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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下午开会,谢荣增肯定了节目的整体思想,只对若干细节提出修改意见,这对苛刻有加的谢荣增来说,简直像破天荒,不知道老板是不是看在我过度憔悴的份上。
  这回我倒希望他能多提一些意见,让我再回机房,除了那里,我无处可以隐遁。
  审看完毕,收拾资料走人,谢荣增再次叮咛我多加休息。
  “我是否面无人色?”
  “脸色不佳。”
  “这回可以放长假了。”
  “长假不行,休息几天吧。”
  老板毕竟是老板。
  “哎,柏裴铭呢,怎么没来?”
  “你也跟我要人?”
  “此话怎讲?”
  “没什么,我不负责看管他。”
  “有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有。”
  “你们吵架了?”
  “我们又不是恋人,怎会斗气。”
  “雨烟,你最近心态欠佳,有事大家一起担当,我从来都说,信瑞是一个大家庭。”
  “没事,老板,大概是太累了,凡事易烦躁。”
  “那就好好休息。”
  “再见。”
  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跟我要人,又仿佛全世界的人都看穿了我这点心思,下一个怕是要轮到我失踪了。
  当然我不能一走了之,我还有曲颖,还要安顿她的晚餐,还要把她从悲苦中挖出来。
  看来责任是可以支撑人坦然面世的一个最有效的支点,而且还颇为高尚,既温暖了别人,也救助了自己。
  在超市买了一大堆半成品回去,曲颖坐在客厅里听着音乐,看着无声电视。
  “怎么想当导演?”
  “我觉得辛晓琪的歌配上这无聊的电视剧效果奇好。”
  我放下东西,听了一会儿,大笑。
  曲颖进厨房帮我打下手。
  “我只会这些,你将就吧。”
  “饭来张口,还敢挑剔,简直十恶不赦。”
  “这就是女人的好处,能将心比心。换成丈夫,绝不会这么想。”
  “雨烟,我有时候觉得友谊胜过爱情。”
  曲颖盯着锅里热腾腾的油烟,眼光晶莹。
  我知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要恢复原样,没有那么快。
  “不一样,爱情如燃烧的火焰,友情如涓涓细流,缺一不可。”
  “可是每次最伤痛时,在身边的总是女朋友。”
  “那是因为你的伤痛都来自男朋友,或者男朋友像病毒,女朋友像医院,生了病要住院,病好了,又要重回大自然。”
  曲颖笑了。
  我把热得烫手的鸡蛋羹从微波炉中取出,放到小茶几上。
  火腿鸡蛋羹是我惟一值得自豪的作品,曲颖吃得满头是汗。
  “噢,柏裴铭来过一个电话。”
  我猛地抬起头来,刚进口的鸡蛋羹差点烫伤了我的喉管。
  曲颖拍拍我的背部,我吐了出来,半晌不会说话。
  “怎么了?”
  “他像是失踪了,今天所有的人都在找他。”
  “你们怎么了?”
  曲颖问得小心翼翼。
  “他说什么?”
  “他问你在不在。”
  “没有别的?”
  “他说你明白。”
  明白又能怎样,还不是各伤各情,各走各路,还不如浑浑噩噩,一觉睡醒是天明。
  我继续低头吃饭,不再开口。
  “他最近好吗?”
  “不知道,好久没见。”
  “就打算这么一了百了。”
  “还能怎样?”
  “你自己明白,思念是苦是甜。”
  我咽下一口菜,索性放下碗筷。
  “思念还能表明存在,总好过两眼无光,没有着落。”
  “像我现在。”
  曲颖眼里又现光亮。
  “别自哀自怜了,悬崖勒马,总是幸事,难道你还要等到把你都卖了,再失声痛哭不成。”
  “幸亏有你,否则我流落街头。”
  “但你不能成天悲悲切切度日。”
  “我还能做什么?”
  “搬回去。”
  “我不愿再见他。”
  “那就请他走,在房契上签字的是你。”
  “他也无处可住。”
  “你想开民政院,我不反对。”
  “这样做会不会太冷酷?”
  我没有回答,是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好多时候,自身难保,更无暇顾及仁义。
  “可惜了《追忆往昔》。”
  “不可惜,找另一家出版社照旧发行,可以不计酬金,相信风月的发行商快被老板炒了。”
  “你这么相信我的功力?”
