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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近来搓麻将搓得上瘾。 她穿着一身水红色金银花锦缎衣裤,领口和袖口都滚着红黑相间的滚边,脚上穿着红色的皮鞋,显得格外艳丽。有了这个新嗜好,她再也不画牡丹花也不吹箫了。 自作主张地用八块大洋从乡下买来了一个小丫头。小丫头来的时候梳着两根又短又翘的小辫子,伊人唤她“翘翘”。“翘翘”这两个字太容易让人往下作的方面想,她就把小丫头叫做“俏俏”。俏俏七岁,一张黄巴巴的小脸生得很不好看。 厅堂的前后门都挂上了厚厚的花布门帘,一个大炭盆放在厅堂的中央,炭盆里木炭烧得红红的。 甄家二姑奶奶抽大烟,伊人吩咐俏俏替她烧烟枪,汪家四姨太有时也吸上一口。 四个女人在一起打牌,说笑,消磨漫长的时光。甄家二姑奶奶岁数最大二十五岁,汪家四姨太二十三岁,于家三姨太二十一岁,伊人最小十七岁。闲谈之间,伊人长了许多见识。甄家二姑奶奶是一个非常精明的女人,她有她的一套理:“人生在世,过一天少一天,能快活就快活,别把男人当作一景,你把他当作一景,他就不把你当作一景。他要做什么随他做去,只要我的这份利益不少不亏就行。他要把天下的女人都玩遍就放他去玩,只要他有这个能耐。”这话虽粗,伊人觉得有那么一点道理,但是她做不到。扁子越来越傲气。伊人凭直觉感到扁子已经和老爷做上了。这件事就像一根尖锐的竹针直刺她的心,以往她待扁子那么好,扁子都不记她的好。有好几次她想借故对扁子发怒,扁子转身就走开了。她无法对她发怒,游妈、游福子,还有三天两天来帮忙的素芳都是扁子家的人。如果真有了点什么事情,虹姐只会袖手旁观,佣人的心都是贼心。外面的人会把丁点大的事也当作一景的。她替老爷生了贝城,老爷也没有要给她一个名分的意思。从干女儿到少奶奶,这事已经给外面的人说得沸沸扬扬了。谢府里的人,她的那些同父异母的姐妹都把她看作是“耗子屎坏了谢府的一大锅粥”。这话是汪家四姨太传给她听的。伊人的心里又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总有一天要把这些人的臭嘴撕掉,把这些人的贼眼挖掉。汪家四姨太还告诉她,上海有个女人来过贝城,在贝城最大的大光明旅馆住了五天,这女人给茶房小费,专向茶房打听穆老爷在贝城的事情,还打听她伊人的事情。伊人冷笑,问那女人长什么样子。汪姨太说,一身素衣装束,有年龄了,眉眼看上去蛮俏。当晚伊人就用布做了一个小人代表那女人,用细麻线一道道地缠在她的身上。穆栩园有钱,那女人肯定与他有关系。伊人虽然在打牌,但心不全在牌上。 “和了。”甄家二姑奶奶自摸了一个五饼。十天前她的手气极臭,这两天又渐渐地转好了。 玩了两个月的牌,伊人发现所有的人输赢基本上都是相等的,赢了输,输了赢。 如果永远地玩下去无谓输也无谓赢,只有突然间断从此不玩了,才会决出最后的输赢来。 洗牌的哗哗声实在好听。虹姐抱着贝城哼着乡间的小调,这小调有点像小尼姑下山的过门调,但又不全像。虹姐的男人看过虹姐一次。虹姐的男人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农闲的时候也做一点小生意。虹姐的婆家是个大家庭,婆母操持着家里的一切。虹姐的男人来了约摸两个小时的时光,和虹姐坐在厅堂的拐角处说了一些话就走了。等老爷回来就要放虹姐回家过年,要给贝城断奶。过了正月十五虹姐才能再来,这十几天伊人要带贝城,伊人越来越嫌贝城累赘。最烦心的是这十几天贝城和谁睡觉的问题。老爷一两个月才回来一趟,她不想让贝城搅掉她和老爷亲热的好时光。眼下的日子就像冬日里惨淡的阳光,虽明媚却没什么热气。 阿翠从上海来了一封信,伊人看了一眼信封就把信放在古玩架的最上层。她不想知道母亲的事情,包括母亲娘家的事情。城里的人全知道阿翠在上海开了下等妓院,又说三舅从邻县的乡下拐骗了三个慈安寺里的小尼姑去上海做妓女,不论有没有这样的事,伊人都决心和冯家的人断个彻底。汪家四姨太的消息也实在太多,有的时候伊人真害怕她开口说话。从她那里得到的每一个消息都会把她震得无地自容。如果没有穆栩园为她撑住面子,自己将是一个很卑贱的女人。 扁子采了一大捧腊梅枝条进来的时候,伊人正赢了钱,扁子把梅枝插进花瓶中,暖意融融的正厅里暗香浮动。 伊人笑着说:“扁子把财气带进来了。”这是她三个月来第一次对扁子露出笑脸。 扁子却适应不了她的笑脸,冷着脸立在长几边。她穿着厚厚的齐膝的蓝印花布棉袍,两瓣又高又厚的元宝领托起她红扑扑的脸。见打牌的太太朝她看,她勉强一笑,马上背过脸去。 汪家四姨太、于家三姨太、甄家二姑奶奶都把目光移到伊人脸上,伊人垂下眼帘哗哗地洗着骨牌。谁也没有对她说过关于扁子的什么话,但是她不信贝城的人对扁子一点议论都没有。难道他们那些人的眼睛都瞎了?扁子高高的乳,撅撅的屁股头,他们都看不到?有几个黄花闺女是这个样子的? “扁子十五岁了。”伊人自言自语地说。 三个女人没一个接她的话头。 伊人心里更加起疑,贝城的人都在等着看好戏。上次她回谢府是彻底地失算了,老爷再也不像过去那么疼爱她了。如果老爷要把扁子也收在这楼里,自己就要受扁子一家人的气了。扁子已经勾上了老爷,那次自己和老爷洗了香澡出来的时候,扁子眼神怪怪地看着老爷。恶有恶报扁子的兄弟被汽车轧死就是菩萨对他们的惩罚。 因为伊人闷闷不乐的情绪,牌局早早地散了。 伊人问她们明天还来不来,她们都说不来了,都说要过年了家里事多。伊人从小不喜欢过年,老父亲在的时候,谢府里过年又排场又热闹。