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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三把从乡下骗来的三个小尼姑带到了上海。三个小尼姑到了大地方像刚捉回来的猫一样怯怯的。这三个小尼姑生得倒也是眉眼清秀的,都在十五六岁上下。 阿翠把她们带到楼上的一间窗口朝人家花园开的房里。这间房间比较清静,房间里有一张六尺宽的大床。三个小尼姑一溜排地坐在床沿上。 阿翠出了房间,下楼吩咐听差的到老虎灶去挑开水来给小尼姑洗澡。佛门女子本应是干净的,但她们从乡下来,不说乡下女子没有冬天洗澡的习惯,就是几百里路风尘仆仆也该清洗身子。 阿翠捂住胸口,这一刻她感到心跳得厉害,连指尖都在发麻。佛门女子是动不得的,这三个女子都是庵里养大的。她心里害怕。 冯三躺在烟塌上瞪着胡桃样的眼睛看着阿翠,“不碍你的事。”他说,似乎看出了阿翠的担心。 阿翠看了他一眼。一个名叫艳玉的姑娘伺候着他吸烟。 “娇娇呢?”阿翠问道。 “在床上躺着呢。”艳玉回道。 “她的身上还没有清爽?”阿翠的声音里全是不开心。 艳玉看了阿翠一眼,低下头不回话了。 娇娇身上不好已经有好些日子了,也请了医生来替她看,医生开了两瓶白浊清。 医生还说等病断了根才能与男人同房。同房了会怎样,医生也没有说。暖玉堂是养不得闲人的,扣去姑娘们吃的穿的听差的车夫的房子的租金,冯三得七成,阿翠只得三成。 “告诉她,再许三天的假,要躺回贝城躺着去,盘缠我出了。”阿翠对艳玉说。 “这话我不好说。”艳玉顶嘴,“我算什么人呢?” “刁×。”阿翠笑骂道。到上海来以后,她在言语上比在贝城放肆了许多,做的就是这门子生意,想来人生在世就是这么一回事。男人女人表面上道貌岸然的,骨子里面都是猛浪的,女人好淫,男人好色。 阿翠来到娇娇房里,娇娇已经漱洗过了,正坐在镜子前面梳妆。阿翠从镜子里看娇娇,娇娇也从镜子里看她。 “身子好些了吗?”阿翠做出笑脸问道。 娇娇的嘴唇动了动,阿翠没有听清楚她说的话。“身上不好,再歇两天。”她知道娇娇不会歇了才这么假惺惺地说道。 “歇也是歇了,做也是做了,整日躺着望着天花板心里就难过,天花板上的吊吊灰被风一吹动了,心里就痒痒。”娇娇往脸上搽粉,黄黄的脸色变得粉白粉白,她又往脸上抹了腮红,脸就像花一样娇艳了。因为同是女人,这一刻阿翠又可怜娇娇了。 “天冷了。”她说。 “房里生着火炉哩。”娇娇说。 “你还是歇两天,等好彻底了再做,日子长着呢。”她反而劝起娇娇来。 “命该如此。”娇娇苦笑道。 “人与人能在一起过就是缘分。做娘的怎能不心疼女儿呢?”阿翠这么说。 “女儿也要体谅娘的难处,就是娘有一座金山也经不住女儿坐吃。”娇娇边说边细心地卷着额前的刘海。 “那倒是。”阿翠说。 “太太”门外有人在叫阿翠,阿翠想起了三个小尼姑洗澡的事。她转身对娇娇说:“等一会儿叫刘妈端一碗桂圆红枣汤来。”说完走出了门。 洗澡水已经挑来了,三木桶滚开滚开的开水放在洗澡间里,虽已深秋天气开始变冷,但还不算太冷,洗澡间里用不着生炉子。阿翠要三个小尼姑洗澡,不仅是为了让她们洗洗干净,更重要的是她要亲眼过目她们的身子。到上海以后,她渐渐懂了这个行当中的门道经。一溜排地站几个姑娘,虽说都美艳,但身上的差别却是很大的。男人喜好的姑娘都有一定的标准。好的姑娘是能够招来回头客的,男人要了她一回,下次还想要,这样的姑娘开价肯定就是高高的。明天或是后天,她还要带这三个小尼姑去照相。阿翠叫刘妈拿来三条毛巾、一块香皂和一瓶雪花膏。 阿翠脱掉了金底红牡丹的织锦缎旗袍,换上了一件袖子短短大大的米色小格子的线呢夹袄。然后上楼去喊三个小尼姑下楼来,又叫刘妈找出三件不同颜色的新的绣花内衣给三个小尼姑做换洗衣服。 三个小尼姑一溜排地坐在洗澡间的长条木凳上,她们紧紧地挨着,像三只灰色的鸟,就是不肯脱衣服。 “到这里来就像到了家一样,到什么庙念什么经。”阿翠嬉笑着开导她们,心里的想法却是怪怪的,看到所有的黄花闺女都嫉妒无比,恨不得天下所有的纯洁女人都被男人糟塌掉,心里才舒服。 三个小尼姑坐着不动,身子瑟瑟地发抖。阿翠叫来没有出去接客的姑娘脱给三个小尼姑看。“怕什么,女人的身子就是这个样子的。上海的女人天天洗澡。” 三个小尼姑把头垂得低低的,嘴里不住地念佛,还是不肯脱衣服。阿翠无计可施,她叫姑娘们穿上衣服离开,冷着脸对三个小尼姑道:“你们不洗澡不换衣服就不要出来。”随即“砰”地一声把门带上了。她心里感到恶意的快乐。女人只要做开了这生活便会一发不可收拾。原是要苦行一辈子的吃一辈子的素,现在却要开荤了,往后日日开荤。她想象着男人把这三个小尼姑压在身子下面……这三把娇嫩的锁一定要开出高价来。男人嫖女人的想法是很怪的,有的男人专捡老的嫖,有的男人专捡黄花闺女嫖。 阳光从走廊的窗口照射在拖得能看到白丝丝木纹的地板上。阿翠激动得全身发抖。 当她听到里面有动静的时候猛然推门进去,三个赤身裸体的小尼姑吓得全蹲下了身子。“怕什么都是女人。佛经上说,大神用各种元素创造了太阳、月亮、星星、山、树林,最后创造了男人,又取了各种物质创造了女人。女人的肉体与世上的万物一样,有什么值得鬼鬼祟祟的呢。女人的衣服穿的再多,男人都知道女人是什么样的。”阿翠学冯三的话说,并拿着香皂要替小尼姑们擦背。“既然到上海来了,就要习惯上海。”小尼姑们一脸的惊恐,她盯着尼姑的身子看。大概是长期吃素的原故,十五六岁的姑娘长得像十二三岁一样,刚刚开始发身。阿翠想,自己和田生儿那一回也是一个小姑娘,当知道男人是何物的时候也知道想男人了。男人的想法是很怪的,有的男人喜欢嫩嫩的花蕊一样的小姑娘,有的男人喜欢又艳又浪的大姑娘。阿翠的眼睛像把秤似地估着这三个小尼姑的身价。“无论是男是女投奔空门做僧人尼姑都是最苦最苦的事情。还了俗就好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上海的姑娘们谁不是穿红戴绿的呢。洗过澡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带你们到卡尔登影戏院去看电影,到绸布庄去扯几匹绸缎每人做几套像样的衣服。” 小尼姑们被阿翠讲的有点动心了。“等洗完澡,再带你们到各姑娘的房里去看看。” 她拿过一条毛巾打上香皂,要为一个身材瘦瘦的尼姑擦背。阿翠想,开了荤用不了多少日子,这三个小尼姑便会变得丰满起来,像花树一样,追了肥花就艳艳待开。三个小尼姑被她用香皂擦洗得干干净净,她盯着她们的隐秘之处,揣摩着男人会喜欢哪个姑娘。三个小尼姑换上绣花对襟小褂,站在镜子前面照着,脸上的神情又惊讶又惊恐。冯三告诉阿翠的美人口诀,阿翠虽说会背,但实际也不灵验。 四黑:黑头发,黑睫毛,黑眉毛,黑眸子。洋人就不是这样的,那些白俄女子没有四黑,照样生大财。四白:皮肤白,眼白白,牙齿白,腿白,这四白倒是重要的,四红也很重要的:舌红,嘴红,牙龈红,两颊红。至于四圆、四长、四宽、四窄、四小、四丰满中,四丰满最重要,即颊丰满,腿丰满,臂丰满,乳丰满。 阿翠看着三个小尼姑一会儿喜,一会儿忧,怪怪的想法如此之多。“三个小尼姑那光光的脑袋实在好玩,男人说不定会喜欢的。”阿翠想着,低头看到她们沾满灰尘的僧鞋,“我去替你们找三双新鞋来。”说完便出了浴室。 外面的空气是清凉的,阿翠像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她用手捂住胸口,心跳得很快,这种兴奋只有在少女时代才有的。小丫头放学回来了,背着书包朝天井拐角处那间小屋走去。“爱咪,放学啦?”她大声问道,嗓子有点发紧。