  “我相信我的朋友。”
  曲颖只是抹了抹眼泪。
  半个月后,曲颖搬回旧居,杜云鹏自知无颜见她,在出版社的安排下,到各地巡回签名售书去了。
  生活很快恢复了正常,对宇宙而言,一个小女子的创伤实在连一个疤痕都留不下。
  柏裴铭还是没有出现,也许他终生不愿再见我,也许早已另有新欢。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够深的感情了,还不是因新夫人的小恙,而无法再顾旧妇坟前。
  相信感情,真是自掘坟墓。
  但是,我还是不能忘记他。
  在《回归》首映那日,我中途退场,我不忍再听那凄厉的鸥鸣,那声音刺断我的心肠。
  回到办公室,锁死门,仍隔不断声声悲啼。“断肠人在天涯”,古人太聪明。
  电话铃声响过数遍,我仍不想去接。
  伏在桌上,恨不能挖地三尺,钻入地洞,把自己深埋起来,拒绝尘世骚扰。
  铃声再作,我抓起听筒。
  “你好,信瑞公司!”
  “雨烟。”
  不亚于晴天霹雳,没想到还能再度听到他的声音,就在那霎时间,我知道,多日的心血全部付诸东流。
  我骗得了自己,骗不过心。
  “喂,雨烟。”
  “你还活着?”
  “不活着,怎能再见到你。”
  “全世界的人都在找你。”
  “其中不包括你。”
  “你怎么肯定我不会找你?”
  “你不会,你只想躲开我,分别时的情景,真真切切,也明明白白。”
  我发现自己泪流满面,抓起桌上的餐巾纸轻轻地拭干所有的湿润处,半晌不敢开口,怕泄露了天机。
  “那你为什么还找我?”
  “我去首映式会场,听到那江鸥声声嘲笑,骂我真傻,真傻,我顿时醒悟,数月苦苦的思索就在一瞬间有了答案。”
  “什么答案?”
  “我骗不了自己,你也如是。”
  “你想怎样?”
  “我想见你,出来吃饭,好吗?”
  我的回答没有选择。
  柏铭裴憔悴了许多,头发有些零乱,目光却炯炯有神。
  对视良久,真如隔世再见。
  柏裴铭抓起我的手,紧紧地贴在他的脸上,眼眶不争气地湿润起来。
  抬起头,把眼泪倒回去,发现他也泪落两行,伸出另一只手,抹去他脸颊上的泪水,越抹越多,整个手都湿乎乎的一片,他也伸手帮我抹眼泪,抹完这边,抹那边,抹得我喉头发紧,只有咬住嘴唇,才不至于泣不成声。
  他抓起我另一只手,捂紧了他的另一边脸,低下头,顶住我的脑袋,我的手感觉到他全身的颤抖。
  连眼泪都隐藏不住,我们还能隐藏什么,老天有眼,一定耻笑这对痴人、痴心、痴情,而我们已顾不上别人。
  我牢牢地捧着他的脸,生怕这只是一个梦,生怕他会又一次从我眼前消逝。
  再次抬头,俩人都双眼红肿,不禁赧然而笑。幸好卡式情侣座的高椅背,不然这出苦情戏不知招来多少观众。
  “这么多天,你究竟去哪里了?”
  “我先给你讲一个笑话吧。”
  “什么?”
  “有三个酒鬼,常常在一起喝得烂醉如泥,有一日,他们又大醉而归,同头倒卧,有一个人觉得有蚊子叮咬,很劲地抓了几下,不想抓到了第二个人的腿,越抓越痒,下手也就越来越重,直至出血。第二个人一摸腿上湿乎乎的以为第三个尿床,使劲推推身边的人,催其起夜,那第三位仁兄迷迷糊糊走到卫生间,靠在墙上半睡半醒。该处的邻屋是一个酿酒厂,彻夜滴酒声不断,而这位误起夜的老兄以为自己大业未完,竟站至天明。”
  我哈哈大笑,笑得扑倒在桌上。
  柏裴铭吸了吸鼻子,静静地看着我笑,渐渐地也露出了笑意。
  我知道一切都回到我们身边,谁都无法抗拒。
  “吃点什么?”
