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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这天,汉江里刮过来一股寒流,在古渡口产生了一个回流,还停了一会儿。西北风带着刺儿,在马背巷肆虐着,天气陡然变得干冷干冷的。严寒的冬天跟随着这场寒流正点到达了马背巷。 瘸子张硬挺挺地在杠子铺里倒下时,已是全身干枯得不成样子了。他的一张国字脸,半个月功夫就变得干瘦干瘦,下巴颏儿尖尖的,紧闭的眼皮也是松松的。 西北风刮了一夜,天要放亮时,瘸子张一绳子吊死在后院的那株大银杏树下。历史上很多自戕的故事,一般都发生在天将破晓时。成功的自杀总是在深夜酝酿,天亮前下定决心去做,不然拖到天亮再不解决,新的一轮曙光就会大大挫掉自杀者的勇气。瘸子张是凡人,他害怕天亮时分对自己构成的某种诱惑。 瘸子张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咖啡色的血痕,他的生命就是由这道血印扣走的。大银杏树烧焦的那侧有半截歪脖子树丫,瘸子张就挂在这上头。歪脖子树丫上还挂着一根绳头,只是那有圈套的绳套断在地上了。可以想象,瘸子张在寻死之时,老天曾和他开过一次玩笑。他是一次不成死了第二次,可见他死得铁心。 瘸子张被人发现时,他的舌头失去了应有的张力与弹性,掉出了口腔,裸露在寒风里。六爷见到后,不由一阵心痛。给瘸子张沐浴净身的侍人,是丐帮里的弟兄。侍人想把瘸子张的舌头退进去,未果。令人更奇怪的是,平躺在硬板上的瘸子张左脚腕竟然不反翘了,左脚掌与右脚掌一样,与腿成九十度立着。杠子铺里出了大新闻,六爷的管家吊死了,城里城外一时各种议论纷至沓来,各种说法不胫而走。瘸子张的死有些扑朔迷离。 字元先生赶来了。瘸子张平躺在一张木板上。字元先生悲怆地抱怨道:“我说你这是真糊涂哟,谁个无病,你这病了,我这不是在为你治么,你咋就想不开……” 六爷更是抚胸大恸:“你干脆把我这把骨头也捎上吧……” 六爷要为瘸子张厚葬。 瘸子张是自缢而死,谓之“凶死”,为居家之大忌,即便死在家中,也不能在家里停灵治丧。六爷悲痛不已,他选定了城里的老龙庙为瘸子张停灵发丧,他要为瘸子张做道场“七七”四十九天。字元先生劝告六爷,亡人已去,还是让他早日到阴间享福去吧。 当瘸子张的灵柩在老龙庙内用“交木”支起来的时候,六爷赶来了。灵柩下边摆放的“倒头三大件”---阴阳盆、砖、焰食罐子。六爷躬下身子,拿起那只粗陶瓷罐子,痛心地说道:“你拿着这只罐子乞讨了一辈子,六爷不能让你拿着罐子上阴间去。”说着,六爷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精细的小瓷罐替下了粗瓷罐。清细的小罐上,闪着深绿色的釉光。 六爷手下的弟兄一夜间已经为瘸子张的后事准备好了一切。城里的三教九流,绅士商贾,送挽联的,送牛纸马车的,烧香烧纸的,走马灯似地在老龙庙里出出进进。 “六爷要节哀!我们几百号兄弟还指望着你呢……”六爷手下一些衣衫褴褛的兄弟,顷刻间换上了一身洁白素装,宽慰着六爷,轮流为瘸子张守灵。 出殡时,六爷带来了自己的新管家,又是一个眉目清秀的童子。六爷让童子管家在瘸子张的灵柩前跪下。童子管家木讷地在灵柩前叩了三个头。 六爷对童子管家说:“可怜张管家无后,这丧盆就你摔吧。”六爷拿起丧盆,这是一只大泥盆,盆底上钻了七个孔。