小丫头回头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这丫头读书很聪明,但愿以后做起生意来也聪明。“爱咪”这个名字是冯三给取的。阿翠拿了三双红色的日本木拖鞋给小尼姑。小尼姑都是天足。 天足好,适应眼下的时代。革命了,大脚的姑娘吃香。她再进浴室的时候,三个小尼姑正乖巧地在洗衣服。她把拖鞋放在地上,说:“换上木拖鞋,上楼后再替你们找三双布鞋。”阿翠扯着嗓门大声说话,目光落在小尼姑的天足上,三位姑娘的脚生得真好看。其中一个小尼姑很是聪明,会开自来水龙头放水洗衣服。阿翠到上海半个月以后才敢用自来水。起初看到水猛烈地从那铁嘴儿里喷射出来的样子心里老害怕。“衣服洗好了就放在这里,刘妈会替你们晾晒的。”她又对三个小尼姑说道。她听到楼梯上有高跟鞋的声音,便出去看,娇娇一副光彩照人的样子从楼上下来。“夜里冷,要多穿衣服,”她对娇娇说。娇娇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阿翠知道娇娇醋心重,每当旅馆新来了姑娘,她都要不高兴好几天。其实有什么呢?各人做各人的生意。 三个小尼姑被带到楼上那间屋里,刘妈已经把那六尺宽红木雕花床上的床单换成了洁白的龙头细布的床单。帐子也是洁白的珠罗纹的,四只枕头放在床的一头,一条素花的棉被叠成长条横卧在床的里边。一只深红色的雕花马桶放在床后边。 “你们在这里呆着,过会儿刘妈会送点心上来的。”阿翠对三个小尼姑说完,便关上门出去了。 在大屋里躺在烟榻上抽大烟的冯三一脸惬意的样子,阿翠坐下来点着了一支纽约牌香烟,翘着兰花指吸着。墙上贴的那幅哈德门香烟的大幅广告——虞姬舞剑的招贴画,因为黄昏时分室内的光线变暗而变得朦朦胧胧。 “你也去洗洗。”阿翠对冯三说,咯咯地干咳了两声。 冯三眯着眼睛看阿翠。 “今晚没生意?”阿翠问侍候冯三抽大烟的艳玉。 “太太没看到呀,我门上飘着红布条呢。”艳玉说道。 “那你就歇着。”阿翠搭话,停了停对冯三说:“菩萨真有眼吗?我是担心…… 现在还来得及。” “什么意思?”冯三闷闷地反问道。 “我是说怕报应。”阿翠犹豫地对冯三说。 “报应个簈菩萨是泥做的,它能怎么报应?祖母在世的时候求佛,母亲在世的时候也求佛,菩萨给她们什么啦?三个女子在庵里呆一辈子清苦无比,还俗不好吗?”艳玉听了冯三的话咯咯地笑。 阿翠不敢笑。 冯三瞪着眼对她说:“娼门实在是自由世界,吃喝玩乐一样不缺。谈解放,娼门最解放。”冯三一激动咳嗽起来,黄黄的两颊泛起了潮红,“佛门……咯咯咯……” 说话间,李署长驾到。 “什么娼门佛门的?”李署长满面春风,黑色的制服外束着宽宽的皮带。李署长的脸上有三条红杠杠已经结疤了,是他老婆的尖指甲抓的。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阿翠的胸口看。 冯三在李署长背后对阿翠使了个眼色,冯三的眼色在阿翠的脸上有了细微的反应。 李署长转过身看着冯三,收住脸上的笑容,问道:“听说暖玉堂来了三个小尼姑?” “嗨嗨,哪里来的尼姑?不过是三个还俗的女子罢了。署长,哪儿听到的风声?” 冯三打着哈哈,从皮肉缝里挤出笑来。 艳玉拿香烟请李署长抽。 李署长接过香烟的同时在艳玉手上捏了一下。艳玉嗲声嗲气地“哎哟”了一声,说道:“李署长的手劲真大。” “嗬嗬,你们的李署长何止是手劲大,各处的劲都大。”李署长摸了摸腰带说,眼睛却色迷迷地瞟着阿翠。 “那是那是,李署长坐。”阿翠提高了甜润润的嗓门说。 李署长坐下,手指弹了弹红木台几亮锃锃的几面,笑道:“三个小尼姑呢?秃秃的小头真有意思,好玩,好玩,又能赚一笔大钱了。光是梳笼的定金就是这个数。” 李署长伸出一个大拇指一个小拇指,“三六一十八,一千八呢,至少是这个数。” 阿翠看到艳玉在便说:“暖玉堂也够慈善的,不赚钱的,给姑娘们提供一个遮风挡雨温暖一点的地方,姐妹一场算是缘分,一个姑娘来了,从头到脚添置衣服鞋袜就要花上几百,春夏秋冬……谁到这里来不是先吃一两个月的闲饭?我待这些姑娘比待亲闺女还好。” “谁不知道阿翠是个女菩萨。”李署长抓住了阿翠放在台几上的手极挑逗地捏了一下。阿翠心里有数了,知道今晚他是不会放过她了。这会儿阿翠的心里也很渴望男人。 冯三知趣地离开了大厅,艳玉姑娘也离开了大厅。 “阿翠姑娘可想舒坦舒坦?”李署长把脸凑近她笑着问道。 “你干嘛总是盯着我,暖玉堂里的年轻姑娘有的是,你看我都成黄脸婆了。”阿翠用食指按着自己的腮,满眼灼灼的秋波。 “我就是要你,风流的寡妇好哇。”李署长咽着唾沫,喉结一动一动的,“那些姑娘算什么,我就是要暖玉堂的老板娘嘛。” 阿翠娇嗔地说道:“这回你家里的那条鳄鱼就不是抓你了,要把我阿翠一口吃掉。” 阿翠把李署长的老婆比作鳄鱼。 “老子一枪把她毙了。”李署长拍了拍挂在屁股上的盒子枪,“看她怎么吃老子”“你就嘴狠。”阿翠赌气地背过脸去。 “当真我就嘴狠?我哪一处狠你不是不知道。”李署长等不及地说起荤话来。 阿翠打了个哈欠。她陪李署长吃喝玩乐不像姑娘们那样能赚到钱。她贴了身子还要赔钱,电影票的钱,宵夜的钱,甚至在外住旅馆的开销都是她出,表面上李署长掏钱,事后她都要把这些钱一一跟他算清的。花了八圆要算十圆,到上海来以后,她学会了许多新的处世方法,互惠互利。表面上她是赔了,实际上却是赚了。 自从她和李署长轧上之后,暖玉堂就没有遇过麻烦。轧人就是要看准了轧。 “上海大戏院上演《情海轮回》。”李署长说。 阿翠低着头微微一笑,从掖下抽出手帕掩住嘴说:“这戏演了一个月了。” “夜饭我请太太。”李署长拍了拍胸口豪气地说道。 阿翠扭了扭腰肢,娇声说道:“要走我也要换身衣服走,这种家常的样子见不得人的。” “你去,快一点。我在这里抽抽香烟等你。” 阿翠进自己的房里换衣服。她换上了银底金花缀红软缎短袄,喇叭袖,圆摆,卡腰,大花。深灰色法兰绒的过膝长裙,脚上穿上一双尖尖的小皮鞋。她恨死了自己的这双尖尖的小脚,既不合时宜,又走不快前,一走快脚就疼。阿翠在脸上匀匀地扑了巴黎香粉,抹了胭脂,画了两条又细又弯的眉,涂了唇膏。她的嘴比眼下时兴的樱桃小嘴略嫌大一些,她向上海的女人学会了用唇膏在嘴上画出一个小小的樱桃,远远看上去仿佛天生一张精巧可人的小嘴。而后在发髻上插了两朵火红的绢花,戴上蝶形的平光眼睛。女子戴眼镜也是日下上海最时髦的,戴上眼镜,眼睛边的鱼尾纹就遮住了。阿翠又在手绢上洒了几滴香水,屋里顿时芬芳扑鼻。 她又从大衣柜里找出坤包。 “你倒是快一点啊”李署长在外面催她了。 “不忙,我先吩咐刘妈几件事去。” “比黄花闺女上轿子都难。”李署长等得不耐烦了。 刘妈告诉阿翠,三个小尼姑在哭。阿翠急急地要和李署长去看戏,便对刘妈说: “做点好吃的给她们吃。” 李署长扶着阿翠的腰上了马车。车夫吆喝了一声,马就嗒嗒嗒嗒地小跑起来。 阿翠回头看了一眼,冯三在窗口朝马路上张望。阿翠扭过头来,她心里自有打算,赚足了够一辈子花的钱,就什么也不做了,买一套公寓房在上海过到老。人好活歹活都是一辈子。 天黑了,马路上黑黝黝的。阿翠思绪滑到了离上海很远很远的地方——贝城,伊人命好,为穆栩园生了个儿子,后半生怎么都有了个靠。 予美到了白马市的第三天就剪掉了长长的辫子,梳起了刘海式的短发。她在女子学校教授英文、音乐和公民三门课。和在上海时一样,这里的学生多数是富裕人家的女孩。除了教课,批改作业,闲暇时间兴致好,她也带着写生夹到校园附近的池塘边去画画写生。白马市的人都知道她是从上海来的,是有钱人家的小姐。 每次她在街上走,他们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她。