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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就病了,高烧不停,而且上吐下泻。 这是我的特点,既然不能悲伤,也就只好生病,总得有发泄的途径。 柏裴铭在我床边守了一天,迷迷糊糊睁眼总能看到他在望着我,把手伸出被子,他双手合十,把我发烫的手握在其间,我心里踏实地睡着了。 醒来时,床头桌上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皮蛋粥,柏裴铭斜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我的手还在他的手中。 一缕夕阳透过宾馆厚重的窗帘,淡淡地铺匀在他的脸颊上,使平日苍白的脸上略略有些潮红。闭上眼睛的他比平时更为安静,更为忧郁,连呼吸都是匀匀称称的一起一伏,额前一缕长长的头发,散落下来,盖住了他的右眼,鼻息轻轻地吹动着它们,一丝一丝地在脸上飘动。想伸手替他把那缕头发搁在耳后,又怕起身惊动了他。 他的胳膊不是很粗壮,修得很精心的指甲使白皙的手显得更为秀气,但手臂上的青筋显露着男性的力量。 看着眼前这个沉默的男孩,我不知道他怎么打动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心悸,只是喜欢这种安然相对、平静相守的心境。 有缘相见,无缘相守,这也许就是生活的残酷。 他轻轻地抖动了一下,像是一阵痉挛。我缓缓地支起半个身子,把盖在身上的大衣,轻轻地挪到他的身上。 他醒了。 “我睡着了。” 他揉着眼睛,甩了甩头发。 我喜爱他这个漫不经心的甩头发动作,青春和朝气尽显无遗。 “你好好去睡一觉吧,这一天一定累坏你了。” 他摸了摸我的额头,扶我靠床而坐。 “我没事的,你饿吗?” “闻到皮蛋香,神仙也跳墙。” 他双手一捂胸口,两眼一翻做自卫状。 “非礼啊。” 我哈哈大笑,笑得扑倒在床上。 他静静地看着我,把我拉起来,盖好被子。 “喝粥,好吗?” 我听话地点点头。 “你笑起来真明朗。” 我含着粥,抬起头,做了一个鬼脸,含糊不清地说:“是吗?那你不开心的时候就来看我的笑脸。” 他撕下床头的纸巾,怜爱地擦了擦我嘴角的米粒。 “此话当真?” “当真。” 我认真地点了一下头,又补充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信可以拉钩。” 我握住拳头伸出小指,柏裴铭笑了笑,握住了我的手。 柏裴铭轻轻地搂住了我,我安静地趴在他的肩头,夕阳照在我们的身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道德会怎样评判我的行为,我已经顾不上理会。 只是在这一时刻,决定不再躲避,好好地过好这最后的几天,也许,因此成为罪人,惟求此生无憾。 想到一句诗:惆怅旧梦如欢。下意识地围住了他的腰。我已经没有了奢求未来的心情,所能剩下的,也只有一个接一个的现在,如果再不珍惜,我将一无所有。 不知道西班牙教会的红字是怎样刻在一个美丽女人的额上,我是不是已经够了格。 康健推门进来,我们依旧没有松开,我只希望夕阳永远不落,我只希望能永远留住这一时刻。 溪江轮上挤满了过往挑担的小商小贩,为了生计、口,东跑西颠,已无暇顾及颜面,好容易找到一张可以憩身的小长凳,跷着腿躺下,让那两盆水都冲不净的脚丫子肆意地朝着穿行的船客,侧身躲闪不及,一个明晃晃的脚印已如抽象画一般印在了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不由我哭笑不得。 资产阶级小姐的香汗与无产阶级的臭汉,不是阶级感情可以解决的问题,否则,世界上就不会再有为金钱而疯狂出格的行为,而那个漂浮在整个欧洲上空的共产主义幽灵——马克思老前辈也大可不必磨穿了阅览室书桌下的地砖,方才悟出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辩证关系。 