六爷心思沉重地用手掂了掂大泥盆,“根娃,这可是诸葛亮吊孝传下来的泥盆,你拿去吧。” 六爷所说的诸葛亮吊孝时留下的,只是一种说法而已。相传:当年,诸葛亮到柴桑口吊祭周瑜,东吴在灵前地下埋了火药,其引信就在丧盆底下,所以,盆底特意钻上孔。等孔明一烧纸,引着炸药,势必炸死孔明。而孔明能掐会算,预知其事,就命赵云预先带一块新砖垫在盆子下面,假说是祝周瑜“财帛高升”。这就破了东吴的火药之计。于是,襄阳人也就有了大泥盆垫砖摔丧盆之说。 “起杠啦!&127;”&127;随着一声喊,童子管家举起灵柩前的那只“阴阳盆”“啪---”&127;的一声闷响,泥盆摔成了无数个碎片,一帮人就呼呼啦啦地抬起棺木,大呼小呼地朝隆中山里走去。 人群扛着高大的幡和生纸扎成的花圈踏着初秋的衰黄,穿过浮躁的大街小巷,绕道汉江边,围城一周。在飘拂的白色布条上,挂着“张根娃千古”、“痛悼张根娃英年早逝”的字样。 一路上,挥洒的纸钱纷纷扬扬。纸钱借风直冲云际,谓之“买路钱”,据说这是在打发“外祟”和“拦路鬼”。六爷的弟兄们早就在十字路口、 祠堂、井水窝子、城门等地,设好了路祭棚、路祭桌,瘸子张的棺木一过,杠前就会高高扬起纸钱来。 守候在六爷杠子铺前的扬纸钱人是城里的高手牛头。就凭六爷的仁义,牛头今天带着四位徒弟不请自到,为六爷助阵来了。棺木来到了马背巷古渡口,牛头就让手下的徒弟“备料”(把纸钱揉搓好)。杠夫接近码头台阶,牛头稍一哈腰,纵身一跃,足有一米多高,猛劲扬出头一把,徒弟们随着也各扬一把。这五把纸钱直入云霄,随风向四处扩散,漫天皆白。当时东风甚紧,居然没有落下几张来。大杠出了马背巷,过了杠子铺,离去好远,还没落下一半,直到送殡的最后边的人儿过完,纸钱才落尽,回头再看汉江码头上,水面全白了。 这时,六爷悲怆地赶到城外,挡住了大杠,掀开瘸子张的杉木棺材,俯下身将一枚铜钱塞进了瘸子张的嘴里,连连喃喃道:“六爷会常给你送钱的,去吧。” 六爷对管家瘸子张如此深情厚意,令在场的人怆然泪下。马背巷的人们感叹道,瘸子张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也是前世烧高香了,一个要饭的叫花子,当了六爷的管家,生前跟着六爷吃香的喝辣的,享尽了人生的荣华富贵,死后又是这样的风光美气,假若瘸子张九泉有知,也该知足了。 一瞬间,六爷那颗疲倦的心像是一下子跨越了几个世纪,显得极其疲 乏。 瘸子张死后,马背巷的人们才知道三太太得了大病的消息。这消息是从城里背街传出的。至于三太太得了什么病,人们都显得神秘得不得了。马背巷的人从跑得挺勤的六爷的轿子车上,证实了传闻。 人们同情起了六爷。六爷一生苦多,为人慈善,小时受够了欺凌,如今守着一个杠子铺,风吹雨打,还不是求的是一个仗义。更多的人说的是,六爷娶了三房不会下蛋的太太,也没一个后,再看这三太太也可能是病得不轻,六爷这辈子算是倒霉倒到了底。 又过了三天,终于从城里背街的小院里传出消息:六爷的三太太患重病去世。据背街的街坊说,那天夜里,三太太凄凄惨惨地哭叫了一通宵,那苍凉凄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回荡,格外揪心。直到天亮时,三太太的嚎叫声才没了。至于说三太太患的是什么病,人们仍然是不得而知。 三太太丧事的规格本应是要超过管家瘸子张的,但六爷无论如何也难以承受这接二连三的打击,送走了瘸子张,六爷为三太太病事操劳多日,三太太断气了,六爷也就病倒了,六爷没能在三太太的丧事露面。 