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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天雷抓住了沙金山这个大老板,一身冷汗才消下去。 现在,险情排除。沙金山答应,为了救他在九华山的剧组,决定投资三百万。他一听这个口信,激动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好像咳嗽一下它就会蹦出来。为了免除他在‘花开富贵’高达七千多块的租金,沙金山又腾出自己的一套房子,让他把菩提影视公司搬到金城最著名的神州大厦去。他的身上立刻轻松得如同没了骨头。他迫不及待的把这个“特大喜讯”报给了万里之外的池田杏。 池田杏自然更兴奋,声音里都透着笑:“是吗?那最好请他到剧组来。” 陈天雷:“让他到剧组干什么?” 池田杏:“让他亲眼看看电视剧拍摄是怎么回事。起码也证明一下,你确实有个剧组在拍戏嘛,这样不是更有说服力吗?” 陈天雷一听有道理。于是趁到神州大厦订房间的时候便跟沙金山说了,希望他能屈驾出征,前往九华山池田杏的《猛男痴女》剧组进行视察,以鼓舞士气。开始,他担心沙金山会拒绝,绞尽脑汗编了许多理由,似乎如果不去的话就会有多么巨大的损失,没想到他刚说完沙金山就满口答应了,不但他要去,还要带上司马龙、吴媚娘、百根并且和他陈天雷一块儿去,这样也显得公司对剧组的重视。至于钱,他要亲自带上三百万现金,这样也省去转汇的周折,对于急需用钱的第一线来说更及时些。他竟想得比自己还周到。这使陈天雷感动得差点掉下泪来。 天,从来没有这么蓝过。 太阳,从来也没有这么亮过。 陈天雷也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塌实过。他根本就不知道一宿的鼾声竟然把林辉搅扰得没有睡着,只好跑到阳台上数星星。其实陈天雷一直跟她分开住。她带着种籽睡一间,陈天雷自己睡另一间。她知道丈夫是夜猫子,睡觉之前总要在桌子上写些什么;她知道,那自然是为了他们的公司;然后就是一盘一盘没完没了地看录相。陈天雷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的,她从来也不知道。陈天雷很少跟她亲热。自从有了种籽,她就再也没有尝过夫妻生活的滋味。那天晚上,陈天雷突然要跟她做爱,她如同久旱逢甘霖,如饥似渴地着实满足了一番。想再来一次,他却全然没有了精神。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阳台上那盆三角梅飘弥着幽香。 街上,偶尔有夜间出租车划过的声音。 林辉的思绪随着陈天雷的鼾声越扯越远。她最初听到这鼾声是在万里之外的长安。那时,她在一家颇有名气的博爱医院泌尿科做护士。一个刚刚从护士学校毕业出来的女孩子,对生活、对事业都充满了美好的憧憬。每天在病房里穿过来穿进去,把一针针药水推进病人的胳膊或臀部,把一片片药分发到他们的手里,她从没感到过劳累和枯燥。护士长闰大姐特别喜欢这个说话甜甜的、笑起来也甜甜的,连长相都是甜甜的小姑娘,特地指派她做六号病房的特别护理护士。六号病房是个高间病房,房间里有沙发、冰箱、电视和独自的卫生间。住在里边的听说是位非常有名的大作家。她很痛快地答应了。当她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进去看望这位名人的时候,病人正在睡觉。她撩起床头的病员名牌看了一眼才知道,患者叫陈天雷,患的是尿路结石。她悄悄地退出去,却忽然传来了轻轻地呼唤:“小姐,有事吗?。” 她只好再回来:“啊,没事。从今天起,我对你进行特别护理。” “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林辉。” “林辉?这个名字真好听。” 林辉笑了。 从此,林辉便扎在六号病房了。作为一个只有十八岁的姑娘,她什么都不怕,甚至让她杀鸡、宰兔她都敢。家里这些活也大多由她来干。她最怕的是接尿,尤其是给男患者接尿。要命的是陈天雷的病偏偏要在阴茎里插导尿管并且还要用胶布把导尿管粘贴在大腿的两边。第一天做这件事的时候她脸红得就跟她穿的那条红裙子一个颜色。 陈天雷:“怎么,害臊哇?” 林辉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陈天雷:“护士要害臊,可就没法当了。要不,我自己来吧。” “别别。你躺着。”林辉放下托盘,戴透明胶皮手套的时候手都抖了起来。怎么开始的,她都不知道,反正整个人都木木怔怔的,就如同从澡堂里出来的一般,浑身都湿透了。 陈天雷忽然哆嗦了一下。 “疼吧?” “还行。” “我再轻点。” 林辉越想轻,手还越重。疼得陈天雷差点叫起来。林辉终于把导管下进去了,可是导出来的全是血尿。她觉得非常对不起陈天雷,害臊完全被愧疚代替。从六号病房里出来,她特地下楼去买了好多水果,以补偿自己的过失,临回来的时候还特意买了一支郁金香送给陈天雷。当然,这里边除了为了向陈天雷表示歉意之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希望陈天雷在护士长查房的时候不要打她的小报告。 一切都很自然。 记不得是哪一天了,在她做完护理工作之后,陈天雷忽然叫住她,送了她一本他写的书,书名叫《爱在旅途》并且还在扉页上签上了“赠林小姐,敬请斧正”。捧着这本书,林辉差点昏过去。一个这么大的作家居然赠书给自己,还那么谦虚地请她斧正。她真是受宠若惊。回到家里,吃了晚饭她便钻进自己的小屋看起来。书中那娓娓动听的故事,闪耀着智慧的警句,使她如醉如痴。她的心都被融化了。陈天雷的才华,陈天雷的影像一刻也挥洒不去的占据了她的心房。终于有一天,在她下班之后跟他谈了自己读这本书的心得,谈得很晚很晚。那一夜,她没有回家。陈天雷使她平生第一次尝到了做女人的滋味。这滋味竟是那么不可名状,似飘飘欲仙,似昏天暗地。偏偏这个时候值夜班的护士前来巡夜,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场面。她尖叫了一声逃了出去。 林辉忘了插门。 第二天,护士长闫梧桐当众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 这个耳光使她明白,原来闫大姐就是陈天雷的老婆。 接下来的事就没法回忆了。林辉再也不能在博爱医院里呆下去。她成了勾引患者的下贱女人,作风败坏。