只是可悲的是,衣可蔽体、食可裹腹的人仍旧自甘堕落,做出一些连衣食无靠的人都不如的勾当,老天有眼,肯定叹息那些打了水漂的冤枉钱。 为了避免这几十人混居一室的污浊空气,柏裴铭牵着我的手走到甲板上,岸边点点渔火,江面微风轻拂。 柏裴铭凭栏远眺,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本来就是个说话不多的人,二人单独相向,话就更少了。 我从衣领里取下贴身挂着的拴着红丝线的小玉锁,在手中握了一握,随后轻轻地一松,小玉锁带着红丝线很快被船轮卷起的波浪打入了江底。 物随心去,既然心锁已无,留着这实物,无力承受不说,自欺欺人又能有多久。 “裴铭。” “唔。” 柏裴铭收转目光,江风吹散了我齐耳的短发,丝丝缕缕飘落在迷惘而略显憔悴的面庞上,柏裴铭伸手理了理我的散发,亮晶晶的眼神实实地放在了我的脸上。 “漂亮吗?” “唔。” “哪儿?” “小下巴。” 柏裴铭拧了一下我倔强地向上翘着的下巴,掮住了我的肩头,我斜斜地靠进了他的怀里。 “不行。” “怎么啦?” “还得垫件毛衣。”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他就势抓住了我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 “非礼要求。” “非礼你?” “求之不得。” “你……” 柏裴铭低头封住了我正欲张口反驳的小嘴,我挣扎一下,柏裴铭加重了搂在腰际的那个手臂。飘飘荡荡的浪点打着了脸,我觉得那魂灵像清晨的一团迷雾渐渐地从躯体中分离出来,悠悠地和着渔火、江风、水花一起,幻化成一个精灵,一个水淋淋的精灵,永远地留在了那一朵浪尖上。 我闭着眼睛靠在柏裴铭的肩头,不愿开口惊忧了那个可爱而甜蜜的小精灵,隔着衣服,我听到了一阵紧过一阵的心跳声,脸微微有些潮红。 “你非礼我。” 挣开柏裴铭的拥抱,我嗔怒。 “这就叫非礼,太简单了吧!” 柏裴铭的呼吸扑到我的脸上,痒痒地钻入鼻内。 “得寸进尺!” “什么时候可以?” 我一怔,勉强地展了一个笑容,默默无语地转向了江面。 许久,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在我的世界里,未来是一个太飘缈的词汇,下了船,早晚要成路人,道声珍重,然后各奔东西,若干年后,地老天荒,此时情,此时景,又有谁能忆起,又有谁敢言及。 许多时候,有好过没有;有时候,有又实在不如没有。得而后失去的滋味,就像吃惯大餐后,改用粗粮充饥,人心永远是不知足的。 “陪我跳个舞?” “在这儿?” “不可以吗?” 柏裴铭没有说话,温柔地搂住了我。 甲板上,起舞弄清影。 顶着点点星辰,照着朗朗明月,踏着朵朵浪花。 岸边鸥声凄冽,心里有一种不祥的悲凉。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记不清是哪朝哪代的哪位诗人的功劳了,只记住这其中的两句。 告别晚宴设在当地最奢华的总统大酒楼,主人们作为对我们圆满合作的诚挚谢意,专门成立了告别宴会筹备组,办公室主任任专职组长,亲自操办,早在三天前,筹备组就已经大张旗鼓地大肆安排。 安排好行装,实在没有力气去面对芸芸笑脸,骗不了自己,难过是省不掉的,可是看到柏裴铭苦了一天的脸,只能没有选择地扮演豪爽和洒脱,救他,也救我自己。 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旅行袋时,柏裴铭敲门进来,眼圈微微有些发红,站在我身边,茫然不知所措。 “准备就这么和我告别?” 喉头不是没有发紧。 柏裴铭走到窗前,低下头,一言不发。 我没来由地一股怒气顶住腹腔。 “你这样子,还想功成名就,不如回家种红薯。” 柏裴铭转过身,没有看我, “我家没地,无红薯可种。” 尔后,又低下头,用手撑住了脑袋。 我终于忍不住,跑进洗手间,把头埋进大毛巾里,痛痛快快地流了一大通眼泪,再出来时,柏裴铭已走。 