六爷躺在病榻上对弟兄们说:“馥香活着的时候太孤寂了,多陪些纸活,让她到了阴间热闹些吧。” 为三太太送行的纸活十分丰厚。走在三太太的灵柩最前的是:一人举着顶马,两人拉着“落地拉”的轿车,另一人举着跟马。接下来,糊着纸轿夫八名。由两名看烧活的与纸人为伍,抬着走。再就是坐骑,金鞍宝马一匹,翻毛细活,蹄下有木轮。由一人牵行。跟着棺木后面的是:几十个披麻戴孝的童男童女,两人一对抬着纸车、纸马、纸船、纸人…… 当送葬的队列在隆中山路口闪出来时,灰沉沉的天空突然降下了大雨,狂风和雨水顷刻间将隆中山搅得一片凄迷,树林中发出尖利的吼声。 当天夜里,几日没能起床的六爷突然从病榻上起了身,单个儿挑着太谷风灯,从杠子铺里一步一颤,缓缓地走了出来。马背巷一家家窗户射出的灯影晃动着变幻着千奇百怪的图案,给人以影影绰绰的惊恐。六爷孤独地向城里的背街走去,这是六爷第一次步行去背街。他感到两条腿木木的,心也是木木的,他走进那寂静无声的四合院,他走过那秃枝残叶的三棵树,阴深深的,凉气袭人,小院里已人去房空。六爷走进三太太的卧房,凌乱的被褥残存着某种疯狂的痕迹,床边立着的一朵月季花已枯萎了。淡淡的草药味还残留在空气中,给人沉重的凄凉和惆怅。 一阵天转地旋,六爷昏倒在了三太太的居室里。 在字元先生的精心医治下,六爷的病慢慢地好了起来。六爷病好后,闭门谢客,不说是城里人就是马背巷的人也很难见到六爷了。据说,六爷把自己关在杠子铺里,或是念古书,或是玩赏古董…… 直到有一天,六爷的一帮弟兄在古渡口发现了从上游飘流下的一男一女两具死尸,且每具尸体的头部中央都有一个大洞。手下人报告了深居简出的六爷,六爷才毅然走出杠子铺亲自下到了码头。在场认识六爷的人都说,六爷瘦了许多。 六爷面对着丢弃在江岸边两具泡胀了的死尸,让人翻着,他审视了良久,丢了句:“知有今日,何必当初呢?送到隆中山里埋了吧。”,便扭头离去。 这两具尸体正是六爷的二太太桂花和那个名叫胡非仁的管家。 当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隆隆炮声在襄阳城外打响时,六爷在杠子铺的上屋正搂着他的第四位太太。 三太太去后,六爷整整独居了两年。 他变得十分胆小,胆小得让管家一步也不离开他。也许是杠子铺生意的需要,六爷的管家不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群人。六爷走到哪儿,身后都跟着他的管家。六爷睡觉,床上陪睡着一个管家,门外还守候着一个管家。在好长一段时间里,六爷都在做着同一个内容的恶梦。恶梦里是四只大腿交织而成的一只血淋淋的大口,大口紧紧地追赶着六爷,六爷只得拼死命地跑。眼看着就要落入大血口了,六爷惊吓醒了。每次惊吓醒后,六爷都能清楚地记得那四条腿,两条光滑细嫩的腿,那分明是三太太的。两条干枯弯曲的腿,肯定是瘸子张的。 六爷终于想明白了,自己需要女人来冲走这血淋淋的大口。 六爷新娶的四太太走下披红的喜船,在伴娘的掺扶下,走进了六爷的杠子铺。三太太死后,六爷卖掉了背街里的那座四合院。四太太是六爷让一位相面先生选定的。四太太与六爷一般高,但看起来要比六爷高。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夫妻互拜,六爷与四太太以红缎带相牵,乐陶陶地共入洞房。 四太太名叫单婉,人高马大,面目却清秀端庄。