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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107

  战事在襄阳的四周蔓延,襄阳城的局势一天比一天吃紧,几乎每天都崐&127;传来一些坏消息,街道上每天都嘈杂混乱,六爷心里不好受。
  日机又一次大规模地对襄阳城进行了轰炸。国民党一七三师襄阳张家湾军火库火光冲天,日军开始以四万兵力分三路合围襄阳,沿途大肆奸掳烧杀。国民党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兼右翼兵团总司令张自忠将军,率部队东渡汉水,抗击日军。一周后,张将军在襄阳城南的宜城境内南瓜店与敌激战,终因寡不敌众,以身殉国。
  六爷去了城里一趟,城里一片恐慌。
  六爷回到杠子铺时,几个弟兄正坐在杠子铺前等候六爷。这是六爷手下在随县坐镇的一帮乞丐兄弟。这些人见了六爷,施了礼,便迫不及待地向六爷报告:在随县乞丐弟兄们的驻地旁,日本人关押着一名中国抗日军人,要打死了,问救不救?
  前些日子,汉口沦陷,六爷就告知手下的弟兄,国难当头,抗日为大,赶走了小日本,这汉江上下才真正是六爷的天下。
  六爷说:“救!狗日的小日本。”
  瘸子张让王小二多送些饭菜来,六爷亲自给弟兄们敬了酒。六爷说:“眼下十万火急,不可贪杯,快去快回!”
  弟兄们异口同声:“谢六爷。”双手一拱,转身离去。弟兄们出了杠子铺,六爷跟了出去,大声地叮嘱道:“到时六爷犒劳你们。”
  几个兄弟消失在黑夜里。
  次日天蒙蒙亮,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把六爷惊醒,瘸子张嘀咕着不想去开门,被六爷一腿踹下了地。
  六爷几乎是跟着瘸子张的脚跟出去的。门开了,昏暗中,六爷一眼就看到了站立在门口的中国军人,尽管他遍体鳞伤,仍挺立着。
  “快请,快请。”
  灯点亮了,六爷竟然惊呆了:“你,你还活着?”
  “六爷,筐子谢六爷救命之恩。”说着,跪倒在了六爷面前。
  筐子命大,在几年前那场与共军的战斗中,筐子所带的国民党军队几乎全军覆没,子弹穿过匡子的左腿,筐子用布片扎紧伤口后就装死躺在死尸堆里,天黑后爬出尸堆,故伎重演,装成乞丐,在大洪山找到了队伍。
  筐子现已是李宗仁部第十一军团副师长。李宗仁部在大洪山发起反攻,与日军激战三天三夜,因无重武器攻坚,随县城遂为日军占领。匡副师长及一批国军将领被捕。
  日军刚刚攻占随县,就遭受了一次突然袭击。一名关在铁窗内的国军副师长竟然不翼而飞,四名日军看守被刺身亡。日军很快得知,这是一伙不明身份的襄阳人所为。为此,日军认定襄阳城里驻了国军精锐部队,不敢轻举妄动,把攻占襄阳的作战计划一再推迟,龟缩在随县,不敢前进。

108

  日本人没有啥动静,国民党军队自然不会反攻。襄阳城里起初人心惶惶,一夕数惊,到后来大家有点麻木了,竟然好象不知道有日本兵就在一二百里之外这回事,大家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城外的人,种田的种田。城内的人,做生意的做生意。一条汉江相隔,南北货源虽不那么畅通,很多人还可以通过封锁线走私贩运,虽然担点风险,获利却倍于以前。一时间,襄阳城竟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繁荣,茶馆、酒馆、赌场、妓院,无不生意兴隆。
