职不干了。但是她和阿兰的私人关系很好，所以还常常借机回来洗个澡，或者趁机使用集团的传真机往澳大利亚发个传真、打个越洋国际电话。 冰怡原来并没有钱。她嫁的丈夫同她一样也是欧亚商都的营业员。后来，丈夫辞职以留学的名义去了美国，临走把冰怡刮扯得成了秃毛的光条母鸡，浑身上下只剩下了从机场坐大巴回家的十二块五毛钱。如果不是过两天商都发工资，她恐怕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了。丈夫很爱她，这从每天晚上如胶似漆卿卿我我中她深深地感受得到；她自然也很爱她的丈夫，用尽了各种招数，希望能在他那强劲的犁耕下获得一粒生命的硕果，可惜的是，他和她的辛勤劳作却没有任何收获。冰怡长得很美，就如同她的名字，在外人看来是个冰美人，而在丈夫看来却是个恰美人。丈夫走的时候说，她一定要把冰怡拉出去陪读，因为他离开她会觉得白天不安心、夜里不好过。第一个月，丈夫每三天来一封信，讲的都是他的思念；第二个月，丈夫还是每三天来一封信，讲的都是他的奋斗；第三个月，只有开始的三天来了一封信，讲的是他将很快把冰怡接过去。到该来第二封信的时候，她接到的却是噩耗。她心爱的丈夫在美国的小石城出了车祸被撞死了。信没看完她就昏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她仍犹如在梦中。她没有哭，连一滴泪都没有。而是立即办理赴美奔葬的手续，这使凤凰集团的全体同仁们都深感震撼。阿兰陪着她跑来跑去，累得几乎要趴下，她却仍旧精力充沛。三天之后，她登上了飞往美国的飞机。直到这时，她才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并且在飞机上整整哭了十三个小时，一直哭到了美国。她要用泪水洗掉丈夫去美之路留给她的无限悲伤；她要用泪水排泄她对丈夫三个月来的思念之情！才三个月呀，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就离她而去，不是去往一个遥远的国家，而是去往一个遥远的世界。如果她知道会有这样的分手，她绝对不会放他走。但是他走了，走得那么匆忙，都不跟她再见一面便到了她现在不可能到的地方。机上的小姐和乘客没有一个人能劝住她，都被她的悲伤深深地打动了。人们竟然自动地唱起了《主与你同在》，自动的用雪白的餐纸扎出了一朵朵小花献在她的面前。他们都是冰怡素昧平生的人。她们和他们，不管是白人、黑人还是黄种人，都想为她分担这份伤痛。 从美国回来的时候，冰怡带回了六十万美元的赔款。她接到写着这个天文数字的支票时，两只手抖得无以自制。这难道就是一条活蹦乱跳的生命的价值么？如果让她选择，她宁肯要丈夫也不要这相当于四百八十万元人民币的美元。不，她不要！她在美国的法庭上狂喊着：“我爱我的丈夫，我要我的丈夫！”然而，丈夫已经化为缕缕青烟，变成了洁白的一杯骨灰。那四年恩爱生活，那三个月的日夜思念，都如同梦一样深深埋藏在她的记忆里，再也不会变成现实。在有的人看来，冰怡因祸得福，她虽然失去了丈夫却得到了一个人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钱财。阿兰就是这样劝她的。她听不进去。一个女人刻骨铭心的爱，一辈子也许只有一次。她自信自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冰怡洗完了澡，披着一头湿发从卫生间里出来了。 阿兰：“这么快？” 冰怡：“只冲了一下。再说，外头还有个大男人，真不方便。” 阿兰一笑：“怕什么？门关着，他又看不见。” 冰怡见电传机正在往外吐着传真纸，便走过去扫了一眼：“怎么都是人名？” 阿兰一把扯下来，数了数：“三十个。” 冰怡：“干什么的？” 阿兰：“这都是钱呐！一个人值三万美金呐！” 冰怡：“挣这么多钱，方总借我的五十万怎么还不还呐？” 阿兰：“怎么？那五十万还没还你？” 冰怡：“要还了，我能问吗？” 阿兰：“方总上澳大利亚去了，你怎么跟他要哇？当初他走的时候，你应当跟他把私账了结了。” 