顽皮的小孩还会跟着她走到学校门口。 秋天很快就过去了,父亲差朱富送来了两箱西洋食品和一箱过冬的衣物。 朱富的马车停在学校大门外的马路边,她把朱富领到学校门房隔壁的接待室里坐着说话。校工为朱富泡了一杯茶水便走开了。 “老爷不放心你,叫我来看看。”朱富说,一脸精明的样子。 予美低着头听朱富说话。朱富是个办事极利索的人,读过几年书,到了上海,见了世面,又学会了几句夹着上海腔调的英文。 “父亲近来还好?”她问朱富。 “做生意就这么一回事,忙起来也忙,闲下来也闲。”停了一会儿,朱富又说: “乡下的庄稼全被蝗虫吃掉了。” “父亲又去乡下了?”予美小时候听何妈说过蝗灾,那些蝗虫飞来的时候像黑云,她两手抱在胸前,眼前出现了一幅蝗灾的景象。 “父亲从上海直奔乡下的?”她问。 “他在贝城时听说的,乡下人到贝城向他报信的。”朱富答道。 朱富喝茶,咝咝地吹着浮在茶水上的茶叶。 “我想他也是从贝城去的。”予美心里酸楚地说,“他儿子在贝城,还有那女人也在贝城。” 朱富宽厚地笑了笑,说:“大小姐,人活在世上要宽容,老爷奔波到今天这个样子也是不容易的。别的男人都可以有女人,为什么老爷就不能有女人?中国有句老话,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对你付出了爱心的人,你也该对他付出爱心。老爷一向爱你胜过爱二小姐。天宝死后,老爷的心情一直不好,今年老爷的心情才好起来。” 予美低着头,身上一阵发冷,打了一个喷嚏。 “何妈是个好心肠的女人。” 朱富一提到何妈,予美就想到了元昌。元昌每个假期都在父亲的商行里做事,不会不认识朱富。朱富可能又要为元昌说话了。她在心里冷笑,两手抱在胸前高傲地微微仰着脸,等待朱富提到元昌。朱富没有提元昌。他坐了一会儿,说要走,又说他连襟的家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街市上,是开洋百货店的。 予美拿出一块大洋给朱富,让他到杏花酒楼去喝酒。 朱富不接,说:“跟老爷结帐。我是运货到这里来的,顺便把东西捎给你。” 予美把朱富送到校门口,朱富跳上马车。 “给你父亲写信。”他坐在马车上回过头来对她大声说。 予美站在校门口像一尊雕像。风吹动着她齐耳的短发,她才觉得自己是个活人。 当晚,她给父亲写了一封很简短的信,又给若美写了一封问候的信。当她想给元昌写信的时候,脑子里却变得一片苍白。她先用中文写,写了三行写不下去了;又用英文写,也只写了三行又写不下去了。随后把两张纸都撕了。想到今后的日子她就感到无望,迟早有一天,她要和元昌结婚的。何妈成为她的婆婆的时候会怎么样?《孔雀东南飞》里的那个婆婆是很凶的。何妈不会那么凶,但她会事事处处袒护儿子的。女人为了儿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予美永远嫉恨在穆家花园那个雨夜发生的事情。这个一向勤劳温顺善良的寡妇把她心中的美好世界砸成了碎片。人生是灰暗的。在晚祷告的时候她流泪了,祈求上帝给自己一个完美的人生,希望上帝拯救邪恶中的人。教书同样是一件枯燥无味的事情,可除此而外又找不到更好的事情做。这是女子的悲哀,孤独像一只黑虫一口口地咬着她脆弱的心、脆弱灵魂和脆弱的肉体。上课的时候,面对着学生们一张张稚气明朗的脸,孤独感似乎退去了一点点。也曾有两个年纪比较大的女生想和她亲近,后来她们看她没有要和她们谈心的样子便又远离她了。“别人都比我快乐”每当她看到那些无忧无虑的女孩子时总这么想。“自己是女孩子的时候也是这么无忧无虑的。” 日子像流水一样一天天地过去。圣诞前的一个月里,予美忙于圣诞夜晚会的排练。 这是她到白马市后最有意思的一个月,她觉得自己回到了教会女校的时光。如果人能够永远沉浸在这么暖意融融的光环中那该多好。有人可以,因为他们经常会被自己制造的光环所感动,而自己对于一切想得过于明白,再也不会被什么感动了。她提前给元昌寄了一张自制的圣诞卡,这是她到白马市以后第一次给他寄的东西。 十天之后,她收到元昌写来的长长的来信。信写得很平,对她长久没有给他消息的抱怨仅仅是一笔带过。“日夜惦念着你,总算收到了上帝送来的消息。”予美心里酸溜溜的。这酸跟那天见到朱富时朱富没有提到元昌一个字的酸是一样的。 元昌信上说,柯远走了。他到什么地方去了,连他的母亲都不知道。予美把这一句看了几遍,立刻就意识到柯远会到南京去。若美现在已经被这个男人紧紧地抓住了,若美早已成了妇人。 这夜,予美拿着元昌的信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想到自己和元昌订婚的事,又觉得仿佛是别人和元昌订了婚,模糊而渺茫。 圣诞之夜,她在校长家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有烤鸭,还有苹果饼,虽没有在上海学校里吃的口味地道,总也像回事。校长太太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予美压根不相信世界上真有虔诚信徒。校长太太花白的自然卷曲的头发和胖胖的身体好像祖上有洋人的血统。校长的两个儿子,一个留洋美国,一个留洋法国,都在国外娶了太太。大女儿嫁给了一个留洋回国的医生,现在住在上海。因为这些,他们在这小城市里风光得不得了。他们的小女儿才读初一。予美把父亲送给自己的一条俄国羊绒披肩转送给了校长太太,校长太太却说了一大篇赞颂上帝的话。她从心底里轻视这个女人。若不是逃避上海,她决不会在这个小城市里多呆一天的,她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寒风在黑夜里呼啸。窗外有一棵落掉了树叶的老银杏树,伸展着枝枝桠桠像一个怪物。听校工说,这棵树已经有五百年的历史了。种这棵树的人是个尼姑,这棵银杏是棵公树从不结果。方圆十几里内的银杏树全是母的,全靠这棵树的花粉结果。尼姑一生恪守戒规,但心里却在渴望尘世的生活。予美的眼睛被泪水弄湿了。 她记得小时候看过一出王宝钏和薛平贵的戏,富家小姐王宝钗看中了一个乞丐薛平贵,掷绣球选中了他,又为他守了十八年的活寡。细想起来这个戏是叫花子编的,哪里来的红鬃妖马?一个丞相的小姐会跟一个住在寒窑里的满身虱子的乞丐结婚?予美想着就觉得身上奇痒。 学校放假的前两天,元昌从上海来了。 他穿着灰蓝色的长衫,戴着一副黑边的眼镜,个子显得很高,脸显得白净,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手里拎着一个小皮箱。 予美见到他的那一刻,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他站在她的面前低着头看着她,半晌说不出一句话,脸也是红红的。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她问。 “坐火车。”他答道。 其实她是想问他:“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有事吗?”她问。 “看看你。”他表情极不自然地说。 “住在哪里?” “街上有旅馆。”他答道。 她低下头躲避他的目光,惶惶然地问道:“今天不走吗?” “不走。”他肯定地说。 予美看了看手腕上的金表,说:“马上我要上课,等下午放学后你再来。”她这么说,感觉像做梦一样。 