  白衣侍者翩然而至。
  “随你。”
  我目光竟无法从他脸上移开,看着他的微翘的嘴角,我好像回到了溪江边的那抹夕阳下,那个没有取暖设备的小旅馆,那片令人落泪的菜花地,还有桃花岭宾馆的鬼故事和他那宽宽的手掌。
  我又想落泪。
  人真是奇怪,喜怒哀乐之极,均用眼泪收场,可是此时,我不知道是喜极,还是悲极。
  “先生,请问用什么?”
  “两
  份火腿煎蛋饭,一杯可乐,一杯苏打水。”
  他记住了我只饮苏打水,我也了解他凡事思多于言,而我们才认识几个月,这是不是就是缘分。
  我抬头看看四周,西餐厅不大,环境很幽雅。论食的美味,当然非中餐莫属,可一旦变成残羹冷炙,可口的佳肴荡然无存,不像西餐,永远是干净的盘子,锃亮的银餐具,侍者白衣白裤,说不清的惬意。
  吃完一大盘火腿煎蛋饭,我的情绪已经大好,兴致勃勃地讲起了他失踪这段时间内的世间乐事,当然还有我们共同制作的成果《回归》,我已顾不上去打听他的下落,估计问了他也不愿意提起。
  “片子编得辛苦吗?”
  “辛苦与否只是感受,感受如何都改变不了必须按时按质完成的命运,总不至于,大家都像你,一走了之。”
  “对不起,我很想能帮你,只是我不敢见到你,我没有办法做到心平气和。”
  我低头深深喝了一口苏打水,苦苦涩涩的滋味充斥口腔。
  “累了吧?”
  “事后关公。”
  我给了他一斜眼,心里说不出的酸楚。
  “罚我把解说词都重写一遍,将功赎罪。”
  柏裴铭一脸坏笑,伸手过来:
  “把材料拿来,把场记单拿来。”
  我嗔笑着给了他一手掌,他就势抓住了我的手,我没有挣扎。
  “这么凉。”
  他用双手捂紧了我的手,我的心口一阵发热。
  “胃好一些了吗?”
  “还好。”
  “按时吃药?”
  “基本上。”
  吃完饭,我们去看电影,片名叫《彻底暴露》,不知是外国文字太没有涵养,还是中国人把老祖宗忘得太多,反正从现在街头的广告牌上,实在找不出古来贤者的半世英名来。
  电影厅很小,灯光昏暗得看不清里面是否有人,只能摸着椅背前行,当然也不排除一不小心,摸到了别人的脑袋,长毛的,或不长毛的,都会侧目怒视,只有这时,才能从对方燃烧着怒火的瞳孔中看到一丝光亮。
  几年不看电影,电影院也变得面容陌生,硬板凳全换成了软沙发,而且没有了隔离的扶手,号称情侣座。
  现代人互相沟通的硬件越来越充足,只可惜心却越离越远。我很怀念上大学时,伸过隔离扶手,两只手紧紧地拉在一起,电影散场,才觉手臂发麻,心里却无怨无悔。
  躲在校园的林荫下,偷偷地踮起脚尖,让男友亲一下脸颊,便已羞得满脸通红,生怕月光泄了密,哪像现在只差众目睽睽之下,就能宽衣解带,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
  怕是自己已经老了,赶不上时光的节拍,过几年也便如曹公馆里的胡琴声,哑哑的。站在穿着超短裙的劲装少女面前,自己就像是甩着水袖的明朝仕女,古板而又不合时宜。
  柏裴铭买了一大堆零食,堆放在膝盖上。
  电影不外是打了又杀,杀了又追,追完之后便是大功告成,石破无惊。
  柏裴铭不时地塞几块小薯条在我嘴里,吱吱呀呀地嚼着,好几次,差点咬到了他的手指头,他用沾着口水与碎渣的手指弹一下我的脑门,继续喂下一口,我几乎想靠在他的肩头问他,是否想带我远走高飞。
  电影散场,梦也醒了。
  现在我们是平等,谁先开了口,都会打破这平等的格局。
  柏裴铭送我回公寓,在楼下和他道别,他没有再握我的手,只是用他惯有的沉静凝视着我。
  每一次碰面,都像是初识,每一回再见,又都像是永别。不知今夕是何年,尽管挪不动脚步,我还是转身上楼了。
  身不由己地拉开窗帘,他仍在风中伫立。