医院里给了她记过处分。原本非常慈祥的闰大姐也露出了河东狮吼的本相,话语如同刀子一般损得她无地自容,而护士长的哥哥、姐姐。弟弟和妹妹们则给了她一个实实在在的报复,把她的臭名扬到了她家所在的街道上,还冲进她的家里,把她家凡是站着的家具都来了个就地卧倒。爸爸妈妈哭着嚎着骂她丢尽了林家的脸,指着鼻子让她滚。滚,滚到哪去呢?单位,单位去不成了,没脸见人;家,家是回不去了,也没脸再见爹娘和兄弟姐妹们。只有去找陈天雷。她给陈天雷打电话,他从家里出来,也是一副狼狈相。她知道,她的护士长也正在跟陈天雷闹得翻天覆地呢! 陈天雷见了她,便说:“林辉,我们逃走吧!” “逃?往哪逃?” “你敢不敢?” “敢。只要你不扔了我。” “我不。” “那,你上哪,我上哪。” “你不要工作了?” “只要有你,我什么都割舍得。” “那好。咱们现在就走,走得远远的。我们当野人,当流浪的吉普赛人!只要我们在一块儿。” 从那天起,陈天雷带着她开始了一种绝然没有想到的生活。他们逃进了林区,住进了护林人遗弃的木克楞。大森林清新潮湿的、带有野草和树叶气息的空气沁人她的肺腑。陈天雷把她安置在这里,回去了断他那惨遭失败的婚姻。林辉天真的以为陈天雷会很快成为她合法的丈夫,她会很快成为他合法的妻子,却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一直等了八年!在这个荒郊野外的木克楞里,她每天提着桶到林间溪水中去汲取用水,采摘那拱出腐草的蘑菇,数着林隙间透洒进来光线打发漫长的、寂寞难挨的时光。每个月只有一次,陈天雷带着一堆的食品来看她。她变得只会说一句话了:“天雷,你别扔了我。你别扔了我。”陈天雷也每次都对她说:“不会。林辉,不会的。”只有这每月一次的会面,她才能和她的心上人如胶似漆的过一夜足够她回味一个月的生活。为了这宝贵的一次,她不放过陈天雷身上的一寸地方。她恨不得把陈天雷那个败坏了她的声誉、逼得她过这种人不像人鬼不是鬼的生活的东西咬下来,吞到肚子里。但是她下不去嘴,也舍不得咬。她只有流泪。 这个男人就是她的一切呀! 终于,她熬出了头。陈天雷带着她来到了金城。他,成了金城电视台的副台长,她却成了家庭妇女。她更加怕,怕这种悬殊的地位会使她失去他。于是,她千方百计的非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不可。终于在她二十六岁那年,也就是陈天雷五十六岁的那年她收获了一颗“种籽”。这颗“种籽”成了她解除郁闷和寂寞的依托。有了这粒种籽,她更加爱她的丈夫,关心他的身体、关心他的精神和情绪,也关心他的工作。她觉得,自己已经化为陈天雷生命的一部分,须臾不可没有他的声息。所以,听到那如雷的鼾声,她觉得亲切、觉得安心。如果这鼾声什么时候她听不到了,那才会叫她五经六受的提心吊胆呢! 夜空中的天际抹出了一道晨曦。那晨曦是灰色的,接着便变白了,随后抹上了淡淡的红色,像是少女拍在脸上的腮红。从她坐着的阳台,可以眺望到郊外那黑黝黝的的群山,一片红晕就是从那片黛色的山峰后面刷上天空的。很快,一轮红得透亮的太阳从山那边露出脸来。 林辉扫了一眼屋里,见陈天雷还在酣睡。她不忍心叫醒他,可是又不能不叫。如今,他不是可以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可以不必坐班的电视台副台长了,他经办着自己的一家影视公司;她也不是一个整天无事可干的家庭妇女了,而是菩提影视公司的董事兼公司的司机和秘书。他们都有许多事可做。今天,公司要大搬家,尽管她不同意搬,但是她拗不过陈天雷。她担心,凭着一个女人的直觉,她认为这不是吉祥之兆。她跟陈天雷、司马龙和吴媚娘讨论过,那天她失败了。 “难道就不能不搬吗?” 司马龙:“不搬,这儿一个月七千多的房租谁掏?“ 林辉:“沙总不是答应投资了吗?” 吴媚娘:“沙总答应的是投资拍《猛男痴女》,可没答应投资咱们公司。对吧?还是搬过去好,这样也显得咱们有合作的诚意。” 陈天雷:“搬有搬的好处,不搬有不搬的好处。” 司马龙:“两利相较取其重,两害相较取其轻。不搬,交房租的钱咱们有吗?搬,起码房租省下了。沙总那么有钱,还在乎跟你要这点房租吗?” 林辉:“可是……” 吴媚娘:“别可是啦!这不是顺垄沟捡豆粒,哪有那么多可是?” 林辉:“可是……” 陈天雷:“就这么定啦。” 林辉的“可是”终于没有说出口。她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想当着司马龙和吴媚娘的面说。虽说他们俩为菩提影视公司引资有功,但公司毕竟是自己家的。为了办这个公司,他们已经把家底都掏光了,哗哗响的人民币变成了不能吃不能喝的电传机、电视机、录相机和桌椅板凳,变成了公司职员的工资,还变成了电视剧《猛男痴女》的前期筹备费。现在,她跟陈天雷已经是两手攥空拳的穷光蛋了。万一公司再有个好歹,那他们只有家破人亡。她实在太怕这个前景了。而吴媚娘和司马龙会损失什么呢?他们没有一分钱投在里边,却凭空捞了个“董事”当着,而且如果公司有了赢利,他们还要参加分红;如果没有赢利,他们则什么风险也不担。他们是地地道道的空手套白狼,吃空饷、玩空手道。从这一点上来说,她就信不着他们。至于沙金山,她只见过一面,印象并不怎么样。她怕这位沙总半路上撤梯子,让她和陈天雷进进不得、退退不成,最后闹个鸡飞蛋打。这些年虽说她没出山经商,但是也没在家闲呆着,在相夫教子的闲暇她阅读了大量的书刊,从名著到地摊上的杂志。那里边描写的商场叵测、阴谋诡计、弱肉强食,使她噤若寒蝉。她不能不在迈出每一步之前心惊肉跳地掂量一下后果。 传来了种籽的哭声。 林辉赶紧跑过去,原来这小子尿床了,又是一堆麻烦事。 陈天雷被他儿子的哭声吵醒了:“哎,你怎么不叫我?” “想叫来着,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哭上了。” “快收拾,来不及了。公司今天搬家。” “能不能不搬?” “怎么能不搬呢?” “我总觉得不托底儿。搬到神州大厦去,就攥在人家的手心里了。他那儿是有米,可咱们不能饥不择食,得看看它是不是一只扣雀的筐。” “你是说,沙总想套咱们?” “我也说不清。” “妈的,就算他真有那份心,也没法儿了。明摆着,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眼下,为了他那三百万,为了救咱们那个剧组,明知他是狼,咱们也得把公司送到他的嘴里去。要不送,剧组解散,咱们那五十万打了水漂不说,公司的房租也没钱交,还不是面临着彻底破产?