对她那张光滑细嫩的脸,六爷百看不厌。每当夜深人静时,四太太就让六爷用光溜溜的下巴磨她的蛋脸,磨得四太太痒酥酥的,磨得六爷也很尽兴。更为奇怪的是,四太太自打躺上六爷床的第一夜就发现了六爷的秘密,但她一点不感到惊奇,她在领略了六爷的手上功夫之后,她回报给六爷的是更多的温情和甜蜜。她的手比六爷的手更细嫩,更柔软,更有节奏感,能让六爷很快获得一种欲醉欲死的感觉。 单婉被六爷用红线牵着走进洞房后,没有丝毫的胆怯,竟然大胆地用手掀开红头盖看了六爷一眼。夜深人静,闹洞房的客人离去了,单太太抢先钻进了被窝里。六爷急忙更衣上床,一贴上单太太的身子,六爷的手指就忙开了。六爷先是一愣,紧接着腾地一下子坐了起来。六爷领略到了一片与自已一模一样的天地。 六爷终于找到了自己床笫之欢的归宿地。 自此,六爷与单太太形影不离,相濡以沫,相亲相爱。 公元1948年夏天,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季节。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原野战军为配合华东野战军作战和开辟汉水南岸地区,建立渡江入川战略前进基地,发动了著名的襄阳战役。驻守襄阳的国民党军队第十五“绥靖”区康泽部队妄图凭借汉水天然屏障,固守襄阳,企图阻止人民解放军渡江入川。 七月初,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原野战军第六纵队,桐柏军区二十八旅和陕南军区十二旅等对敌宣战,相继攻克老河口、谷城、南漳等地,十六日占领襄阳。整个战役历时十五天,毙伤敌人三千五百余人,第十五“绥靖”区司令官康泽、副司令官郭勋祺被擒。不久,人民解放军作出战略转移。国民党军队整编二十师驻守襄阳。紧接,国民党军队十三绥靖区司令王凌云及其所属残部,由南阳逃至襄阳。 当年底,全国战场胜利在望,襄阳城已成为国民党军一个孤立的据点,人民解放军桐柏军区遂决定夺下襄阳。在人民解放军攻城的日日夜夜,炮声隆隆,战火一片,襄阳城的全城人都在惊慌失措,夜不能寐。而六爷与四太太却日日夜夜如新婚。 新年之初,人民解放军攻城的炮声停息后,襄阳人民获得解放,全城实行了军事管制,紧接着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减租减息运动。六爷的杠子铺被查封了。一家又一家小巷里的无产者搬进了六爷的杠子铺,六爷与四太太被挤进一间厢房里。好在六爷有了四太太,而且正与四太太爱得死去活来。这场翻天覆地的运动,尽管重重地扰乱六爷的心,然而有心爱的四太太为伴,六爷也就抗了过来。 襄阳解放后的第一个冬天,那天早上寒气挺重。天边刚刚发红时,两位全副武装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出现在六爷的眼前时,不容他多想,一根绳子就将六爷绑了。襄阳开始了镇压反革命的斗争,着重打击土匪、特务、恶霸、反动党团骨干和反动会道门头子。简称“清匪反霸”运动。 六爷被押出自己的古宅时,曙色微明,对岸的樊城仍在阒静的浓雾中酣睡。六爷要被送进设在对江的樊城监狱。六爷看见无数的人头分列在路石阶两旁,默默地望着他。当六爷走到那些百姓面前时,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六爷……”喊声凌空而起,人们一片片地跪下了,码头两侧一下矮了许多。 