席间,柏裴铭没有和我说一句话,甚至不再抬眼,一个人持着话筒唱着各种会唱和不会唱的曲调。 我变得格外健谈,到处和人“英雄所见略同”,偌大的包间里,只闻我抑制不住的笑声,只是声音远不如平时婉转,甚至稍稍有些走调。 康健不时地看我一眼,眼睛里充满了关切和同情。 道晚安时,柏裴铭站在门口,没有说话,我迟疑地站在那里,终于坚决地又说了一遍。 “晚安?””关上了房间门。 不再是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时代了,可是越了雷池又能怎样,明朝醒来,他依旧是他,我依旧是我,记忆里倒又多了一份负担,我的生命里已经有了桃花岭宾馆,足够让我痛不欲生,何必再多几项内容。 人生越简单越好,能像一张白纸,简直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走出机场大厅,一眼瞧见的还是老周胖乎乎、满面流汗的笑容,老周夸张地挥动着胳膊,做出一副欢迎运动健儿载誉而归的激动与狂喜,就差持一个大红横幅高高举起,我禁不住乐出声来。 柏裴铭死盯了我一眼,大概是对我那副不识愁肠的浪荡样子暗自运气。其实,流泪又能如何,大哭一场,伤了元气的是自己,该怎样活着还得怎样活着,怜香惜玉终究只能一时,否则祥林嫂就不会有如此悲惨的命运,况且,这年头,男女平等早就成了男人们不再绅士的借口,既然同工同酬,还有人要大喊妇女解放不够,甚至要裸体上街以示其威,男人也实在没有理由太过谦让。 公司的同仁们基本都来了,这就是队伍短小精干的好处,人心齐,是非少,一呼百应,谢荣增的算盘当然精明。 大家很快接过我们身上沉重的负担,把肩上大包交给李龙后,活动活动酸疼的胳膊,顿时感到轻松万分。 云妮上来牵住我,细细打量,还是那么恬静,只是那明晃晃的大眼睛里多了几许憔悴,和一些说不清的纷乱。人多嘴杂,我顾不上和云妮深聊,就与大家打成一片。 李龙欢叫着要去订位子,庆贺我们归来,马上得到大家的响应,老周急忙张罗着和谢荣增联络,请老板光临本次晚宴,以提高聚会的档次和规格。 柏裴铭言称有事先行,和大家客套一番,默不作声地走了,我想叫住他,也知多言无益,虽然相处不足二月,对他的秉性还自知了解颇深,硬拉住他,也不外乎一脸的面无表情,外加沉默寡言,不必让他活受罪。可是,就此别过,尽管青山常在,绿水常流,终究物是人非,我心里还是说不出的惆怅。 故意不去看他离去的背影,扭转头,和云妮钻进了公司的那辆黑色公爵王。 上了车,才回过来,没有见到张新元。 捅了捅身边独自出神的云妮:“你的那位张公子呢?” “哦,今晚有个客户,他去应酬了。” 云妮的目光有些涣散,不似电话里那么甜蜜,心觉不安,碍着坐在前头的李龙,不好多问什么,一下子也自觉兴趣索然。 谢荣增入席时,正值席间的高潮,李龙正挥舞手臂,竭尽人间词汇,劝说老周把满满的一杯高度白酒饮下肚,老周向来不胜酒力,因而每次公司聚会,都成为大家的进攻对象,而老周又天生的经不住劝,每每都是大醉而归。周嫂一定是天底下第一贤妻,否则怎能屡屡容忍满身酒气、神志不清的丈夫昏天黑地地倒在床上,烂醉如泥。 有什么办法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古训,女人逃不脱这命。 谢老板举杯与我们相碰,慰问我们的一路辛劳,我还是以茶代酒的作风,对谁都不例外。 趁大家欢歌笑语之际,在我旁边落座的谢荣增悄声问我:“柏裴铭呢?” “他,他说有事,不参加了。” 我敏感地觉得谢荣增多看了我两眼,赶忙外加几句解释:“他让我代致谢意。” 又觉不妥,又加一句:“让我代他向你致谢,让康健代向大家致歉,分工合作。” “你没喝酒吧?” “没有。怎么了?” “吞吞吐吐,不像你的作风。” “大概是累了,思维涣散。” “合作愉快?” “挺好,柏裴铭很敬业,而且很有水准。” “是啊,我想留住他。” “以你广纳贤才的风范,恐怕不难吧。” “我想应该如此,我出高薪。” 谢荣增的自信随处可以体现,在我看来,这应是男人的本分,连自己都信不过,更何况战胜对手。 柏裴铭将成为同事,这一事实,我喜忧参半。 