如今就是火海也得跳,就是油锅也得下,就是刀山也得上了。不然,横竖也是个死!更何况,他沙金山是不是想涮咱们,你我谁也不知道,说不定咱们是杞人忧天呢!沙总压根儿就没你担心的那些事儿,那咱们不是绝路逢生、大展宏图了吗?” “可是……” “可是什么?” “这一切都没个保证。他让咱们搬过去,也没有个协议,那边的房要不要房租,要的话,谁掏?他要投资《猛男痴女》也没有个协议,投了以后,利润怎么分?版权算谁的?全都是人嘴两张皮,叫人心里跟猫爪子挠着似的……” “你呀,想得太多了!” “可是……” “行啦,走吧走吧。在路边小吃摊上随便垫巴垫巴得了。放心,有我呢!” 林辉的“可是”终于又没说出来。她为他担心,那是因为她爱他,也爱这个家,所以他才更加为他担心。 金城的街上乱成了一锅粥。 过去只有从外国电影上才能看到的景象,这两年在金城也出现了:各种牌号、各种颜色、各种型号的汽车挤在一起,中间的缝隙中还如流水似地流动着行人和自行车。汽车的喇叭声、自行车的铃声、交通警察的哨子声、行人的骂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嘈杂的世界。整条街道的上空象罩着一层蓝色的薄雾,空气中充满了汽车尾气的刺鼻气味。 塞车了。 陈天雷不由得烦躁起来。他摇下车窗朝前边看了一眼,什么也看不见。听那叽叽喳喳一句半句的议论,好像前边出了主祸,三辆车横在那里挡住了去路;朝后边望望,尤如钢铁堆积,也是长不见尾的车龙,退也没有退路。他骂了一句,跌靠在车里,“真他妈的不是吉兆!”他想。 走到今天这步路上,他是逼的。 是别人逼自己,还是自己逼自己?他说不清也道不明。 陈天雷是凭着“一本书主义”走红全国的。一炮打红之后,金城电视台率先购买了电视版权,把这本名叫《爱在旅途》的走红小说拍成了二十五集电视连续剧。那个时候他正为了一夜风流跟前妻闫梧桐闹得满城风雨,名声奥得无法再在那个西北大都市呆下去,便借着这部电视剧的由头,想方设法调到了金城电视台,当上了电视台的副台长。他摆脱了丑闻,摆脱了发妻,也摆脱了小说《爱在旅途》的合作者。在金城,他面对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新的环境、新的领导、新的同事、新的事业。他踌躇满志地开始运作自己的计划,凭着电视台这块牌子,他打起了《武林传奇》系列剧的录制大旗。他成功了。成功带来了荣耀、带来了自负、带来了嫉妒,带来了一切该带来和不该带来的悲和喜。矛盾是从分赃不均开始的。陈天雷不愿意把别人想得太坏。他宁愿说矛盾是从分配不均开始的。他不明白,一些平时喜眉笑脸、亲亲热热喊他“陈台长”、“陈总”、“陈老板”、“陈大胆”、“陈大拿”,哥们儿哥们儿叫得甜得不得了的人,怎么一到分钱的时候都嫌别人比自己得的多,而自个儿却得的少? “谁容易?谁他妈的比谁少干了?” “我不是冲钱来的,可也不能拿这点玩意打发我呀!我成要饭的啦?” “艺术家也得吃饭。你打听打听去,我在别的地儿上一部戏多少钱。有你这么抠的吗?” “我不是嫌你给的少。这事关我的名誉!你这儿给这么点儿,传出去丢不丢人呐?!噢,合著我一个国家一级导演在你陈天雷这儿才值这么几个子儿呀?” 争争吵吵,传遍了全台。 最让陈天雷恼火的是,台里居然有人说他陈天雷手脚不干净,要不然事情不会闹得这么凶。“他妈的!我起五更爬半夜操持这么大个系列电视剧,为台里赚了那么多钱,赢得了那么多的赞誉,我容易吗?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就算什么也没有,总还有个疲劳吧?你们他妈的是骡子是马下来遛遛哇!”他忿忿地想。还是金绍曾压住了他的火,劝他无论如何也不要再顶下去,否则事情越闹越大发,对方方面面、上上下下都不好。他仔细想了想,觉得金绍曾说得有道理,就一咬牙从账上划出去二十万,分!就算他妈的消财免灾了! “给厅长包一份,别忘了。”他嘱咐道。 金绍曾一挤眼:“甭给了。上次你不是已经送给他一套红木家具了吗?那一笔就值三万呐!再给,他不见得敢要了。虽说官不打送礼的,可也得适可而止啊。要不,你不是把他往局子里送呢吗?” 陈天雷:“你小子!照你说的办!” 风波让金绍曾这一招化解了。金绍曾现在在哪儿?陈天雷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唉!世事真是多变,再好的朋友也会离他而去。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朋友,只有狼。有的狼时时刻刻都会咬你;有的狼吃饱了,就不咬你,一旦吃不饱,哪怕是只有一顿没吃饱就会咬你;有的狼什么时候都不咬,可一旦咬起来就会一下子把你咬死。金绍曾在陈天雷的眼里就是一条狼。他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其实,陈天雷全忘了,当初他跟金绍曾分手,完全是因为他自己。金绍曾长得高大伟岸,长相颇似一位著名元帅。起初,他是被借调到台里在一部戏里出演一下这位元帅的“群众”角色的,因为元帅的戏在那部电视剧里只有一场而且只有一句台词,纯属“出群众”。戏拍完了,他便留下来给陈天雷的《武林传奇》中的一部戏当制片主任。金绍曾这个人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别的剧组的制片一天到晚拍电报、打电话,张着爪子跟陈天雷要钱,而他却总是能够往回上交十万、二十万节余下来的成本。这让陈天雷欣赏得不得了。干脆任命他当《武林传奇》系列剧的总制片,成为他的副手。金绍曾果然不负他的重托,愣是把这部戏的经济状况治理得井井有条、清清爽爽。他特别欣赏金绍曾的制片“理论”:摄像机一转就不能再往外花钱,而应当是哗哗地往组里进钱!开机了还花钱的制片肯定是个大笨蛋!至于金绍曾用什么绝招“哗哗的往里进钱”的,金绍曾从来也不讲,他也不好问。有人跟他说,金绍曾可能手脚不干净,他不耐烦听。他想,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的?只要他金绍曾能让整架机器运转,能把每个人打发得滚瓜溜回,他多喝一口汤、多吃一片肉,又算得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大旱还饿不死厨子呢!想让厨子不尝汤,哪个厨子肯给你做莱?得一人才得天下。这一点,他陈天雷深有体会。