一些昔日得过六爷恩赐的人,他们纷纷记起了六爷的功德,甘愿顶着刺骨的江风守候在古渡口为六爷送行。在这些跪在石阶旁的人头中间,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亦有穿开裆裤的黄口小儿;有抱孩子的农妇,亦有拐着一条腿的残疾人。这些人一个挨一个地跪在路两侧,竟排列到了六爷目力所不及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位满头飞雪的长者,跌跌撞撞地挤出人群,扑向六爷:“六爷,你不能走啊。”说着,双膝跪在了押送六爷的解放军战士的面前,“长官,求求你们了,六爷可是好人啦。” 六爷定神一看,眼前的长者原来是王鉴老夫子。王老夫子真的老了,满头白发,长髯飘逸。 六爷想向父老乡亲们拱手致谢,无奈手被绑得死死的。他将头左右扭着,扫了每个人一眼,这才低下头,挤出一丝笑来:“王老先生您别这样,您这是干啥呀?” 王鉴老夫子很快被解放军战士架走了。 古渡口的九十八级台阶两侧死一般地寂静。六爷显得有些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往下坠着,他不时地挤出一些僵硬的微笑来,送给两旁的人们。 就在一行解放军战士抓走六爷的前几天,六爷还带着四太太在古渡口的台阶上捡着瓦片垫着石台阶或干着其它的什么的。就在抓走他的前一天傍晚,六爷破例地让四太太挽着,沿着小巷的青石板道,从杠子铺向前缓缓地踱上几百步,再折回来。他突然感到腿力不足,让四太太陪着坐在第九十八级台阶旁的石鼓上,遥望古渡口的夕阳西下。 一抹斜阳切在六爷的脸上,将他的脸斜割成阴阳两半。六爷被夕阳照亮的那一部分:眼梢鱼尾纹,鬓边花白,唇上光亮,将时光凸现出来。留在暗处的那一部分却是阴森森的,整个脸部便有了一种不平衡的残缺。 离他们不远处泊着一条又一条船,当然有一些是古老的木船。船上有歌飘来,好像是个女孩子在唱,又像是一个男孩子在唱,清清纯纯的如同早上江面的空气,弥散着丝丝甜味。六爷与四太太都听到了汉江的流水和船上的歌声,后来他们听出了空旷悠远的意境,那意境里有着宁静与淡泊。 六爷叹息道:“唉,人也有不中用的时候。”直到天黑,六爷才携着四太太返身走进了自己的厢房里。 六爷被绑走后,中国人民解放军襄阳军事管制委员会对六爷的杠子铺依法进行了搜查,在后院的花房里发现了一个地窖口。在那幽暗的地窖中竟然还活着一个人。 瞎眼婆女贞终于走出了地窖重沐天日。日月如梭,女贞已在这个地窖里生活了十多个年头。 如白纸一张的瞎眼婆女贞出现在马背巷人们的面前时,几乎没有人能认出她。她的头发已全部脱落,形销骨立,两眼空洞,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女贞听到了动静,两只干枯的手在空中捞着:“小六子,娘在这里,娘想你呢。小六子,娘不是有意的,你还怨恨娘么?” 小巷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都被请到了古宅的后院来,他们很快认出了女贞,认出了女贞那特有的白皙肌肤,认出了女贞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于是重新体会出了她年轻时的姣美。 瞎眼婆女贞被人们议论几天后,突然又消失了。