虽然没有见他的背影,但是我仍为他离去的那一瞬间,胸口堵了一团吐不出的棉花。 张新元在快散席时翩然而至,自然又掀起一个小高潮。和他共事几年,从未过多地做过了解,每天要应付的事情太多,谁有那么多精力去关心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人情冷暖大抵也由此而生。我搞我的创作,他挣他的钱,井水不犯河水,这是做事的本分,能守住本分已非易事。 今天自然不同,他成了我挚友的深爱。 起身叫侍应生加了一把椅子,他坦然地坐在了我和云妮之间,这就是事实,我和云妮的关系永远不会有他和云妮那么密切,从来认为在爱情面前,同性的友谊是脆弱而不堪一击的。 张新元自然把手搭在云妮的肩头,几乎耳鬓厮磨地窃窃私语,云妮温顺地听着,一边不停地往盘子里夹水果。 云妮向来腼腆,见生人张嘴说话都得脸红,现而今在众人面前与男友亲密,也能够面不改色、心不跳,到底恋爱能够改变人。 张新元向我举杯。 “雨烟,欢迎你回来,你若再不归来,云妮怕要相思成疾了。” “还不是你趁我不备,横刀夺爱,这账早晚要和你算。” “当然,当然,我一定专门请罪。” “光请罪不行,还得将功补过,让云妮比在我身边更快乐,方可赎罪。” 张新元连连应诺,为示诚意,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又放下酒杯,为我倒茶。 从他身上,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EsteeLander”香水味道,很浓,直扑鼻。 “EsteeLander”是我钟爱的品牌,故此对它十分敏感,这种敏感令我毛骨悚然,我不敢多想,只是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 “真是古来侠士。” “怎讲?” “有暗香盈袖。” 张新元的脸霎时红了一半,他几乎把整个身子都扭转过来,盯着我,就差揪住我的衣领,大喝一声。 然而他毕竟是张新元,他还把持得住应有的镇定。 我无惧地迎视他,目光复杂,心情更复杂。 “新元,又喝酒,雨烟才不上你当,快过来吃水果。” 云妮娇嗔频频,张新元只好回头,仍不放心地间或扫我一眼。 快乐就是糊涂,我告诫自己。 曲终人散,回到公寓才知道什么叫斯人独憔悴。打开灯,屋里一片尘土,没有人的气息,临走前插上的鲜花,早已凋落得没了颜色。也许是没有人相伴之故,总喜欢屋里有一些有生命的东西,一个人生活,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喜欢宠物,小猫、小狗蜷在你的脚边,也有一丝慰藉。而我对动物从来叶公好龙,也就只好对植物宠爱有加了。 呆呆地望着屋里的一切,心里总挥不去柏裴铭哀伤的神情,明不明白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一回事。 突然,电话铃响。 接起来,没想到是李维平,意外,也有亲切,虽然同处一市,彼此很少联络,也从不触及离和合的话题,到底是几年夫妻,而且法律关系犹存,总不至于真如陌路人。 “回来了?” “今天刚到。” “累吗?” “有些。你还好吗?” “还那样。” 电话里传来噪杂的声响,人声如雷,歌声如潮。 “在哪里呢?” “在吃饭。” 吃饭几乎是李维平最热衷的事情,他生命的一半可能都在饭桌上消磨。 “出去这么长时间,想我吗?” “工作太忙,没有时间想别的。” 我最怕他这种一针见血的问题,而且绝不能用似是而非的回答应付。 “果然不出所料,这么说是不想我喽,我早知道。” 我无言以对,也知李维平从无坏意,只是这一对一答好像总不能到位。 我的情绪更加低落。 “你好好玩吧。” “打发我。” “没有,少喝点。” “你还关心我?” “当然。” 放下电话,脑子一片空白,目光迟顿像一条走了样的皮筋,打不得一点弯曲。 当做一切均未发生,怎么可能,彼时脸颊潮红,而今目光呆滞,实实在在的不同。 生活很快走上了正轨,这就是有工作的好处,无以填补时间的时候,惟有工作,而且让人乐此不疲。 