自从金绍曾给他当了助手,他的个人收入账和归他管理的电视剧部的收入账上几乎是几何级数的往上跳字码。俗话说,财大气粗。兴许这是个规律。他陈天雷有了钱,腰也肥了、胆也壮了。他觉得自己就是真理了。归他管辖的电视剧部拿来的本子他说行就行,他说不行谁说行也不行;电视剧部的人拍的片子,他说好就好,他说不好立刻就枪毙,连改也说改不好。他认为自己这样是为了把单位搞好,却没想到招来的是众叛亲离。电视剧部才四十来个人的单位竟然分成了三派。对此,他非常恼火,认为他们是拉帮结派是闹“山头主义”。于是,他决定维护“团结统一”,开始进行组织整顿,削平山头,把那些不听他的话、闹“派性”的刺头一一调出了电视剧部。整顿完毕,旗下全是自己信得着的人了。他陈天雷好象松了绑,开始大胆的往前走,不回头了。《武林传奇》共一百二十集,一次性将版权卖给了香港的“楚风娱乐传播公司”,得到八十万美金。他没有交回电视台,也没有让“楚风公司”打人电视剧部的账号,而是在香港的渣打银行单独以他个人的名义立了个户头。这件事他干得有点太出格了。金绍曾提醒他,按照国家法律这叫鲸吞公款。 陈天雷吓了一跳:“那咋办?全提回来,也太便宜台里了。” 金绍曾:“你得向厅长和台长汇报。” 陈天雷:“那不是飞蛾扑火吗?我疯了,去找死!” 金绍曾:“可是纸总是包不住火的。台里边多少人在盯着这部戏呀。你以为没人在背后算计你呀?” 陈天雷傻眼了:“那怎么办?” 金绍曾:“跟你说了,汇报。当然,看你怎么说了。你总不能说:赖厅长、张台长,我把《武林传奇》卖了,七十万美元我都揣自个儿的腰包了。你不傻。要那么讲,你就死定了。你得把它说成还是公款,只不过换了个存法儿,目的是为了涉外活动时用款方便,省得一级一级的往财政部门去报审外汇额“度。” 陈天雷一听有理。当天晚上,他马不停蹄地连着跑了厅长家,又跑了台长家。稍带着给厅长的小女儿和台长夫人各送了点他从香港带回来的“小意思”。他的“小意思”绝不小,而是让你推又推不掉、收又不能不收,面子过得去,查起来又不算事儿的“小意思”。这里边的学问大着呢。他送给厅长小女儿的是一枚邮票,在国内它叫“蓝军邮”。他知道它的价值,厅长和他的小女儿不知道,他只叮嘱了一句:“这张邮票不算啥,可千万别玩丢了,听说全世界也没几张呢。”厅长一听马上就明白了。邮票这玩意儿这么小,不过方寸大的纸片,实在是“小意思”。送得有脸,收的放心。他送给台长夫人的,是一张只有一尺见方的齐白石老先生遗画,上面只画着一朵泼墨般的南瓜花和一只连翅膀都几乎是透明的蝈蝈。台长夫人是搞美术的,一看就爱不释手。明明这张画是真货,他却装糊涂地说:“我看不懂,兴许是复制品,权当雅兴吧。”这话,让收的人下了台阶,送的人也说得坦然。当然,在送“小意思”的时候,他“顺便”汇报了香港之行,提到了那笔款子。他说他存在香港就是为了厅长和台长以后出国考察用着方便。厅长和台长都说这么办可以,说他陈天雷干得漂亮。陈天雷自然把悬着的心稳稳当当地放进了肚里了。过了半个月,他真的借机“安排”由厅长带队、台长参加的赴澳大利亚“考察团”,到海外去“考察”了一个月。在澳大利亚,陈天雷动用从香港提出来的美金,着实好好招待了厅长台长一番,请他们南下墨尔本,然后顺着东海岸一路北上,参观了悉尼歌剧院,又游览了布里斯班,最后到北方热带城市达尔文港。什么袋鼠肉、考拉汤全都尝遍了。自然每个人也带回了许多澳大利亚“土特产”。这一切都是金绍曾精心策划的,但是金绍曾本人却没参加这个“考察团”。他接受了陈天雷的秘密使命,从香港的账户上调了十万美金,投资到了旅游圣地九寨沟的一家三层楼的“美景大酒楼”,让酒楼的女老板去经营开发“美不胜收小人国”。陈天雷跟这位女老板是在剧组到九寨沟拍戏的时候认识的。当时剧组就住在“美景大酒楼”里。他前去剧组视察工作,在这位女老板的接风宴会上竟被她的泼辣劲所征服。孤儿寡母的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从卖小饰物于起,几年的功夫竟盖起了这么一座三层高的“大洒楼”,没有女强人的魄力,行吗?当天晚上,这位女老板竟又出手大方的将酒楼后面的那套两层楼的小别墅“赠送”给了陈天雷。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心里太有数了,不就是把他当成了摇钱树吗?那么,他干脆就坡下驴,给她摇起来看!那一夜,他真的是尽显风流,而她则也是一笑百媚,两个人的功夫都使到了家。销魂销到日上三竿头。这之后的事便是金绍曾奉他的秘令,把十万美元投到了她的账上,与她“合资”兴办“美不胜收小人国”。唉,不堪回首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怎么也没想到她捣腾来捣腾去竟捣腾到破产的份儿上,不但他让金绍曾打进去的十万美元血本无归,这个女人还用同样的手腕从六个人手里“积资”来八百万,也都打了水漂儿,然后她一抹脖撒手而去,把陈天雷撂在了金城。这件事瞒得再深,也瞒不过厅长。 那天,他派金绍曾赶紧前往九寨沟,会同另外六家债主联合起诉,要求变卖“美景大酒楼”和还在筹划中的“美不胜收小人国”的地皮,以收回投资,赖厅长一个电话把他召到了办公室。 他记得那天下雨。 毛毛雨,雨不大,但是潮乎乎的。人走在街上,浑身粘粘乎乎地沾满了亮晶晶的水珠,那水珠越积越多,慢慢地就把衣服涸湿了一大片,将它贴在肉皮上,感觉如同贴了张湿纸。 陈天雷一坐进赖厅长办公室的沙发,就打了个喷嚏。 赖厅长没有离开那张高背大转椅。他扯了几句闲话,然后便单刀直入地说:“厅里打算搞电视台体制改革。根据中央精神,要把制作和播出分开,让制作这一块进入市场运作。” 陈天雷马上表态:“好哇!早该这样了。” 赖厅长的手在玻璃板上弹跳了几下:“厅里想搞个试点,然后再铺开。试点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请一个有经验的人挑头竖个旗子,拉出去办一个公司,不再吃皇粮,与电视台脱离关系。厅里边在政策上给以支持,比方说办执照啦、批许可证啦,甚至厅里边也可以在资金上投入。我考虑了一下,觉得……” 陈天雷希望厅长说自己行,可赖厅长却没有再说下去。他一下子掉进五里迷雾中。应该说,把电视台制作这一块切出去,是一个大动作。那好比切蛋糕似的,头一块切给谁至关重要。谁不知道那块肯定是最肥的?而且这么多年来搞改革,他得出个经验,凡是敢尝第一口、敢迈第一步的,都趁机会捞到了好处,而当时没敢伸手的过后都跳着脚说“当时我要是如何如何就好了,肯定不会比某某差”云云。可是,世界上没有卖后悔药的,这谁都知道,所以“后悔”的事便只好频频发生。