  曲颖的《追忆往昔》由一家不知名的小出版社接手出版,曲颖对稿酬要求很低,且按销售量提取,我知道她还是想较量,也许这较量本身能帮助她度过这段令人煎熬的时光。
  曲颖沉醉在这较量里,乐此不疲。好几次几乎想拉她出来,帮云妮置办结婚用品,曲颖一口拒绝了我的要求,她的目光执著而坚定,好像脱缰的野马,没有力量可以让她回头。
  我开始为她的执迷担忧,害怕这较量也许会毁了她。但此时的曲颖早已把众人的劝说当做耳旁风,一丝一毫都放不到心上。
  云妮的婚礼在即,她已经休全假,全心筹备这人生中的重大与惟一。我乘着《回归》交片后的空余,陪她逛过了一家又一家百货公司,竟也慢慢地迷恋起各式各样的床上用品和婴儿服装来。
  商场里写足了人生百味,琳琅满目的商品映入眼帘的其实又岂止是物件本身。
  我和云妮一样,爱不释手地摸着这个枕套,挑着那件童装,真有心思把一生都买下来。
  提着大包、小包,像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
  我们找了一个地方喝水歇脚,云妮禁不住劝我:“你也该想想你自己的事了,别总这么游荡着。”
  “这话像足了我奶奶。”
  云妮啐我一口。
  “不会真的独守一生吧,女人到底离不开归宿。”
  “别以为自己嫁人了,就恨不得全世界女人都如你这般目光短浅。”
  “雨烟,我是认真地对你说,你的过去总该有个了结,你的未来也总要有个开头,这样浑浑噩噩地耗下去,算是哪一出。”
  我避而不答,吸着苏打水,看着窗外的行人。“其实,凡事只要去做,都能做出结果。以你的智力,不会没有想通这个道理,你是惧怕,惧怕真实地面对自己,面对过去的残局,你不是无能为力,而是无所作为。”
  云妮大概早有腹稿,否则不会滔滔不绝,而且有条有理,逻辑性极强,就差引用达尔文的进化论抑或是那个神经兮兮的心理学家弗洛依德的荒谬论调。
  “我不是不想要未来,只是未来不一定想要我。”
  “该办的手续也该办了吧。”
  “我想不清楚是分是合,我总是找不到答案,故而也不愿多思。”
  “和李维平还有无和好的可能。”
  “也许有,也许没有。”
  “你只能选择一种可能。”
  “我懒得打理这些,分能怎样,合又能怎样,结束能怎样,开始又能怎样。勘不破情关,又如何在世上求生。”
  “勘得破情关,你又何必郁郁寡欢。”
  “我有吗?”
  “逃不过我的眼睛。”
  “我只是懒散,提不起兴致。”
  “是为那个柏裴铭吗?”
  我猛地抬头看她,喝剩半怀的苏打水几乎泼在手上。
  “雨烟,先听我说,我和柏裴铭已在电话里认识,他几乎每天都要打电话来,听说你在办公,即时收线。我早已察觉。”
  “关于他,我不想多言,他还年轻,前程似锦,这对男人是致命的。”
  “我倒觉得你们志同道合。”
  “志同道合,只是志趣,而前途是现实的。”
  “你的意思是,和你在一起,会给他带来影响。”
  云妮说得很婉转,我知道,云妮不是择辞而言,而是以她的单纯,没有想到,也确实无法估量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和诸多的影响。
  “你想过吗?如果我们真有前途,彼时我已是个离过婚的女人,伤疤累累,而柏裴铭年轻气盛,又历史清白,我们俩走在一起,岂非为人们茶余饭后增加谈资。”
  事情的好坏,别人可以不想,可以不说,我却必须一五一十、仔仔细细地想个周全,因为没有人比我更关心我自己。
  “我觉得柏裴铭不是这样的人。”
  “哪样的人?”
  “不会因为别人的闲言碎语,而改变了自己的主意。”
  云妮总是一厢情意,她永远不会明白,世上万事没有那么多的清红皂白可言,他当然不会说,因人言可畏以致弃我而去,可是这闲言碎语整日在耳边飞来飞去,又能保证有多少定力可以对此孰视无睹呢?