除夕夜祭祖宗,她和母亲的地位最低。到这边来了之后,虽不祭祖也不忙什么,但是她还是不喜欢过年。伊人送三个女人出门。 甄家二姑奶奶穿着枣红色的贡缎棉袍,面料不怎么好,颜色却非常抬人。于家三姨太穿着古铜色的忍冬花纹的羊羔皮披风。汪家四姨太最靓,穿着葱绿色的长腰身的丝绒袄,黑色的大脚管呢裤子。三个人走在雪地上,雪地上留下了三行三角形的小脚印。她们走出大门之后,伊人叫俏俏关上大门。 回到屋里,伊人狠声恶气地吩咐俏俏收拾桌子。 没有生贝城的时候日子清闲得很,现在又来了两个佣人,还是忙得颠颠的人手不够。伊人还想再增加两个佣人,佣人多了起来,扁子一家就不会翘尾巴了。她冷眼看着跪在椅子上收麻将牌的俏俏。 俏俏收好了牌,回过头来问伊人:“少奶奶,还有事没有?” 伊人瞪着眼睛看着她说:“什么话?” “没事的话,我要去撒尿。”俏俏扭动身子别着腿说。 “去。”伊人道。她最不能看到别人尿憋急了的样子。小时候,冬天她憋尿,有一回裤子都没有来得及解就尿在裤子里了。 俏俏刚离去,虹姐就抱着贝城过来了。虹姐抱怨贝城正长牙,吃奶吃得好好的就咬她一口。伊人心里很是妒嫉虹姐高耸的和西洋女人一样的乳。 伊人慵懒地看着贝城,贝城长得白白胖胖的,宽宽的前额,大大的鼻子,很亮的眼睛。贝城在虹姐的手臂里,脸偎在虹姐的肩上。他没有要伊人抱,伊人也没想抱他。贝城一天天地长大,伊人觉得自己一天天地和儿子疏远,她有时简直不敢相信这么胖这么大的小人是从自己的肚子里生出来的。他是穆栩园的儿子,他为他传宗接代了。贝城也是她的儿子,却没有给她带来实惠的名分。 少奶奶算什么呢?依然是没名没分的人。等到这个孩子长大可以孝敬她的时候,那会儿她都老了。 伊人希望虹姐带着孩子到别处去,但这话她又难以说出口,干脆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这一招果真奏效,虹姐在这里坐了一会儿,就抱着贝城离去了。贝城亮出两粒小牙嘴里发出“吃吃”的音。虹姐走后,伊人睁开了眼睛,她看了一会儿窗外树梢上的积雪,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真想美美地睡上一觉。 “把毯子拿过来。”她支使着俏俏。 俏俏怯怯地望了她一眼,把一条毛毯抱过来。伊人把毯子盖在自己的腿上。 “到楼上把那本书拿下来。大的,在写字台上。” 俏俏笃笃笃地上楼去了。不一会儿,又笃笃笃下楼来,把一本《小说月报》递给伊人。伊人接过书,小丫头还是在她旁边站着,以为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做。 “在这里竖着干什么?”伊人没好气地喝斥道。 小丫头走开了。 厅堂里只剩下伊人一个人了。她并不想看书,书中的事离她甚远,以前在谢府做姑娘的时候,《石头记》、《西厢记》、《海上花》、《梨花泪》什么的她都看过。新派小说白话文,新派女性看比较合适,而她既不属旧派,也不属新派。外面的雪把屋里反光得白亮。她抬头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吊着几吊网网灰,新年到来的时候要找人来除尘。这事去年是游妈嘱人做的。今年游妈、游福子都像僵掉了一样。她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天天燃烧着巨大的盘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香火熄灭了。眼下这个楼杂乱得叫她心烦。她原先住的能看见大河的房间,现在让给贝城和虹姐住了。 短短的一年像漫长的一百年。伊人欠起身来,用铁钎戳捣炭块,炭块冒出许多小的火星来。 “俏俏,俏俏——”她喊了两声,没有人应。 “俏俏——”她直着嗓子又喊了一声,依然没有人回应。伊人心里许多天来的积郁变成了无名的怒火。 她掀开毯子,从躺椅上站立起来,穿过过道,站在后门口向天井里喊道:“俏俏”还是没有人应。她踏着雪到灶间,游妈正在做晚饭。 “今天送灶。”游妈对伊人说,“腊月二十四了。” 伊人哼一声,问:“俏俏呢?” “没来。”游妈答道。 伊人在灶间门口站了一会儿,灶间的屋檐上挂着晶亮的冰凌。扁子在那间屋里织布,织布机的声音显得很沉闷。伊人以为小丫头会在扁子那里,火冒冒地推开了门,俏俏果真站在织布机旁看扁子织布。看到了扁子,伊人满腔怒火。扁子用很不在乎的目光看她。 “俏俏”伊人用恨到心里去的声音喊道。 俏俏仰起头木愣愣地望着伊人。伊人一把揪住俏俏的耳朵咬着牙说:“你耳朵塞了狗屎吗?我叫你那么多声,你真没听到,还是假没听到?”她揪着俏俏的耳朵走出了扁子的织布房。 俏俏凄惨地哭了。她的耳朵被伊人撕裂了,殷殷的血顺着伊人的指尖滴在了洁白的雪地上。游妈从灶间跑出来看。伊人感到指尖又热又黏,松了手。游妈的目光使她大为不快。血顺着俏俏的脸颊流了到颈子里。伊人从窗台上抓了一把雪揩掉手上的血水。她横了俏俏一眼,俏俏不敢进屋,站在门边,她又抓了一把雪握成团,走到俏俏面前揪住俏俏的衣领没好气地说:“歪过头来。”俏俏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硬是梗直着头,她粗暴地把俏俏的头往一边用劲一推,而后用雪团擦俏俏脸上和颈项上的血。雪块被染成了红色,她扔掉了被血浸透的雪团,又抓了一团雪替俏俏擦,血不像先前流得那么厉害了,仿佛被冻住了。伊人扔掉了手中的雪团,对俏俏吼道:“进去”俏俏随她进了屋。 “坐在这里”她叫俏俏坐在圆凳上。自己上楼,找到了那管从上海带回来的消脓药膏,拿到楼下,挤出一点来敷在俏俏的伤口上。 