  李宗仁的第十一军团缓过气来,重振旗鼓。匡副师长在六爷杠子铺养了几天伤,立刻气血就活畅了,被李将军委以重任,接任战亡师长的位置。就在匡师长准备重返抗日前线的前夜,突然接到命令,匡师长率十一军团独立师驻守襄阳,归战区长官直辖,以增强襄阳城的防卫能力。
  匡师长抖了起来。战乱时期,军事第一,见官大一级,连襄阳保安司令部公署的林司令也都敬他三分。匡师长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公署官员、县长、区长,一传就到。军装给养,小事一桩。什么时候要用钱,通知商会一声就是。来了,要接风,叫做“驻防费”,走了,要送行,叫做“开拔费”。隔三岔五,还要现金实物“劳军”。襄阳人觉得多了一支队伍驻着,可以壮壮胆,军队不走,就说明日本人不会来,也似乎心甘情愿地孝敬他。商会会长万吉祥一开始就对匡师长的队伍不敢怠慢,匡师长要啥给啥,宁可自己到处磕头求爷爷告奶奶,对军需之物没有一丝马虎。匡师长有时也挺可怜万会长的,就随意抓几个人来罚款,以减轻商会的负担。独立师师部的小牢房里经常客满。只要一拍桌子,骂一声“汉奸”,就可以军法从事,把一个人拉出枪毙。匡师长从不坐人拉轿子车,一出来,就是五辆摩托车,他自己骑一辆,前后左右四辆,风驰电掣,穿街过市。城里和乡下的狗一见他的车队来了,赶紧夹着尾巴躲开。
  匡师长很得志,但始终记着六爷的恩德。他时常要请六爷来师部做客,六爷有事无事也喜欢来匡师长这儿聊聊。六爷与匡师长有这份独特的情感和关系,更是令襄阳城的人仰慕。尽管匡师长挺牛,可在六爷的眼中仍是小菜一碟,六爷说高兴了,给匡师长一个笑脸,要不,照样瞪眼吐粗气。这天,匡师长同六爷谈到了万吉祥,匡师长竟然生出了几分人情味:“那小老头成天屁颠屁颠的,对国军挺忠诚的呢。”
  谁知六爷重重地“哼”了一声,告辞而去。
  匡师长疑惑了半日,连忙派人四处秘密打听,这才牵出了六爷与万吉祥的恩恩怨怨。匡师长显得懊悔不已。
  过了两天,匡师长派了两个兵把万吉祥“请”到了师部。当匡师长的两个兵把万吉祥铐上,推出商会时,商会的几个人都惊呆了,万吉祥吓得尿了一裤,口里一个劲地说:“误会了,肯定是误会了。”
  商会里有个管帐的孙先生,他有一个侄子在匡师长的手下跑腿,孙先生连夜托这个当跑腿的侄子引见,找到匡师长的秘书了解一下,案情相当严重,是“资敌”。万吉祥与人合伙做了几船稻子生意,运到欧庙的集市去卖,被匡师长的部下查获。欧庙是日军敌占区。“资敌”就是汉奸,汉奸是要枪毙的。欧庙是汉水流域粮食集散中心,本地贩粮至欧庙,乃是常例,“抗战军兴”,未尝中断。不过别的粮商都是事前活动,打通关节,拿到“准予放行”的执照才敢行动。万吉祥与匡师长常来常往,又帮匡师长办过许多事,有些交情,因此一直没花钱办过执照,每次粮船过关检查,船工只需报一下万吉祥会长的大名,便畅通无阻。谁想,这次匡师长的部下没有买万会长的帐,也许是存心要找他的碴,这样,万吉祥就糊里糊涂触犯了军法。孙先生知道这是非花钱不能了事的,就转弯抹角地问秘书,若是罚款,该罚多少。
  秘书说:“匡师长说,这不是罚款的问题,而是要蹲大狱。”
  孙先生差点吓闭了气,连连说道:“万会长可是对国军有功之人,请向匡师长求个情,让他花钱买个教训,行不?”
  秘书说:“那也行,若罚款少了一千大洋不谈,你说呢。”
  孙先生见到了万吉祥,两天不见,他苍老了许多,两只手扒在小牢房的铁栏杆上老泪纵横。孙先生劝他舍财消灾,看来,这血是放定了的。
  万吉祥说:“孙先生,我那点家底你还不知?早些年闹北伐,已经闹得我一贫如洗,这几年,战事不断,一直没缓过气来,唉……”
  孙先生说:“要不我去找几家关系好的商行借一借,救命要紧呀。”
  万吉祥说:“借,借了我拿什么去还?”
