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学,现代小说,当代小说,当代文学,当代作家,现代作家:肖尹宪-->腕儿们-->第六章　合纵连横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六章　合纵连横

1.这个人不能合作
　　侯也夫一上班便交给了江海涛一封信。
　　信封着，看看字江海涛便认出来是陈天雷写的。自己从前天早上跟陈天雷为了他的小说底稿发生了那场不愉快谈话之后，他再也不想再见到陈天雷。他认为，那个老小子纯粹是个文坛黑客，专门宰吞别人的劳动成果。他根本不屑与他为伍。他跑到民航售票处预订了明天启程回北京的机票。那篇小说就算他妈的肉包打狗子吧！他不想再搭理陈天雷，当然也就不想拆看他写的信了。
　　屋里的空调器嗡嗡的响着。
　　烦！
　　此刻，江海涛被无数的烦躁包围着、咬嚼着。虽说屋里的温度恒定在摄氏十九度，可是他还是觉得自己如同是热锅上爬动着的蚂蚁，烦躁不安。终于，他明白了。发狠可以，从心底他还是割舍不下自己写的那篇小说，那毕竟是浸着他的心血，罄其十年的生活积累和感悟精心编织出来的一幅新世态的画卷。小说写到最后的时候，他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一个男人的哭声，而且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起来可真有点疹人。丛中笑被吓醒了，一摸身边没人，歪头一看书房里的灯亮着，只见江海涛坐在那儿如丧考妣似的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嚎着。她登时火起，一掀被子冲到书房门口，吼道：“你疯啦？！死了亲娘老子咋的，大半夜的鬼哭狼嚎！”
　　江海涛吸溜着鼻涕说：“她死了。”
　　丛中笑：“谁死了？”
　　江海涛：“我的主人公。”
　　丛中笑释然，嗔了他一眼：“一个书上瞎编的人儿，死了就死了，还值得你这么抹眼泪疙瘩甩鼻涕泡！”
　　江海涛唏嘘着：“她的命太惨了。”
　　丛中笑：“你要舍不得她死，拿笔头子改过来不就得了吗？也省得你哭、你心痛、你甩大鼻涕！你瞧你，擦鼻涕纸都扔了一地了，再哭家里该发大水了！”
　　江海涛：“没法改呀。她的命运牵着我的笔头子走。我原来设计的是个大团圆结局，不知道咋的，她非往绝道儿上走，我拉都拉不回来。呜呜呜……”
　　“笨！还是一级作家呢，连自个儿写的人物都驾驭不了，你说你是不是废物点心吧！”丛中笑这么骂着，心里却不由得暗自思衬起来，八成老公这篇小说又得得奖。在她的印象中，大凡江海涛被他小说中的人物牵着鼻子走的，准是好作品。她的估计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实践”检验出来的“真理”。不都说实践是“唯一”的标准吗？这个“唯一”用在江海涛的作品上还真灵。从打他涉足文坛便接二连三的往家里捧奖杯奖状，以至于后来圈内的人都戏称他是“得奖专业户”。说得轻松！当“专业户”容易吗？现如今，哪行哪业的‘专业户”不是在刀山火海里边跟头把式地摸爬滚打出来的？更不用说还得“奖”了！别人不知道，丛中笑还能不知道？别看她厉害，可她的心里是把老公当儿子养着的，管他吃、管他穿、管他喝，上床吼他洗脚，进门吼他换鞋，伤风感冒了就又是灌姜汤又是捂被子，为的就是让江海涛可着心儿的耍笔杆子码字儿玩。他玩得高兴，她舒坦。
　　江海涛玩码字儿玩得太野了，一瓶子碳素墨水不出一个月就准见底儿。
　　丛中笑懵了：“你喝啦还是咋的？那是墨水，不是啤酒！”
　　江海涛知道她吼归吼，过后就会屁颠屁颠地买它几瓶子甚至可能是一打子高档碳素墨水回来让他“可劲喝”。不过这次他使完了墨水之后丛中笑却没吼，只是骂了一句“败家子儿”，转身就走了。没了墨水，江海涛手头上抓来什么笔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使起来。他不能让自个儿的思路断了。他已经写到了“天马行空”的境界，想歇也歇不下来了。小说中的人物正在打架，他想用笔头子劝开却怎么也劝不了。眼看着要出人命了。他打心眼里不想让这两个人中死一个或者伤一个，甚至不想让他们吵起来，可他们却揪着扯着他的笔，非要把他们怎么吵、怎么闹、怎么撕破脸皮、怎么拳脚相加跃然于纸上不可。于是，丛中笑是怎么回来的，他连知道都不知道。丛中美把怀里的纸箱子往他桌上一放：“拿，败坏吧！用现代化去折腾，也省得你浪费资源！墨水再黑也是水，半年功夫让你造祸下去一大缸水，够十来个人活命的了。”江海涛打开一看，哇！笔记本电脑！这个乐呀！他早就听说许多同仁们“换笔”了，只有他还使着钢笔。
　　江海涛：“这玩意儿贵吧？”
　　丛中笑：“贵倒不怕，都啥时代了还使笔？我只怕你变成原始人！”
　　江海涛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瞅着键盘上的英文键钮便傻了眼。这玩意儿别说写小说，光摆弄它就够头疼的了。
　　丛中笑：“咋，傻眼啦？”
　　江海涛自嘲地一笑：“还别说，这下真成文盲了。”
　　丛中笑：“你拉倒吧！是文盲加科盲！”
　　从当天起，江海涛便如同敲桌子似的，一分钟敲不上三下子的练起来。丛中笑下班回来，嘴一撇：“哟，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整个一个大猩猩趴在那儿玩电脑。笨劲！”江海涛也不恼。玩了三天，他便操作自如地使起了五笔字型并且很快打出了第一页。当他把它输人打印机，听着机器刷啦刷啦的一行一行把他打的内容变成漂亮的铅字体，他乐得手舞足蹈起来。这篇让他为主人公命运号啕大哭的小说，成了他用电脑打出来的“处女作”。