他愣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说:“我下午来。”转身离去。 看着元昌沉甸甸的背影,予美心里一阵歉疚,歉疚过后又是残酷的快意,甚至有一种从此以后他不会再来的感觉。她回到教员办公室,其他的女教员没有一个在意她。她刚才对元昌撒谎了,根本就不上课,学校里的走读生都回家了,要等明天才会到学校来拿成绩报告单。 她把考卷上的分数誊抄在报表上。天要下雪了,室内的光线越来越暗。其他的女教员相继离开了办公室,办公室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炉火很旺,室内暖融融的,予美拿出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读起来。屠格涅夫笔下的冬天和秋天都带着灰色和橙黄色的惆怅。如果生活像眼下这样不知不觉地过那也好,予美觉得穆家花园就有那种贵族庄园的意味,她突发奇想,打算搬到穆家花园去住。父亲说过要把那里的房子和土地全部划给她的。 十二点钟,学校敲了一次钟,是吃饭的钟声。予美去饭厅吃饭。往日坐得满满的饭厅,今天却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人。她端了一份饭菜坐在座位上,默默地祷告了五分钟,感谢万能的主。这纯粹是一种形式,予美也像父亲一样轻视一切的信仰,信仰只不过是手段而已。她利用信仰从上海家中逃了出来。 吃过中饭,她又回到办公室里看英文版的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其间校工两次进来给火炉加了煤。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元昌又来了。他在门外轻轻地敲了两声玻璃窗,予美抬起头看到他那张好像被窗框裁剪过的脸和眼镜,以及冻红了的鼻头。她朝他看,他就自己开门进来了。当他关上门的时候,予美心里又紧张起来,她把书合上了。 室内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他放下小皮箱,把眼镜取了下来,掏出白色的手绢揩眼镜,予美第一次发现他眼睛的变化。在她的记忆中,他的虽蛮大的眼睛却是单眼皮,而这会儿却折了两道明显的皱褶。他又戴上了眼镜。长长的紫红色的围巾挂在脖子上。予美把目光移向档案柜边立着的衣架。他立刻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那个衣架,他聪明地把围巾挂在衣架的挂钩上。 “外面很冷?”她问。 “还好。”他答道。 她站起来拿一只玻璃杯要为他泡杯热茶,他却说:“我自己来。” 他泡了茶在火炉边的椅子上坐下。 “还好吗?”他问,两眼盯着她看。她觉得他的目光比在穆家花园的时候多了一些忧郁的内容。 “蛮好。”她答,“我自立了。” 他掰着手指,手指关节发出脆脆的响声。过了一会儿,问道:“你为什么不写信呢?” “我不想破坏这种平静。我到这里来以后,最喜欢这份平静。”她嘴上这么说,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在缩小。 “你不来信叫人担心,母亲天天在念叨你和若美。”元昌说,眼睛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白皙而修长,一双读书的人的手。元昌的皮肤很像何妈,细腻而白里透红。 “我父亲呢?” “他还是那么忙,生意不好做。” “但他总是做得蛮好。”予美说,对父亲做生意的能力她从来都是佩服的,她自己可以说父亲的不是,但别人是不能够说她的父亲半点不是。 “那是。”元昌附和道。 “他经常去贝城?”一提到贝城,予美身上就起鸡皮疙瘩。 “去了一回。那里的什么人的儿子在上海被汽车轧死了。” 予美对谁被汽车轧死不感兴趣。 “柯远出走了?”她淡淡地问了一句。 “他迟早要这么做的。他很激进,倾向共产主义。” 予美低着头。她对柯远的印象开始还可以,后来就不怎么样了。原因是他对若美那种过分亲昵的举止。 “你剪成短发了。”元昌盯着她看,眼睛很亮。 予美突然想,如果元昌不是何妈的儿子,她可能真会和他好上的。本来她对何妈没什么,还有点依恋,但何妈和父亲做的那事,实在太丑陋了,她觉得恶心。 窗外飘扬着鹅毛大雪。“下雪了”她小声地惊呼道。 元昌朝窗外看,目光像绒绒的雪花。他看着雪说:“这半年我过得很枯燥,唯一有兴趣的事就是在你父亲的商行里帮忙。” 予美轻轻地叹了一声气。四周一片静悄悄的,炉子上的水咝咝地响着,她突想起抽屉里还有几粒糖果,便打开抽屉把糖果拿出放在书桌的边上。 “这里不像上海。”她低着头说。 “回去过年吗?”他拿了一粒糖果在手中没有吃。 “不知道。” “母亲很希望你回去。” “我父亲肯定是到贝城去过年的。若美回上海吗?其实年过不过对我来说都无所谓的。我就呆在这里,我很想回穆家花园去。” “我想到广州去。”元昌若有所思地说。 “唔?”予美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父亲知道吗?是他的意思?”她凄惶地问。 “是我自己的意思。”元昌沉着脸答道。 予美感到脸上一阵阵发热,她用手捂着两颊。 “上不上学无所谓,我学商业管理的,最重要的是闯一片自己的天下。我不能老是在你父亲的翅膀下生活。” 予美觉得这是她听到元昌说过的所有的话中最有志气的一句话。 “我在你父亲的翅膀下生活,你父亲看不起我,你也看不起我,若美也看不起我。” 予美陷入沉思。 雪才下了一会儿,外面就变成银白色的世界了,室内由于雪的反光变得明亮起来了。风卷着雪扑打着玻璃窗。 他们默默地坐着,很长的时间里没说一句话。 五点钟的时候,校工来锁办公室的门,他们这才意识到该走了。 “到我那里去。”予美说。 他没有说话,她知道他是想到她那里去的。 校园里是银色的世界,老银杏树的枝条上挂着雪,像仙宫里的玉树琼枝。雪依然在下,只是风比先前小了。 她和他并排走在松软的雪地上,身后留下了两行脚印。 因为元昌的到来,予美脑子里的胡思乱想顿时减少了许多。 楼道本来是黑暗的,因为雪的反光明亮了许多。他跟在她的身后上楼,楼梯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像不堪负重的老人在吃力地呻吟。 予美拿钥匙开门的时候,元昌站在她的身后。她打开门走进房间,他也走进了房间,像影子一样。房间不比外面的冰天雪地好多少,连围巾帽子都不用脱。 元昌环顾房间,脸上的神情仿佛在说:“你是这么过日子的?” 予美拉开了紫红色的丝绒窗帘,这窗帘在这间房间里显得过于尊贵。房间里有一个壁炉。校长太太一再对她说,若是感到冷可以烧壁炉,木柴就在楼下。也许这女人以为她不会烧壁炉才这么对她说的。 予美朝壁炉看,她很想看看壁炉燃烧起来的样子。“抱点木柴进来,这炉子烧起来会很暖和的。”她看着壁炉对他说。他站着不动,两只手臂垂在身体的两侧像个机械的木偶。予美脱掉了银灰色的摩尔登大衣,从门后面的挂钩上取下一件篮色的西式罩衫穿上,又戴上了两只土布做的手套下楼去了。她发了疯似地上上下下地搬那些被锯成两尺长短的圆木,热汗从她的额角、鼻尖、脊背上沁了出来。 她心里窜动着一束束的火苗。她对他才有的一点好感全被埋进了冰雪里,失望的泪水在她的眼眶里闪烁,一切诗意全无她希望他是个骑士,可他不是。 他大概也有所感觉了,慢吞吞地下楼来。 “不要搬了。”他对她说,一脸为难的表情。 