  孙先生说:“眼下到了这个地步,可想不了这么多了。”
  万吉祥只是流泪,再也不吭声了。
  孙先生想,万会长到底转过了弯,就匆匆告别了万吉祥,回到商会想办法去了。孙先生领着商会的几个人到处说好话,好不容易请了几个在日机轰炸中没受多少损失的商铺老板出面做保,次日一大早,凑齐了一千大洋,来到独立师师部后面的小牢房门前,签过字画过押,由看守带着到牢房里领人。
  不料,万吉祥半夜里一口气没上来,命尽气绝。
  万吉祥死后,匡师长在襄阳鸿运楼办了一桌满汉全席,特地请六爷上坐。&127;六爷一上桌,厨子就端上了一碗香粳米稀粥,六爷问掌勺的厨子:“这满汉全席还上稀粥?”
  厨子说:“满汉全席实际上满点汉菜,除了烧烤,有好几道满洲饽饽,还要上几道粥,旗人讲究喝粥,莲子粥、苡米粥、芸豆粥……”
  六爷又问:“有多少菜?”
  厨子说:“可多可少,一般的有烧乳猪、叉子烤鸭、八宝鱼翅、鸽蛋燕窝……,匡师长今日要的是一百二十道。”
  六爷重重地“啊”了一声,低头喝起粥来。
  吃过满汉全席,六爷对匡师长看重了十分:“还是国军利害呢。”自此,六爷再不敢小看匡师长。
  很快,战事又紧张起来,日军调集十万军力自京汉铁路平推过来,对鄂西北地区发动夏季攻势。在攻打襄阳的战斗中,日军重炮与飞机一块上,猛烈的炮火,根本不给襄阳的国军守城部队以喘气的空,大有不拿下襄阳城誓不罢休的意味,一个昼夜后,襄阳城沦陷日军之手。
  匡师长所在独立师在日军刚攻城不久就接到命令,率部队向随县大洪山里撤退,一撤就是二百里,此后,匡师长就在襄阳城消失了。
  这以后,共产党大军南下,匡师长曾几次捎信给六爷,让他帮助暗中清点一下共军从古渡口过江队伍人数。六爷都照办了。每次获得的共军情报,六爷都让丐乞弟兄们亲自送交给了匡师长。
  全国解放前夕,已任国军十三绥靖区副司令的筐子在南逃途中,曾化装成乞丐混入襄阳城马背巷想与六爷见上一面,不巧六爷去汉中黑子丐王那里做客去了。不几日,蒋介石密电,令匡副司令一同逃往台湾,接到密电半个小时后,蒋介石派来的飞机降落在了光化机场。自此,匡副司令留下终身遗憾。

109

  日军先头部队占领樊城后,当天就过江开进了襄阳,襄阳城淹没在纷乱、惶恐和喧嚣之中。
  这天,六爷长袍马褂一身绸衣,神情忧郁地躺在杠子铺前厅的太师椅上。瘸子张慌里慌张地走了进来:“六爷,皇军来了。”
  “噢?”六爷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还没等六爷问明白,几个日军已走进了铺内。为首的日军留着仁丹胡子,跨着长长的指挥刀。
  “六爷,皇军山本太郎中队长看你来了。”六爷一怔,说话的是一个中国人,六爷似曾耳熟。
  “你是赖子?”六爷眼里透出凶光,盯着赖子,“你胆子不小呢,你竟敢踏上我襄阳的地盘?”