因为被雪团冰过,俏俏的脸绯红绯红。 “我叫你走,没有叫你走到她那里去。”伊人在躺椅上坐下,“你想织布?以后让你织,织一辈子布。” 俏俏含着泪,望了一眼伊人。 此后的时间,伊人和俏俏隔着火盆坐着,俏俏不哭了,伊人也不说话,直到游妈进来点灯。 虹姐把贝城放在木桶里,自己坐在木桶边上打盹。 游妈笑容可掬地跟伊人说话,这是近几个月来游妈第一次露笑脸。在谢府的时候,伊人听二姨太和三姨太说过:“对佣人就是要狠。你对他们狠,他们就拿你当人;你对他们客气,他们就爬到你头上拉屎。” “要过年了。”游妈搭讪道。 伊人不语。 “过两天要请人来掸尘。”游妈又道,“老爷要回来了,去年老爷腊月二十七才回来。” “虹姐要回家过年。”伊人说。 “素芳的丈夫回来了,要不然素芳是可以来照应的。生意人一年就这么一个月在家里过。”游妈用眼角瞄俏俏,俏俏低着头。 “俏俏跟游妈去把饭菜端过来。”伊人吩咐道。 “不用她去。”游妈道,“我来。” “买她回来,不是白吃饭的,去”俏俏站起来的时候抽了一个噎,她跟着游妈去了。 伊人看到游妈眼睛里怜悯的目光,她恨这种目光。佣人表面上和主人一条心,内心里佣人总是同情佣人的。 伊人喊道:“虹姐,饭好了。” 虹姐脆脆地应道,拖着懒沓沓的脚步朝天井里去了,她是单独吃的。 俏俏拎着一只大大的红黑漆盖篮进来。她个子矮,无法把盖篮放在桌上。伊人接着盖篮放在桌上,打开盖篮的盖,盖篮是三层的,上层放了两碟炒菜,中层放着一条红烧鳊鱼,一碟酱菜,下层放着一只瓦钵两只碗两双筷。俏俏搬了一张爬爬凳站在桌旁,把菜从盖篮里拿出来摆在桌上,又从瓦钵里往碗里盛饭。 游妈又端来一只小沙锅,沙锅里煲着肉烫。 “还有油糕。”游妈对伊人说。 “拿一块来。”伊人对俏俏说。 俏俏跟游妈去了。 伊人撕俏俏耳朵的时候心里充满从未有过的快感,那种郁闷好像一下就消泄了。 这会儿,那种郁闷又压到她的心头上来。 俏俏走进来,端着一只蓝花瓷盖碗。 “放在桌上。”伊人冷冷地说。她拿起筷子吃饭,俏俏站在爬爬凳上,准备为她添饭。她吃好了,俏俏才能吃。 伊人吃饭的时候不时用冷冷的目光瞧俏俏,俏俏的脸苦叽叽的。伊人吃了一碗饭,喝了两勺肉汤就放碗说不吃了。剩下的鱼、肉汤和油糕都是俏俏的。 “吃。”她对俏俏说,声音比外面的冰雪还冷。 俏俏怯怯地望了她一眼。 “都吃掉。”她说完,坐到炭盆边去了。 游妈送来脚炉,伊人把脚平放在铜脚炉上烘着。 穆栩园是腊月二十五回来的。他一到家,伊人的心情立刻就变好了,像变成了一个新人。 雪一场接一场地下,头场雪还没有化净,二场雪又落下来了,第二场雪没有化,第三场雪又飘飘扬扬地落下了。后门外的大河封冻了,只有鬼哭狼嚎的风声。风停了,静得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老爷回来以后,扁子就不织布了。她给请来的大师傅做下手,忙过年的事情,蒸糕、蒸馒头,最苦的差事要算在井边洗鱼。吊桶的绳子结了冰,冻得硬匝匝的,手抓上去要不停地换手,要不然手就要和绳子冻在一起了。娘犯腰疼病了,所有的菜,所有的鱼全是扁子在井边洗的,光是大大小小的鱼就洗了三十六条。自从上回和老爷做了那事以后,天癸就没有再来。她听表姐说过女人肚子里有了天癸就不来了。伊人怀贝城的时候天癸就不来了。扁子看到自己冻得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心里又怨又苦。同样是人,命就这么两样。老爷回来以后,楼上楼下所有有人活动的屋子里都生了炭火。伊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炭火伴着她。老爷回来三天了,而自己还没捞到跟老爷说上一句话的机会,只看到伊人和老爷有说有笑。每当她从他们旁边经过时,伊人就做出格外亲昵的样子缠绕老爷,倚偎着老爷,勾着老爷的膀子。 “骚×”扁子在心里骂道,但希望老爷也能和自己这样。 虹姐回家去了,老爷又请来了一个年轻的寡妇来带贝城。那寡妇还带来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寡妇是老爷老家的远方亲戚。寡妇的娘家是大户人家,寡妇不肯来做佣人。老爷亲自上门请她来,说就像走亲戚一样地来这儿过年。虹姐正月十五回来,他们母子过了正月十五就回家。 老爷和伊人上午九点钟才下楼,晚上早早地就上楼了。扁子想象力异常地活跃,她能想象出老爷和伊人睡在一起时的每个细节。老爷怎样玩伊人,伊人又怎样地放浪,伊人怎样地偎在老爷的怀里和老爷调笑。一种夹带着嫉恨的焦虑一口一口地咬噬着她的心。 腊月二十七蒸糕的时候,老爷到灶间来了,扁子抬起头睁大了眼睛朝老爷看,在白色的雾气中,老爷也在盯着她看。老爷正要跟她说话的时候,伊人进来了,伊人拽老爷的胳膊,噘着嘴对老爷撒娇。 “我看游福子还在不在这里。”老爷在雾气中说。 “他怎么会在这里呀”伊人娇嗔道。 扁子在水气中看伊人,她的目光与伊人的目光相遇时,她看到了伊人眼里冷冷的凶光。伊人是条毒蛇,她差一点把小丫头的耳朵撕下来,别看她生得那副可怜巴巴的美女样子,心眼阴毒得很。 过小年的那天,伊人指着挂在树杈上的一块带着污血的骑马布对游妈说:“跟扁子讲,把这种东西挂在树梢上是晦气的。老爷看到了很不高兴,问是不是我干的。 我说我从来不做这样的事。过年了,要图吉利,老爷是做生意的人。” 游妈一听来火了,高声叫道:“扁子”“我跟你讲一声,你私下跟她讲。”伊人讷讷道。 “扁子,你来”游妈喊道,有点声嘶力竭。 扁子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她横了伊人一眼。