冰怡也说不清当时为什么没了结这笔账。她从美国回来并且由于获得交通肇事赔款成了大富婆之后，想方设法跟她借钱的人不少，她都挡了回去。因为在她看来，这六十万美元根本不是钱，而是她丈夫的命。她把它存在银行里，白天把存折放在贴胸的口袋里，晚上把存折压在枕头底下，她要时时刻刻和丈夫在一起。谁的借款请求她都可以拒绝，惟独凤凰集团总裁方为策向她开的口她怎么也没好意思拒绝。当时，凤凰集团下属的房地产公司急于办理拆迁，需要五十万元的拆迁费。方为策是从不向人伸手的人，他能向冰怡开口，说明他确实急需这笔款子。冰怡做为他的秘书，两个人的关系一直处得挺好。总裁张了口，她能不借吗？于是，她取出了六万五千块美元的利息，换成五十万人民币交到了方为策的手里。方为策很感动地给她开了一张借条并十分郑重地加盖了凤凰集团的公章。然而，冰怡根本没有想到的是方为策拿到这笔钱之后并没有投到拆迁上去，而是举家移民到了澳大利亚。那笔账便成了悬案。为这，冰怡后悔了好一阵子。她甚至觉得非常对不起丈夫，好像是丈夫的一块肉被她剜下来喂了狗一样。 阿兰见她不吱声，也就不再说了。 冰怡穿好衣服，想起什么似地问道：“哎，他们沙家又要办影视公司啦？” 阿兰：“不晓得沙总是怎么想的。” 冰怡：“四表姐同意了吗？” 阿兰：“不知道。” 冰怡：“哼，他们沙家干啥能干成？正经买卖没一个赚钱的。” 阿兰：“你可别说，沙总最近投资的海鲜批发城可赚老鼻子！” 冰怡冷笑一声：“那钱怕也不是好道儿来的！你看着吧，有朝一日，他们沙家从哪来的还得回到哪去。阿兰，你可要多长个心眼！” 直到半夜十二点她们才走出董事长室。 江海涛还没睡。手中的报纸已经被他翻了三遍，连中缝的广告都几乎背了下来。 池田杏给沙金山的印象好得出奇。沙金山想，自己的娘到她这个岁数已经是老态龙钟了。她是怎么保养的呢？别的不说，起码看上去她就是一个性情豁达的女人。 爱新觉罗把他们接到东岩宾馆下榻。 司马龙和吴媚娘一行随后也赶到了。依山而筑的东岩宾馆立刻热闹起来。按沙金山的意思，最好即刻见到《猛男痴女》剧组。还在飞机上颠簸的时候他就想像着自己到九华山之后一定会遇到摄制组的全体人马挥动着小旗和鲜花欢迎的热烈场面，没想到蛮冷清的，除了池田杏竟再没有第二个人到机场迎接。她说，全组今天依然在拍戏。那就上车吧。他们挤在一辆日本三菱厢式吉普车里，东倒西歪地爬行在路况极糟的公路上，向九华山进发。公路据说是被去年的一场特大洪水冲毁的，一年了也没有人张罗重修。到了一座汉白玉的石牌坊前，车不能走了，抬头一看，上面刻着四个大字：九华圣地。到了。 爱新觉罗是现从拍摄现场跑回来站在山门前迎接的。 沙金山有些失望。 既然摄制组不在，稍事休息之后爱新觉罗便提议大家去游山。这个建议立刻得到了司马龙、吴媚娘和百根的响应。陈天雷却不干。他主张先听池田杏和爱新觉罗的工作汇报。他急，恨不得让沙金山立刻就把钱交到池田杏的手上。 池田杏看出了他的意思，便问：“沙总，您看呢？” 沙金山也想松弛一下在飞机上绷得过紧的神经，便说：“还是先逛山吧。” 得。陈天雷迎头便吃了一个说话不算数的亏。 俗话说，水不在深有龙则名；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九华山便正应了这句俗话。无论从哪方面看，九华山的高度、山势。走向都远不及黄山、华山和泰山，但是它却与山西的五台山。浙江的普陀山、四川的峨嵋山齐名，并称为“四大佛教圣地”。 顺着石阶，他们一路爬上去。香客不多，游人不少。在石阶的拐角处，冷不了会出现一座比地头的土地庙还要简陋还要小的佛龛，而且居然也有香火。走过一段长长的山脊。他们来到了百岁宫。在沙金山的眼里，这座百岁官也就是一家民居的水平吧，所不同的只是它的门上起了一个琉璃瓦的飞檐而已，实在没有多少仙气可言。吴媚娘是见庙就烧香，见佛就磕头。这让司马龙好一顿嘲笑，说她傻。吴媚娘气得直翻白眼。在百岁宫门口，她专门为司马龙抽了一支签，偏偏是“上上签”。解签的小沙弥说，抽这个签的施主要交桃花运。当着众人的面，吴媚娘闹了个大红脸。