陈天雷历来不相信“命运”。他认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谁的命好、谁的命不好这一说,因此在这一点上他自信自己是最坚定、最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比有些已经贴上了红标签的人要纯粹得多。他只相信“机遇”。能抓住机遇的人,即便是一个大字不识,也能成为时代的弄潮儿,像丐帮头子朱元璋,不是一个跟头翻成了基业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王朝的开国皇帝么?安徽芜湖市的一个名叫年广久的人不是凭着一口大锅一把铁锹炒成了资产上亿元的“傻子瓜子大王”么?抓不住机遇,你再悲天悯地也不值得可怜。像那些整天跪在立交桥和过街天桥上、趴在商场门口的乞丐,他就从来不给他们一分钱! 赖厅长说:“我觉得没有把握,想听听你的意见。” 陈天雷学得乖了。他明白一个起码的道理,叫做“功高盖主”,要在领导面前站住脚,有香饽饽吃,必须时时刻刻表现出谦虚的美德,必须时时事事体现出领导的英明正确,而绝不能气指颐使、凌驾于领导之上,那样就该着你倒霉了,不穿小鞋也会不得烟抽。于是他笑了笑,回答道:“您提的问题对我来说太突然了。” 赖厅长:“那好,你回去好好想想,过两天咱们再说。” 当天晚上,金绍曾从九寨沟打了长途来,告诉他事情进展得还算顺利,只是小报记者们闻风而至,搞不好怕是这件事要爆炒全国。陈天雷一听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对金绍曾吼着说要他联合其他六家原告,坚决封锁消息。他摔下电话,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骂人的话:“这帮无缝不钻的蛆!” 林辉凭直觉猜到,赖厅长是想让陈天雷办公司。 陈天雷:“那好哇!我正巴不得让他开这个口呢!” 林辉:“你傻啦?真有这种好事,还能轮到你头上?” “轮不到我头上,我不会争取?我比谁条件差?论市场运作,这几年我操持《武林传奇》,闯出了有钱也上,没钱创造条件也要上的经验。他们谁这么干过?!” “你越是干过,越不会让你干。” “那可不见得。我听他的意思也是让我干。要不,全台那么多人,他为啥不找别人说,偏找我?” “你知道他没找过别人?” 这句话倒把陈天雷问住了。 林辉:“就算他真的让你去办公司,为啥早不找晚不找,偏这个时候找?” 陈天雷:“这个时候怎么啦?” 林辉:“这个时候怪。九寨沟的事一出来,他就找你,早干什么来?在咱们这个电视台宿舍小区里,人们都在传,说是副台长老孙出事了,纪委把老孙找去谈话了。你也不是不知道,省里下来工作组了。” 陈天雷:“这跟这事有啥关系?你也太能瞎联系了。” 林辉白了他一眼,不吱声了。 后来,赖厅长又打电话找他。这次去他家,时间是晚上八点以后。 他是第二次去厅长家。不是他不想巴结,而是他觉得次数越少越好。厅长家在省级干部集中住的小区里。那是一座座二层小楼,掩映在合欢树丛中。每座小楼都有冬青树剪成的篱笆墙围成的一座座独立小院。小楼在左右各有一个门,一个门住着一家,每家都有上下两层空间。这种结构的房子,平民百姓大概一辈子也住不上,就算是有钱的大款,也只能去富豪花园买公寓楼里的越层式物业。 进门还没换鞋,赖厅长的小女儿就扑了上来:“陈叔叔,带邮票来了吗?” 邮票?糟糕。这次他没带。他把进门见面礼给忘得干干净净,只好歉意地说:“哎呀,忘记拿了。” 小丫头不高兴地走开了。 赖厅长的夫人嘟囔道:“这孩子,真不懂事!老陈呐,厅长都等你半天了。快,里边请。” 陈天雷进了客厅,一眼就看见了上次他和金绍曾一起抬来的那套价值三万多元的红木家具,那套家具摆在这间客厅里确实气派。他想,送礼就得送到这种水平,让你天天能看着能用上,一用一看就能想到这是谁谁送的。他从来不送现钱,觉得那东西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送完了人家也就忘了是谁送的了,完全丧失了“送”的意义。他觉得那样做太笨太傻,不如他来得聪明。 赖厅长很年轻,比陈天雷还小十岁。按过去的说法,纯粹属于“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听说,他是哪位首长的公子。原来在一个生产队当小队长,干得挺火,便当上了大队长、公社党委书记,后来就如火箭似的一路蹿升,在哪个岗位上都没呆够仨月,连屁股底下的椅子都没坐热乎就又下来了调令。国家急需年轻干部,几条杠杠一卡,就好像专门卡他似的,总是正好。那么,他就自然而然的升上去了。最近就风传他还要升,好像是要升到省委去当宣传部长。“他可真赶上了好时候。”陈天雷想。 “想得怎么样了?”赖厅长让座之后,开板就问。 “不知道厅长想安排谁去做?” 赖厅长:“你最合适。” 陈天雷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陈天雷挑不起这个重担,这是事关改革的大任,搞好搞不好都会影响大局。再说,我不是党员,挑不了这个头,就算让我竖这个旗,也招不来人马。” “哎呀,你就不要推托了嘛!”赖厅长也摆着手说:“你的《武林传奇》不就闯出了路子嘛。牌子一挂,全国的大腕都往你这儿跑,怎么办个公司就招不来人马了呢?这是领导对你的信任嘛!” “不是我不想干,而是这件事太招风了。” “改革就是招风嘛!” “也是冒险响!” “什么不冒险?开放本身也是冒着很大的风险的,窗子一开,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飞不进来?飞进来了,就传播细菌。你能为这就把窗户关上吗?” “我是真的不合适。” “老陈呐,你合适也得干,不合适也得干。应该说,时代的重任历史性的落在你的肩上了。”赖厅长停了一下,语重心长地说:“再说,你不走别人也没法工作呀!” 陈天雷一愣。 自己看来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了。“你不走别人没法工作”。这个“别人”是谁?极短的时间里他把电视台及电视剧部的上上下下各色人等都在脑海里扫描了一遍,迅速筛选出几个人来。自己走与不走,跟他们能不能工作,似乎没有多大的利害冲突,顶多是抬头见低头不见,个干个的而已。“没法工作”的那个人一定是自己的什么方面或什么事上妨碍了他,影响了他或者威胁了他。