这次消失,却是永远的。马背巷的人们都说不清瞎眼婆女贞是什么时候告别人世的。过了一些日子,人们追寻着那刺鼻的腐臭味,走进古宅,撞开后院那间花房小屋时,女贞安详地躺在一张木床上,容貌已是惨不忍睹。 冬去春来,清明节时,马背巷的几位当年常与女贞一块拉家常的老婆婆结伴到隆中山为女贞上坟,猛然发现女贞的坟头上长出了一株小树。树高一米,叶对生,卵状披针形。树上开着白花,排成顶生圆锥花序,郁郁葱葱。襄阳人认为,一年内的坟头都为新坟,新坟长草为之发青,也就是一层毛茸茸的小草而已。可女贞的这座新坟头竟然长出了一株奇特的树来,几位老婆婆连忙丢下手中的铁锹,跪拜起来:“女贞仙姑,显灵了。” 一时间,女贞的新坟头长出一株神树的事儿迅速传开,而且越传越神。传得最神的是,女贞坟头的这株树的树叶能煮成汤药治百病。说是,城里有个妇女患阴虚内热病多年,腰软肾虚,眼眩头晕,多年不愈。那天来到女贞坟头叩拜时,她鬼使神差地偷偷采了一把女贞坟头的树叶,回家煮汤喝后,竟然头不晕眼不花了。这事一传十,十传百,马背巷的人们听闻后,担心人们都来采摘,岂不是要了这神树的命?与女贞有感情的几位老婆婆一块商议后,一致同意命名这株树为“女贞树”,并分别组织自家的男劳力上山护树。 一阵秋风过后,再度开春,隆中山到处都生长出了鹅黄点点的女贞树幼芽。女贞树出乎人们意料的迅速蔓延开来,漫山遍野。这时,马背巷人才失去了护守女贞树的兴趣。 六爷被关押监狱里,很快病倒了。他的病是从两脚开始,先是肿大,鞋子袜子都穿不进去,剪开了边也还是套不住,脚腕的曲线都没有了,两脚粗圆得如同两只小水桶。红斑出现了,一个月后红斑又变成紫斑。再过一个月,又成了黑斑。六爷抓得脚上已经见不到一块好皮。他被押到医院就诊,医生给打了许多盘尼西林,可一点也不起作用。六爷跪在牢门前把铁门摇得咣当咣当响,哀求看守:“你们让我去行讨吧,我这双脚要烂完了呀……” 在当时那个特定的年月里,对六爷这个反动的封建把头进行定罪量刑,应该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可是,六爷在被捕押往监狱的那一刻的悲壮色彩,使得中国人民解放军襄阳革命军事管制委员会对六爷的定罪不得不慎重一些。为证据确凿地对六爷定罪,军事委员会对六爷的身世及犯罪事实进行了广泛深入的调查,由于历史的复杂性,以及解放初期人们的觉悟所限,许多人还不可能透过六爷的伪善来认识自己的敌人,不少人对六爷的作为噤若寒蝉,而爱说话的人他们唠叨最多的仍然是六爷的功德。因证据不足,襄阳革命军事管制委员会对六爷一时无法定罪,便下达了“取保候审决定书”。王鉴老夫子主动为六爷出任担保人,并出具了保证书。 六爷又回到了四太太单婉的身边。 六爷过着十分悠闲的日子。 每日一早一晚,六爷都会挽着四太太站在码头上,眺望江面那一只游动的风帆。看累了,就回到屋里。襄阳解放了,并没有能消除乞丐,有乞丐就有六爷吃喝的。当然,六爷仍然每月带着四太太行讨一次。 古渡口的杠夫们翻身当了主人,成为了新中国的码头工人。他们再也不把六爷看在眼里,一次,有个抱着杠子的码头工人慌忙中撞着了六爷,回过头瞪了六爷一眼,吼道:“你还想欺负人不是?”六爷只得赶紧赔笑。只有四太太知道,六爷笑脸深处的仇恨。在夜深人静之际,六爷粗粗的叹气声,令四太太听起来毛骨悚然。 刚刚获得新生的襄阳,千疮百孔。