不过，池田杏和爱新觉罗早就看出来他们两个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陈天雷却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巴不得身上的担子能马上卸下来，只要沙金山答应的三百万往外一交，别说游九华山，就是周游世界他也乐意陪着。现在，他没有这个心清，可又不得不陪着走，那份无奈和焦虑真是难以忍受。 爱新觉罗叉着腰，指着山下的九华镇问陈天雷：“陈总，你看这个镇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没有？” 陈天雷真没发现它与江南其它小镇有啥不同。如果说有的话，也就是卖香烛供品和佛教音乐盒带的小铺特别多。满镇都飘弥着香火的特殊气味，连街上的行人中和尚和尼姑也比较扎眼。 爱新觉罗说：“据说，文革以前没有这个镇子。红卫兵上山破‘四旧’，砸了九华山一百五十四座庙宇，强迫庙里的和尚、庵里的尼姑还俗。逼着他们配对成家。这就有了九华镇。十年之后，他们一个个都有了孩子，却又恢复了宗教自由，又动员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庙里和庵里去。这下可热闹了。当初还俗的时候他们一个个口念弥陀，大喊罪过呀罪过，这回重人空门，夫妻俩抱头痛哭，老婆哭孩子叫的，哈哈哈……没法儿，只好实行上班制。早上到庙里去上班，晚上回家守老婆抱孩子。比少林寺的“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还彻底！” 陈天雷一听，兴致大发：“太精彩了！这要拍个电视剧保证赚钱！” 吴媚娘好奇地：“真的呀假的？” 司马龙：“你听他瞎扯！” 陈天雷：“传说都是从瞎扯和胡说八道中发展出来的。” 百根笑道：“真他妈花花。” 陈天雷：“沙总，怎么样？拍完了《猛男痴女》咱们就拍《九华传奇》，保证一炮打红！” 没等沙金山吱声，池田杏便把他的话顶了回去：“你光看热闹了。宗教界不找你算账才怪呢！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呀！西方正攻击咱们没有宗教自由呢，你拍这玩意儿不是给人家送炮弹呀？虽说那是‘文革’当中的事了，也不能不考虑政治影响。” 陈天雷：“这个题材不正好是否定‘文革’的吗？说明‘文革’是破坏宗教自由的嘛！他们重人空门，难舍难分，说明和尚尼姑们也是有人性的嘛！” 池田杏：“你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政治！” 陈天雷：“你……” 他十分恼火，尤其是当着沙金山的面受到池田杏的抢白，更觉得脸上无光。他想，不管怎么说自己是菩提影视公司的总经理，是你池田杏这个剧组的老板，就算你说得有一万个对，难道就不能饶这么一回，非得把我陈天雷的面子都丢尽了不成？他瞄了池田杏一眼，肚里长牙，真恨不得当场宣布撸了她的制片主任！他看看沙金山，只见他心不在焉好像没把他跟池田杏的争执放在心上，便不再与她计较了。 沙金山对游山玩水从来就没什么兴趣。他到泰国去，是因为那里有“人妖“；他到法国去，是因为法国有闻名世界的“大餐”。除此而外，他只呆在美国那所私人别墅里，回国之后便把自己关在神州大厦三十二层的卧室里一天一天的不出门。逛了一下山，他的兴趣全无，便坐在“云深处”上方的一块岩石上休息。 池田杏非常识相地说：“爱新觉罗，你带他们去别处看看吧。” 爱新觉罗：“好哩。走，咱们去看看地藏王肉身宝殿。” “肉身？”吴媚娘惊讶地：“真的假的？” 爱新觉罗：“当然是真的了。” 吴媚娘：“没烂呐？” 爱新觉罗：“奇就奇在这儿了。传说这肉身宝殿里供奉的是新罗国的皇太子。新罗，就是现在韩国的前身。唐朝开元年间，就是唐明皇跟杨贵妃那会儿，新罗的这位皇太子到咱们中国来了。” 司马龙：“我听说过，好像叫……叫什么金乔觉？” 爱新觉罗：“就是他。在九华山苦行坐禅，阿弥陀佛了七十五年，到九十九岁的时候圆寂。和尚死了，坐着放进坛子里，三年以后打开缸盖一看，不但尸体不烂，而且还如生前一样，一敲他的身子还发出当当的响声，散出一股异香。你们说绝不绝？