  “嗯,你的明白,他的马背巷的维持会会长,六爷老板你的要多多关照才是。”山本太郎见势不妙,威严地说道。
  十几年前,赖子企图得手小六子的奶妈,被国民革命军发配到汉江大堤上挑土垒堤。赖子一气之下,当众羞辱了小六子一顿,落得女贞孤苦一人,赖子才算是出了一口霉气。苦役半年,赖子似乎明白了一些处世之道。随着国民革命军撤退,赖子投身襄阳帮会馆内,上了光化帮的盐船,在汉水上混起了日子。六爷本与赖子有不共戴天之仇,但赖子已是帮会之人,六爷宽待了赖子,只是限令赖子不得上岸,终身为水上之流。六爷没想到赖子竟然靠着皇军不仅上了岸,而且还公然闯进了杠子铺。
  六爷没有理会山本太郎,双眼窜着怒火,仍然盯着赖子。
  “六爷,小人这次奉皇军之命回到小巷,还请六爷多多关照。”赖子终于没能经受住六爷的凶光,刚才的一脸得意早已无影无踪了。他一头跪在了六爷的面前。
  “嗯,你的大大的混蛋,起来起来的。”山本太郎没有料到维持会长如此的软蛋,抽出指挥刀哇哇地大叫。赖子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片刻后,山本太郎又似乎发现了什么,笑眯眯地转向六爷,伸出大拇指,“你的这个,你的维持会长,嗯。”
  “不,不。”六爷连连摇手。
  “你的行。”山本太郎肯定地点了点头,又指着赖子,“你的,跟着六爷老板的干活,嗯。”
  赖子脸吓得铁青,双膝再次重重地跪倒在地,头似鸡啄米一般,一会对着皇军叩头,一会对着六爷叩头。
  赖子与光化帮为伍,在汉江上贩运私盐日子本过得红火爽心。一天深夜,正在进犯襄阳途中的日军一部在汉江里拦劫了赖子的盐船,强令他们送日军进襄阳城。怕死的赖子对日军又是讨好又是献媚,赢得了山本太郎的欢心。船到襄阳后,日军带着赖子上了岸,当即给了他一个维持会会长的头衔。赖子一直牢记着六爷的限令,从不敢越雷池一步。这次想着有皇军撑腰,也就吃了豹子胆。没想到,赖子还是裁倒在了六爷的手里。
  当天下午,一块红木牌挂在了六爷杠子铺的大门前,牌上写着:马背巷维持会。

110

  赖子尽管已年过五十,仍是一身轻骨头。
  赖子今日跟在了六爷的手下,可六爷决不让他进杠子铺。日军把整个襄阳城炸得个稀烂,六爷恨日本人。六爷抗不过日本人,就把赖子当狗养着。赖子如有事向六爷报告,就蹲在杠子铺外的码头台阶上,等候六爷从杠子铺出来或六爷从城里回来时,才能见上一面。
  维持会要一天三次到皇军总部报告管内动向,赖子为讨好日军,只得全天候伸长鼻子在马背巷闻进闻出。尽管如此,大祸还是降到了赖子的头上。
  这天傍晚,几个日本兵在古渡口码头上洗澡,日本兵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叽哩哇啦地嘻闹着。突然,一个日本兵滑入水中,水面上冒了几个泡后,那个日本兵就消失了。几个日本兵硬说是有人潜入水中将那个日本兵拖下水淹死的。
  古渡口是马背巷维持会的管辖区,出事的这天早晨,六爷在小巷口叫住了赖子,说是光化的刘团头有请,得去一趟,维持会的事要他切记当心。赖子心里一阵激动,这是六爷这多天来,第一次把他赖子当人。赖子连连点头,让六爷放心。六爷走了,偏巧这事就出了。六爷不在襄阳城,赖子显然罪责难逃。
  日本兵连夜封锁了古渡口的全部船只,把马背巷的男女老少及码头上的杠夫、船工全部赶到了码头上,依次站在古口渡口的九十八级石阶上。码头上下支起了几只大汽灯把码头照得雪亮。众目睽睽下,穿着黑色长统皮靴的山本太郎气势汹汹地在石阶上上几步又下几步。突然,他走到赖子面前,“啪啪”两记重重的耳光:“你的,失职,死啦死啦的有。”赖子顿时鼻血直流。山本太郎拔出寒光闪闪的指挥刀对着人群叫着,“你们的,谁的,交出人的不死,不交,统统的死啦死啦的有。”
  码头上死一般沉默。
  山本太郎走到几个壮汉子面前:“你们的下水,给我找。”
  几名壮汉一一走到江边,一一跳入水中。水面翻腾着。不一会,几名壮汉一一爬上了岸:“报告皇军,水里没有。”
  “你们给我找,找不到,死啦死啦的有。”山本太郎挥动着指挥刀哇哇大叫。
  几名壮汉只得再次下水。他们站在岸边相互对视了一下,跳下水后,
  几个人头在水中晃动了几下后,水面平静了,人头也不见了。人群中一阵躁动。山本太郎伸着头朝江中看了看,流露出几分狐疑。他来到赖子面前:“你的,下去。”
  赖子当即瘫软在地:“皇军饶命,小人是个旱鸭子。”别看赖子生长在古渡口,世上他最怕的就是水。小时在澡盆里洗澡,哪一次都吓得猪嚎一般,叫响半条巷。
  “嗯,你的旱鸭子?”