伊人穿着鲜红的羊毛披风,拢着白羊羔皮的手筒站在雪地里。扁子高高地仰起脸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她不怕伊人来揪她的耳朵,她不是她买来的人,在伊人还没有到这个房子里来的时候,她就在这个房子里住着了。“怕她个鸟”扁子的厚嘴唇动了动,没骂出声来。 游妈朝她们走去。 “把骑马布扔在这里干什么?”游妈的嗓门又粗又响,天井里的墙壁都有回音。 在灶间忙活的两个大师傅也伸出头来看。 “不是我的。”扁子的脸涨得通红,否认道。 “除了你不会有第二个人。”游妈气哼哼地道。 “不是我。”扁子跺脚喊道,她故意要让老爷听到,“婊子扔的。”她赌咒道。 “我叫你泼,叫你嘴凶。”游妈拽住扁子的头发要扇扁子的耳光。 “婊子扔的。”扁子还是嘴硬。她看到伊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决不会吞下这口冤枉气的。游妈甩手打扁子,扁子猛然推开游妈,游妈的小脚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扁了傻了眼,她不是有意要推倒娘的。 游妈双手捂住脸边哭边骂:“小×星子,老娘今后还要靠你过日子呢,你这么对待老娘,老娘白养你了。这么多年的饭喂狗吃了,你是吃屎的,臭良心的,老娘养了你这么一个克星。” 扁子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委屈,确实不是她扔的东西,她的天癸已经两个月不来了。这话扁子又不能对娘说。伊人在暗算她,扁子两眼恶狠狠地瞪着伊人,伊人假惺惺地扶着游妈,扁子看出娘不想要伊人扶但又不敢甩开伊人的手。游妈捶了捶腿站立起来,白白的雪地里盖了半个人印。 老爷从楼里走出来,手里夹着雪茄。 “什么事?”他问道,脸沉得像秤砣。 扁子嘤嘤地哭了起来。 “什么事?”老爷又问。他看伊人,又看游妈,再看扁子。 扁子白了一眼挂在树杈上的骑马布。 “不是我的,她们非要说是我的。”扁子壮起胆子说,用求救的眼神看着老爷。 “不是你的,是谁的?”游妈喊道。 伊人一脸无辜的表情,垂下美丽的眼帘,黑黑的睫毛遮盖了冷漠无情的眼睛。 老爷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回幽香楼,走了两步,又踅回身来绷着脸说:“过年了,和和顺顺生财。” 伊人趁老爷说话的当儿先进了幽香楼。 老爷的目光又落在那块骑马布上,“这东西能当旗帜?”他又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进屋去。 游妈怒目瞪着扁子咬着牙骂道:“小×丫头,今天你不把它弄掉就歪想过这道门槛。你以为你是什么小姐太太投胎,天生的贱坯。” “不是我的。”扁子嘟哝道,也回屋去了。临了那块骑马布还是游妈弄掉的。 民国十三年的小年夜,天还没有黑,贝城已沉浸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了。 老爷带着颜寡妇家的两个孩子在前面园子里放鞭炮,不时传来两个孩子咯咯咯的欢笑声和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这种欢乐的气氛和扁子沉闷的心情格格不入。 扁子躲在自己的屋里,把一根细细的白线缠绕在一个布做的小人的脖子上,用劲勒这根白线,小人的脖子变得很细,头好像要掉下来似的。她再勒,线断了。 “扁子姐,扁子姐,老爷叫你去哩。”俏俏跑来叫她。 她不应。 “扁子姐,扁子姐,老爷叫你去。”俏俏又喊。扁子还是不应。 “扁子,耳朵塞了狗屎啦”游妈在外面天井里喊道,声音气呼呼的。 扁子不情愿地走了出去,脸上火辣辣的。 娘在她身后紧绷着脸咬着牙小声道:“不受抬举的东西。” 颜寡妇的小儿子用竹竿挑着一窜鞭炮,穆栩园看到扁子来了就说:“扁子新年要成人了,这串鞭炮给扁子放。” 那男孩就把挑着鞭炮的竹竿给了扁子。穆栩园用香烟点着了那挂鞭炮,鞭炮串着火星炸开了。扁子并没有觉得快乐,依然沉着脸。 鞭炮炸完了,扁了把竹竿交给那男孩。 “扁子,过年了。”老爷温和地说,看着她的脸。 听到老爷说话的声音,扁子心酸得要落泪,她咽了一口唾沫说:“少奶奶栽脏我的。” 老爷的脸色顿时变难看了。 难看也罢,晦气也罢,扁子以为这是她在年前和老爷能说上话的最后一次机会。 “那东西已经两个月不来了。”她说得很轻很快,老爷却听懂了。 老爷斜视着她的肚子说:“我知道了。” 那男孩又把一串鞭炮系在了竹竿上。 “扁子再放一串,好事成双。”老爷兴致很好地说。 老爷从小男孩手中拿过竹竿塞在扁子手里,再次点着了鞭炮。 看到老爷脸上喜气洋洋的神色,扁子心里有数了,老爷不会亏待她的。 放完了这串鞭炮,老爷就到后面去了,嘱咐游福子和游妈搬桌子,小年夜、大年夜所有的人都在厅堂里吃年夜饭。 晚上,老爷给所有的人分了礼物,扁子也得到一份。她一夜未合眼,听到墙那边爹和娘说话的嗡嗡声。 她不住地摸自己的肚子,希望能有一个好结果。老爷会有办法的,这事只能依仗老爷。如果老爷还要跟她睡觉,她还会跟老爷睡觉的。她喜欢老爷。 扁子从枕头下面摸出那个布做的伊人,她摸到了缠在布伊人脖子上的麻线,这麻线先前拉断了一根,扁子又换上了一根。她狠狠地拉着麻线,心里想:“勒死她,勒死她”麻线却把她自己的手指勒得很疼。她的心比手指还疼,她要自己所恨的人统统遭难遭殃。 腊月底,嘉人的投机生意做败了。他带着剩下的银钱逃走了。