谢荣增对此行的结果十分满意,催促我赶紧把节目编辑、制作出来,以做示范。我一头扎进了机房,几个星期没有出来,乐得在小小的方寸之间独享我的成果,或者说是我们的成果,当然还有康健,许许多多时间,我们是连为一体的,我不愿,准确地说是不敢和柏裴铭有过多单独相处的时间,人是经不起考验的,我深信这一点,也深知自己定力几许。 只是每一个画面,每一个场景,都会在不经意时提醒我曾经发生的事实,我忍耐着胸口隐隐的疼痛,又偷偷地享受这疼痛般折磨的快感。 与机房嗡嗡的噪声和说不出什么味道的机器味道相伴,满地的矿泉水和吃剩的饭盒,一条油腻腻的牛仔裤,已经兼做擦手布、擦凳布,全无半点淑女风范。 决计不放自己出来,是因为只能把思想禁锢起来。 柏裴铭像是失踪了,恍惚间以为他会来一个电话,甚至突然出现在机房。 每每此时,我会一手端着饭盒,一手持着筷子,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 每每此时,康健总是无限伤感地叹口气,掉转头给我打一杯水。 在努力忘掉柏裴铭的同时,我也几乎忘记了曲颖和云妮,直到快完成节目的前一天,曲颖的电话把我拉回了现实。 “曲颖?” 她的声音飘忽、游离,正如我的眼神。 “雨烟,你几时可以回到人间。” “顺利的话,明天。” “如果不顺利呢?” 曲颖的一贯作风,灼灼逼人,不留余地,她要是挂帅出征,肯定杀个片甲不留。 “情绪恶劣,是否因思念我而致?” 我熟知曲颖的秉性,说风是风,说雨是雨,而风雨过后,即是朗朗晴空,片片白云,只是在雷电交加时,最好避实就虚,千万不要短兵相接。 “我没有心思开玩笑,我要见你一面,尽快。” 曲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略觉事情有些不妙,收敛了嬉笑。 电话里只有呜咽声。 “我喝醉了,我有话要说。” 呜咽声断断续续,但一直没有发展为嚎啕大泣,这已超出了曲颖平时的作为,曲颖的敢爱敢恨、敢哭敢笑一直为我羡慕,今日的含蓄、隐忍表明了事态的严重。 “告诉我,为了谁?” 曲颖没有做声。 “你在哪里?” “在你公寓楼下的公用电话亭。” “你站着别动,我马上过来。” 放下电话,把剩下的工作扔给了康健,抓起外套,匆匆出门。 康健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心里以为什么,也无暇解释。 在车灯的照射下,看到一个黑影坐在公寓门口的台阶上,那姿势,必是曲颖无疑。 泊好车,走近一看,曲颖披着大衣,席地而坐,而且蜷缩一团,瑟瑟发抖。 几乎是连拉带拖地把她弄到房间里,我把她扔在沙发上,盖上毛毯,进了厨房。 十几天没有回来,屋里又落满了厚厚的尘土。 不知哪朝哪代开始流行“尘世”一词,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世间万般美好,不足以勾起人类的留恋,而常常挂在嘴边的漫漫尘埃,在我看来,又着实没有半点可爱之处。 等我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和新煎的鸡蛋出来时,曲颖已睡着了。 我不想惊动她,拿了一个垫子,靠墙而坐,点上了一根香烟。 曲颖熟睡的面孔哀伤无比,我知道必是重创才至于如此,普通的吵架、闹气,还没有这种功效。 人在悲痛时,总会大声咀咒上苍,斥责着创造快乐之余,又何必无事生非,再添痛苦,然而没有伤痛,人又如何生存,如何去真实地体验光阴的每一寸流动,如何去记住历史,记住曾经拥有。 痛苦是快乐之源,实在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 当我抽完第四根烟时,曲颖醒来,我重新热了咖啡和鸡蛋。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吃得狼吞虎咽。 再度相对,已是杯盘狼藉。 看着曲颖悲苦的脸,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也知道说什么都是多余,上帝造人的那一瞬间,就要求人类独自承担所有的苦难,自斟自饮,甘苦自知,别人不肯替代,也实在替代不了。 