  “小人正是。”赖子一脸沮丧。
  山本太郎的指挥刀猛然在空中划了一道弧,对身边的日军叫道:“你们的,扔下去。”
  一群日本兵一涌而上,提起赖子的四肢,朝江边走去。赖子拼命地挣扎着,随着一声水响,赖子被重重地抛入了水中。赖子双手伸出水面,在空中徒劳地抓着……
  赖子终究没能爬上岸来。
  赖子死后,六爷回来了。山本太郎找到六爷:“你的,良心的坏了,皇军的死啦,三天的找不出凶手,马背巷的统统地死啦死啦。”
  两天后,襄阳城传来了日军无条件投降的消息。
  山本太郎是从古渡口乘船离开襄阳城的。耷拉着脑袋的山本太郎从马背巷走向码头时,突然有一小乞丐拦住了他,学着山本太郎的日本腔调说道:“你的日本兵的,是我拉下水死啦死啦的。”
  “你的谁让干的?”
  “我的,六爷老板的干活。”说完,小乞丐一溜烟地跑了。

111

  枪声炒豆般的从城北到城南响了半夜,天放亮时才停下。
  转眼局势突变,一夜间,马背巷涌进了一批国民党军队。共产党领导的军队为反击国民党军队的南北夹攻,在襄阳一带进行浴血奋战,自卫突围。国民党军队强占了襄阳城,对于襄阳城内的宁静日子竟然有着一种仇恨。这些国民党兵在城内肆意疯狂,从店铺里随意拿东西,冲进饭铺里公开抢吃抢喝,在古渡口码头大白天追赶大姑娘。
  国起兵祸,要征捐征兵平乱安国。国民党军队进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急于抓丁征款。六爷所在的马背巷人少,摊派人丁一口充兵,须捐大洋若干。自古以来,官家征收,属于王法,不可抗拒。这个理,马背巷的人都懂。好在马背巷人家多为商户,人丁吃紧,若要一户捐出几块大洋还拿得出来。
  日本人来时,让六爷当了一个维持会会长,国民党来了,六爷也不得轻闲,仍然为官一方,名曰:保长。
  六爷从专员公署领回了征捐征兵的指标,就急着让人挨家挨户去催款摊丁。大洋很快就征回来了,只是那一口丁,摊到谁家,谁家叫屈。独子的人家不放儿子当丁,有几个儿子的人家也舍不得让儿子去打仗送死。六爷的话第一次在小巷里失灵了。
  傍晚时,六爷的杠子铺门前涌满了人,都是与六爷同住一条小巷的父老乡亲。他们是来给六爷求情的:这一口丁,大伙摊钱去买,求六爷出面通融通融。
  六爷笑了笑:“你们这是干啥呀,犯不上着急,不就是买个丁么,六爷这就进城去。”
  六爷有面子,进城打了个转就回到了杠子铺,事成了。两天后,马背巷的人看着一队队国军新兵愁眉苦脸地打门前走过,下了码头过了江。后面跟着披头散发的娘儿们,发疯般追赶哭喊着。不由万分庆幸,打心里感激六爷的恩德。
  六爷松了口气。