弟子们一看，就认为是地藏王转世了，便尊称他为金地藏，就建了这么一座肉身宝殿供奉他。” 吴媚娘直了眼：“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司马龙玩笑道：“金乔觉告诉他的。” 池田杏笑了：“哪呀！他得空儿就转山，连采景捎带着打听就这么着成了个半瓶子醋，也就唬唬你吧。你要刨根问底他就露馅了。” 爱新觉罗解嘲地：“我这是现学现卖，给你们当个导游还够用。走吧！” 沙金山摆摆手：“百根，你跟他们去吧。” 司马龙知道沙金山不想动弹了。他估计池田杏肯定也会借机留下来。这个场合自己必须留下来，于是便说：“媚娘，你和陈总他们不要走丢了。注意点。” 吴媚娘：“哥，你不去呀？” 司马龙不易察觉地向她递了个眼色。 吴媚娘噘着嘴不吱声了。 陈天雷明白，关键时刻到了，自己应当跟池田杏一起向沙金山汇报。再说，作为菩提影视公司的老总，他也应当听取池田杏的汇报。何况这次汇报涉及到沙金山投资的重大行动呢！他捡了块平整的岩石坐了下来。没想到沙金山却说：“陈老师你也去看看吧。我跟他主任随便聊聊。”陈天雷说：“我不想看了，没啥意思。”沙金山说：“那，你就回宾馆洗个澡休息吧。哎，百根！路过宾馆的时候你安排一下晚上的饭。” 池田杏：“晚上的饭组里已经安排了。” 沙金山：“档次高一点。这顿饭我来买单，不算剧组里的经费。我打算犒劳一下大家。在这个荒郊野外的山里拍戏，一定相当不容易，是吧陈老师？” 陈天雷：“是是。” 沙金山：“正好，你跟百根再去落实一下，每张桌上一瓶茅台，一定要让大伙喝好。” 陈天雷不走也不行了。不论他有多么不心甘情愿，但是财大气粗的不是他。他眼下就像一个剧务似的，只有去跑腿学舌落实剧组吃喝拉撒睡的份儿了，心里能顺溜吗？他想，池田杏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沙金山的投资留下来，因为戏垮了，丢的不是他陈天雷一个人的脸！想到这儿，他放心了，便说：“那好，池主任你好好跟沙总聊聊吧。沙总，您歇着，我们走了。” 池田杏在机场第一眼见到沙金山，便觉得他除了钱之外，肚子里很空。果真，通过逛山她验证了自己的看法。一个对自己祖国的文化遗产没有多少兴趣、对名山大川没有多大热情的人，能有多少涵养？——眼下偏偏这种人最有钱，而那些著作等身、学富五车的人却相当贫寒。前些年把这叫“脑体倒挂”，有句话颇为流行，说什么拿手术刀的不如拿西瓜刀的，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她常常对此愤懑不平，可整个时代就这样，你再不平又能怎么样？比方说自己吧，不就是要拍戏却没有钱，不得不与这种人打交道，乞求他们掏出两个子儿来，以满足一下自己对于高尚艺术的追求吗？在他们面前自己就像个乞丐。如果说跟乞丐还有什么差别的话，也只不过是乞丐明晃晃地伸着手、磕着头要，而自己则是巧拨舌簧，在杯觥交错中要而已。表面上的高雅掩盖不住性质上的和本质上的一致。为了不让《猛男痴女》停机，也为了不让陈天雷的公司破产，她知道自己必须扮演高级乞丐的角色，而且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沙金山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 池田杏：“山里禁止烟火。” 沙金山只好把烟收起来，单刀直入地问：“现在，拍戏缺多少钱？” 池田杏：“怎么说呢？” “实话实说。” “说宽松点的还是说紧巴点的？” “随便儿。” “要说这个戏想拍得好一点，最少得花三百五十万。人物太多，历史跨度也太大，光景点就得转三个，一百来号人，哪个不得吃喝拉撒睡？宋导又是个拍戏非常认真的导演，钱顶不上去怎么保证质量？不过，这也得看谁制片。不会制片，三百五十万也搂不住，会制片也就花个三百万吧。” “差这么多！” “这就看水平了。” 沙金山暗自点了点头。他听陈天雷说过，池田杏会制片，能省钱，经常是凭着她的公关活动，不是场租费免了就是车马费算赞助了，要不就是食宿费减半。她要说出三百万够了，那就是差不多了。