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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已立过秋了，可秋后还有十八天地火。直热得狗都懒得动弹，身子紧紧趴在阴凉地上，连脖子下颏都贴着地皮。难怪老年人们说狗是土性子。 正晌午太阳毒辣辣地烧，编篓的也只能早晚凉时干一阵。男人们大多聚在钢磨房旁树荫下编，女人们一般在家里做，只有些小大姐小媳妇图热闹，凑到大寒家连做活带说笑。 病症由口入，是非打口出。也不知怎的七嘴八舌话撵话，就提起西边善德家事来。 医生先生善仙家的二丫头神神秘秘地说：“前天善德大爷病了，大大叫我送药过去，在房门口听见大娘在抱怨，怪善德大爷看不了几步棋，后悔当初没同意将良秀说给大寒哥……。” “二丫头！”瞎妈忙笑着止住她：“赶明给你这快嘴丫头找个厉害婆婆。”“怕甚？蛮女还会吃醋嘛。”二丫头没回量过来，还想接着往下说。“眼下小大姐也学坏了，这么大点就知道吃醋了。”瞎妈笑咪咪地岔开去。“哦━━二丫头吃醋了！”屋里几个小大姐都羞着二丫头起哄。蛮女听了没吱声，乘人不注意退了出去。几个小媳妇就责怪二丫头不懂事，闹了个不欢而散，瞎妈拽也拽不住。 良秀是甚人？她跟大寒又有甚关系？这些天怎一直没见过她？蛮女一肚子的疙瘩找不着人解。闲来没事就翻弄那封家信。 拉篓的车装满了。 所长娘子拉着蛮女的手说：“今天驾驶室空着，你们跟车进城去玩玩，我带你去医院检查检查。” “检查──查什么、大姐？” “查查你的肚子啊。” “大姐！你──看她肚子有甚不对头的？”瞎妈在一旁听见急了。 “看不出甚么。不过孕妇都应该定期检查的，看看胎位正不正，胎儿发育是不是良好。” 蛮女没说话，只是拿眼瞟瞟大寒，等着他当家作主。 大寒汇汇后脑勺，憨笑着：“嘿嘿，乡下女人猪皮狗骨头，哪有恁娇惯，以往没检查的不也好好生下来了嘛。” 所长娘子不真不假地说：“照你这么说，乡下女人就不算人罗？再说也花不了你几个钱。”“大姐──”“大姐，不要听他胡嚼蛆。”瞎妈过来打圆场：“去查查是好事情，我也想顺顺当当抱个大头孙子哩。” 等大寒同蛮女跟所长娘子上车走后，她又后悔起来：怎听信城里人话了，城里人做事都少规矩，教书先生善仁家良玉的大伯嫂就是城里人，坐月子不吃红糖吃白糖，天热还吹电风扇哩。也不晓医院的先生是男是女，也不晓手轻手重，那没成形的肉疙瘩怎经得住拨弄！她急得直抱亏，又没法子。可又一想，这未必不是件好事，说不定查查能解决大问题哩。 大寒在车上听了一路的教育，可又不敢跟财神娘子顶嘴，只好眼看着她，耳朵却在听收录机里唱歌。城里人真会享福，坐车还捎带听小调。那女人唱得软绵绵娇滴滴的，大寒估计她是睡在哪个男人怀里唱的；那男人唱的就更听不得了，跟大叫驴喊似的，听那架势，是不将卵子喊下来不算个完。再看那开车的，手不住地在方向盘上敲打着，不时也直起嗓子叫两声，跟打癔症似的。大寒一路上手捧着心，就怕弄不好要出车祸。好不容易熬进了城。 大寒很少进城。头一回是念书时参加县小学生运动会，得了个铅球第二名，老师带他到馆子里吃一顿面条，还没能吃饱。以后进城都是上河工时路过的，没专门来过。没想到城里近些年变得真快，那些大楼跟上了化肥似地，一个个都冒得恁高，排在路两旁五颜六色的格外好看。他弄不懂，为甚大白天还亮着恁些花花绿绿的灯──不费电嘛。更叫他受不了的是，满街尽是那种男人女人在哼在嚎，吵得人头昏脑胀。 到公司里卸下货取了钱，所长娘子就带他们上医院。蛮女进去检查了，他就坐在走廊椅子上等。突然屋里杀猪似地叫，他以为是蛮女，慌忙站起来，再细听听又不像。就听旁边一个女人说：“唉──现在这些姑娘呀，胆子大脸也厚，没结婚就怀上了，受这份罪真不值得。”说得这边一位满脸羞惭地埋下脸，一劲地抹眼泪，坐在她身边的男人明显比她大多了，递过手巾方给她揩泪。大寒心想：城里怎尽是这样乱七八糟的，良秀在苏州该不会有甚吧？他马上又打消这个念头──良秀恁好的人，不会！ 蛮女检查出来后，所长娘子叫他们上她家吃饭，他们谢辞了。 大寒带着蛮女大街小巷转了半天，也没找着当年吃面条的馆子，只得随便在一个馆子里要了两碗面。操──三块钱！一顿饭够在家吃一天的，城里人尽赚黑心钱。两人到百货大楼去看了一圈价格牌，就忙打了车票往回赶。 到镇上下了车，又到银行去存钱。这是所长娘子教他的。