自己不走,那个人就不自在,就不得劲儿,就难受甚至感到害怕。谁呢?自己有什么能量起这么大的作用?论政治方面,自己不是党员;论职务方面,自己只不过是个主管电视剧部的副台长,再爬也爬不上去了,因为中央有文件,今后提拔干部必须是四九年以后出生的,自己都五十六岁了不会再有什么官帽子飞过来了。那么,一定是自己做的什么事使对方感到了威胁。忽然,犹如闪电,他的心一下亮了一下。他瞄了一眼赖厅长,又看了一眼屁股下边坐着的沙发。他明白了。最近,省纪委工作组进驻电视台,检查违纪的那个副台长。敲山震虎,吓住了好些个嘴巴和屁股不干净的大官小僚们。看来,赖厅长怕了。怕什么呢?怕他陈天雷出事,怕拔出萝卜带出他姓赖的这块大泥巴。想到这,他不由得从心底冷笑了一下:妈的!伸爪子的时候干什么来着?想借个由头把老子一脚踢出去得讲讲价钱,否则你这块泥巴就等着我这根萝卜把你带出去吧!想到这儿,他说:“过去,在电视台干啥都好说,一拉出去就没靠山了,连资金也成问题。” 赖厅长:“只要你勇挑这个重担,厅里准备从各方面支持你。” 陈天雷:“没那么容易吧?” 赖厅长:“许可证厅里给你办。资金嘛,台里已经制作出来的 《中国民间爱情故事》系列剧还没卖,交给你去运作,卖的钱就算厅里的投资,条件够优惠了吧?” 当时他陈天雷就是被这种“优惠”逼出电视台的。 怎么,想到哪去了?陈天雷掐灭了烧到手的烟头,扫了一眼车窗外边。这车怕是要堵到日正午了。司机们都已经不耐烦地加入了喇叭大合唱,整条街都震耳欲聋地响着尖厉的、粗哑的、脆亮的、憋闷的喇叭声,让人感到一种烦躁、一种不安。 林辉也按着喇叭。 陈天雷:“别按了!” 种籽却淘气地非要上去按不可。陈天雷喝斥他,他哇地一声哭起来。林辉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怎么啦?”唉!陈天雷也说不清。反正今天从早上起来就有一种压抑之情。都说“乔迁之喜”,他却喜不起来。再加上塞车,他简直感到自己前边的路到处都会有拦路虎。从决定办公司到现在,仅仅过去了半年,那吃人的老虎就一只接一只的向他张开了血盆大口。什么《中国民间爱情故事》系列剧,根本就没交给他。他真真正正成了被一脚踹出电视台的丧家犬。要是有金绍曾在,他会闯过一道道虎口。那小子办事有魄力不说还有招数。可惜,他离开了自己。 他是怎么离开的? 陈天雷想不清楚了。模模糊糊记得好像是因为金绍曾写的一个电视剧本。那个剧本让中央电视台看上了,名字好像叫《发家》,是写一个民营企业家如何创业的。本子写得不错,当时台里、厅里乃至省里看了,确定把它做为“五个一工程”的重点戏来抓。后来,噢!后来是因为署名问题跟金绍曾闹了个不愉快。在这个本子上,他陈天雷下了最大的功夫,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连看了三稿,每一稿他都提出了意见。这个劳动总不该白干吧?因此在送去打印的时候,他除了签字打印十本之外,在编剧栏里毫不愧疚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没想到金绍曾不干。 陈天雷说:“我看了多少遍,提了多少意见呐!” 金绍曾说:“你当着主任,干的就是这个。噢,你哪个本子不看?哪个本子不提意见?提了意见就算作者,有你这么干的吗?” 陈天雷说:“怎么没有?” 金绍曾叫号:“哪个,你说说看!” 陈天雷想说《爱在旅途》,但是他没说出口。这部小说的底稿是冯云送来的,坯子不错。那时,他在东风出版社小说部当编辑,正好接了这部小说的编辑任务。冯云是个青年作者,当然想出书。陈天雷就是利用他这个弱点,经冯云“请求”,在书稿上署上了自己的大名。他由编辑变成了合作者。后来,因为这本书一炮打红,他由一个原本不出名的小编辑一夜之间成了全国知名的大作家,尝到了这个甜头,以后他屡屡如法炮制,屡屡得手。没想到这个金绍曾不买他的账。他有些恼火,觉得这小子忘恩负义,仗着自己信任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河浅海深了。那么,这个戏你就别想成了!于是,他四处活动,指出《发家》这个本子是在思想上、政治上与中央精神唱反调的,当前中央的工作重心是抓好国有大中型企业的整顿改造、下岗分流,提高企业效益,《发家》宣扬的是什么?里边没有一点这方面的影子,把它投入录制,将对我们造成巨大的损失,其损失怎么估计都不过分。这样,《发家》便一下子被打人了冷宫。 金绍曾就是这个时候离他陈天雷而去的。 唉。对了,是这个时候。陈天雷想:自己做错了什么呢?什么都没错。要署名,那是正当的表现自己的劳动成果,是主动要求承担一种文责;阻止拍摄,那是为了避免给改革开放的舆论造成误导,从政治上讲也无可厚非。关键是金绍曾的肚量太小了。这小子就这点毛病,不然他一定会辅佐自己把菩提影视公司办得红红火火、蓬蓬勃勃,哪会像今天这个样子?! 他不能等了,决定把林辉母子留在车里,自己步行去神州大厦。当他从车上下来,在车缝里七扭八歪地拐到人行道上,抬头一看才发现,塞车的地方其实离目的地也只有二百米远。 高耸的神州大厦看上去让人眼晕,怎么看怎么像座山。 “就算它像山,但愿自己这次不是被逼的。”陈天雷想着,钻进了大厦的高速电梯。 江海涛接到了陈天雷发自肺腑的邀请信。 这封信就如同京城里这几天正在刮的漫天狂风似的,搅得他心里浑浑噩噩。虽说几十年来北京的树越栽越多,风沙也一年比一年小得多了,但有时那风只要一刮,照样会把天搅得黄澄澄,把满街扔的塑料袋刮得如同风筝一般上上下下的飘舞。江海涛从国特网上看到,中国处于严重沙漠化的警戒线上,北京有被沙漠吞没的危险。过去,他一直认为这是外国人散布的流言蜚语。今年春天他受朋友之邀到北戴河一游,车过京郊不远便看到铁路沿线上的土地已经沙化到了令人恐怖的程度。可是人们还在疯狂地砍树,疯狂地从地下抽水,好像不彻底把一切毁灭掉便誓不罢休似的。陈天雷这封信给他的感觉就是这种“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劲头。 他太了解陈天雷了。 他的太太丛中笑一看又是陈天雷来的信,便没好气地说:“又是让你整杜冷丁,是吧?” “没。他没说。” “没说?他是不好意思说了!他以为你是开毒品店的呀,说拿就能拿似的!那玩意儿多贵呀,他一要就是三盒四盒,连钱都不给,好像你该他的似的!” “唉。我不求着他了吗!” “求他?不就是你那部破小说吗?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要回来!等他给你出?做梦去吧!