予美心里恨,泪水滴落在木头上,她又下楼到楼梯洞里抱了一大抱刨花上楼,塞进壁炉里,然后又把那些圆木支架在壁炉里,这回他来帮她的忙,他的长衫的袖口在圆木上蹭来蹭去,一弯腰,长衫的下摆就落到了地板上。予美突然明白中国男人穿长衫就是为了袖手不动,要人侍候。她擦了一根火柴点着了一个蜡烛头,然后把蜡烛头扔进壁炉。火苗一点点地燃烧起来了,元昌又搬进几根圆木放在壁炉旁边烤着。屋子里跳动着橙黄色的火光。予美到楼下盥洗室舀了半脸盆冷水,用香皂洗干净了手。楼上厨房有一眼灶,灶上有一口铁锅,是热天的时候烧洗澡水用的,予美很想烧水洗澡,热天的时候她用的热水都是校工来烧的。 元昌下楼来了。 “清水在缸里。”她对他说。 他从缸里往脸盆里舀水,用香皂洗了手。他的手比女人的手还白,但比女人的手大,浸了冷水变成了粉红色,冒着热气。 “帮我拎一桶水上楼。”她开口对他说,“倒在那只铁锅里,晚上我想洗澡。” “这么冷的天?”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胸前问道。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洗澡了。”她说,脸上涌起一阵热潮,说洗澡似乎是一种暗示,她悔恨自己说错了话。 元昌洗干净了手,帮她拎了两桶水上楼。 壁炉里的炉火熊熊,圆木燃烧的时候发出“哄哄哄”的声响,房间里比先前温暖了些。她又拿起咖啡壶到厨房里去煮咖啡。 咖啡的香味溢满了楼道,又从楼道里飘进屋来,更增添了暖意。因为有了咖啡的香味,使这个寒冷的傍晚充满了西洋文化的情调。予美是很看重这个情调的,进教堂,说英语,弹钢琴,画油画都是这种情调。 她搬了一张小凳坐在壁炉边。火真让人感到温暖,她凝视着跳动着的火苗,很想躲进火的温暖中去。她感到自己是暗夜中的飞蛾,投奔了火,也投奔了死。 “你父亲上次问我什么时候完婚。”元昌说。 予美心里一惊,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事。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铺了洁白褥单的床铺,完婚就是和一个男人睡到一张床上去,过一辈子。她的眼脑海中又出现那个夏天乡间的雨夜,低垂的帐帷和床前踏板上的两双鞋。 楼梯上有脚步声,元昌抬头看着门。予美认为是住在隔壁的白小姐,那人却敲了他们的门。 予美站起来去开门,敲门的是校长家的女佣陶妈。 陶妈伸头往屋里瞧,看到了元昌。 “我的表兄。”予美羞涩而慌乱地说,“才从上海来的。” “太太请小姐去吃晚饭。”陶妈说。 “谢谢校长太太,今晚我陪表兄吃晚饭。” 陶妈走了。过了一会儿,陶妈又上楼来,推开门,说道:“太太请你们一起去吃饭,乡下人送来了羊肉。” 陶妈的目光在元昌身上溜来溜去,又朝予美笑笑。予美被她笑得满心冒火。陶妈走后,予美站在窗口看雪,心里忐忑不安。 这夜,予美和元昌在校长家吃了晚饭。 这夜,元昌没有回旅馆去住。 元昌耐心地等待予美的来信。予美终于在圣诞节前给他寄来了一封自制的圣诞卡——一张白色的卡片上粘着两片红色的枫叶,上面用英文写着圣诞快乐,下面有她名字的英文缩写字母YM。他的内心深处是虚弱的。那夜他在她的房间里过夜,既没有轻举妄动,甚至连平时的胡思乱想都没有。两条军用毛毯和一床被铺在靠壁炉很近的地板上,用几本书做了一个枕头。壁炉里的木头整夜在燃烧,火光映红了黑暗的房间,松木燃烧时发出温馨的香味。那夜他似睡非睡。 她洗澡的时候,他站在门外。她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他自己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 元昌从白马市回来没有马上去看母亲,而是一脚踏进了美利商行。 “书是没有什么好念的。”他对穆栩园说。 穆栩园惊愕地抬起眼看着他。 “书读多了不一定有能力。”他解释着,心跳得很快。 “怎讲?” “我悟了,世上千好万好,钱最好,只要有钱就能搞转世界。在世上最好的差事就是做商人或是做军官。有钱不一定有枪,有了枪肯定有钱。”元昌脸上一阵阵发烫。他心里还有一个想法,如果自己是个有钱人,予美不会这么搭架子的。 “我想肄业,开年到广州去。”他讲出了自己的想法。 穆栩园捻着下巴上的胡茬,“这个想法跟你母亲讲了吗?”他的声音仿佛十分悠远。 “还没有。” “我对你母亲有过承诺,供你读完大学。我想你母亲不会同意的。” 电话铃响了,穆栩园在拿起话筒之前对元昌说:“这事以后再说。” 元昌去看母亲。 何妈正在缝制一件月白色的衬里小褂。“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抬起头问。 “昨天。”他站在母亲面前说。 “大小姐在吗?”何妈怏怏地问。 “还好,她不肯回来。” “过年也不回来?” 元昌发现母亲沉下了脸,就说:“大小姐那种怪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她钻了牛角尖就认定牛角尖。” 何妈紧抿着薄薄的嘴唇。 “明天,我要到南京去。”他对母亲说。 “做什么?”何妈瞪着美丽而混浊的眼睛问。 “老爷要我去把若美接回来。”元昌答道。 何妈不说话,看了一眼闹钟,放下手里的针线,到厨房去了。 元昌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五妹走进客厅。 “大小姐问起我来吗?”她仰起红扑扑的小脸问元昌。 “唔。”元昌含混地答道。 “大小姐问我什么?” “问你好。”元昌编着话说。 “还问什么呢?” “五妹,来洗菜”何妈在厨房里大声喊道。 五妹苦着脸往厨房去了。 元昌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感到无聊,就到厨房里看母亲和五妹忙家务。五妹个子矮,够不着自来水龙头,站在一张小板凳上。元昌想帮五妹洗,但又怕碍着母亲的脸面。他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客厅里。予美和若美不在家,这个家就变得苍白而没有意思了。他看着钢琴,钢琴没有人弹奏,就失去了自身的意义。 何妈进了客厅,在元昌身边坐下。“这回去,大小姐对你可好?”她关切地问道,注视着他的脸。 “还好。”他答道。予美对他不冷不热、时冷时热的态度实在叫他探不到底,但这些话他不能对母亲说。 “男人有时候动作也要粗一点,再文静的女人内心里也是喜欢粗一点的男人的。” 何妈说。 元昌脸上躁热。 “你不粗,女人心里就不高兴。男人就要像钻子一样。”何妈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 “予美是个读过书的小姐。”元昌说,他不喜欢听母亲把予美称作女人。 “读过书的又怎样?”母亲从香烟盒里取出香烟,用薄薄的嘴唇叼着,划着了火柴,凑着那火苗点着了香烟,摇灭了火,把火柴梗丢进台几上的那只白色的玻璃烟缸内,淡蓝色的青烟从母亲的嘴里吐了出来。 元昌微微皱起眉头,母亲过去是不抽烟的。他不喜欢看到女人翘起兰花指头抽香烟的样子,更不喜欢看到母亲抽香烟的样子,但是眼下上海有身份的男人和太太都抽香烟,香烟广告招贴铺天盖地。 “大小姐留我住宿。”元昌对母亲说,再次感到壁炉中呼呼燃烧的木柴的灼热。 何妈的眼睛里闪烁着幽幽的光芒。元昌知道母亲想到男女之事上去了。 “那夜雪很大,我走不了。”他解释道。 沉默许久,何妈又问道:“怎么住的?还有一张床吗?” 