冯三和阿翠连夜带着小丫头逃出了上海,他们到苏州的三表姐家躲了几天,腊月二十九回到了贝城。 阿翠是舍不得暖玉堂的,才在上海过了几天安稳日子,享受了几天纸醉迷金的生活,这好日子就像梦一样地消散了。 前几天,她才和李署长在电影院里看了美国电影,这一切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吗?全是冯三胆小。不走,那些人能够怎么样? 回到了贝城,罐子里没有米,瓶子里没有油,被子又冷又有一股霉味。想到往后的日子,阿翠的眼泪就扑簌簌地往下落。她的许多时色的衣服全放在上海,没有带回来。几个姑娘白白地送给人家赚钱,她最舍不得的是那三个小尼姑。 小丫头背着书包陪着阿翠哭。这女孩上学以后变得懂事了。她已经改口叫阿翠为“干妈”。阿翠给她改了一个西洋学名“爱咪”。 “我不信,我不信几个女子全靠自己,与他嘉人有什么干系?” “干妈,过了年再到上海去。”小丫头说。 阿翠瞪着小眼看这丫头,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回想在上海的日子,他冯三做什么了?除了陪姑娘调笑,抽他的大烟,什么也没有做。暖玉堂开到现在这个样子全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功劳。她宁愿死在上海也做上海的鬼。 腊月三十这天,是个艳阳天。阿翠把被褥拿到天井里来晒,又差人到米行里去买了两斗米,自己到冯三家里去拿了二十个鸡蛋,冯三的媳妇坐在堂屋里横着一脸死肉。 “谁想回来呀?我说呆上海没事,冯三胆小,一定要回。过年了,家里冷锅冷灶,有钱想买都没处买。”阿翠朝冯三媳妇报怨。她现在是见过大世面的上过大台盘的女人,什么样的脸都见过。她对冯三那女人的冷脸干笑。看到大扁子晾晒着元宵面又想要元宵面,但看见冯三媳妇更加阴沉的脸到了舌尖上的话又被噎了回去。 她走出了冯三家又拐进了冯大家,冯大有两房媳妇,家里的事由大的做主,但大的一直没有生育过,虽明媒正娶却没有明媒正娶的威风。小的是花十两银子买来的,生了两个儿子两个闺女,因为出身低下摆不出威风来。两个媳妇见阿翠进门礼貌地和阿翠打了招呼,知道阿翠前些日子跟冯三在上海开婊子堂,都对阿翠敬而远之,无论脸上的表情还是言语间都流露出轻视。阿翠心里明白。 冯大从里屋出来。“回来啦?”他跟阿翠打着招呼,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阿翠。 “昨天刚回来。我不想回来,冯三非要拉我回来。过年了,人家热热闹闹,我带着小丫头冷锅冷灶的,要吃没吃的,要喝没喝的,今天什么日子啦,花钱买都买不到。”阿翠讲着讲着眼圈就红了。 冯大怕阿翠哭出来晦气,连忙说:“你知道我这里吃饭的人口多,不像你们在上海做生意有来路,我是坐吃山空,你要什么在我这里拿就是了。” 阿翠六神无主地站在昏暗的堂屋里。 “你也真是,放着一个财神菩萨不去烧香。穆栩园回来五六天了,他能看着岳母大人挨饿受冻吗?”冯大眯着眼睛一笑,说着风凉话,他脸上的皱纹深深的犹如刀刻一般。 阿翠听到这话心里又酸又火,说道:“伊人是那个老狗抵押给穆栩园的。” 冯大不以为然:“再是抵押,伊人已经为他生了个儿子。想开了,这世道是大赖子吃小赖子。”阿翠噎住了,欲哭无泪。她知道冯大是不会给她一粒米的。她想到那回穆栩园板着脸和她来了一回冷酷无情,她再也不敢对他开这个口了。 阿翠觉得没趣,离开了冯大家。本来她还想到冯三家去的,但想到自己的三个兄弟都是有去无回的白眼狼,便拄着棍儿一步一拐地往家走。年三十了,连黄包车都没有,她硬是咬着牙一步一步地挪到家的。 阿翠一进屋就瘫在了椅子上,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流。她脚上的那双黑色的尖尖的羊皮鞋沾满了泥浆。 小丫头爱咪见状赶忙拎来了新装了热炭的铜脚炉放在她的脚边,又替她解开鞋带脱掉了脚上的鞋,把她的脚搬到脚炉上温暖着。 六疤替她送来了三担水。六疤是个光棍汉,附近人家的水都是他挑。 阿翠对六疤说:“看到穆家的人先帮我传个信。” 六疤看了阿翠一眼,沉沉地“嗯”了一声。 六疤的怠慢眼神却大大地刺激了她。“本来说好不回来的,三兄弟一定要我回来。 我回来了,家里冷锅冷灶的,早晓得这样还不如呆在上海,过了年我就走。”阿翠絮絮叨叨地说。她掏出二块大洋给六疤,“过年买酒喝。” 六疤接钱的时候,手指在阿翠的手上碰了碰。 六疤是个虎背熊腰的壮年男人,过去阿翠常想这么一个壮实的男人没有女人日子是怎么过的。 六疤挑着空水桶走了。过了一会儿,六疤又来了。他手里拎着两个大篮子,一个篮子里放着米糕和开花馒头,另一只篮子里放着一小袋糯米粉,还有红枣、花生、芝麻屑,一碗腌得黄晶晶的雪菜。 阿翠高兴了,对六疤说了许多客气话。她又给六疤三块大洋,嘱咐他买一斤洋糖、半斤碎冰糖、两斤腌肉来。 六疤接了钱离去。 “天无绝人之路。”阿翠想。年前她横下了心不登穆栩园的门,这辈子就有志气这么一回。 六疤把她要的东西都给她送来了,另外还给她送来了一挂爆竹,一张哈德门香烟公司的年画。 阿翠又给了他一块大洋。六疤问:“太太要不要柴草?” 阿翠回道:“后院的柴火能烧到正月十五。” “太太有事尽管吩咐。”六疤道。 “难为你了。”阿翠无力而娇弱地对六疤说。她从这个光棍汉子的眼里看到了另一层意思。六疤用另一种眼光看了一眼阿翠,低着头出了阿翠的屋。 “爱咪,烧开水灌汤壶,我要上床了。”阿翠对小丫头喊道,“爱咪,把我的平绒棉鞋拿来。” 小丫头给她拿来了棉鞋。 