　　自个儿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硬是不要了，这心里能好受吗？陈天雷呀陈天雷，你说你是个啥？你跟抢人家孩子的人贩子比能差到哪去！江海涛此刻不只是肠子悔青了，连眼珠子也快悔绿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骂着陈天雷，也骂着自己。
　　金城这个地方，冬天不太冷，夏天却特别热。江海涛很不喜欢，也很不习惯。刚来的时候他并不敢开空调，因为他知道这玩意儿太费电，自己是个寄居客，凡事应当捡点。然而，侯也夫却不管这些，进门就为他打开了空调。习习的凉风使他的烦躁心情冷静下来。他拿起信，想看，便拿起了剪刀剪口。
　　这时沙金山推门进来，跟在他后边的是司马龙和吴媚娘。
　　江海涛感到很意外，忙放下剪子，把信封扣了过去。他这是第二次见沙金山。第一次是陈天雷跟他从九华山回来，那次他们只是很简单地握了握手，很冷淡。他的印象是这位老总个头很高，不像一般的当地人。当地人的体形都比较小巧玲珑，虽然看上去很匀称却总给你一种身材当间缺了一截的感受，似乎没有长开。沙金山是人高马大，具有真正的东北汉子的外型，可是握住他的手却有握一团软棉花的感觉，像是女人的小手。
　　司马龙一笑，丹凤眼成了一条缝：“江老师，沙总要来看看你。他这两天挺忙，凤凰集团的买卖很大，一直抽不开身。”
　　江海涛客气地点点头，但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沙金山：“听说你要走？”
　　江海涛一怔。自己要走的事没跟任何人说起过，他怎么知道的？
　　吴媚娘开玩笑地：“老九不要走嘛。”
　　江海涛笑了：“我可够不上杨子荣噢。”
　　屋里的气氛顿时变得融洽起来。
　　沙金山：“我希望你留下来，帮我一起把菩提影视公司办好。”
　　司马龙：“江老师，沙总真诚的邀请你，希望你不要驳他的面子。”
　　吴媚娘：“江老师绝对不会的，因为像江老师这么有名的作家很讲义气、讲艺德的。”
　　江海涛：“可是……”
　　司马龙：“沙总知道你是陈天雷邀请来的文学总监。要是你没有水平，陈天雷不会邀请你。现在陈天雷和沙总联手办这个公司，你总不能撒手不管吧？”
　　吴媚娘：“沙总知道，陈天雷干了对不起你的事。他对不起你不等于沙总也对不起你嘛。沙总这个人，整个金城都知道，是最讲义气的人了。他可不像有些企业家那样只知道吃喝玩乐，而是非常有远见的。”
　　司马龙：“这从沙总投资影视就可以看出来。沙总不但是个儒商，还是一个雅商。”
　　吴媚娘：“沙总可是个爱才的人哟。”
　　司马龙：“沙总还是个喜文学的人呢。”
　　沙金山许是觉得他们轮着嘴吹得实在有点肉麻了，便摆摆手说：“江老师，让我们合作吧。我这个人要做就做最好。陈天雷这个公司办不下去了，向省里向朋友都交待不过去。我听说，你住在这里他连你吃饭的问题都不管不问，做朋友怎么能这个样子呢？这样的朋友我是绝对不做的。朋友，应当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我没有做过影视，我不懂。你懂，司马龙和吴媚娘也懂。我希望你们一起来干。我这个人对朋友怎么样，以后你会品出来。如果我赚了一百万，一定会拿出七十万来给大家分。没有大家的努力，你哪里来的一百万？”
　　司马龙：“沙总说得多好！”
　　吴媚娘：“沙总看得多远！”
　　司马龙：“怎么样，江老师？”
　　吴媚娘：“没问题，是吧？”
　　面对如此盛情的邀请，江海涛还能说什么呢？他想，陈天雷有这样的合作者真应该说是福分，可惜他不懂得如何跟大家相处。他知道陈天雷跟池田杏的暧昧关系，连池田杏他陈天雷都团拢不住，还能团拢住谁呢？沙金山到底对影视的兴趣能持续多久，他没有把握，可从公司里的人这几天来嘀嘀咕咕、戚戚喳喳的议论和传闻中，江海涛预感到了雷鸣电闪的到来。果真，司马龙向他讲述了这两天公司里发生的一切，例如陈天雷如何无能，致使九华山《猛男痴女》剧组罢拍，给他以颜色看；陈天雷如何坑蒙沙总，把几件破家具折价五万；陈天雷如何如何……总之，从他嘴里勾勒出来的陈天雷与江海涛认识的陈天雷竟迅速融合在一起，形成为一个完整的、鲜活的、复杂的形象。江海涛对这一切并不感到吃惊。他认为陈天雷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只要对自己有利。
　　但是，立刻便轮到他吃惊了。
　　司马龙：“这种人，根本没法跟他合作。沙总决定把他的公司买过来。他也同意卖了。昨天，池主任跟他把话都谈开了。他不卖，只有死；沙总买，那是救他。”
　　江海涛对这个消息很震惊。
　　卖公司？陈天雷怎么一点也没向自己透露过？自己是他请来共同创业的“文学总监”，尽管自己一直没有答应，可名义毕竟还在，他竟不征求一下自己的看法！共同创业个屁吧！刹那间，江海涛有一种被陈天雷当奴隶卖给了沙金山的感觉。他对陈天雷尚存的一点好感和友谊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能容忍，不能原谅，当然更无法理解陈天雷所做的一切。但是，跟他沙金山干下去，他没有把握，因为他毕竟不了解他。他想起了丛中笑的话，想到了陈天雷跟他吵的那一架，也想到了自己预订的机票。他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司马龙的话。