他想了一下，问道：“能挣回来吗？” 池田杏：“当然能了。不但三百万能回来，最少能翻番，不回来六百万，谁傻啦扔钱打水漂儿？我们也不是白吃干饭的。在影圈里混了这么多年，拍了十来部戏，不管大小吧，哪部也没赔过钱。” 沙金山放心了。从陈天雷、司马龙和池田杏三个人的嘴里听到的都是影视准赚钱。他不由得志得意满，踌躇满怀起来。他想，真是自己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出不了几年，他沙金山就会一个跟头翻上去，成为中国影视圈里的大亨，亚赛美国好莱坞那些制片人。他甚至也会像他们一样，挽着满身珠光宝气的明星出席奥斯卡金像奖的颁奖典礼，创造出令所有的人都艳羡的荣誉！什么叫光宗耀祖？这才叫光宗耀祖呢！ 这时，百根跑来，说摄制组回来了，请他们下山吃饭。 沙金山和池田杏赶回东岩宾馆，会合陈天雷、司马龙、吴媚娘、爱新觉罗，简单地洗漱了一下。沙金山很重视与摄制组会面的时刻。他特意修了面，换了一身黑色的礼服，扎了一条红色的蝴蝶结。他对着镜子打理了一下之后，把要说的话在脑瓜里搜罗了一遍，便和他们一起向着摄制组驻地的食堂走去。一路上，沙金山没有吱声，而是专心想像着见到宋虎导演和剧组的男女演员自己怎么跟他们握手，说什么话；致词的时候要不要端着酒杯。他甚至想像剧组的人见到他会像见到伟大领袖一样表现出无限崇敬、无限热爱的场面，那场面一定是全体从堆满山珍海味的桌边起立，响着刮风一般的掌声。想到这儿，他悄悄地问走在身边的百根：“相机带上了没有？” 百根：“带了。” 沙金山：“别忘了拍。” 百根笑了：“忘不了。” 然而，当他们推开门，进入摄制组驻地食堂的时候，眼前的景象使沙金山不由得感到震惊，感到恼怒、感到厌恶。他让百根精心准备的宴会，在他这个主人还没到席的情况下竟然被那帮艺术家们造祸得杯盘狼藉了。他的脸一下沉了下来，像是被人当众羞辱了一遍似的，不可容忍。不消说，司马龙和吴媚娘也觉得这个场面简直是一群没有教养的人干的。他们觉得，这太丢艺术家的脸了，难道剧组这帮人连起码的道德也不懂？难道连这点山珍海味也没吃过，非得表现出饥不可忍的嘴脸才能大饱口福吗？陈天雷一点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不要说别的，这至少表现出他管理上的无能。他觉得宋虎这帮家伙根本不给他留面子，这种下马威干得漂亮啊还是怎么的？你们对我陈天雷有什么意见，尽可以吼、尽可以骂，你们干嘛给我来这一手哇！这不是让我在沙金山面前难堪吗？我可是在他面前把你们一个个吹捧得人模狗样的，你们就这个德性？ 池田杏瞪了爱新觉罗一眼：“怎么搞的？” 爱新觉罗：“不知道哇！” 池田杏：“你没跟剧组打招呼？” 爱新觉罗：“还没来得及。他们下山那会儿，咱们还在东岩宾馆。他们可能饿坏了，就先吃上了。” 池田杏：“真不像话！把全组给我叫来！” 爱新觉罗：“于……干什么？” 池田杏：“我要让他们怎么吃进去的怎么吐出来！这顿饭是沙总摆下的犒劳宴。我们本应该为沙总摆接风宴的。这可好，就像是八辈子都是饿死鬼似的。剧组再没钱也不该把人丢到这个份上。他们明不明白什么叫‘塌人不塌架’？” 爱新觉罗：“这都是陈总请来的名腕，谁惹得起呀？！” 陈天雷一怔，怎么又拐到自己身上来了？你们当制片的是干什么的？一顿饭都管不明白还能管剧组？要是金绍曾管这个剧组，三十万就足可以使剧组运转起来，哗哗的往里进钱了，你们两个大活人就知道伸手要钱。我把沙总这个大存折都给你们领来了，你们还给我眼罩戴，你们他妈的是什么玩意儿啊！想到这儿，他摆摆手说：“算啦。咱们吃吧。” 沙金山满以为陈天雷也会慷慨激昂一番，让他面子上好看一点，气儿能消一点，没成想他竟然连个屁也没放一响。这老小子也够不是个东西了，不可信任也不可交。看来，这个戏投不投资还得再看看。他不能干喂白眼狼的傻事。他起码还知道东郭先生的故事，也听说过农夫和蛇的寓言。一个小小的宴席便使得他觉得自己有点像救那条狼的东郭，有点像救那条蛇的农夫了，必须立码刹车！于是，在没滋没味地吃了两口饭以后，他便放下了筷子。回到东岩宾馆，他叫来了司马龙和吴媚娘，只说了两个字：“回去！” 