元昌感到为难,但他还是实话告诉了母亲,他睡在地板上的。何妈一听这话脸色变得极难看。“不冷,垫两条毛毯,盖一条被子,睡在壁炉旁边。”他嗫嚅地解释道,不敢再看母亲的脸。 “怎么没有把你烧死”母亲咬牙切齿地说。 晚饭后,何妈又支使五妹到厨房里去刷锅洗碗,把元昌喊进她的屋里关上了门。 罩子灯里的那瓣黄色火苗把小小的房间照耀得明亮而有几分暖意。元昌又想到壁炉中的火,火把黑夜驱走了,整夜都能看到那火,听到火呼呼燃烧的声音。 “娘想问你一件事。”何妈声音发涩地说,“平时你想不想要女人?” 元昌被母亲问窘了。他不能把自己平时对女人的臆想和那种想女人时难耐的欲望告诉母亲。“男子成人以后都要想女人的,很多男人没有女人就不能过。”何妈自言自语地说,脸上带着羞怯的微笑。 元昌感到气急。 “有的男人没有女人就做手淫的事情。这种事情是万万做不得的,伤身体呢。泄掉了元气,日后真有了女人也不会有儿子的。重的,有了女人不能受用。”何妈说。 元昌心虚,这话他原先就听母亲说过,但是到了那种时候,老是身不由己,特别是从那年夏天以后,他的身体和予美的身体挨过之后,特别是予美扇他一记耳光之后,这种欲望变得肆无忌惮了,有时在亭子间里温习功课的时候也会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 “你看过女人的身子吗?”母亲问道。 元昌羞红了脸。他小时候看过婶母擦背时光着上身的样子,两只奶子蔫蔫的像装了半小碗面粉的皮囊,再就是看到日本浮世绘美女,那画上的女人美得像不食五谷的仙子。 “女人的脸长得各式各样,下身却是一样的。”何妈说。 听母亲这么说,元昌的心跳得更凶了。他急忙劝阻母亲道:“娘,别再说了……” “没有用的东西”何妈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何妈生气地走出房门。元昌慢慢地站了起来,缓缓地走出了母亲的房间。 五妹倚着客厅的门站着,挑起两弯细长的眉毛,用眼睛看着他。他从衣架上取下羊毛围巾围在脖子上,走了出去。 穆栩园晚上九点才回家。他一进门就脱掉了黑色呢子大衣。何妈从他手里接过大衣挂在衣柱上,然后又接过他的礼帽。 “元昌来过?”穆栩园问道。 “来过。”她有点仓皇地答道,转身去厨房沏茶。在厨房里,她弄破了一只玻璃杯子。 穆栩园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问道:“什么事?” 她说:“没什么,弄破了一只玻璃杯。”不一会儿,何妈端着一壶才沏好的茶放在他的面前。 “叫元昌去接若美。”穆栩园说。 “予美不回来了?”何妈心里只有予美。 穆栩园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我这个父亲不容易当。女儿大了,各自都有各自的主张,我又是个新派的父亲。”穆栩园叹了一口气说。 何妈的心像被人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蹭了几下疼痛无比,渗出了血,而那人却不经意。他越是对予美放纵,予美越是任性,而她这个将要做婆婆的人就越是无奈,她只有元昌一个儿子。 “你不要操心,我们这个亲家是做定了的。”穆栩园调笑着说,两撇八字胡在唇边跳动。 何妈心里痛苦。穆栩园脸上的笑她太熟悉了,他每次和她同房之后脸上就是这样的笑容。 “你坐到这里来。”他对她说。 何妈也正感到站得累人,她也正想坐。她在沙发上坐下,离他三尺远。 “好像我们一点情分都没有了。我把女儿给了你,你反而对我分生起来。”他眯着眼睛说话,脸在电灯下显得很白。“过了年就是四十了吧?”他问道,他向她移近了点。 何妈不说话。 “三十岁生日我替你做的,女人不兴做四十,四十岁生日一做,老起来加倍快。” 他面带微笑睨视着她。 “牛系在桩上也是要老的。”她讲了一句家乡话,心头却酸酸的。近来她常常感到闷得慌,后悔当初不该拒绝他的,人横竖得认命。 他喝茶时,发出嘘嘘的声响。 “上次我在贝城生病,你知道那会儿我在想什么?”他平淡地说话,脸上依然微笑着。 她低着头。贝城她恨透了的地方。 “我想玉秀在就好了。”他提到她的芳名。 何妈在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她把手往袖筒里缩了缩,自己的这双手现在是不能看了,她感到老得最快的就是这双手。 “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虽不是名义上的夫妻,但也做了这么多年夫妻做的事,总不能那么绝情吧。” 听穆栩园这么说,何妈的眼圈湿了。这些日子来,她是在自己为难自己。当初她不应该那么坚决地不要他的。她现在才体会到他当初说的话——“有总比没有好。” “她一直想到上海来,我一直没有松这个口。” 何妈知道穆栩园说的“她”是指那个少奶奶。 “人家为你生了儿子。”何妈讷讷地说。 “你是容不得人的女人。”他朝她的脸看了一眼,“就像我是一个容不得人的男人一样,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是女佣人。” “这是你自己讲的,你是不甘心的。” 夜晚静悄悄的,远处工厂拉汽笛的声音显得特别清晰,厚厚的窗帘遮住了夜色,却遮不住寒冷。何妈感到冷气从脚底心里往膝盖上爬。她想明天该生炭盆了。 穆栩园想抽香烟,拿出香烟又扔在了台几上。前几天咳嗽,医生嘱咐他要少抽香烟和少吃油腻的东西。 “元昌回来和你说什么了吗?”他问。 “说什么?没有哇。”何妈心里警觉,“他对你说什么事了?”她追问。 “没什么。”穆栩园皱了皱眉头说。 她觉得他在敷衍她。“你知道他有什么事?”她急切地问道。她疑心元昌有事瞒着自己,元昌和予美订婚以后,就不像过去那样什么话都对她说了。 “没什么。”穆栩园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含混道,“真没有什么,他要有什么会对你说的。他刚从予美那里来。” 穆栩园越是说没什么,何妈越是起疑心。她向他移了移身子,坐在他身旁。 他抬起开始困倦的眼皮看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说道:“人活着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她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她活着就是为了儿子,儿子是她的全部希望。 “为别人都是假的,为自己才是真的。”他说。 她以为儿子是自己的一部分,为儿子就是为自己。 “烧洗脚水去。”他说。 她坐着不动,她坐在他的身旁感到有个温暖的依靠,她的心被一种古怪的悲哀情绪塞满了。刚才他对她讲的那些话是她跟他这么多年来他讲的唯一中听的话。 “人不可能永远不老。”他说。 她不以为这是他对自己说的。人老了总要有个依靠,她除了依靠儿子还能依靠谁?依靠眼前这个说话的人?她觉得想依靠他是依靠不住的。她和他之间没有任何能相互承诺的凭证,一旦他死在了她之前,她除了被扫地出门再也不会有别的出路了。 “熬不住了就睡到楼上去。”他斜视着她说,一副施舍的腔调。 她没有搭理他,起身为他准备洗脸水、洗脚水。在厨房里点煤气灶的时候,抹掉了溢出眼角的几滴泪。 “自己本来是熬得住的。”她这么想,看着蓝色的火苗,然而头却像被金箍箍住了似的沉重。她的意识她的身体都充满了那种邪恶的渴望。