　　沙金山：“江老师，你再想一想吧。”
　　江海涛：“那好吧。”
　　吴媚娘：“江老师，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沙金山和吴媚娘、司马龙走了。江海涛吁了口气，往床上一躺，手触到了什么。信。陈天雷给他的信。于是他一把抓过来，撕开，从信封里扯出足有十几张纸，那上面的字龙飞凤舞得不似潇洒，而是慌乱，给人以饥不择食、慌不择路的感觉：
　　江兄：
　　昨天早上我的心情很坏，有些话说得可能太刺人了望老兄海涵。相信，
　　我们多年的刎颈之交不会因为几句话而付之东流。你该了解我，越是知心
　　的朋友，说起话来越没这没栏。如果我们之间真的变成了相敬如宾，那就
　　显得过分的生疏了。
　　这话说得还有点人味。江海涛想。他自己跟朋友相处的时候就是“妈的”、“滚一边去”、“废话”“少扯那个哩根嘞”之类的俗话俚语不离嘴，互相之间没有一点隔阂；倒是跟生人相处时，他才人模狗样的满嘴文明礼貌。陈天雷把自己当成知己，这倒是真的。这使江海涛心热。接着往下看，陈天雷在信里啰哩啰嗦的讲述了他创办菩提影视公司的艰难历程，如何被资金逼得有奶就是娘，如何低三下四的围着那些个大款小款们的屁股后头转，像狗一样去嗅对方的钱包，然而一次又一次的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个时候，我简直要绝望了。
　　我想到过死。过去，对于破产两个字，我的感受只是限于字典上的解
　　释，从来没有想到它会这么实实在在地砸到自己的头上。几乎是一夜间，
　　我认识了‘资本积累是血腥’的这句至理名言；也几乎是一夜间，我认识
　　了自己的人生悲剧。钱，这个对于我们这些自命清高的文人来说不屑一提
　　的肮脏字眼儿，不是难倒英雄汉，而是能逼死英雄汉！什么学富五车、著
　　作等身，统统在钱字面前变得狗屁不是！我感到悲哀，甚至想到过死。但
　　是，死能解脱一切吗？我死了无所谓，林辉怎么办？她是无辜的。我的儿
　　子怎么办？他到这个世界上来才刚刚两年。我不能不考虑生。
　　陈天雷的心态被他自己刻划得入木三分。江海涛觉得好像看到了他最隐密的内心世界。原本是“陈大胆”的人，也对自己的命运无可奈何了。他也体味了走麦城的苦涩。真是既有现在何必当初？！当初，陈天雷在写菩提影视公司的宣言书时，是何等的气吞山河啊！岂料不出半年，盖世英豪般的陈天雷便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落败成了目前这种样子。几经风雨、几番折腾，竟然把他打磨得没了一点锐气、一点冲劲。可陈天雷毕竟还是陈天雷，他确如他自己说的“不能不考虑生”。于是，信中又详细叙述了他抓住司马龙这根“稻草”，与沙金山挂钩以及他们九华山之行的戏剧性变化，然后笔锋一转，说：
　　他根本不是向我投资，而是投下一个诱饵，逼我咬钩。咬钩之后便要
　　把我的公司钓走。什以叫人心叵测，什么叫无奸不商，没有谁比我体会得
　　更深刻了！在我行将溺死之际，你应邀出现了。那时，我多么希望你能说
　　上一句开导我的话，伸手拉我一把呀。那样我也会增添活下去的勇气，增
　　添拼搏一把的斗志。然而我却没有得到，这使我怒火中烧，说出了刺激你
　　的话。你当时也不够冷静，回敬了我几句。我的精神真的彻底崩溃了。
　　这个陈天雷，又瞪着眼说起胡话来了。我江海涛跟你陈天雷争吵与你跟沙金山之间莫名其妙的关系演变根本没有关系，怎么生拉硬扯地往一块儿拽？难道我跟你要我自己的小说底稿就是不拉你一把？江海涛承认自己并没说过开导陈天雷的话，可你陈天雷什么时候对我江海涛讲过公司的真实情况呢？你把公司卖了都没有告诉我这个“文学总监”一声，我怎么开导你？要没有这次关于小说底稿的争吵，你陈天雷肯把你走麦城的惨状向任何人透露吗？看来，陈天雷还拿自己当肝胆朋友，否则不会剖白自己的困境。可是天下哪有这样“损着别人的牙眼还劝人万勿报复”的朋友呢？陈天雷呀陈天雷，你可真够得上是小说中的典型人物了！江海涛想到这里不由得从心底冷笑了一下，这个陈天雷，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还写信？他觉得陈天雷可怜，也觉得陈天雷可鄙。
　　“这个人不能合作”，江海涛读了信反而坚定了这个看法。
　　不知道是出于怎样的一种心境，江海涛决定留下来，帮沙金山一把。当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的时候，连江海涛自己都感到吃惊。
2.台风袭来
　　金城挂出了风球。
　　按照一般人常规认识，台风是绝对不会刮到这个城市来的。所以当气象台发出紧急通告，说今年的第八号台风将顺着东海岸掉头北上，直扑金城的时候，人们还是把它当成天方夜谭，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没有人相信这会是真的。然而，这个通告变成了实实在在的狂风暴雨。那云，就像一块由自变灰由灰变黑的布，从南边的山中扯过来，眨眼之间便挟风带雨地遮住了天际。风，吼叫着，如同放大了千百倍的鼓风机，把一切能够席卷而去的东西统统毫不留情地抛上天空。巨大的钢铁广告牌像麻片布一般在半空中扇来飘去，砸在远处哪幢楼上，发出刺耳的轰响；满街的菩提树一棵一棵的拦腰折断，那是受不了台风的摧残宁折不弯腰的下场。街上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一辆车，只有冒着白烟的雨，那雨跟天空漏了一般，如同瀑布似的往下倒着水。突然有一辆小轿车打着滚在街上出现撞到了路边的围墙上，那墙顷刻间便倒塌下来，在满街的水流中弥漫着黄泥汤。