再说,他早就不在出版社了凭什么给你出?我打听了,出一本书你得给出版社里倒贴,没个一万两万的想出书?美的你!你那个破小说,咱们有点志气自己掏钱印,也不沾他陈天雷的光!” 江海涛被丛中笑抢白得有口难言。 提起他那部小说,那还是去年的事了。他给陈天雷写信,问他能不能帮着跟他过去呆过的出版社联系一下,把他的书出了。信邮出去半年没有回音,犹如石沉大海。不料有一天他正在睡午觉,陈天雷却来了,脸色灰黑灰黑的,波浪式的头发被汗洇得贴在脑瓜皮儿上,进门就问丛中笑在没在家。他怕丛中笑。因为在他陈天雷接触过的女人中,没有一个敢当面锣对面鼓顶撞他,唯独丛中笑。说话没遮没拦,绝对不管你下得来台下不来台,只要她认为不对就毫不客气地呛你的肺管子。听说这个女人不在,他才放心大胆地进来,闲话少叙,张口便问江海涛的那篇小说底稿还在不在。江海涛把摞起来差不多一尺厚的底稿端给了他。他说带回去慢慢看,并且拍着胸脯说:“出书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你就把心搁肚子里吧,咱们哥们儿谁跟谁呀!”不料,他话锋一转便提出了杜冷丁的问题。 江海涛为难地:“没法整了那玩意儿。” 陈天雷:“你不是认识医院的大夫么?帮个忙嘛!不白帮,这回我带钱来了。” 江海涛:“不是我不帮。你要真有病,这忙真得帮你。你又没病,老扎这玩意儿,不是吸毒吗?” 陈天雷:“你怎么知道我没病?” 江海涛:“那人家也不能老开呀。我从他那儿都给你开过三回了,人家都烦了,以为我是鼓捣毒品的二道贩子呢!” 陈天雷:“以不以为,你不不是嘛!” 江海涛被缠不过,便写了个条:“刘大夫,陈天雷需杜冷丁十支,请予以解决。江海涛。”陈天雷拿着条看了一眼,问他这行吗,他说行。陈天雷去了,果真行。那位刘大夫连话都没问,只看了他一眼便开了张处方让他去领药。他回来说给江海涛听,直夸江海涛在京城混得够份儿,他陈天雷在金城快二十年了也没混成这样。江海涛说:“你拉倒吧!我只不过玩了个小花样,你都没看出来。你以为我写个条他就能给你呀?才不是呢!那是因为你的大名跟我们市里一位副市长的名字一样。他把你当成他了!”陈天雷大喜:“这么说以后不是就好办了么?”江海涛说仅此一回,下不为例。陈天雷不解。他苦口婆心地给他分析:什么空子都只能钻一回,钻第二回就得露馅,要是非这么干,事办不成不说,还得把别人都拐带进去,那不是太阴损了么? 天知道,陈天雷把书稿带走之后又是半年没有音讯。 丛中笑把陈天雷的信扫了一眼,往桌上一扔:“别听他瞎叭叭!办公司?他是那块料吗?就他那个德性!他要能办公司,天下的人差不多都能办了。你瞧现如今,递张片子差不多都写着个经理头衔,满世界的经理多得就跟长蘑菇似的,撒泡尿都能长出一窝!” 江海涛:“他这个公司是广播电视厅的改革试点。” 丛中笑:“你听他放屁呢!他放的屁多了,哪个屁开花结果了?” 江海涛:“啧。你把人看得那么扁。” 丛中笑:“看别人,我能看圆了。看他?能看扁就算抬举他了。你说,他是个啥德性吧,上剧组去都能把人家黄花姑娘搞成大肚子。搞出事来他倒是兜着哇!他可倒好,往你这儿一领,让你帮着他给那个大闺女联系医院打胎,他倒溜得没影了。也就你是个傻瓜蛋吧,帮他擦那个屎屁股!就他那副泥鳅样,还到处掐野花呢,呸!我看着都恶心!光这还不够,还吸毒!他乐意吸吸他的去,非缠着你给他整毒品。你当这是好事怎么的?撅着个腚眼子到处挖门盗洞的给他四处讨弄。讨弄来了怎么样?他夸你两句,你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你咋就这么怕他?见了他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他让你干啥你干啥。他让你死,你也去死呀?!” 江海涛:“我这不是不跟他来往了吗!?” 丛中笑:“你?你是狗改不了吃屎!” 江海涛怕孩子听见,便砸了下嘴:“啧!看你看你,骂的这是什么话?” 丛中笑哼了一声,走了。她开着一家电器行,该着上班照料生意去了。 江海涛挺窝火。他是个怕老婆的主,特别怕文人相聚讲那些怕老婆的故事。也许是太有生活、感受太深了吧,在他的所有作品里女人都是母老虎、母夜叉、母狗,没有一个好东西。在他求陈天雷帮忙出书的那部小说里,又写了一个河东狮吼的形象。这篇名叫《崛起》的长篇小说他自认为写得很有突破,因为属于严肃文学,几家出版社看了都说不卖钱,便压在了手里。就在江海涛对陈天雷也不抱希望的时候,他却突然来了一封信,信中自然先叫了一番苦,又表了一番功,说他为这个小说进行了如何如何艰苦的编辑工作,大的改动了三分之二的篇幅,能不能出书还要看作者的态度。态度?什么态度?江海涛是个知趣的人,既然他花了那么大的心血,付出了劳动,那就算他是合作者吧。他的信寄出去不到十天,陈天雷来了。他没敢到江海涛的家里来,而是打电话把他邀了出去,兴奋地告诉他,小说出版的事有望了,现在就缺一张二人的合影照,以便登在书的扉页上。江海涛自然很高兴,立刻把他从公共电话亭拉到了路边的“兰州神面馆”,请他吃了一大海碗神面。之后,他们照了一张像,立等可取。江海涛怕他再张口要杜冷丁,忙说他还有事改日再谈,陈天雷居然没有缠他。为这,江海涛好生纳闷了一阵子。过了很久他才从那位主治大夫那儿得知,陈天雷缠上了他,三番五次跟他要杜冷丁。 “我说哥们儿,你咋交了这么个主儿哇?” “怎么啦?” “真不是东西!为了他自个儿,从来也不管别人能不能办到,有什么难处,缠住你就得非给他办成不可。什么玩意儿!” “你别理他不成啦!?” “哪呀,每次他都说是你让他找我的。” “没那事儿!往后你别答理他!” “好咧!有你这句话,我就不答理他了,要不真怕问了你的面子!” 从那以后,陈天雷再没找他,也再没找他的哥们儿。 江海涛总算松了口气儿。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再拴在陈天雷的裤腰带上,否则他出了事儿自己岂不吃不了兜着走?这个陈大胆,真是害人又害己!本来,江海涛与陈天雷也没什么交往,只是因为陈天雷要搞《武林传奇》,从全国的作家里边筛选了一批名腕,其中有江海涛的一个哥们儿。后来,江海涛的那位哥们儿因为有一部长篇小说的文债急着还,一时腾不出手来搞陈天雷分配给他的任务,他便请江海涛拔刀相助。江海涛这才拍马上阵,写了几集,照朋友留下的地址给陈天雷寄去。陈天雷这个人根本不着剧本,当然这毛病是他走红以后养成的。他把剧本交给侯也夫。侯也夫一看大为赞赏,认为连一个字都不用改就能投拍。这使得陈天雷对江海涛另眼相看,立即请他到金城来小叙。