国民党军队的散兵游勇,结伙为匪,不断发动武装叛乱,烧、杀、抢、掠,严重危害着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和人民政权的巩固。农历三月三这天,隐藏在襄阳城外的残匪头目黄志远和城内的会道门头目韩国强等煽动和胁迫数百名群众在老河口付家营和王土沟同时暴乱。这天凌晨,黄、韩匪部与河南淅川、邓县之叛匪共千余人在老河口北的袁冲二劈山集聚,接着围击袁冲区人民政府,抢走了县中队和区中队的枪支,一度占据了老河口,大肆抢掠当地居民的财物,妄图进犯襄阳。襄阳军分区司令员张廷发率部赶赴老河口,一举平息了泥沮、欧庙暴乱,十余股匪徒全被歼灭。 襄阳革命军事管制委员会对此案进行了漫长而认真的审理,由于组织这次暴乱的头目都被当场击毙,给案件的审理带来了一定的困难。一年后,码头民主改革开始,一位码头工人揭发了权六子与暴乱的首犯之一韩国强是结拜把兄弟的内情。在三月三暴乱发生的前两天,一个漆黑的深夜,这个住在马背巷的码头工人起夜时,曾亲眼看见六爷开门送韩国强。这个码头工人曾在六爷手下跑过腿,认识韩国强。同时,公安部门在审查那些参与暴乱的群众时发现,这些群众当时都是听了一些乞丐的蛊惑和煽动才受骗上当的,而这些乞丐都是六爷过去的弟兄。 紧接着,六爷杠子铺里的霸道凶恶之事,也开始一件一件地被人们揭发出来,人们开始大胆地追究六爷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的死因。几个曾在杠子铺里做过管家的人也悄悄地向军管会报告了六爷同筐子以及与其他伪政府要员的交往之事。六爷囚禁奶妈的罪行也被人揭发出来。公安部门立即将六爷抓获归案。三天后,湖北省人民法院襄阳分院在人民广场召开万人大会,以反动会道门头子罪、反动封建把头罪、国民党特务罪和煽动暴乱罪,四罪并罚,经万众公审后,下达了对权六子处以极刑的命令。 马背巷的人们被激怒了。人们谈论得最多的是可怜的女贞和杠子铺里几位花容月貌的太太,字元先生的太太也忍不住向小巷里的一些婆娘们透露了六爷枉为男人的无能。人们愤愤地感叹着,杠子铺里的女人们真可怜呢,六爷怎么会是这样一个道貌岸然中看不中用的恶棍呢? 直到这个时候,马背巷的人们才算是真正认识了六爷,当然,人们再也不称他为六爷了,而是恶声恶气地直呼权六子这个名字。 五花大绑的权六子的两条胳膊被解放军战士攥住,身后的一行解放军战士平端着上刺刀的枪,押着他一步一步踏上囚船。 随着一声枪响,权六子倒在了血泊中。这块血泊地在古渡口下游江心鱼梁洲的沙滩上。 就这样,权六子走完了自己的生命旅途。 这一年,他四十一岁。 权六子死后,那座曾经为杠子铺的古宅开始闹鬼。先只是后花园里有鬼,接下来,整个宅子全都闹起鬼来。 雄踞于古渡口的杠子铺自马背巷的一些无产者搬进了这座古宅大院后,后院的荷花池的莲藕都被连根挖出来吃掉了,假山被铲平后搭起了一间伙棚,屋内的雕梁画栋都被烟熏得脸目全非,但住在这座古宅里的人一个个都显得精神亢奋不已。 深夜里,住在古宅内的翻身穷人总感到有一个荡悠悠的黑白相间东西在宅子里游动着。接着,鬼又走出了古宅,在马背巷里游荡起来。小巷人想这也许是权六子的阴魂不散呢。这个游荡的黑白相间的东西,或是在一些人家的阴暗角落里飘浮不定,或是进入到某个人的梦里缠住不放,让人从大汗淋淋中惊醒。这样,马背巷的每个夜里,都会或多或少地传出一些恐怖的惊叫声。 这天,干燥的秋风从清晨开始发狂,漫天遍野飘旋着纸屑,尘埃遮天蔽日,世界一片浑黄。马背巷里猎猎作响的生意幌子挟着此起彼落的叫卖声在狂风中訇然雄壮。 