　　金城人全傻了眼。灾难降临了。
　　侯也夫正好躲在家里不用去公司上班了。
　　他难得闲暇下来反思一下自己“下海”的历程。虽然人们认为的“下海”是经商，是自己当老板，但是侯也夫认为只要脱离了固有的岗位，在私人企业里扑腾，就算是“下海”。自从公司搬到神州大厦，他就像被卷到风暴中心，每天在目瞪口呆中生活。第一天刚搬进去，他便遇到了阿兰的警告：“侯主任，无论是谁打来电话找沙总，就说不在。”
　　“？”
　　侯也夫不便多问，多年养成的习惯，他从不打听，从不问“为什么”。谁知刚点完头电话铃便响了，还真是找沙金山的：“喂！您找哪位？什么……找沙总？”
　　阿兰忙向他摆了摆手。
　　侯也夫只好说沙总不在。阿兰点头称赞。他却非常不自在，觉得这像是在舞台上演戏。这种戏他在舞台上演过，在生活中也演过。不过，没有这次这么别扭。因为在舞台上演，虽然有导演但是不当真，那是艺术；而在生活中演，没有导演，都是自己审时度势的以假当真。这次感到别扭，是因为有阿兰这么一个女人像提线木偶似的导演。对这种“角色”，他可太不习惯了。放下电话，便不客气地问：“怎么要说假话喽？”
　　阿兰：“都是讨债的。”
　　侯也夫：“讨债？谁欠债？”
　　阿兰：“沙总啊。”
　　侯也夫吃了一惊：“沙总不是挺有钱吗？怎么还欠着债？”
　　阿兰笑了，笑得很神秘。她没有回答侯也夫的问话便被尹君伊叫了出去。侯也夫只好自己圆自己的问题。人到这个时候是往往会自圆其说的。他想，再有钱的人也会有个资金周转的问题，会负债经营的人那才叫会赚钱呢！当然这都是他儿子对他讲的。他的儿子便是一家效益尚可的中型国有企业的厂长，他自然从儿子那里明白了许多经营之道。他刚刚自我解答了问题，外面的大厅里便传来了喊声，吸引得他支楞起耳朵偷听起来。
　　“怎么总不在？他不要这个公司了？”
　　“你说的是哪个公司？这里是菩提影视公司。哪个公司欠你的钱你找哪个公司去。”
　　“这儿不是凤凰集团吗？”
　　“是啊。凤凰集团大啦！”
　　侯也夫不想听了。他关上门，电话铃响了。他拿起电话，是陈天雷打来的。陈天雷这个人很少上班，当初在电视台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每天坐在家里指挥。台长曾经找他谈过，让他无论如何每天到班上看一看，哪怕每天只来一上午或者只来一个小时呢！陈天雷开如也接受了，但是没坚持过三天就又不是他了。所以，他这个作家获得了“坐家”的称号。侯也夫也看不惯这种习气，可是他笃定“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信条，从来也不管不问。
　　“喂喂！”电话里，陈天雷喊起来：“老侯！”
　　侯也夫：“是我呀。什么事？”
　　“我是天雷。公司里没什么事吧？”
　　“没事。”
　　“沙总没下来吗？”
　　“还没有。”
　　“他如果下来，你就跟他说我今天不去公司了。如果他有急事，就往家里打电话找我。”
　　“那好，那好。”
　　“哎，老侯，还有。从今往后你上下班就坐出租车吧。”
　　“那怎么行呢？”
　　“这是应当的嘛！你的级别放在那儿嘛！师级干部，谁没有专车呀？过去公司在‘花开富贵’的时候离你家近一些，你可以每天骑自行车，只当是锻炼身体了。如今公司搬到神州大厦，离你家远了，你这么大岁数再骑自行车跑就不合适了。再说，咱们菩提影视公司也不是当初了，也不再乎这几个钱。”
　　“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
　　“这事儿是不是问问会计？”
　　“问会计干什么？我是总经理！”
　　“沙总知道吗？”
　　“我是法人代表！”
　　侯也夫什么也不说了。说，又能说什么呢？他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自尊感。陈天雷把这种自尊感以乘出租车上下班的形式满足了他。要离休之前，他享受师级干部的专车待遇的机会并不多，那时并不是他不想享受或者说上级不让他享受，而是西藏的地理环境条件不允许。为了给驻守在边境各个哨卡送去文化娱乐，他几乎和文工团员们一样用脚板跋涉在险峻崎岖的山路上。他永远忘不了有一次去位于五千三百米高的喜玛拉雅哨所的路上，车不能走了，马不能走了，连人也不能走了。他扛起了手风琴，拉着一位女团员的手，带着队伍走在最前面，脚下忽而是乌黑的碎石忽而是透明的冰块。他们一行三十人贴着岩壁一步一滑地向上攀登着。哨所的李排长跟两个小战士下来接他们。所谓的“接”，也就是前头一个引路，中间一个指引，后头一个押阵。说实在的，这么难走的路是侯也夫一生中遇到的最难的一次，不要说紧贴着岩壁的脚下是万丈深渊，就连气都喘不上来。这样的路空着手爬都十分吃力，头重脚轻得不能自制，更何况每个人还背着扛着乐器、服装和书藉呢！他拼命地张着嘴，如同濒死的鱼那样使劲地喘着，两个眼珠涨得发疼，好似要被剜出去一般。忽然，他拉着的那个女同志尖叫一声，脚下踩着的碎石滑下去，他好像也将被拖下去一样，身子一晃。立刻，引路的小战士机灵地拽住了他，扶他站稳后又腾出手把那个女同志神上来。就在他把那个女同志托上来的刹那间，他脚下的碎石如脱缰野马轰地滑落，眼睁睁地看着那位不知名的小战士在电闪雷鸣般的轰响声中向着丈深渊滑坠下去，直到无影无踪。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消失了。