还是曲颖先开了口: “离开杜云鹏,我不知道还能相信什么。原本以为,终究还是情趣相投,命运同舟,祸福都不能分出彼此,然而在利益面前,感情竟是如此渺小而又脆弱。”曲颖开始落泪,我的心随之抽动。 “我的《追忆往昔》与他的《生命涅磐》由同一题材而作,动笔前就说好,是彼此间的一种较量,也是从 男、女性不同角色出发的姐妹篇,想届时成套出版,既在创作上寻求一种新颖的构思,也是我们感情瓜熟蒂落的一份结晶,我们原本计划套书出版之日,也是我们缔结婚约之时。你刚出差不到一周,我的《追忆往昔》的手稿已告封笔,风月出版社的书商屡屡催我付印,提议早一步出版,或许会有更好的销路,我断然拒绝了书商的请求,对我而言,此书是我们爱情的见证,至于获利多少不太重要,我总希望我们多年的情分有一个圆满的归宿,我也此生无悔。” 我静静地听着她的诉说,没有打断她。 “我一直催他尽早完成《生命涅磐》的手稿,我心底里希望盼望已久的婚礼能快一些到来,我厌倦了同居的生活,厌倦了朝夕相处却又相隔千里的孤独。他也一再表示,早些结婚,也算成了正果,我满心以为,以为……” 曲颖终于泣不成声,我给她递了热毛巾,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她一把抱住我,放声大哭,眼泪、鼻涕擦了我一裤子。 过了许久,她渐渐平静下来,此时天色已暗,窗外街道上华灯绽放,我打开沙发旁边的台灯,落下窗帘,将我们与外面的喧闹与繁华深深地隔离。 真的是不知疲惫的城市,再多的苦难都冲不走追求欢笑的人群,而那闪烁的灯火又怎能体会我们悲凉的心境。 终究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谁也不能改变谁,谁也不能帮助谁。 “很美满的计划,尔后又发生了什么?” “他一直推说最近思路枯竭,稿子的结尾部分有欠出色,他说他不能落后于我,要比翼齐飞,我一直信以为真,没有半点猜疑。直到昨天晚上,他大醉而归,进门就抱住我,反反复复地念叨着:曲颖,不要离开我,我对不住你。我以为至多也不过是在外面花天酒地,不能自持,以为只不过是男人的劣根性而已,我什么也没说,帮他躺下。” 曲颖停住了,像在迟疑,我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我甚至不愿听到事实,只好用焦虑的踱步来掩饰。 “我从他西装口袋里,发现他与风月出版社订的合约,《生命涅磐》已经全部付印,将于下月问世,合约的酬金是四万人民币。” “当时你们与风月出版社有无合同?” “有合同,但我们一直没有签约。” “酬金多少?” “按稿酬算,千字一百。” “出版社有否同意成套出版的计划?” “他们有些迟疑,怕影响销路,所以他们一直主张先打响一本,再出第二本。” “那么稿酬呢?” “视销路而言,从版税收成。” 杜云鹏太没有自信。 我无力地掩上耳朵,用头抵住窗架,却始终能听到天堂里的嘲笑。 人类是多么浅薄,多么无知,多么急功近利,多么…… 窗外车声如流,歌声如潮。 脸上有冰凉的东西划落,我知道那是眼泪。 然而眼泪实在补救不了任何灾难,如果不清楚这一点,永远只能做祥林嫂的后代。 人类大概真的是没有长进,千百年前犯过的错误,时时刻刻在重演,难道真的只有这些故事可以演绎。 我们无力讨论什么。 第二天闹钟响时,我急急忙忙地按住了它,幸好经过昨夜的折腾,曲颖已精疲力尽,没有听到我的响动。 走进大楼,迎面碰上谢荣增,司机紧随其后。 “雨烟,我先出去开会,回来后,咱们再议一议你的节目。” 我点点头。 “昨晚我看了样片,基本感觉良好,有些地方我们再商榷。” 我继续点头,经过昨天,我好像倒是涅磐了一般。 谢荣增走了几步,回过头叫住我: “雨烟。” “有事?” “你没事吧?” “我很好。” “哭过了?” “没有,熬夜太多。” 谢荣增仿佛舒了一口气: “节目完成后,好好休息几天。” “谢谢老板。” 我进了电梯,把谢荣增将信将疑的神情隔在外面。 