今天是一个机会,如果她错过这个机会,以后也许就永远不可能了。予美若美都不在家,小丫头睡在隔壁,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的。这事就像抽大烟,有了一次就会想第二次,第三次……火在冬天让人觉得那么温暖,可当人不顾一切钻进火里的时候,火又能把人烧焦。 穆栩园跟到厨房里来了,他站在她的旁边,她感到喘不过气来。 “已经是老×老×的事了。”他说了一句粗话,嘴里残余的酒气喷到了她的脸上。 这气息是她熟悉的,对她充满了诱惑。她大概已有半年没有和他做那样的事了。 这半年来,她每天早晨起来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干净的女人,想到死去的男人的时候不再有沉重感觉了。此刻,如果他抱住了她,她恐怕不会说半个不字。她和他第一次就是在厨房里做的。那时候他还穿着长衫。予美的母亲死掉十天之际,是春夏交接的时候。他从她的身后抱住了她,不容她反抗。她是那么恐惧,他的长衫里面居然没有穿裤衩。长衫裹着一个赤条条的他。 “给我。”他满脸悲哀地要求。 她捂住了脸,说:“我不能够。” 他把她抱到了她的床上做了那件事。她害怕怀孕,趁回家的机会找了庵里的尼姑配了一副终生绝育的偏方,挖了一棵美人蕉的根煨猪蹄吃了三天。 这情景在她的眼前闪回无数次。这次他没有抱她,他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离开了厨房。她松了一口气,却感到失望。 她给他打好洗脸水,他洗脸,她站在一旁。他洗完脸,她替他倒洗脸水。她又替他打来洗脚水,把那温烫的木盆端放在他的面前,趁他洗脚的当儿,替他灌满了铜汤壶送到楼上,她帮他铺床,床上散发着男人的气味。当房间里有女人住的时候,男人的气味并不那么重。他房间里的男人味一直很重,只有那年她从穆家花园回来的时候发现这种气味被女人的香气冲淡了许多。她愣神,心跳脸热,她从来没有主动上过别的男人的床。他上她的床是一回事,她上他的床又是一回事。 他上她的床她的罪过轻,她上了他的床罪过就重了。那死鬼男人为什么这么狠心,把她留在世上受罪?她恨,她从楼上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洗好脚。他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也没有说再要她上楼的话,她替他倒洗脚水的时候,她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随后听到他把门掩上的声音。 这夜何妈彻夜未眠,几次她想到楼上去,她那来自内心里的罪恶感和羞怯感把她捆绑住了,那种身体的渴望却因为这种捆绑而变得更加强烈了。她几次点亮了灯,以为有了光明这种渴望就会像黑暗一样被驱赶走。灯光没能驱走她的渴望。她从床头摸出一串檀香木的佛珠,这串佛珠是她娘给她的,说放在枕头下面就能远离灾殃,她说不清自己信佛还是不信佛,到上海这么些年来,她时常进教堂。她数了几颗佛珠就数不下去了,扔掉佛珠盯着灯中的火苗看,火苗在她饱含泪水的眼中变成一片歪歪曲曲的图案。刚迷糊过去,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一惊醒了,那脚步声却没有了。挂钟敲了三下之后又敲了一下,她干脆不睡,穿好了衣服坐在灯下做针线。在蓝白花布的小袄上缝上密密的针脚,线是很细很长的,针脚细密得不能再细密。一年四季有做不完的衣服,冬天做春天的,春天做夏天的,夏天做秋天的,秋天做冬天的,年复一年,她可以不做,但她一定要做,她的苦,她的怨,她的希望全都缝在了密匝匝的针线里。男人死了女人算不得什么事,天下的女人多的是,只要有钱就能有女人;女人死了男人,就等于一半也跟着男人埋进了土里,剩下的就是一口气。守不住贞洁的轻则被人瞧不起,重则死后还要被人唾骂。予美那双冰冷仇恨的眼睛,她到死也不会忘记的。憋着一口气她也是要做她的婆母的。予美再娇贵,再高傲,总有一天要嫁给元昌的。“幸亏自己有一个儿子。总有一天我的儿子要骑到他的女儿身上干的。”她恨恨地想。挂在帐钩上的那两绺鲜红的流苏,是她心上流泻下的血。自从守寡之后,她再也没有沾过一星半点的鲜艳。他送过她一串红珊瑚项链,他硬逼着她戴给他看,她只戴了一回,以后便用素白色的绢帕包起来收在箱子底下了。挂钟敲了五声,她放下针线到厨房里去做早饭。只要他在家吃饭,她每餐都会做得格外精细的。做好了早饭,她又回到房里仔细地梳洗,因为夜里没有睡好,眼皮肿肿的,眼睛下两抹铅黑。 用热毛巾焐了焐脸,还是焐不去一脸的倦容。 六点半,穆栩园下楼洗漱用餐。 他把脸埋在毛巾里问她:“昨夜睡得还好?” 她满脸悲哀地望着他黑亮的浓密的头发,不言语。 他抬起头来斜视了她一眼,她以为他会说起昨夜里的话题,可他没说。 她感到空落,又感到后悔,如果昨夜里摸上楼去,睡在他的身边,早晨这会儿可能就是另外一种气氛了,至少她自己的心会感到比现在平和的。 老爷默默地吃早饭,她坐在圆桌的对面看他吃。他快吃好的时候突然发问:“你为什么不吃?” 她说:“过会儿和小丫头一起吃。” 他哼了一声,停了停说:“元昌要到广州去。” 一听这话,她的心,她整个的人都像被一个无形的大手抓了起来。“你派他去?” 她神智恍惚地问道。 “什么话”老爷不快地说,“他自己要去的。” “他没有对我说。”她气急地说。 “我叫他自己来对你说的。” “你也是这个意思?”何妈紧张地抓住台布的边角。 “什么意思?” “让他去广州。” “他要读书,我供他读书,他要去广州做生意我也不反对,对元昌我是这样,对予美若美我也这样。他们要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拦他们。” “元昌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书总要念吧?我看不合适。怎么能不读书呢?他怎么想起来要去那么老远的地方?不行,我不放他走。”她捂着嘴哭了,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无遮无拦地滚滚落下。 “像纸糊的?”穆栩园愠怒道。 因为他的态度,她格外伤心,心像被砸碎了一样。 早饭后,穆栩园换上了西装,拎着意大利牛皮公文包离开了家,朱富的马车已在弄堂口等他了。他走后,何妈后悔起来。 柯远和若美的关系是渐渐恶化的。 起初每个星期天柯远都要约若美到郊外去玩。玄武湖、台城、九华山、莫愁湖、明孝陵、栖霞山,他们乘马车去,乘马车回。秋天是南京最好的季节,天蓝蓝的,水清清的,枯草和红叶夹在满山的马尾松的翠绿间更是好看。 若美到南京来上学以后,柯远就跟到南京来了。他在离她学校不远的珠江路上租了一间房子住着。星期天的早晨就站在金陵大学校门口等若美。 从上海家中逃出来的时候,他身上带了二百块大洋。原先想从上海转学到南京继续修完学业的。不幸大嫂娘家的人盯着他不放,一定要个结果。他不想跟那个丫头有什么说法,干脆就逃了出来。他给学校写了一封信,申请休学一年。南京不像上海那么繁华,若是在上海要想找个事做是一点也不难的,在南京不是没有事做,就是没有保人,谁也不敢用一个不明来历的人。若美的父亲在南京是认识一些做生意开商行的人的。他一再跟若美说,若美就是不开口,逼急了,她就说: “你应该在上海把大学读完,你把学业荒废掉真是太可惜了。”他不敢告诉她,他是因为那丫头的事才出走的。只是说想独立干一番事业。