几十年过去了，那个小战士滑坠下去的瞬间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不肯从他的眼前逝去。从那以后，他把一切都看得很轻很轻，从来没有向组织要过任何条件，讲过任何价钱。离职休养以后，干休所里为他配备了车，他没用过。陈天雷对他每天瞪自行车咯吱咯吱地响着到《武林传奇》录制总部上班，从没说过什么，倒是总部的小青年们以为老侯应该坐车，连陈天雷自己偶而到总部来上班和金绍曾从山下到山上的总部办公室来，都是打车跑来跑去，何况老侯这把年纪、这个级别呢？但是陈天雷不开口，侯也夫自然不好张口说起车的事儿，于是便依旧骑他的破车奋力往山上蹬。有一次，不知怎么的一下子没骑好，摔了，自行车的车圈聋了。他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扛着自行车上了山。到达总部的门口时，恰好陈天雷乘坐的出租车从他身后开过来停下，陈天雷也没问怎么回事儿。这让侯也夫很受刺激，觉得自尊心受到伤害。就这样，他也没提出乘车上下班的要求。那位随着片石和冰块夹着巨响滑向深渊的小战士的形象时时出现在他的眼前。陈天雷现在怎么突然想起了他的乘车问题并且专门打电话来叮嘱他可以乘出租车上下班了呢？他觉得奇怪，可又找不到答案。
　　外面传来了阿兰的叫声。
　　侯也夫很不习惯这种大喊大叫，但是没有办法。江海涛曾经问他，说公司怎么一天到晚跟市场似的，他无法回答，因为他不知道走马灯似的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干什么的。他端起茶杯到大厅里的电水壶处去冲茶，以便去看个究竟。
　　阿兰在和冰怡在吵嚷：“沙总真的不在，我骗你干什么？”
　　冰怡：“你不骗我，我也没说你骗我呀。主要是沙金山他姐夫借了我的钱都五年了还不还。五十万不是个小数，真让人不安心。”
　　阿兰：“你放心，沙总不会赖你的。”
　　冰怡：“我倒不是怕沙金山赖，我是怕他姐夫拖着不还。如今讨债金多难！世道变了，变得黄世仁成了三孙子，杨白劳成了太上皇，欠债不还不说，还横着呢！”
　　阿兰：“你手里不是有他表姐夫的借条吗？”
　　冰怡：“借条到是有，可他要是赖着不还你说我有什么法儿呢？简直没辙！”
　　阿兰没有吱声。
　　又是一个讨债的。侯也夫想。他端着茶杯回到办公室，一进门电话铃便响了。他忙赶了两步抓起话筒。电话是司马龙打来的。司马龙说下午沙总要召集全公司会议，请他在黑板上写个通知，没来的打电话通知一下，特别不要忘了通知陈天雷。他说：“他总不来上班这怎么行呢？不上班他经理什么？今后再这么下去就扣工资。”
　　侯也夫一愣，忙问：“开什么会，能先出个安民告示么？”
　　“开会的时候就知道了。哎，老侯！你是老同志了，沙总非常信赖你。本来沙总是不想向菩提影视公司投资的，后来听说了你的资历后，觉得有您老人家把关掌舵他非常放心，觉得干这个公司可靠。所以他特别希望您无论碰到什么情况一定要辅佐他把这个公司办好。”
　　侯也夫：“这没问题。”
　　司马龙：“沙总说，你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可以提出来，他会想办法解决。”
　　侯也夫：“没什么，没什么。”
　　司马龙：“你今天怎么上班的呀？”
　　侯也夫：“蹬自行车呀。”
　　司马龙：“这怎么行呢？这么的吧，从明天开始沙总的司机开车去接你上下班。早上六点五十你在家门口等着就行了。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能蹬自行车呢？这个陈天雷也真是！他自个儿怎么不蹬自行车？昨天他还向沙总报了一千六的出租车票子呢！他不是号称有车吗？他不坐，到是让林辉开车去接你呀，她不是公司的司机兼秘书吗？噢，她这个司机专门为他陈天雷一个人服务哇？太不像话了！”
　　这几句话，让侯也夫听着心里发烫。
　　“老侯，沙总绝不会亏待你。”司马龙在电话那头说：“公司易手之后，你还当你的办公室主任。”
　　侯也夫一怔：“公司易手？”
　　司马龙：“啊。陈天雷把菩提影视公司卖了，卖给沙总了。”
　　“？！”侯也夫半天没说上话来。
　　“他还当他的总经理，不过是个副的了。沙总亲自担任总经理。公司的名称也改了，初步定下来叫‘凤凰影视公司’，法人代表也得换。”
　　这简直是天翻地覆的巨变。
　　“政变！”这两个字瞬间在侯也夫的脑海里蹦出来，不过没有冒出嘴。这种“政变”竟然是当着自称政治嗅觉十分灵敏的侯也夫的面发生的，他居然一点风声也没听见，连点蛛丝马迹也没看见。捂得可真严实啊！陈天雷口口声声说公司里事关政策、方针方面的主意由他侯也夫帮着拿。他干了这么大一件事，竟然事先连一个字儿也没向自己透露过，自己岂不是也被一起卖掉了还在忠诚的为他数钱吗？这个陈天雷，怪不得他要专门打电话来让我今后坐出租车上下班呢，敢情公司不是他的了，他也不必支付这笔车费了，可是却没忘了向我买好！这种人，做人做得也真够可以的了！转念一想侯也夫又有点担忧了，赖厅长在那个风雨之夜向他交待的事，岂不要因为这场“政变”而变得悬乎了吗？不行。他陈天雷不对自己讲，自己必须主动提醒他，这才不失为“把关”、“掌舵”呢！也才不失为“对上级负责”。于是，他抓起了电话。陈天雷说他没有卖公司，只是换了一种融资方式，“什么叫战略战术你老侯该明白呀！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十六字方针是什么？其中不是有个‘敌进我退’吗？我这是主动退却，做战术上的调整。你就把心搁在肚子里吧。”侯也夫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能搁进去吗？这个老小子！还“战术调整”呢，蒙谁？明明插上白旗投降了还硬充好汉。不行，这么大个事件，不能不请示一下赖厅长。菩提影视公司是厅里的改革试点，哪能不经厅里批准就把名称改了并且连法人代表也换了呢？这可是个原则问题。正当他给赖厅长打电话，约定时间汇报事关改革大计、拯救本省改革试验田的重大问题时，台风却拔地而起地扑过来，打乱了他的计划。