办公室里一尘不染,井井有条,我知道那全是云妮的功劳。 坐到软皮沙发椅上,有一种踏实的感觉,也许真的要在这黑漆木的办公桌前坐至白发苍苍。 溪江轮的那队鸥群,那阵微风,轻轻地飘进了我的脑海,鸥声凄厉,悲凉得让我不能自己。 柏裴铭,我知道不该想到他,却又实实在在地想到了他。 云妮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推门进来,每天早上见到云妮的第一面,她总是这个姿势,几年如一日,似乎永远不会改变,而她也从不厌烦。 人各有命,张新元又何德何能。 “雨烟,你脸色不佳。” “昨夜曲颖住在我处。” “杜公子舍得承让?” “哼。” 我冷笑,何须承让,是他自弃。 “怎么了?” 云妮是细心的。 “他们有些问题。” “是曲颖小姐耍脾气吧?” “没有那么简单。” “他们相爱这么多年……” “时间并不能说明一切。” “那什么又能说明一切?” 我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也许世上本没有永恒,而我们偏偏自欺欺人。” “他们分手了?” “这次大概在劫难逃了。” “是什么东西足以摧毁数年的情缘?” 云妮像在问我,也像在自问。 “利益。” 我没有更好的回答,而这又是惟一能准确概括事实的真切的定义。 “代我向她问好。” “我会的。” 云妮出去了,屋里又少了一股温柔的味道。 我悲哀的不是曲颖的分手,聚散离合,终究是一时的伤痛,更惨痛的是信任的无所归依,相信曲颖的绝望也由此而生。 庆幸自己和柏裴铭还能无疾而终,我甚至开始感谢他的销声匿迹,感激他的明智,留得片片回忆,不敢有太多的奢求,怕只怕希望太多,失望便随行涨势,到时候无法收拾。 人学乖了,也顶多是压抑自己,人类还有什么高招,难怪被外星人屡屡嘲笑。 收收神,开始工作。 给康健打一电话,询问昨晚老板观看后的意见,以便下午开会时应答。 “你再睡一觉,下午过来开会。” 我准备收线。 “雨烟。” “有事康健。” 康健不说话,难道也是失恋,也是遭人暗算而吐血悲啼。 男人不会这么笨,只有女人才会被感情迷昏了头,这是女人的绝症。 “康健,说话,怎么了?” “你最近见过柏裴铭吗?” “没有。” “多久了?” “大概一个世纪了。” “雨烟,正经点。” “自下飞机那日。” “我找不到他。” “也许他出去休假了。” “他不是个好动的人。” “那么抑或是久别胜新婚,与女友朝夕相守。” “小倩刚刚来过我处,她也有一个多星期没见他了。” 自此才知道他的女友叫小倩,一定是个巧笑倩兮的可爱姑娘,而那个巧笑倩兮的人也失魂落魄地找着心上人。一边我的女友在悲怆地哭泣,一边是我恩爱的人的女友问我他的下落,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我用话筒支着脑袋,嘿嘿地笑了起来,越笑越狂,直至笑出眼泪。 “雨烟,我知道你一定有他的消息,告诉我,我们都很担心。” 老好人康健或许以为我们准备双双私奔,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共筑爱巢,他是个只认人情不认是非的人。 好不容易收住笑,才觉天昏地暗。 “对不起,康健,我真的不知道他身处何方。” “你们分手了?” “我们从无相聚,又何谈分手?” “可是……” “康健,别瞎猜了,我们都已错过了相聚的时机。” “那他会在哪里?” “放心,他不会出事,按常理,出事的应该是我。” “我相信你的坚强。” “你也别忘了,他是个男人。” “可是他是个有苦不愿诉的人。” 康健是真的急了,他大概还不明白,诉完苦只能是苦更苦。 “好吧,康健,我一定找到他。” “找到后,来一个电话。” “好!” 我不知道他会在什么地方,但我知道他一定在苦苦地思念着我,一如我在人群中,苦苦地寻觅着忘却他的捷径。 我们都不会有答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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