  六爷心爽来了情绪,尽管夜已深了,六爷仍让瘸子张叫醒轿夫备车,他要进城到三太太那儿过夜。六爷的轿子车停在了门口,瘸子张扶着六爷正要上车,突然,王鉴老夫子摇摇晃晃闯了进来。
  “是你?”六爷心一沉。
  自从王鉴老夫子为六爷娶三太太挥毫作墨写双“喜”字后,两人的情感和好如初。
  “王老先生,这深更半夜的……”
  “六爷,求你救我孙儿一命,让我这把老命来生给你做牛当马吧。老夫子给你磕头了。”王老夫子身子往下一倾,就要给六爷下跪。
  “王老先生使不得,你孙儿怎么啦?”六爷一把拽住了王老夫子。
  “我那独孙儿让国军抓了丁啦。”老夫子再也忍不住悲痛,老泪纵横。
  “噢?”六爷不由一惊。六爷已在小巷人的面前许了愿,买了丁,这不是在打六爷的脸么。
  “王老先生你可瞎说不得,小巷摊派的人丁六爷已买过了。”瘸子张一旁帮着腔。
  “六爷,老夫岂敢胡言,真乃实情也。”王老夫子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王老夫子过了几年的苦日子,出任信义书院的校长后,日子好过多了。王老夫子三十七岁时才得子。病恹恹的老婆难产时大出血,为王老夫子扔下一条根,去了。儿子王继业十五岁结婚,十六岁得子。十七岁时,婆娘被一个走家串户的银匠拐走,从此就掉了魂。当年秋季,襄阳东津崇盛木场缺人手,少东家约王继业在汉江走趟下水,从襄阳东津贩运杉木到汉阳鹦鹉洲卖大钱,顺便也好出去散散心。木排到宜城,经钟祥,还算顺利,过了沙洋排到了多宝湾,便被打散了。王继业和少东家都落了水,少东家不会水,一下水就抓着了一根圆木,免于一死。本来王继业还有些水性,没想到被一根散木在脑壳上撞了一下,顿时晕了头,一个大漩窝夹着他转了几圈之后,王继业葬身水底。王老夫子与独孙子相依为命,好不容易将孙子抚养到了十六岁。这些日子,襄阳城里兵荒马乱,信义书院停课了,王老夫子就日夜守着孙子,不让他外出一步。今早,王老夫子看到新充的兵丁过了古渡口,大意了一下。独孙子出了家门,跑到城外的杨家祠堂背后用弹弓打麻雀。恰巧,碰上了抓丁的国民党军队,便充了军。今夜就关在杨家祠堂内,明早就送过江上前线。
  六爷拉上王老夫子一同上了轿子车,轿夫拉着车飞快地朝城外的杨家祠堂奔去。
  杨家祠堂内几只大汽灯把祠堂内外照得夜如白昼。一位身材魁梧的军人在随从的警卫下正要出门,身后一片猜拳饮酒声。六爷快步上前:“程司令,打扰了,鄙人有要事相求。”
  “哦,是六爷,啥子事这么急嘛?”程司令名程式,为襄阳专员兼保安部司令,大权独揽。程司令一年前刚来襄阳上任时,许多事得亏六爷出面周旋,才得以在襄阳站稳了脚,这样,程司令对六爷就有些看重。
  “信义书院校长王老先生的独孙子让抓了丁。”
  “哦,你就是信义书院的王校长?”