司马龙听了一愣：“回去？还什么都没谈呢。” 沙金山：“还说啥？” 司马龙试探地：“那笔钱不投了？” 百根早就把一切看在眼里了，见司马龙还不识相，便顶撞道：“还投个屁！” 司马龙：“嗨！这个陈天雷是不像话，哪能这么干呢？！这不是叫人下不来台吗？挺好个事，眨眼的功夫就他妈的全搅和了。你说他是不是个干事的人吧？！” 谁也没听出来，司马龙这番话其实怎么理解都行。明面上他骂的是陈天雷这个老小子不识相，暗地里他其实也是借题发挥，骂沙金山说话不算数。这笔钱沙金山要是真的不投了，不用说他在陈天雷面前栽了，就是在吴媚娘面前他也没了面子，更不用说他做的发财梦了。他扫了一眼吴媚娘。这个时候只有吴媚娘能挽局势于危卵，能救急难于发丝了。吴媚娘挺精明，司马哥哥只是瞭了那么一眼她就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于是便各自递了一根香蕉，说：“别，都别生气。” 沙金山没要香蕉。 吴媚娘扒着皮，又递给他，说：“咱们到这儿来，敲锣打鼓的谁不知道哇？兴许哪根捻没联好才出了这么档子事。要说这事是够气人的，要我，立马就走。可不管怎么说这是个机会。他陈天雷把菩提影视公司管了个乱七八糟，看得出来剧组没一个人服他，要服，能不给他个面子么？所以，我琢磨着剧组根本不是冲沙总来的，而是让他陈天雷当着沙总的面下不来台。要我说，咱们走还得走，这个屎屁股他陈天雷擦去吧；另一方面，咱们留也还得留，怎么个留法儿，这里边就有个说道了。” 司马龙非常佩服吴媚娘说的这几句话。 百根却不以为然：“没必要留下。” 沙金山听了半天，听出了门道。他发觉吴媚娘平时看去像个缺心眼的傻娘们儿，到关键时刻还真能从另一方面提出问题来让你冷静下来想一想。这个娘们儿不简单。他扫了一眼司马龙：“你说呢？” 司马龙：“媚娘说得对。要冲他陈天雷，咱们何苦来呢？不是因为拍电视剧能赚钱吗？他陈天雷缺的就是钱。正因为他没钱，剧组的人才不尿他。要我说呀，这事得从长计议。咱们不是傻妣！” 百根：“钱留不留？” 司马龙：“这得看沙总。” 沙金山没有说话。他只是提上了箱子递给百根，自己把手包往腋下一夹，说：“你们俩还是坐火车走。我跟百根坐飞机。陈天雷愿意留留他的。”临到上车，陈天雷才感到事情不妙。沙金山这一走，不啻等于他的灭顶之灾。他把沙金山看成自己走出困境的灯塔，看成自己跳出苦海的撑篙，沙金山要是再撤了梯子，那他可就只有跳楼的份儿了。他把沙金山拉到一边，哭丧着脸哀求道：“沙总，您大人不见小人怪。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请您担待。《猛男痴女》这个戏面临绝境，您要是再见死不救，我就全完了。就算我求您了，您可一定要拉我一把。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您的。”说着都差点腿一软给他跪下去。沙金山看看来送行的池田杏和爱新觉罗，又看看吴媚娘和司马龙，朝百根扬了扬下颏。 百根不太情愿地把密码箱递给他。 沙金山打开密码箱，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捆捆的百元钞。 他拿出二十扎来，在手上掂了掂，说：“这是二十万，先借给你。” 百根叭地合上箱子。 这一箱子钱震住了所有在场的人。司马龙跟吴媚娘相视了一眼，这一眼传递了好多好多只有他们俩知道的内容。池田杏和爱新觉罗也相视了一眼，他们明白了自己应该找什么样的主人。 百根：“请写个借条。” 陈天雷的手抖着，在箱盖上写了收到二十万元的借条，签上了名字。他的心有些发紧，鼻子有些发酸。二十万！二十万好干什么呢？他想哭，却哭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向万丈深渊，接下来便是粉身碎骨。 他绝望了。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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