　　台风夹着瓢泼似的雨在窗户上拍打着，洗刷着。
　　哗啦啦！空中飞舞着的什么东西击碎了阳台的玻璃。那雨便决堤一般灌进来。
　　侯也夫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他想去堵那块被击碎的玻璃，老伴却一把拉住了他：“你不要命了？！”他跌坐下来。接着又响起了玻璃破碎的声音。那是邻居家的也破了。这场台风来得好猛好猛，让任何人都没有心理准备，如同那天下午的公司全体成员会议。
　　天变了，变得忽而灰忽而黑，令人捉摸不定。
3.干妈认个干儿子
　　“潮州城”是金城最有名的早茶店。
　　自从南货北伐，广东人的一切便随着他们精明的经营之道铺天盖地地拥向北方了，跟着粤味国语的风卷残云就是潮汕早茶的人侵，直把金城的地方食品如“庆岭活鱼”啦、“酸菜氽白肉”啦、“白肉血肠”啦等等打得七零八落。金城人的嘴变得挑剔了，过去是什么随便的东西都可以喂脑袋，现在一下子讲究起来了。于是，“潮州城”一起，便成了金城人瞩目的焦点。由于它的价钱奇贵，一般人根本消受不起这种早茶，“潮州城”便成了只有大款大腕大官们才能进出的高雅之处。谁能到潮州城里去坐一坐那便是身分和脸面的象征。
　　司马龙和吴媚娘就从来没进过潮州城。
　　他们是骑着司马龙那辆铃木摩托来的。门口两位身着红色旗袍的迎宾小姐把他们迎进了潮州城的大门。刚进大厅，他们便被这的豪华气派震住了。迎面是一座造型别致的鱼池假山，山旁一丛湘妃竹，山上瀑布飞泻，山后是一座借景的白粉墙，黑瓦铺盖，绕过几道廊柱出现在眼前的便是雕梁画栋的餐厅了。只见这里一派古色古香，柱间钭挑着桔黄色的纱慢，悬垂着八角宫灯，紫檩桌椅上铺着洁白的餐台布，穿着宽袖短褂长裙的小姐垂手立在桌边迎候。
　　池田杏和沙金山已经坐在桌边等候了。
　　桌边还有一位很帅的靓哥。吴媚娘只看了一眼便怔住了。
　　沙金山介绍道：“来，介绍一下。这个是梁雨，刚调到咱们公司来的。这两位一个是司马龙，公司的常务副总经理，主管财务；一个是吴媚娘，主管公关。池主任就不用介绍了，大家都认识了。今天没别的，来吃早茶，算是庆祝咱们凤凰影视公司正式开张。另外我宣布一下，池主任正式被聘为我们凤凰影视公司的总制片，叫制片总监。”
　　司马龙和吴媚娘拍起巴掌来。
　　池田杏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其实，池田杏并不是觉得“不敢当”。从她在九华山第一次和沙金山见面，她便知道自己今后应当归到谁的旗下去从事自己喜爱的制片事业了。她觉得，陈天雷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胆大，什么事都敢干。在别人看来根本不能干或者几乎干不成的事。他也敢干也差不多能干成。有一回，他甚至突发奇想，企图搞一个陆港台两岸三地大联手的策划，居然还扯出了台湾的大牌导演、香港的大腕演员及大陆的名牌影人一大串纠集在一起，联合发了一个声明。当然这个声明是他陈天雷的精心手笔了。声明中他把大陆这几十年的影视文化贬得一钱不值，声称中华影视文化的传统在台湾，而香港则是中华影视文化市场化的具体表现，他要“剔除两岸三地的政治因素”，搞出“纯粹的、原汁原味的”中华影视文化精品。池田杏收到了陈天雷寄来的这个“声明”和策划书，第一感觉是“糊涂”！他陈天雷不是活腻歪了就是发昏了，竟然明目张胆地为国民党张目，什么“原汁原味”呀？世界上哪有纯粹的文化？她当即便给陈天雷挂了个长途电话，告诉他如果这个“声明”和策划书还没有发出去的话，趁早销毁，少给大伙惹麻烦，你自己要是想换个活法儿到大狱里边享清福，那是你自个儿的事，别拉着大伙给你当垫背的。大概是收到了这份策划书的人都不是傻瓜，所以陈天雷的蠢旗没有树起来。但是这件事给池田杏的印象太深了。她觉得陈天雷在政治上连三岁的小孩子也不如。兴致上来，他敢上北京的天安门城楼上去跳脚，他敢到台北的中山堂前去磕头。跟他在一块儿创事业也不知得担多大的心。那种感觉就好比是当妈的领着孩子过车水马龙的大街，你越是怕他出事他越是挣脱开你的手在百辄争流的闹市上乱蹿！如果说陈天雷仅仅是个顽皮的孩子还好，问题是他这种“顽皮”是政治上的！所以远离他无异于远离雷区。池田杏是不会甘愿当他的政治殉葬品的。不过，陈天雷在经济上的“大胆”也着实让池田杏尝到了甜头，所以只要陈天雷想干的事在池田杏看来“没有危险”或者危及不到自己的身家性命的时候，她还是乐意出山相助的。陈天雷在香港搞公款私存，提公款搞私人投资的事，她早有耳闻。她觉得这个老小子干得出了格、过了头，不过因为与己无关便乐得充耳不闻，反正出了事也不会找到自己头上。谁知，这回自己差点被他拖到悬崖绝壁上。《猛男痴女》成了个刺猖，捧在怀裹扎手，扔又扔不得，险些酿成惹火烧身的大祸。陈天雷仅有的一点能给自己带来好处的优越性也没有了。沙金山的出现使她眼前一片光明。对于沙金山，她现在还只觉得他有钱，也很仗义，别的方面还没有品出什么。在今天风靡大江南北的”拜金主义”狂潮下，一个青年企业家肯慷慨解囊挽救一个濒临绝境的摄制组，而且是在对影视市场根本不了解的情况下便一举投入巨资，没有实力、没有魄力、没有眼力，行吗？敢吗？自己能在他的公司里独挡一面，有他的雄厚资金做后盾，什么样的影视精品拍不出来？所以，当司马龙和吴媚娘到宾馆里看她，提出来请她出任公司的制片总监时，她从心里乐出了声。