有一回,陈天雷带着他和池田杏到青岛的崂山去解决摄制组的矛盾,车上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江海涛和陈天雷的关系。 那是四年前一个炎热的夏天。 在济南倒车的时候,从候车室到车厢就这么几步路就差点让江海涛休克过去。华东一带居然一丝风也没有,那太阳毒的就跟从天上下火,把人烤得大汗淋漓,汗珠子在肉皮上滋滋直响,像是开了锅一般的冒着蒸气。他们几乎是挣扎着爬进软卧车厢的。刚进车里,一股清凉将湿透了的汗衫贴在他们的身上,很快,汗便消了。这间包厢里只有陈天雷、江海涛和池田杏三个人。他们眨眼便忘了刚才的煎烤,愉快地说说笑笑,天南海北地侃大山,吃着上车前采购的食品。突然,陈天雷的脸色变了,由黑色变得灰黑,跟着豆大的汗珠子便从额头上沁出来,眨眼的功夫他的汗衫便湿透了。 池田杏吓坏了。这车厢里多凉快呀,怎么他……。她急忙问:“天雷,你怎么啦?” 陈天雷阴着脸,没有吭声。 池田杏:“是不是病了?” 陈天雷忽然瞪着眼吼道:“不要你管!” 池田杏一愣。她看了江海涛一眼,猛地站起来,拉开包厢的门便站到车厢的走廊里。江海涛看出来,她是生气了。他看看陈天雷,只见他双手抽搐、双腿抖动,浑身好像打摆子一般。他吓坏了,忙扶着陈天雷躺下,跑出来。 池田杏一看,回头咚地关上了包厢门。 江海涛跑过软卧车的走廊去找列车员,问人家有没有治疟疾的药,列车员说没有,答应给他找列车广播员,向全列车广播找药,并且马上跟江海涛来到软包的第八号车厢。当门打开的时候,只见陈天雷已经从铺位上坐了起来,完全恢复了原样,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似的,用纸包着什么东西。 列车员挺纳闷地瞧瞧江海涛。 江海涛更是一头问葫芦。 列车员转身走了,扔下一句听着像是“神经病”的咕哝声。 江海涛忙凑上去问:“天雷,你刚才怎么了?快把人吓死了!” 陈天雷却没答理他,而是站起来走出包厢。 车窗外边的田野似望不到尽头的绿色地毯,向后逝去。一会儿出现小村庄,一会儿出现水塘,一会儿出现缺条断档的护路林。 陈天雷凑到池田杏跟前,小声叫道:“老池……” 池田杏却怒气冲冲地吼道:“你别叫我!我不认识你!” 陈天雷尴尬地讪笑着:“你看,我这衣服湿的。我真不是有意得罪你,真的。” 池田杏没有理他,一转身进了包厢。 原本是挺愉快的旅行,被陈天雷那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怪病搅得全然没了兴致。江海涛对面前发生的一切不明就里,不过他看出了陈天雷和池田杏的关系绝非一般。他是搞文学的,有一种看起人来入木三分的洞察力。他觉得他们之间肯定有话要说,便知趣的以将茶桌上的瓜果皮核倒出去为由,出了包厢。当他捧着那些垃圾顺着车厢走廊往厕所走去的时候,车一晃动,从手里掉下去一个长纸卷,他连忙将手中的垃圾送到两节车厢连接处的撮子里,回头捡掉在地上的纸团,一捏硬的,打开一看竟是一支一次性针管。 针管?这就是说在他跑出去找列车员的时候,陈天雷自己打了针。什么针呢?毒品!江海涛立刻意识到了这两个字,吓得他差点儿把针管扔到地上。他在车厢走廊上踯躅了很长时候才重新回到包厢里去。再见到陈天雷,他心里有了一股异样的感觉。 在青岛的海天大酒店,陈天雷向他交待了一切。 那是只有肝胆相照才有的谈话,不然谁会把自己最隐秘的心事对一个素不相识或者交往不深的人吐露呢?江海涛觉得陈天雷这样坦诚,完全是出于对自己的无限信任,那么自己便只有以无限忠诚来回报。他规劝陈天雷把毒品戒掉,无论如何不要再吸了;同时他又调动自己的关系网,设法解一下陈天雷的燃眉之急。他以为这样做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是仁至义尽。“戒烟还得循序渐进呢,何况戒毒?”他想。但是,他想得太天真了,戒烟和戒毒绝不是可以同日而语的问题。果真,陈天雷不但没有越吸越少,反而越吸越多。有一次,竟然在江海涛的家里毒瘾大发,偏偏他老婆丛中笑回家来撞见了这个场面。丛中笑抓起了电话,非要向派出所报告不可。江海涛吓得把电话抱在怀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她无论如何不要这么做,“不然追查起来把我也会牵扯进去,谁知道陈天雷会在局子里胡说八道些什么?他连党员都不是,能有江姐那种竹签子扎手也视死如归的精神吗?要把我交待进去,这个家就完了,你也就成了活寡妇!”丛中笑终于答应不打电话了,而是找了根绳子,像捆粽子一样把陈天雷捆了个结结实实。为了怕他叫唤,又找了只臭袜子塞进陈天雷的嘴里,让他在客厅的地上打滚、挣扎。毒瘾过去,陈天雷像只精疲力竭的困兽,无力地瘫倒着,呜呜地哭了。江海涛给他松了绑,把他嘴里的臭袜子扯出来。丛中笑把腰一叉,吼道:“滚你妈的蛋!往后你要是再敢登我们家的门儿,别怪我丛老娘不客气!告诉你,老娘的菜刀可不是吃素的,砍死你这个吸毒犯,国家少份祸害!”陈天雷连口水也没捞着喝,便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从那以后,陈天雷跟江海涛便断了联系。 现在,陈天雷终于主动跟自己联系了,并且是请自己出山当他创办的菩提影视公司的“文学总监”。关于毒品、关于他那篇小说,一个字也没有提。江海涛猜不透陈天雷是什么意思。跟陈天雷在一起混了两年,他发现陈天雷是个刚愎自用的人。办公司看来是真的,不然不会言之切切。上他那儿去给他当文学总监,这没多少吸引力,再说,陈天雷也没讲一个月给开多少钱,空嘴两张皮儿,如今谁傻呀?江海涛又觉得去侦察侦察也值,起码能捞俩钱花,顶要紧的是能当面催回自己那部小说。不管水平咋样,那部小说毕竟是自己趴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敲打了三个月的成果,总不能压在陈天雷的手里不见天日。时间久了,他觉得让陈天雷做为合作者在自己的小说上署名,总有股割地赔款的味道。他妈的,自己不是成了腐败透顶的清王朝的道光皇帝了么?!得想个法子要回来,彻底了断与陈天雷的关系。这种哥们儿,少一个安心。 江海涛亲往金城。不过,他对老婆说的是他要外出开个笔会,绝不是去陈天雷那里。他怕,怕丛中笑这头河东母狮。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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