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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令已进入了春季,太阳暖烘烘地照着三太太的院子。六爷今日心情特别好,昨晚留宿三太太处,破例在这里贪睡了一次早床,没有起早赶回杠子铺。吃过三太太亲手做的早点,六爷便坐在院子里和三太太唠着闲话。 三太太第一次走进这座小院时,是在一个很爽心的傍晚。那时候残酷的严冬已经过去,春风悄然吹绿了大地。小院里繁花似锦的景象心平气和地代替了冬日的衰败。垂柳如丝,群芳吐艳。三太太走进百花丛中,更显得婀娜多姿。 六爷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三太太的情景。那身穿红旗袍的女人在古渡口的微风中,简直如一朵盛开的红玫瑰。她那适度的腰身被绸袍裹出优美的曲线,白皙的鸭蛋型脸庞上,一对漆黑的弯弯细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布着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端庄的鼻梁笔直笔直,随着嘴角儿的牵动面颊旋起深深的酒靥。她芳龄十八,唱腔清甜圆润,溢荡着青春的活力。 三太太的鸟笼子仍旧挂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柳树上。式样是老的,但笼子是新的。笼里的两只小鹦鹉欢快地跳着。 “前天均州城康老板托人捎信来,说他闺女出阁请我去玩玩,我与他是老交情了,今日我得去助助兴,你看呢?” “六爷理该去,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又要守空房了。” 三太太的样子十分妩媚。 六爷微笑地看着三太太:“你是说……” “《铡美案》唱的就是均州的事,我早就想去秦香莲的故乡看看,不知六爷方便不?” “不,不行。我六爷走江湖从不带太太,规矩不能坏。” “也好。那康老板的客船何时到?”对六爷的拒绝,三太太不在意。 “也许就是今日下半晌吧。” 大概是三太太一大早忘了给鸟笼子的鹦鹉喂食,这时两只小鹦鹉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得更带劲了,叽叽喳喳的。六爷斜着眼扫了一下鸟笼子,问三太太:“你怎么今天没有吊嗓子?” “六爷在我这里难得恋一回早床,我能忍心破锣破鼓地叫?”三太太送给了六爷一个甜甜的笑。 六爷看到了三太太雪白的牙齿和柔软的舌头。三太太与六爷说话有个习惯,就是将那有些尖的舌头伸出一点点在嘴唇间转着小圈。 “唉,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人都有个爱好,何况爱唱又是你多年的习惯了,进了我六爷的门不能委屈了你,不唱可不行。”六爷一席话,说红了三太太的眼眶。难得六爷一片心。“今个儿六爷可真还想听你唱上一曲呢。” “那我就给六爷助兴了。”三太太站起身子,踩着自己哼的点子,小碎步地在院子内转了两圈: 他说让我说, 张先生的病、病, 他病得不轻啊…… “唉,我说你不要尽是病呀病的,多不吉利。”六爷用手指抓着头上那不黄不黑的头发说道。 三太太赶紧收住了唱腔,小舌头伸出嘴来在外转了一个小圈后收了进去,又唱道: 待月西厢下, 迎风户半开, 月移花影动, 疑是玉人来…… “好!”六爷猛然将大腿一拍,吓得三太太猛地停了下来。三太太知道,六爷爱听戏可他不懂戏,充其量只是凑热闹而已,此时此刻,为何竟然叫出了一个“好”字?她很是惊讶地望着六爷。 这时的六爷已经站了起来,脸上挂着笑。右脚不在意地将刚坐过的竹制大躺椅往后推了一下。 院门开了,手里提着鸟笼的瘸子张低头闯了进来,他抬头一看,大惊失策:“哦,六爷您也在这儿?” “什么?我不该在这儿?我正在听馥香唱戏呢。”六爷显得兴致特高。 瘸子张偷神扫了三太太一眼。三太太没有表情。 “你忙着呢?”六爷问。 “哪儿,我是特地给三太太送鸟笼来的。”瘸子张将手中的鸟笼子拎起来晃了晃。 “你看管家多心细,还不快接着。”六爷笑着看了三太太一眼又转过头对瘸子张说,“你来得正好,我要去均州几天,杠子铺的事全托给你了。嗯!” “嗳!”三太太与瘸子张几乎是异口同声。 午后,太阳还老高老高的,六爷满面春风孓身一人从古渡口上了船。六爷外出交朋会友,从不多带人,为的是不让对方生疑。 船顶着阳光逆流而上。 半夜过后的江雾越来越重,马背巷的空气里揉进了越来越多的湿润气息。雾浓降临,模糊了整条巷。 六爷突然回到了马背巷。他蹑手蹑脚地摸到了自己杠子铺后院上房的窗前。这时的小巷静极了,荷塘边的蛙声戛然而止。没有风,所有的草木都肃立不动。一切都屏息着,仿佛在等待一个事件的发生。没有风的夜总是有些怪诞,总是会出些大胆的事。 快要贴近窗口时,六爷似乎强烈地感受到了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粗细不同的喘息声。