　　提议池田杏当公司的制片总监是司马龙灵机一动的主意。开始，吴媚娘不同意，觉得这几乎等于把熟透了桃子摘给她池田杏吃。司马龙说他这个媚娘妹妹傻，在如今公司面临大分化、大改组的历史性关键时期，谁能抓住人谁就能控制住公司。他陈天雷能抓人但是不会控制人。咱们不抓人，要是都不干了，咱们只抓过来一个空壳公司有个屁用？所以，他不待沙金山发话便假冒沙金山的名义跟侯也夫说沙总将派车去接他上下班，使侯也夫明白哪头炕热，事后他才跟沙金山打招呼。为了让沙金山同意他的先斩后奏，他瓣开了揉碎了地跟沙金山解释这么做的“好处”，沙金山果真顺利批准了他的决定。关于池田杏的安排也得如此办理。吴媚娘觉得她的司马哥哥永远是对的，把池田杏抓过来不光让她池田杏得到好处，还得让她池田杏为咱们的利益服务。司马龙还没想到这一层。吴媚娘说：“公司换法人代表，沙总不能当。他让谁当？也肯定不能再让陈天雷当了。”司马龙说：“沙总自己没有身份证，当不成，那就用他们沙家的人呗。他有那么多的外甥侄儿的，哪个不能冒充一下？”吴媚娘说：“那得满十八岁够个公民了才行啊。”司马龙说：“得，咱们别惦记了，反正这么大的好事也落不到咱们头上。咱们只要把公司抓在手里，想法挣咱们的钱得了。”吴媚娘笑笑：“我有个法儿让池田杏把法人代表的帽儿扣到你头上。”司马龙不相信地问：“啥法儿？”吴媚娘如此这般地对她的司马哥哥一讲，司马龙乐得抱住她一连啃了三口也不撒手。他没想到吴媚娘这么会运用女人的手腕，看来自己的媚娘妹妹在他的栽培下也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受用了。所以当池田杏说自己“不敢当”时，他也从心里乐出了声。
　　吴媚娘觉得时机已到，便说：“沙总，你看池主任多慈祥。”
　　池田杏：“哎呀，不行了。人到我这个岁数还图什么？善待自己，善待同事、善待事业，图个晚年清静与人为善罢了。再说，女儿也大了，虽说还没朋友，还是个黄花闺女，也好歹独立了。我是在家里呆着闷得慌，才答应陈天雷，出山当这个制片主任的。”
　　司马龙：“那你肯定乐意辅佐沙总了。”
　　池田杏：“这没说的。”
　　沙金山笑了，举起面前的酒杯，示意池田杏，两人碰了碰杯子。
　　池田杏以茶代酒，小小的抿了一口。
　　吴媚娘叫起来：“哎，司马哥哥，你看着没？刚才沙总跟池主任碰杯的一刹那，你猜给我一个什么感觉？”
　　司马龙：“啥感觉？”
　　吴媚娘：“他们像一对母子！”
　　梁雨听了一怔。不由得看了看池田杏和沙金山一眼。在他看来这两个人无论从长相还是年龄差距上，根本不像母女。他不知道吴媚娘为什么要这么说。他觉得吴媚娘似有所图，不过图什么，他无法知道也无从去猜。他是今天早上，沙金山特地调出来的。当时他正当班，没有客人上他的包房，雷老板知道沙金山在金州，也不敢安排客人上他的包房，只能让梁雨天天“备战”，随时准备接待沙金山。就在梁雨百无聊赖，躺在沙发床上看古龙的武打小说的时候，雷老板过来说沙金山来电话召他去。待他到了神州大厦才知道，雷老板已经跟沙金山办好了他从东京梦乡辞职的手续，他从今天起便正式调到沙金山这边来了。开始他有点不高兴，觉得没有征求他的意见怎么就把他从东京梦乡扒拉出来了，好像自已被两个老板买来卖去的物件一样。对这个调转，他不知道是福是祸是悲是喜。他被沙金山包下来，在东京梦乡里成了公开的秘密；他每月光小费就能拿二千三千，这让同仁们羡慕得要死也嫉妒得要命。有的人耻笑他是“鸭子”，这是句黑话，翻过来的意思就是“男妓”；有的同仁干脆也动手动脚的跟他做那种事，想占他的便宜。他忍了。惟独燕子不理他，不但不理还当众说他“不正常”，说他“变态”。他哭了，跑到包屋里关上门哭了整整一天。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太艰难了。如果不是为了挣钱，他能丢掉男人的尊严去跟一个比自己大的男人赤条条的搂抱在一起翻云覆雨吗？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爹娘，也对不起哥哥姐姐。可是哥哥姐姐井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只知道自己找到了个挣大钱的工作，只知道他每个月能给他们寄去四百块抖起来哗哗响的人民币。他们不知道梁雨每回寄钱时心都在发抖、手都在发颤。梁雨把这一切都独吞了，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他变了，变得极少说话，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是报以职业性的微笑。他的笑很美，使人根本看不出里边满含着辛酸和无奈。他想，无论自己愿不愿意，命运之神已经把他和沙金山绑在了一起。沙金山兴旺发达，自己就有数不尽的钱挣；万一沙金山变成了穷光蛋，自己也会身败名裂。想挣脱出去，自己又能干什么呢？要文化，没有；要技能，自己不会。只有脸蛋，自己不但有而且还相当出众。既然沙金山把他从东京梦乡“赎”出来了，他只有忠心耿耿的为沙金山效力了。从他到潮州城的第一眼看到池田杏，便觉得这个老女人有股逼人之气。这种逼人之气，他在东京梦乡遇到过。那是沙金山离开金城时，雷老板让他为那帮名腕名款的女顾客服务时遇到的。梁雨在那帮“母狗”似的女人面前被折磨得如同她们的掌上玩物。她们竟然带来了男人才用的“印度神油”，为的是让梁雨“长期作战”。事后她们甩出来五百六百“辛苦费”，心满意足地离去。每一次梁雨都像得了一场大病。他从池田杏的眼神里读出了那股邪劲，不由得感到恶心。吴媚娘的那一瞥，也使他的胃口往上翻。现在，她们当着自己的面在玩认干亲的把戏，究竟想干什么？他不能不多长个心眼，为沙金山把关。他观望着，观望着事态发展，观望着事态发展的每一个小细节。