她把棉鞋放在脚炉上烘了一会儿,鞋帮有了一点暖气,她把鞋穿在小脚上,到天井里去收被子。 太阳光耀人眼,空气里依然寒气逼人,被子上却有了些许暖意和好闻的太阳味。 小丫头帮着她收被子。 此时此刻她真想马上生出翅膀来飞到上海去。“怕他个鸟”阿翠无意间骂出了声。 爱咪不答,扛着被子的另一头往屋里拽。 “赶死”阿翠骂道。 “灶上的水要开了。”爱咪说。 “开就开了。”阿翠心烦地说,停了一会儿,又忧心地说道:“不知道那些姑娘在上海怎么样了?”爱咪不答她的话。 小丫头替她灌了铜汤壶,又给滚烫的汤壶穿上一层厚厚的本布烫壶罩。阿翠上了床,靠在床头偎着。 “把你自己的被子抱出去晒晒。”她对小丫头叫道。 小丫头应着,抱着被子出去晒。 “烧两罐米的饭。饭收水的时候,放两块糕在饭锅头上蒸着。”阿翠不停地指挥道,每说一句话她都感到心头闷得发慌。 下晚四点钟,六疤又来了,他告诉阿翠,他看到穆府的那个丫头,已经托那丫头带信了,又说穆府门前的大灯笼已经挂上了。六疤一脸笑呵呵的样子。 阿翠坐在床上半眯着眼有气无力地应着。六疤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 阿翠不指望那个凶神恶煞的丫头会把话传过去。 天一擦黑,爆竹声就噼噼啪啪地响起来了。祭祖的时候到了,阿翠想起以前在谢府里祭祖的情形,陈年八代的怨气又涌上心头,正是这股怨气更加坚定了她去上海的决心。 “我就不相信偌大的上海没有我阿翠的地盘。”她在昏暗中对爱咪说。 爱咪似懂非懂地望着她,小丫头的这双清秀的眉眼使她想到伊人小时候的样子。 她定定地看着小丫头,“一切全是假的,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人儿都这么没有良心,何况是干的?现在给这丫头读几年书,十五岁一到,就让她去接客,女孩儿家能赚钱的日子也就这么几年。” “点灯。”阿翠对爱咪说。 爱咪轻手轻脚地点灯,把玻璃罩子里的火苗拧到一寸大小,屋子里还是昏暗暗的。 “上海多好。”阿翠心想,她已经习惯了上海的电灯。 “把门拴紧。”她又吩咐道。 “拴紧了。”爱咪应道。 天全黑下来的时候,贝城上空响着祝福的鞭炮声。 “鞭炮”爱咪笑眯眯地站在阿翠的面前说。 阿翠沉着脸,半晌才说:“用大杠子把门杠起来。” 爱咪又去用大木杠子杠门。 民国十四年的除夕夜,阿翠和小丫头爱咪吃过腌菜馒头就早早地上床了。爆竹的火药味和凄凉的寒气从窗户缝里钻进屋来,呛得阿翠不住嘴地干咳。 夜里她从梦里惊醒,听到有人推门、敲门窗户的声音,吓得摸黑爬到了小丫头的床上。 大清早起来推开门,天井里的雪地上果真有五六个大脚印,是男人的,她马上想到了六疤那痴痴的笑脸。 以后的几天,六疤都没有露面。 大年初三的下午,阿翠到幽香楼去拜年。 大年初一是个好天气,刺眼的阳光照耀着积雪。 穆栩园戴着水貂皮的帽子,鼻梁上架着水晶墨镜,身穿狐皮大衣,脚蹬英国绅士皮靴,手上戴着麂皮手套拿着文明棍。伊人穿着披风、红皮鞋,戴着红绒帽、红手套,挽着穆栩园的胳臂。因为阳光刺眼,她微微眯着双眼,略微苍白的脸上神情十分娇媚。他们在贝城的街上走,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上了年纪的人用冷静的目光看他们。年轻人的目光却有几分羡慕,几分妒嫉。他们这是上海派头,除了穆栩园,贝城的所有男人都摆不出这样的风头。人家越是看,伊人越是偎紧穆栩园。她知道贝城的人对她没有好话说,她就是要做给这些人看。 小地方的庙会实在没有什么好玩的,在上海看美国电影比逛庙会有意思得多。既然伊人喜欢,他就陪她一回。新年的第一天在贝城最热闹的地方转转图个吉利,讨个兴旺。 穆栩园这次回来发现伊人又有了变化。这个小美人年纪轻轻的心肠忒狠。想来想去,他身边还没有这么狠的女人。自己的母亲、予美的娘、何妈,全是性情和顺的女人。男人心善做不成大事,女人心狠家宅就会不安宁。恶狠狠地对待仆人,仆人迟早有一天会起歹心的。这小女子才十七岁就这么厉害,到了三十七岁、四十七岁的时候还不知要凶成什么样子。那时候,自己已经老态龙钟了。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街上不断有人对他作揖恭喜新年。他一一应着,心里却不轻松。伊人冷着脸做出尊贵的样子,她要比在上海开婊子堂的母亲厉害得多。穆栩园知道伊人一定要逛街,是要驾着他招摇过市。他毕竟比她大二十五岁,她的任何想法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贝城的街上没有好东西,所有在贝城人看来的新时货都是上海的过时货,都是他从上海批来的。伊人硬是要挽住他的胳膊做出文明夫妻的样子。他任由她挽着,在上海只有做妓女的才这么公开地在大街上挽着男人的手臂走路。在贝城就是另外的说法了。穆栩园喜欢这样被一个谢府的年轻小姐挽着。伊人不时用柔软的乳房蹭一蹭他的手臂似有意无意的,每蹭一下,他的心里就麻酥酥的愉快。 走到街心,他想从伊人胳臂里抽出自己的臂膀,伊人却更加紧地吊住他。他看到从他们面前过去的许多女人的脸上都带着嫉妒鄙夷的神情,有的女人干脆把脸转向另一侧,拒看。 他把伊人拉到卖绒花的地方。红红的绒花在雪后的太阳光下显得非常耀眼温暖可爱。 “给我拿四对。”他对卖花的老头说。 老头给了他四对绒花,还给了他一只花纸糊成的盒子。他给了老头一块大洋。 伊人冷眼看着他,忍不住地问:“买这么多?” “屋里有四个女子呢。”他笑道。 伊人白了他一眼,说:“我不要。” 离开了卖绒花的摊子,穆栩园笑着在伊人的耳边说:“女人不能随便说‘我不要’的。” 