  “爱情是人生的精华凝练而成的,古人炼仙丹,尚且需取日月精华,爱情更是娇生惯养的东西,风调雨顺,都满耳听闻这个分手,那个离婚的惨剧,但凡有些压力,只恐怕命运多叵测,彼此留有余地,总好过铁青着脸,气喘如牛地相向吧。”
  云妮不再争辩,她自知无法说服我,我们俩的谈话除了切实、具体的对象外,在意识形态上的交锋从来没有交叉点。
  不似曲颖,斟一杯酒,点一支烟,可以从天黑聊到天明。朋友原是各式各样的,就如人原是各式各样一般。
  是否思念柏裴铭是一回事情,是否决定与柏裴铭终生相依又是一回事情,不是不相信在许多刹那,柏裴铭的目光诚挚无比,也不是不相信他与我共度此生的愿望真实而又迫切,只是不再相信所有有关一生、有关永恒的解释,我不再相信有相恋一生、直至永恒的故事,除非那是童话。
  当年与李维平飘泊数千里,白手建家园,心里有的也只是那么一些年轻的冲动和激情,以为现实的困难多么渺小,而彼此的情感又是那么伟大,若干年后,当我们终于挥掌相见时,我简直不敢念及当时的豪情,生怕自己羞愧难当,非以头抢地,才得雪耻。
  柏裴铭的爱能支撑多久,我不想去研究,我只是不想等到鼻青脸肿时,连道声“再见”的力气都没有。
  我已与当年不同,我不再迷信爱情,而与当年相同的是,我仍旧相信世上有爱,所以此时我依旧不能把柏裴铭彻底地抛开,我仍在每一个黄昏,特别是在残阳如血时,听到那一声凄厉的鸥鸣。
  “秦雨烟。”
  张新元推门进来时,我正与客户争执《回归》的宣传片和再包装问题。
  张新元很少上我这儿来,就像创作部与广告部互相看不起,又谁也离不开谁。
  见我有客人,张新元自己倒了一杯纯净水,找一角落坐下,满头是汗。
  大概半个小时后,我才与客户商讨完毕,并基本达成共识,笑盈盈地把他们送出了门。
  “新元,有急事?”
  “你看了今天的《午间快讯》报了吗?”
  “没有。”
  “曲颖的《追忆往昔》与杜云鹏的《生命涅磐》在市场上争得不可开交,今天上午曲颖在艺术礼堂召开记者招待会,闻言她情绪激动,并对杜云鹏流露很多谴责之辞。”
  我接过报纸,就看到了曲颖的大幅彩照,果然神情激越,似批斗恶霸地主刘文彩时的贫苦雇农,悲喜交加,不能自持。
  我读完了全文,坐在转椅上,不想开口。这几日忙于云妮的事,没有和她联络。不过她也不想和我商量此举,她一早就知道我旗帜鲜明地持反对立场。
  我抬头看看张新元,他也正在看我。
  “请继续说。”
  “据我得到的消息,曲颖此举对她不利,杜云鹏的《生命涅磐》出版在前,在市场上已有一定影响,卖势较好,况且他已有高酬做底,任何销售问题,与他雷打不动。但曲颖的《追忆往昔》刚刚出来,她应致力于打开书的销路,不应化力气去与杜云鹏斗气。听说,今天中午开始,《生命涅磐》的销售量又开始上升,人的心理就是这样,有点争议,就是最好的广告效应,况且,这般措辞中伤,显得……”
  “显得如一个无知的泼妇,沿街谩骂,最后落个讨人嫌的下场。”
  张新元迟疑、不肯出口的话,我说了出来,因为我也有同感。
  “不瞒你说,确实如此。”
  张新元把一次性杯子扔进纸篓,起身要走。
  “新元,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些。”
  “不用客气,你们是云妮的好朋友。”
  “你们的新居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基本上大功告成,云妮这几天要略略收拾一下。”
  “好好善待云妮,她……”
  “你不用说了,我一定会的。”
  我莞尔,嘲笑自己以街道居委会大妈自居,一副临终托孤相。
  “你是不是觉得我如一个絮叨、罗嗦的老太婆?”