说像瞎妈那样将钱收在布包里，还不如存到银行里头保险，而且能大钱下小钱。 大寒甚时存过钱？他连存折见都没见过，蛮女也是。两人在银行里听那会计讲了半天，才有点似懂非懂。蛮女说存定期的利息大，可大寒在心里打了一阵小九九，只存了一些活期的。会计问他怎不全存了。他说这钱还要花哩，又要买柳条又要付工钱的。 出了镇子，大寒怀里揣着存折和钱，就跟揣了两个刚出锅的鸡蛋似的，热乎乎的格外受用。自打所长娘子的面包车来过之后，庄邻们对他家就另眼相看了，就跟他家同所长结了亲似的。良法良涛遇着也老老实实的，连从不上门的村长书记，眼下也不时地来遛遛。他渐渐有了些做人的感觉了。渐渐地觉得这一锅汤里没有他这盐（严），也就没味了。 正走着，蛮女突然问：“那钱留得多了吧？柳条工钱也花不了恁多。” 大寒抑制不住得意地笑着说：“银行里存的都是些备急的钱，手底这钱除了该花的，剩下全留作放帐哩！”一语道破天机，兴奋得他满面红光。其实他心里还打了折扣没全说，他准备买柳条时佘帐工钱也分期给，挤出的钱都用在放帐上。新屋雕花八仙桌条几上大大的画像在他脑子里越来越清晰。 “什么叫放帐？”虽然来了几个月，但因很少出门，当地话蛮女还有不少不懂的。 “放帐么……”大寒想来想去终于想出答案来：“可能就是学校书上说的、地主放的高利贷吧。” 蛮女听了“扑哧”一笑，拿眼盯着他：“那你就是地主了？” 他也笑了：“眼下哪还有甚地主，上头不是让搞活嘛。” 蛮女瞟了他一眼，没再说话。望着西边快要落山的大火球，还有火球边上那一片片鲜红的云彩，她心里在想着另一件事，嘴抿得越来越紧，腮上也染上两朵绯红的晚霞。 大寒见蛮女渐渐拉后了，便停住脚催她：“快走吧，天要黑了，妈在家等急了。” “……大寒。”蛮女反倒站下了。她走到大寒跟前，两眼直望着他：“良秀……她好吗？” 大寒给问得张口结舌，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他掉过脸去愣站着。 晚风搓得树叶乱响，麻蜻蜻振着四片透明的翅膀穿来穿去，不时俯冲到人鼻尖前又一拐而过，像是有意捉弄人。“秋凉”将世人都当作蠢猪，不厌其烦地讲授着空洞的知识，天越暗，它叫得越欢，像在珍惜着一天里所剩不多的时间。 大寒转过身来，咬着腮帮子说：“蛮女，我一直想跟你说的，又不知怎开口，今天你既然问了，我就干脆全告诉你吧。”他将同良秀怎么好的，她家又怎坝拦的，一直到她劳务输出去苏州，如今音信全无都说了一遍。然后抱着头，蹲到路旁的树下。 轻风撩拨着她的头发，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怎会一点消息也没有呢？” “唉──！”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她也没给家里来信吗？” “不知道，来了人家也不会告诉我。” “会不会出甚事？” 大寒抬起头惊看着她：“会出甚样事？” 她酸楚地强笑一下：“我在家里都会遭难，何况她出门在外？眼下打女人主意的人太多了！” 他想起了收录机里那猫叫窝似的一声声唱，想起了城里医院妇产科门口那令他不敢多看的一出出戏，心里不由得一紧。他跳起来对着蛮女说：“不会、绝对不会的！” “但愿如此吧。”她无可奈何地冷冷说。她想既然开了口，索性再问下去：“那紫绒花小篓──就是她的吧？” 这单刀直入的问法，使大寒又是一惊。没想到这女人晓得的这么多，他不得不点点头。一想起自己夜里的所作所为，脸上不禁发起烧来。幸好天暗，蛮女看不出。 她眼泪夺眶而出。两人都陷入沉思，黑色的幕纱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 过了很久，她泪巴巴地问：“往后日子怎么过？还这样一天一天地胡弄？”见大寒就是不开口，她急了，冲着他脊背哭腔拉调地喊：“当时你为什么同意──！” 河水滚滚，挟着沂蒙山卷来的泥沙，旋起一个个漩涡，滔滔东泄。岸边积滞着污色的泡沫，还有上游淌下来的杂物。 夜深了，他俩相背而睡。没一句言语，也没一丝困意，只有感应到的对方心跳。一钩明月跟弯镰似的闪着冷光，透过窗洞映在床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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