伊人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何妈自从说了“不要他”之后,再也不好跟他说要做那件好事。他知道,他临回贝城来的前一夜她是很想要他的。他想看到她摸到他床上来的样子。多少年来,他就是和她做这件事不愉快。她想要他,却时时摆出他是无赖,他是色鬼,弄得她守不了贞洁的姿态。包括她的儿子也拿这种目光看他。他日了他的娘操蛋,一个人做了好事行了善却被看作恶棍。 他冷笑。 有几个顽童站在远远的地方嬉笑着朝伊人唱儿歌: 乡下姑娘要学上海样学怨学死学不像等到学来七分像上海已经换花样伊人目光怨怨地朝他看,“谁是乡下小姑娘?叫你把我带到上海去,你偏不。” 她娇嗔道,在他的袖子上用劲地拽了一下,噘着嘴“嗯嗯嗯”的撒娇。 他沉稳地让她拽住胳膊,她干脆把粉粉的娇脸贴在他的胳臂上。 穆栩园又带着伊人到教堂里去坐了半个钟头。两个年轻的洋人用糖果、甜饼和咖啡款待了他们。穆栩园这辈子最大的花销就是买教会的帐。这像种树一样,今年明年后年看不出成效,一旦有了成效,就是种庄稼的许多倍。 从教堂出来,他们去了田生儿开的那个新店。田生儿的店门口飘扬着红红绿绿的小彩旗。店里的货都是他在上海帮田生儿搞来的,全是过时货,他已赚过一手,田生儿赚的是第二手,赚头依然蛮大。 “我也要开店。”伊人仰着脸撒娇似地说。 “赚钱养野汉子?”他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问道。 “大过年的没有好话说。”伊人撒娇地甩开他的手,生气了。 他伸手想在伊人的屁股上捏一下,但没捏着,伊人穿着厚厚的披风。“你开店,你那三个舅非把你的店吃光。你母亲娘家的人都是蝗虫投的胎。”他对她说。 伊人一脸讪讪的样子。 穆栩园隐隐感到这次回贝城不像以往那么心情舒畅,家里人口杂乱,黄脸的小丫头的耳朵被伊人撕裂了。他虽然整治过人,但整治的全是那些有贼心的人,对于一般的下人从来都是宽容的。再加上扁子肚子里有了,烦人的事千头万绪。 卖花灯的在吆喝,红瓣绿叶的荷花灯挂满了车架子,格外耀眼。这些花灯引起了他的怀旧情绪,小时候,每逢过年母亲都替他扎一只蛤蟆灯。 “贝城还小,不会玩灯。”伊人说,拽着他的胳膊要走。 “买一只给颜寡妇的儿子。”他笑着说。 伊人没吭声,脸上的神情比路旁的积雪还冷。 他买下了一只荷花灯叫伊人拎着,伊人不肯拎,他就自己拎着。“我收那男孩当干儿子。”他笑着逗伊人。 “你已经有个儿子了。”伊人不快地说。 “我只有一个儿子。”他说。 “我可以再生一个。”伊人好强地说。 “两回事。”他反驳道。 伊人沉下脸。 他第一次发现伊人生气的时候面相很苦,嘴角向下坠着。他把她从干女儿变成了女人。 路上的行人朝他们看,目光愚钝。他从来把这些穿长袍马褂的男人看作笨驴。 “明天到谢府去。”他对伊人说。 “我不去。” “你怕他们?”他在阳光下斜眼看着她。 伊人先是不语,后来又嗫嚅道:“我没名没分的,让人笑话。” “给你名分,让你守活寡愿意吗?”穆栩园一听火了。 伊人不吭声,脸气得发白。 “谁敢不喊你少奶奶呢?”他抢白她。 伊人不吭声。 穆栩园怀念起他的第一个女人。她当时才十六岁,也是一个黄花姑娘,那时他没钱,她喜欢他,就跟他了。他们最初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没有名分。 “你大娘有名分,可你父亲在世的时候已有四十年不上她的床了。你母亲没名分,你父亲却是死在她的床上。你父亲给你母亲的东西不少,光是首饰就够她活一辈子的了。你母亲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世源当铺都知道,一些东西都是几出几进的。” 回到家,伊人这一整天都闷闷不乐的。她把他给她的绒花扔到了帐子顶上。 伊人不下楼,扁子高兴了。 扁子穿着本布的胭脂红小花的新棉袄,黑色的本布的新棉裤,绣着芙蓉花的新棉鞋献美似地在厅堂里来来回回。 穆栩园的目光时不时地在她的身上溜,他回味她那宽大的屁股,丰硕的双乳,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疯长的黄花闺女。这女子有了身孕,是他的种,但想到必须马上替她找夫婿,他的眉头就情不自禁地紧锁起来。 他点着了一根香烟吸着。 阿翠到幽香楼的时候,穆栩园正在正厅里玩留声机,留声机上放着唱片。听到这样的音乐,阿翠又像回到了上海。穆栩园一脸喜气。 炭盆里烧着旺旺的炭火。阿翠脱掉了荸荠色的披风,随手把披风挂在门口的挂衣柱上。 “谢姨太,恭喜新年发财”穆栩园微笑着说。 “恭喜发财。”她省去了招呼,她觉得自己不论怎么说还是长他一辈的。她递上了一个红布小包,说:“这是给小人的。” “俏俏,给谢姨太沏茶。”穆栩园对坐在门边的一个小丫头喊道。 小丫头怯怯地看了阿翠一眼,到后面去了。 “又来了个小丫头?”阿翠搭讪道。 这时伊人从楼上下来。 阿翠细看女儿,女儿生了小孩以后比以前更有姿色了。头上的长发闪闪发亮,耳朵上的坠子闪闪发亮,手指上的戒指也是闪闪发亮。穿着一身胭脂红云纹缎的丝绵袄裤,脚上穿着兔毛口的系带皮鞋,显得华贵而有身份。女儿的命比自己的命好。 小丫头给阿翠端上了一碗桂圆茶。 伊人在阿翠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母亲,你事先也没写封信说要回来。”伊人说。 “你有了小人忙,也顾不上我。”阿翠这么说,心里一阵发酸,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心里想:“写信有什么用处?