  “老朽正是。”一旁已是六神无主的王校长,低着头赶紧应答道。
  “是这样的,鄙人小巷摊有一丁,已用大洋买过,为何……”
  “哦,还有这等事?不看僧面看佛面嘛,六爷稍等,待我去问问。”程司令是个豪爽人,说完就返身进了祠堂。
  不一会,程司令出来了,身后跟了一个军官。
  “这是四团的李团长,这是襄阳城大名鼎鼎的六爷。”程司令一口气就把双方都介绍了。
  “久仰,久仰。”李团长双手一拱,显出几分文雅。
  “彼此,彼此。”六爷赶紧回礼。
  “刚才程司令讲了,按说这区区小事,理应照办,只是这新兵已点数上报了,本人作不了这个主。”李团长一脸的无可奈何。
  “这……”六爷拖着腔。
  “再说这平乱安国,人人有责,如果……”李团长收住了话。
  “李团长,鄙人用人与你交换如何?”六爷单刀直入。
  “只是明日一大早就要起程,怕是……”
  “明日五更前送人来。”六爷果断地说。
  “六爷,让老朽去吧。”王老夫子连忙表示。
  程司令哈哈一笑,李团长与六爷都好像没听到王老夫子的声音。
  李团长说了句:“一言为定。”
  六爷回了句:“一言为定。”

112

  六爷说话算话。
  次日五更时,一条血气方刚的青年汉子来到了杨家祠堂。天亮时,王老夫子的独生子走出杨家祠堂回到了马背巷。
  六爷派去的替死鬼是六爷丐帮里的弟兄。六爷说,当丁跟着队伍走少不了饭吃,比吃百家饭好。再说,六爷手下的弟兄高手多,不说飞檐走壁,瞅着空子当逃兵的本领还是有的。六爷又说,去吧,回来了还是自家的弟兄,六爷不会薄待你。
  六爷的话见功力,几句话就让人心甘情愿地去当了替死鬼。
  六爷派去的这个替死鬼姓李,字虎,小名叫老虎,六爷让李虎去,可不是乱点的,还真掂量了一番。李虎长得虎背熊腰,百家饭养人,李虎从五岁起吃百家饭,别看他成天蓬头垢面,脱光衣裤,一身溜圆的肥肉,四肢肌肉如铁。李虎有股子亡命劲,自幼练得一手好拳脚,也就助长了他一身虎气。李虎的老虎之威风,还取决于他心窝刺有一“猛虎”,为勇敢与力量的象征。
  李虎跟着国民党队伍当天夜里过江到樊城,半夜里队伍开拔,天亮时到达随县,紧接又是一个长途急运军。正值暑期,天气闷热,那黄皮军衣罩在身上,烈日一烤,就如同火笼一般。过惯了自由日子的老虎,哪受过这种罪,好象是被人捆着手脚熬了一天。傍晚,好不容易到了歇息地,他就寻思着逃跑。队伍驻扎在一片树林里,林边有条小河,老虎想,洗个澡,一身轻松再痛痛快快地溜掉不迟。
  李虎下水前,已有几个弟兄先下去了。李虎站在岸上两手一交叉,上衣就被倒剐下来。李虎没急于下水,站在原地活动筋骨。老虎的胸脯上刺着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东北虎,虎头的王字特重,四只虎牙呲咧着,大有一口吞下山河之势。夕阳西下,在河水的映照下,李虎胸前的东北虎威风凛凛。
  水中有人叫起来了:“哎,看,又来了一只老虎。”
  李虎四周看了看,正在狐疑:“难道队伍里还有一只虎?”
  “你娘的,吃了豹子胆啦?”随着一声吼,李虎的背后揍上了沉重的一拳,李虎不备,身子往前一倒,摔进了河水里。“哈哈,老虎?我看叫你老鼠才是。”
  李虎从水中伸出头来,用手将脸上的水珠一抹,往岸上一看,是张班长在耍威风。他们是早上才相识的。行军走路听你张班长的,这下河洗澡你张班长撒的又是那门子野?李虎吞不下这口恶气,蹬蹬几步蹿上岸来。
  张班长见来者不善,一把撕掉了衣袖,左右臂一边一只下山虎跃然而出。张班长两臂往腰里一插:“怎么着,反了你,你这小新兵蛋子想撒野不成?”
  李虎愣住了。一山不容二虎。他屏住气,弓着腰,冲过去一把拽住张班长的左手,一个反背包,将张班长重重摔倒在河滩上。张班长正想翻身,李虎一个跨步,屁股死死地压在张班长的背上,双手按住头,张班长当即呈现出了一副狗啃泥的丑态。
  李虎这一连串的动作,眼花缭乱,仅发生在几秒种内。一场精彩的搏击,赢得了岸上水里的一片叫好声。
  排长闻讯赶来,李虎在吃了两记耳光后,连夜被关了禁闭。
  张虎斗不过李虎,有李虎在必无张虎之宁日。三更时分,张班长领着自己的几个铁弟兄潜入禁闭室要对李虎下毒手,结果发现,禁闭室内早已四壁空空。
  早在二更时,李虎绞断了手臂上的粗绳子,一掌打断窗棂,给了黑色的夜幕一个腾空飞,溜了。
  李虎在外躲避了两个月之后,绕道回到了马背巷,回到了六爷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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