  “没有,云妮难得有你这个朋友。”
  下班时,给曲颖打电话,始终占线,只好径自驱车前往,推开门,果然是她在煲“电话粥”。
  屋里还有几位客人,面孔都比较陌生,我略略颔首,轻车熟路地自己进厨房热了一杯咖啡。
  隔着厨房门,就能听到曲颖嘹亮的声调,像打足了吗啡,精神抖擞得似乎如百战不败的公鸡。
  “《追忆往昔》当然超过《生命涅磐》,无论在哲学命题,还是文学审美,甚至在手法创新上,都大大地领先于《生命涅磐》,况且,这中间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足以显示二位作者在人品上的差异,也许听完我的故事,你们会明白,作者风格、品味上的差异从何而来。”
  我端着咖啡,走进客厅时,几位客人已围在地毯周围,席地而坐,曲颖已经放下电话,转向他们倾诉,那眼神痴迷而狂乱,令我担忧,再说下去,她恐怕连上三代的阶级成分都得一一清算。
  曲颖的神情令我毛骨悚然,我没有见过当年红卫兵斗私批修时的“大义凛然”,不过我想不会比现在的曲颖过分多少。
  我靠在客厅过道的门框上,她根本就没有发现我的到来,仍旧不知疲倦地继续着她的话题,就差把唾沫星子当做圣水分洒到每一张洁净的脸上,我一直注视着她,听着她的慷慨陈辞。
  仿佛屋里的人越聚越多,仿佛曲颖的声调越提越高,我惨不忍睹,掩门而走。
  不是不尽责任,任她身陷囹圄,不加阻拦,只是此时此刻,她中毒颇深,怕是好马也拉不回头。
  如果真有天庭,真有传说中的爱珞琦斯、阿芙娜之类的女神,一定在遥遥相即处,耻笑人类,耻笑这些没有理智,爱、恨均无法自持的动物,为爱所苦,为情所困。
  一连数日,不见曲颖的踪迹,她的消息倒是频频传入耳边。由于她忘我的宣传,《追忆往昔》与《生命涅磐》的销售一路看好,势头大增,递增额度基本持平,不相上下,只是《生命涅磐》早上市几日,销售量略胜些许。而曲颖与杜云鹏的恩怨故事,早已被大报、小报炒得熟透,几乎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
  在同行圈里,碰到了解我与曲颖关系的都欲上前拉着手问个长短,害得我避之不及。
  杜云鹏在强烈的舆论压力下,迁居异乡。临行前,也甚是轰轰烈烈,十几家报社的记者举着镁光灯,潜伏机场,就等他露面。据说他是力破重围,杀出“血”路而走的,据说有一清秀的女郎紧紧相随。
  我不知道曲颖是否获悉这些内情,不知道她的斗争是否以一方的落荒而逃而告一段落,我没有找她,她需要我时,自会来找我。
  直到有一天,我推门从办公室出来,发现她正在外屋与云妮热烈地讨论婚纱的颜色。
  “什么时候来的?”
  “有些时候了。”
  “为什么不进来?”
  “看你忙,不想扰乱你。”
  曲颖瘦多了,原本圆圆的脸蛋只剩下小小的一条,两个眼睛变得格外的大,格外的亮,令我想起《祝福》里“间或一轮”那个词。
  她的神志虽然略显疲惫,但眼神平静而安宁,我知道风暴已经过去。
  她随我进了办公室,我给她倒了杯水。
  她突然掩面而泣,我还是没有劝她。
  “前一阶段,我是否像个泼妇,满街谩骂,一路丢人,现足了眼?”
  我笑了笑。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愚蠢若是,做出这等事情来,我岂止是利令智昏,简直是丧心病狂。”
  我大笑,曲颖惊愕地抬头看我。
  “你笑话我?”
  我摇摇头。
  “先是骂别人,后是骂自己,你还是没有想通。”
  曲颖收住了泪。
  “无论做过什么,就算是弥天大错,又何必后悔,做完了就完了,多想想明天,这道理你比我明白。在我看来,为爱一个人而失去自己,尚情有可原;为恨一个人,而丢失自我,实在得不偿失。你想想清楚,自会算过来这笔账。”
  “听说他走时,已另有新欢。”
  “与你有何干?”
  “是啊,物是人非,他的一切已不再与我有关。”
  “既与你无关,你又何必念念不忘。孤儿院的院长都知道送走一批,交给社会,便是卸了一副重担,你倒是新人、故人,统统地记挂在心,也不怕心脏不堪重负而拒绝工作。”
  曲颖笑了。
  “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他那么快就另有生路,而我还在为旧事耿耿于怀。”
  “你越耿耿于怀,就越不可能有新生。”
  “可是他……”
  “他已是她人之男友,抑或已经是她人之夫,我们这么议论,太有嫌疑。”
  “什么,我有嫌疑?”