　　司马龙：“还真的点像。”
　　吴媚娘：“不是有点，是像极了。池主任，你属什么的？”
　　池田杏：“属狗。”
　　吴媚娘：“哎呀，沙总也是属狗。真巧哎！”
　　司马龙：“才差一轮，怎么能当干妈呢？”
　　吴媚娘：“那有啥？！关键是感情。你瞧，沙总跟池主任长得多像！沙总，你看呢？”
　　沙金山没想到吴媚娘会来这么一下子。不过，他很快便抓住了吴媚娘投过来的话茬。他觉得，在目前这个时候抓住池田杏至关重要，因为买下菩提影视公司也就是买下《猛男痴女》这部戏。这部戏自己投进去五十多万了，不抓住池田杏就等于没有抓住这个剧组，也等于自己的钱有肉包子打狗的危险。自他把池田杏从九华山调回金城来，她干的事挺漂亮，硬是把个不老实的陈天雷逼得举手投降，乖乖地交出了公司！这个女人的手腕着实了得。让她做干妈，自己只不过亏个嘴，却赚个人。现在，他非常需要池田杏，因为池田杏毕竟具有丰富的制片经验。于是，他咧着满嘴黑牙笑了，说：“我自己怎么就看不出来？”
　　池田杏：“只要沙总乐意认，我就情愿收。”
　　沙金山：“只要池主任乐意认，我就情愿拜。”
　　吴媚娘拍起手来：“好了好了，这事成了！”
　　司马龙拧了个榧子，回头喊：“小姐，把潮州城最时新的茶点尽好的上！”
　　小姐应承着走了。
　　沙金山很满意司马龙这个适时的安排。不经意儿脚下却被踢了一下。他躲开脚，又被轻轻地踢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梁雨。梁雨却自顾低着头奋战碟中的那只粉皮对虾，并没有理他。
　　潮州城最拿手的茶点鱼贯而上。先是手掌大的园笼里面蒸着一只半透明的虾包，送餐的先生在每人面前放下一笼，拿走了桌上的残碟；接着一位小姐又摆上来几碗冰糖鱼翅粥，那碗小巧得只放得下一只汤匙，舀出一匙那碗便见了底儿，极为珍稀；随后，又一位小姐推着车子过来，展示出十几种红的绿的白的粉的糕饼。梁雨因为跟沙金辉多次出入，知道哪种吃起来爽口，便挑了几样时鲜地摆上桌；再后来，又是几屉蟹黄饺子，皮儿薄得如同纸儿一样，里面的蟹黄晶莹剔透，透着金玉之气。如此这般的几十道茶点上席，桌上依旧清清爽爽、干干净净。这种高雅的吃法，不消说池田杏大开眼界，连司马龙和吴媚娘也颇有一种富豪之情。
　　池田杏关切地小声对沙金山说：“别再要了，这得多少钱D内。”
　　沙金山：“钱不多。干妈吃得高兴就行。”
　　池田杏咬了口蟹黄饺，问：“公司的法人代表谁来当想好了么？”
　　沙金山：“干妈来当怎么样？”
　　池田杏：“我不行。我是外地人，在金城没有户口，工商局不能批。”
　　沙金山：“那怎么办？”
　　池田杏：“你在金城关系那么多，不能办来个身份证？”
　　沙金山没有吱声。
　　他们小声的聊着，司马龙和吴媚娘全然听不见。不过，凭直觉吴媚娘知道他们在聊公司的前途和命运的大事，便挑着话题跟梁雨扯，不料梁雨是问十句答不了一句，只是以甜甜的笑作为回答，吴媚娘便没了兴致。
　　池田杏瞟了一眼吴媚娘：“她怎么样？”
　　沙金山也扫了一眼，只见吴媚娘在跟梁雨找活扯，并没有理会司马龙，便问：“行吗？”
　　池田杏：“还可以吧。”
　　沙金山：“干妈要说行，那就定了。”
　　池田杏笑了。推荐吴媚娘当法人代表，是她对吴媚娘提议沙金山认她为干妈的回报。这个回报没人暗示，没人提醒，甚至也没人建议，而是池田杏由衷的对吴媚娘的一种感激。她想，沙金山成了自己的干儿子，那么几乎等于沙金山的财产她可以当一半的家。今后公司要拍什么片子，要怎么发展，还不得都由着她垂廉听政？吴媚娘当法人代表，那也不过是个牌位，只要在公司的章程上写上一条“公司的法人代表由董事长兼任或者聘任”就可以了，不满意她就可以把她橹了。而这么一来，她吴媚娘就会对自己感恩不尽，自然跟她形影不离的司马龙也就会随帮唱影，听候自己的调遣。她觉得自己的这个提议于情于理无可挑剔，在吴媚娘和司马龙面前也显得仗义。
　　沙金山乐了，让吴媚娘当法人代表而不是让司马龙当，真是一着妙棋。这着妙棋他是一下子就品出来了的。
　　吴媚娘和梁雨不知他们俩笑什么，不由得相视了一眼。
　　沙金山端起杯子，笑道：“媚娘，来。向你道喜了。”
　　吴媚娘怔怔地：“道喜？别逗了，我有什么喜？”
　　沙金山：“干妈刚才提议由你来当我们凤凰影视公司的法人代表。”
　　吴媚娘：“我？”
　　梁雨吃了一惊，两只靓眼瞪得老大，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他发现，这是一场你推我当干妈我荐你当法人代表的交易，得益的是池田杏和吴媚娘，失益的是沙金山。可他沙金山此刻却显得十分高兴，酒也喝得多了，脸颊变得通红通红。
　　直到半夜，梁雨才把烂醉的沙金山扶上床。百根不在，回家陪老婆去了。梁雨放了一池子水，帮着沙金山脱了衣服，扶他泡进去。沙金山却一把拉住他。梁雨没有动弹。沙金山色迷迷地打量着他那漂亮的脸蛋，舌头发直地：“我知道你为啥踢……踢我。你……不用怕。我是想……利用她！她要是不为我办……事，什么他妈的干……干妈？我……我不傻！”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