半夜时,住在古宅里的一位中年汉子,走到宅子的后院里,正要掏家伙小解,猛然看到有人在那棵大银杏树下架锅煮着食物。煮食者银髯飘洒,气度雍容不凡,铁锅里窜出的香气飘散开来。怪谲得令人打噤。中年汉子有着很高的警惕性,便急忙绕到一根大柱的后面伸出头瞅着。长者并没急于食之,而是双腿盘起,从衣袋里掏出两块牛骨卜板,瞬间,一种极其神圣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在老人手中变幻得千奇百怪,揪心般地朝外升腾,袅袅上飘,苍凉而悠远。 “你知道天是为谁所生么?”长者背对着半夜起床者。 中年汉子一惊,四周看了看,无别人,想必是遇上了仙人,赶紧说道:“请长老明示。” 长者大笑:“因天地无为所生,固不灭耶,明白不?” 中年汉子答不上来。 长者又说:“树有雄雌,物有阴阳,人有男女,才可生后,天则是不生的,也就不雄不雌,不阴不阳,不男不女,才长生也。” 长者站起身子,绕着古银杏树踱了三圈,说道:“你知否,此乃三株银杏,生分雄雌,后异株合一,本气全非,固不生不死,岂不是遗臭万年耶?” 中年汉子揉了揉眼睛,想看个明白,长者不见了。 次日一早,中年汉子醒来,想到夜半之事,一阵心虚,细一想,又朦朦胧胧的,以为是一场梦,也就没放在心上。走出古宅,中年人来到小巷,发现许多人围着一个疯癫的怪老头。老头高个子,白发白须似枯草一般。两块削瘦的脸延伸开来,两颗混浊的眼珠不时地闪着一丝幽光,衣衫邋遢,又破又臭。老头的手中敲着奇怪的卜板声,口中嘻嘻哈哈地笑着。中年汉子一怔,这奇怪之声,如此耳熟?再细看,这老头脸目也似曾相见,不寒而栗。 如此一连几天,这怪老头打着卜板,疯癫癫地在马背巷里东游西逛的。第三天下午,怪老头来到了大杂院般的杠子铺,坐在门前的一块铺着石块的空地上。怪老头依然无力地击打着卜板,不同的是老头盘坐的胯下多了一杯茶叶水和几片烟叶子。突然,老头停住了卜板,喝了口茶水就开始裹叶子烟。烟叶子裹好后,有位看热闹的好心人连忙划上洋火献上,老头摇了摇头。疯癫老头不动声色地用手指蘸了点杯中的茶叶水在地上写下两个字,地上立即冒出一团火光,疯癫老头借火将叶子烟点上。瞬间后,疯癫老人就无影无踪了。 一天傍晚,襄阳城下了一场倾盆大雨,大雨把马背巷的青石板冲刷得干干净净。大雨过后,人们在疯癫老人点火吸烟的地方,发现了老头写下的那两个字:阴阳。字为颜体,刚劲有力。 据说,疯癫老头写下的“阴阳”二字,只现出了一个时辰就不见了。襄阳城里的许多人听说后,都十分好奇地想看个究竟,可都没有这个眼福。后来,马背巷有人说,在下暴雨打惊雷时,这两个字还能现出来。只是下暴雨打惊雷时,天地间怪吓人的,城里人自然没这个胆来看这两个字。再说,看到了这两个字又怎么样? 有人认出来了,那个疯癫老头就是武当山上的长风老祖,屈指算来,长风老祖该是一百二十多岁的高寿了,咋就疯癫了呢?也有人说,那疯癫老头根本就不是长风老祖,长风老祖多年前就已驾鹤仙去。人生天地间,元气造化万物,生命轮回,灼然可见。 又是一场暴风骤雨,许多历史的沉渣被狂风时而卷起又时而抛下,喧嚣声中显得惶惶不安。“轰隆”一声,雄踞于襄阳马背巷古渡口两个多世纪的威严古宅终于坍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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