  曲颖怒意又上升了。
  “这世道真是有意思,还不知道是谁占了谁的巢,反过来倒是我有了嫌疑。”
  我冷冷地看着她。
  “当然,这就叫此一时,彼一时,不承认不行。”
  她终于无语。
  中午,我们一起去逛百货公司,云妮婚礼在即,我们总得有套出得了场的衣服,不能老是套头衫、牛仔裤。
  自此,曲颖再也没提起杜云鹏,我相信现代女性的疗伤能力,虽做不到关云长刮骨疗伤时的谈笑风生,但也绝不会自轻自贱,蓬头垢面做一辈子怨妇。
  我破例买了一套浅紫色的洋装,隐隐记得柏裴铭说过,喜欢我留长发、穿长裙的样子。
  柏裴铭似乎若有若无地存在于这个城市,我也似乎若有若无地思念着他。我是不敢深思,他呢大概也不外如此。有的东西,不提倒罢,一提便是错,以前总是嘲笑这种故弄玄虚,身临其境,才明白太多的东西反而有口难言。
  我希望他能找到我,又不给他留任何机会。
  我开始心神不定,目光飘摇。开会时走神,发言时含糊其辞,不痛不痒,连平时一个小时就能处理完的策划书,放了三天,还没有想起来划上一笔。
  谢荣增困惑不解,这不是他了解的秦雨烟。
  “病了?”
  我摇摇头。
  “最近反常。”
  “我也觉得自己神思恍惚。”
  “休息休息吧。”
  也好,这样下去,不等公司炒了我,我自己怕是也没脸面做下去。
  忙得如打仗时,天天盼着休息一天,真的可以睡到日上三竿,真的有了假,倒开始失眠。
  晚上,耳边潮声起伏,浪花拍打岸边,还是凄厉的鸥声阴魂不散。
  无所事事地在厨房、客厅、卧室这些仅有的空间里打转,转厌了,只好把那堆熟读了数遍的录像带再复习一遍,孔子在天有灵,得知我如此聆听他老人家“温故而知新”的教诲,当真得感动得老泪纵横。
  片中的母亲是一个平常又平常的女人,片中的故事也只是一页残缺的历史,可是,我却泪湿衣襟。谁说这泪水中没有我个人的感悟和宣泄这泪水,已留存了许久,今天被这素不相识的女人牵动了情怀。
  人前欢笑,是现代社会要求现代人具备的基本素质,欢笑着生,欢笑着挣扎,欢笑着离别,欢笑着尔虞我诈,欢笑着逢场作戏,最后欢笑着离开人间。似乎只有欢笑才被公认为坚强和优秀,可是又有谁会去关心,每一张笑脸背后掩藏的又是什么。
  就如礼品,有华丽的包装,已挣足了面子。
  躲起来大哭一场,或因为酒,或因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或事,是我调节自己的惟一寄托,泪水就像烟圈,能扫走我心头所有的不快和伤痛。因为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又必须用欢笑去迎接每一个早晨。
  醒来才知,本是南柯一梦,摸摸枕边,湿了一片,原来泪是真的,梦是假的。
  起来弄晚饭,浑身酸疼,又罢手躺回床上,蒙上被子,脑袋愈来愈重。
  电话铃声把我从满头大汗的梦幻中叫醒,伸手摸着听筒,没有动静,又摸黑放回。
  铃声继续大作,只好勉强坐起来,拉亮台灯,才弄明白,不是电话,是门铃。
  昏昏沉沉地拉开门,站在外面的是柏裴铭?”我悲喜交加,呆呆地站在那里。
  知道还会再见他,没有想到会是现在。
  “不请我进来?”
  我才觉得双腿如灌铅,想迈步,力不从心,扑倒在地上。
  柏裴铭抱起我,进了卧室,我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不肯撒手。
  我哭了,全身都在发抖。
  柏裴铭费了好大劲,才让我平躺在床上,并帮我盖上被子。
  “你在发烧,而且不轻。”
  我只是笑,眼里流泪。
  “我陪你去医院,好吗?”
  我摇摇头。
  “那我去煮一碗面条,你吃下去,再吃一些药,好吗?”
  他要起身,我拉住他。
  “我们还是要见面的。”
  “我说过,不会放过你。”
  “可是每次见面,都是生病。”
  “让我有机可乘。”
  我咧咧嘴,表示笑意。他爱怜地拍拍我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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