写了信也还是无依无靠的。” “小人可好?”阿翠问道。 “能吃能睡。”伊人说。 穆栩园关掉了留声机,顿时静得要命。阿翠的笑凝固在脸上。这时穆栩园走过来,指着台几上的红布小包说:“这是你母亲送给贝城的见面礼。” 伊人打开布包,是一对银手镯,一只银项圈,一把约摸一两重的打着“长命富贵”字样的金锁。伊人看过把红布包包上。 “怎么有工夫回贝城的?”穆栩园过来和阿翠说话。 “嘉人做投机失败了。”阿翠说,“那房子要作抵押。”阿翠想到这几天的落迫日子,眼泪涌出了眼眶,她用白手绢捂着脸。 “回来有什么用?”穆栩园冷冷地说。 “冯三说……” 穆栩园打断她的话说:“冯三懂个鸟那房子是你租给嘉人的,找个人把房子买下来,你照样交租金。” 阿翠似懂非懂。 “不就是换个房主交房租吗?”穆栩园说。 阿翠愣怔怔地望着穆栩园,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这个主儿怎么换,她不知道。 “你在上海呆着有人会把你吃掉?”穆栩园一脸精明的神气。 “冯三硬要叫我跑,我不愿,他说……” “不要说了”穆栩园的眉头皱起来,“废物”“你说我该怎么办?”阿翠求助地望着穆栩园。 “回上海。”穆栩园说。 “不会有事?”阿翠不放心地问。 “怕事做什么生意做生意就是冒险,赚也是这么回事,赔也是这么回事。” “冯三——”阿翠还在犹豫。 “离了他这个鸟人你就不能过?”穆栩园一脸鄙夷的神色。 “什么时候回?”阿翠觉得像在做梦,她又能回上海了。只要能在上海站住脚,她无论做什么都愿去。 “要快。”穆栩园说,“正月十五之前不会有事的。过几天我就回上海。” “那我就明天走。我要看看小人。”阿翠说。 “小人在睡觉。”伊人说。 “带你母亲上楼看小人。”穆栩园对伊人说。 阿翠跟着伊人上了楼。 “奶妈走了?”她问女儿。 “走了,过了年还会再来。”伊人冷声冷气地答道。 阿翠觉得伊人说话的语气变了许多,变得像谢府里的二奶奶、三奶奶一样古怪兮兮的傲气。她从来没有到这楼上来过。掀起蓝花布的门帘来到一间朝阳的温暖的房内,一个小人睡在新式的铁摇床里,用粉红色的缎面被子包裹着。离摇床五步远的窗边坐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美丽清秀的女人,这女人神色庄重,见了阿翠微微欠了欠身子,她手里正做着针线。阿翠想:此人大概就是那个姓颜的寡妇。 伊人要弄醒小人,阿翠忙说:“不要弄醒他。”阿翠怕小人哭闹起来一时半刻脱不了身。她要赶快回家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动身去上海。小人四方脸,大头大脑的,脑门鼻子很饱满。阿翠想:若是自己有个儿子,到老横竖有个靠。想到此,心中不免凄凉起来,悲哀地叹了口气。 她跟着伊人来到伊人的卧房,和伊人并排坐在床边说话。她向伊人诉说自己是怎么离开上海,怎么到苏州表姐家躲风,怎么大年三十回来冷锅冷灶的一无所有。 一边说着,一边眼泪直流。说在上海混得如何不容易,冯三屁事都不问。她知道伊人嫌烦,但还是絮絮叨叨地说。说出来心里舒服,这么一年多来她没有人说话,嘴上都要长蜘蛛网了。 伊人靠着红木的床柱坐着,两手插在袖笼里。 “此地的人都传言你和三舅在上海开了堂子。”伊人问道。 “嚼臭蛆。”阿翠骂道,“谁讲的,是哪个臭屁丫头?”阿翠想起那次陪冯三来借钱时扁子那脸傲气的神情,心头的气和恨顿时不打一处来。 伊人冷冷一笑,耸了耸肩,嘴角抿了抿。 阿翠很欣赏伊人脸上的傲慢表情。在上海,一些有身份的太太小姐都是这样的表情。 “有没有香烟?”她问伊人。 伊人从红木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包香烟一盒洋火来。 阿翠点着了一支香烟叨在嘴上抽着,伊人也点了一支抽起来。 “闺女家家的吃香烟,皮色会被烟熏黄的。”阿翠想到那些姑娘原先鲜嫩的样子和后来吃了香烟被香烟熏得焦黄的样子担心起女儿来。 “穆老爷常回来住?”她小声问伊人。 “像以前一样。”伊人说,“三四十天才回来住几天。” 阿翠想到死鬼男人七十岁了还能做床上的事,便说:“穆老爷身体还好?” 伊人的脸微微一红,低下头去。 阿翠又压低嗓子说:“你不能让这么多的女人住在这个楼里头。男人的心是很花的,哪怕是狗屎一样的女人,他性子上来了,也会把她看作一朵花。” 伊人吐出一团青白色的烟,这烟挡住了阿翠的视线,阿翠看不清伊人的脸上的五官了。她自己也吸了一口香烟,又吐出烟来,伊人的轮廊就更不清了。 “那丫头不是个好东西。”阿翠说。 “她兄弟秋天才死掉,在上海被汽车轧死的。”伊人说道。 “报应”阿翠咬牙切齿地说。 “她家人要替她招亲了。”伊人说。 “招亲生出来的还是‘豁子’。” 伊人把香烟头揿在烟灰缸的荷叶边上。阿翠感到女儿的日子过得并不舒畅,就说: “你为什么不到上海去呢?”她是很希望伊人住到上海去的。 “贝城十岁前只能住在贝城。”伊人无奈地告诉她。 “哪个人讲的?” “他爹。” “女人不和自己的男人住在一起,怎么能拴住男人的心?”阿翠叹息道。 “你拴住我父亲了吗?”伊人反问她。 阿翠说:“我是一个无用的女人,你当然不会和我一样的。”她在女儿屋里坐了一会儿,说明天要回上海去得整理行李,便告辞了,连晚饭都没有在幽香楼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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