贴近了,静心了,六爷的的确确听到了窗内那激越的呻吟,以及肌肤相触的细微声响…… 六爷对屋内的呻吟声是熟悉的,只是感到这种呻吟比往日急促得多,沉重得多。这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亢奋。在这之中,还夹杂着一种床板受力后的磨擦声,时而声柔细欢,时而爆响清脆,仿佛在为这男女间的腾云驾雾而伴奏。 六爷屏住呼吸瞪大眼睛,他瞪大眼睛显然不是为了看清什么,而是表示一种愤怒。他屏住呼吸显然不是强忍痛苦,而是疑惑这男女之事竟然能如此忘情如此激烈。渐渐,呻吟变成了轻吟,一阵喘息代替了刚才翻江倒海的欢快声。 “喂,你说六爷会回来吗?”六爷分明看到了三太太那发声的小舌尖。 “瞧,瞧你这芝麻大的胆,今个中午你不是看着六爷走的吗?”瘸子张仍喘着气。 院内的树叶在晨风中抖擞,呼唤黑暗又送走黑暗,给人一种以神鬼莫测的惊慌。一只秋蝉像突然受到了侵袭,发出垂死挣扎的嘶鸣声。 …… 六爷有些迷惑了,在他看来无比犯难的事,窗内的畜生竟然干得如此的有滋有味。一种颠狂,更是一种炫示。一种疯狂,更是一种挑战! 六爷已经接受了一个耻辱,一双敌人,一顶绿帽子,一种无法容忍的摧残。六爷躯体的深处,立刻浮起了一个未曾体验过真正男人和真正女人的谦卑与困惑。当第一个女人袒露给他温柔如水的身子,当第一个管家给他亮出一个阳刚之气的肌体,六爷多么想即刻就脱去懵懂和惶惑,可他不能。 六爷踩着一个遥远的幻觉:六爷觉得自己是以极其丑陋的姿态趴在那块光洁透明的青石板上,下身之物异常坚硬地挺立着,身后是一群龙腾虎跃的子孙…… 六爷觉得自己是脱尽了羽毛的裸鸟,无法抗拒刺骨的寒风,双翅冻冰了,整个身子都坠入到一个无底的深渊…… 六爷被一种强烈的震撼麻木了躯体,筋骨碰撞在尖硬的岩石上,痉挛般地抽搐着…… 六爷本是在探索陷阱,可探索到的陷阱里装入的竟是自己的耻辱。六爷在制造残酷,可这种残酷却降临在自己头上。面对刚强的雄性,六爷没有丝毫的反击之力;面对肉欲,六爷是欲罢不能欲弃不舍,只能恶狠狠地盯着。这就是六爷么?六爷厌恶和嫉恨窗内的亢奋与挺拔,六爷又无比怨恨着窗外的无根与无能。这一切的一切,百倍千倍地激起了六爷一泄到底的迫虐欲和摧残欲。 六爷感到疲惫至极。六爷没有立即闯进去毁灭这窗内的销魂之夜。他悄然离开了窗前,在小巷里从这头踏到那头,又不慌不忙地从那头返身回来。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在迎接着什么。当江面上开朗了些时,六爷才朝着自已熟悉的杠子铺走去。 六爷走进了杠子铺,他悄悄地穿过杠子铺。忽然间,小花园已变得不那么可爱了。湘竹青翠,秋花菲菲。雕栏玉砌的小石桥给人以十分空疏的印象。藕塘里已没有往日的清香,散发出腐败的气息。六爷心神不定地踱着步,当他的目光从那片黛绿的小竹林朝月亮门移动的时候,他似乎望见他的师父正在荒野外的大树下闭目静坐。暮色四合的瞬间,他看见师父如同一尊灰白色的石雕。 屋内已经静了下来。这是一场暴风骤雨后的宁静。裸露着的三太太与瘸子张是那样无拘无束自然地依偎着。 六爷站在了他无比熟悉的大床边,他并没急于弄醒他们。摆在他面前的是两具一丝不挂的裸体:瘸子张那干瘪粗糙、毫无弹性的皮肉与三太太雪白玉润、鲜活丰硕的玉体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眼前的这白皙与中黄,六爷既熟悉又陌生。瘸子张高翘的左脚,反钩在三太太的右腿上,竟然显得十分吻合。只是他们面对面贴得太紧了些,三太太两座挺拔的乳峰倒象受了委屈,被瘸子张并不结实的胸脯挤压着。 六爷又是一阵晕厥。 “你们该起床了吧。”六爷欣赏够了,不紧不慢轻轻地说了一句。 这无疑是一声惊雷,轰然震醒了这对操劳过度的男女。他们几乎同时从床上惊坐起身,又几乎同时从床上滚落下来。两人的脸庞上本来残留着无比幸福的血色,顷刻间被惊恐吓得苍白,整个地布满了恐慌。 先是三太太用双手支撑起身子,将两条大腿与小腿并列弯曲成九十度,跪在了六爷面前。一种被叫做卑贱与耻辱的东西迫使她垂下头颅。 紧接着,瘸子张也并着膝重重地跪了下来:“六爷,我们就这一次,饶了我们吧……” 三太太面色惨白,嘴唇哆嗦,嗫嚅道:“六爷,你就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说着就将身子往六爷身上扑去。 “唉,你看你想到那里去了。快起来,天凉着呢,快穿上衣服。”六爷可能是站累了,一屁股坐在床旁边的太师椅上,“这些年,六爷我不是人,让你们受苦了。六爷我是个废人,可你们都是健康的,你们应该有自己的欢乐,你们完全有理由享受人间的乐趣。”六爷的眼睛湿润了。 “六爷。”两张惊愕的脸抬了起来。 “当然,你们肯定觉得在良心上有愧于我,可我六爷认了。你们歇着吧,天还早呢。”六爷迈着从没有过的大步走了出去。 六爷无力地趺坐在杠子铺门前的石狮旁,羞愧难当:“婊……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无义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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