他想在南京找一个工作,他用笔名给报社写稿,写了七篇退回了五篇,用了两篇。全是补白式的豆腐干文章,两篇才换得了四块大洋。这和他在上海过惯了的少爷生活相比简直太不值钱了。他想把自己和那丫头的事如实地告诉若美,但他又没有把握她不翻脸。 若美表面上随和,但骨子里和予美一样不随和。她们都是被穆栩园娇宠坏了的女儿。他打算在感情上加温,当她爱他爱到难舍难分的时候再说实话,可是若美对他并没有表现出难舍难分的样子。他在穆家花园的时候就得到了她的身体,她并没有像别的女子一样把这事当作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也没有说过一句或是表达过一次她从此就属于他了的意思。他到南京来每次约她出去玩,她照样和他出去玩。 那顿午饭的钱他出一次,她便出下一次。 在栖霞山的红叶中,他捉住了她的手,半是真半是假地说:“对红叶起誓,你嫁给我”她却眨着眼睛狡黠地笑道:“这誓起得太轻薄了。”随后又说,“女子嫁人是件大事,怎么能如此戏言耳”“你没有志气”任他怎样激她,她就是不许诺。 柯远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困境之中。在若美上课的星期一至星期六这六天中,他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苦思冥想地写稿,更多的时间是坐在那张油漆脱落的高背椅上面壁。这房子蛮旧了,重新粉刷过,重新粉刷的石灰也脱落了。定定地看石灰脱落处能看出许多稀奇古怪的图形来:靠窗户边的像个西洋女人的半身像;那面没有窗的墙壁上剥落的石灰像一张地图,弯弯曲曲的边沿像海岸线,而那陆地的四周却像海,世界真是大。柯远想起了在美国、在法国留洋的二哥和三哥,人的命也真是不同。兄弟四个就数自己的命最不好。父亲被南洋的女人拴住了,在南洋有商行,还有一片橡胶园,不是叶落归根的时候是不会回来的。家里全是大哥做主。 大哥既要受太太的挟持,又要受娘的挟持。母亲要把那个丫头塞给他,一半是看大嫂的脸色,一半是要拴住自己。柯娜是个姑娘,迟早都要嫁出去的。二娘也是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二娘让三哥留洋了。如果读完大学,他也是有考公费留洋的机会,这是讲给人听听的,他知道自己的学业水平只能靠自费。然而现在的状况与自己希望的目标相差十万八千里。站在太平洋的岸这边眺望大西洋,望穿了眼都望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样想着,心情更加苦闷。 “柯少爷,要开水吗?”房东家的女佣在门外和他说话,他不想答应她,但又怕她再问第二声。这女人三十岁出头,生着一张饱蒜子脸,一双眼睛显得蛮风骚。 他站起来去开门,那女人拎着开水壶走进了他的房间,朝他乱糟糟的床上瞥了一眼:“柯少爷在读书写文章?”他在嗓子里“唔”了一声算作回答。这女人替他灌满了热水瓶,说了声:“柯少爷,你忙吧”就出了房间,随手轻轻地带上了门。他吁了一口气。南京这地方虽然也是城市,还是六朝古都,但和上海比起来却像乡下一样。南京人说话的声音普遍不好听,卷着舌头声音在嘴里滚动。最令他失望的就是南京的年轻女子十个有九个声音都粗得像男子一样,讲起话来嗷嗷嗷地带汤带水的不清晰。房东宋太太是个寡妇,她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一红马上要出嫁,天天在家忙着做女红。二女儿双红在中学上学,儿子也在中学上学。听房东太太说,一红本来也上学的,她太笨,读书读不出来。房东太太的丈夫在世时这个家是很排场的,从现在用的家具就可以看得出来,这幢房子楼上楼下十几个房间,现在有四间是出租的,全是租给单身男人的。住进这房子也是有规矩的,不许带家眷,不许在房间里烧饭开伙。这两条四个房客都能做到,因为都是读过书的单身汉子。那三个人早出晚归,整日坐在屋里的只有柯远。混日子容易,熬日子难。他买了一堆旧书和新出版的杂志来看,想从中得到一点灵感。在上海家中的时候,他从没有想过凭自己的能力搞饭吃竟是这么艰难。他有父亲在南洋的地址,他想把一切都向父亲坦白,祈求父亲的谅解,以便得到父亲的资助。但又怕父亲把他在南京的地址转告长兄,长兄会把他从南京挟持回上海的。他不要和那个小丫头过日子或者有什么说法,虽说那小丫头的肉体很迷人,但是一个男人在女人的事上总要权衡一下的。他要和若美结婚,和若美结婚至少能得到穆栩园四分之一的财产。“自己的命怎么就不如一个女佣的儿子?元昌是穆栩园的一条狗”柯远愤世嫉俗地想。到南京才四个月的时间,带来的两百块钱已经用掉了四十六块。 两个星期前,他和若美不欢而散。一个星期前,若美托人带信来说她要考试不能来。这个星期他没有收到她的信,她肯定是能来的。 “这个世界全是绊脚石。”他激愤地想,点了一支老刀牌香烟抽起来,眼前飘浮着烟雾。近来心情不好,他全抽这个牌子的香烟,香烟壳子上印着一个拿着老刀的红胡子海盗站在船的甲板上。买这种香烟抽很能解心头之恨。“如果自己真能像海盗一样持大刀把若美抢走……”他又不单单是要她一个人,这事是很难办的。 穆栩园就是他的敌人。他既不能像辛亥革命推翻满清王朝一样地推翻他,又不能像八国联军进北京一样烧杀抢……他要文质彬彬的。 他一直没有提出和若美订婚的事,这事他不能提,必须由若美提,要是自己提,穆栩园把若美许配给他决不会像把予美许配给元昌那么简单。柯家不是小户人家,订金彩礼非同小可。这笔费用长兄不见得肯出,长兄无意和穆栩园联手做生意。 无论父亲还是长兄都对穆栩园的为人持有戒心,把他排在应防范的人之列,就是做生意也是做一次性的生意,决不长期合作。可有什么办法呢?没有想到短短的两三年间的时间,自己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少爷,眨眼间变成了一个困窘的无家可归的浪子。那丫头的事情,若是在别的人家,给点钱就可以了事。想起大嫂那张颧骨高高的宽脸,他更感到这个女人面相凶恶。母亲不是那女人的对手,母亲的想法全是妇道人家的想法,而他这样离家出走又正好中了他们的下怀。柯家在上海的所有家产都归他们所有了。人世何其险恶他被烟呛得咳嗽起来。真是一筹莫展泪水从眼眶里潸然而下。男儿有泪不轻弹,自家算男儿吗?柯远仇恨眼前的一切。 天色渐渐地晚了。他每天都在企盼着突如而来的好运气,盼着盼着天就黑了。南京也有电灯,但他觉得南京的电灯没有上海的亮。“过了这景就没那景了。”他想起母亲平时边叹息边说的话。 听到楼上摆弄碗筷的声音,他感到肚里空空的,于是起身到街对面的小餐馆里花了一角二分吃了一碗辣油馄饨两个火烧,吃得浑身热汗淋漓。 回到住处看了一会儿书,烫了脚坐到床上去,还想再看一会儿书,觉得眼皮重重的,便脱掉了毛线衫往被子里钻,随手熄了灯。 “明天是星期天,明天就可以见到若美了……” 他的意识变成了一团混沌的七色气流,到南京来以后,他变得非常贪睡。 天色还是很黑的时候他就醒了。醒之前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到一片丛林里,丛林中居住着许多土人。那些土人对他很友好,摆出很多好吃的东西给他吃,土人的小孩和他嬉闹,他们用树上的果子砸他,他躲闪着,一群妇女站在旁边笑。 他猛抬头看到树上挂着的死人骷髅及汉人的长衫和西裤的皮吊带,心里大骇,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被那些妇女和小孩围住,他们用手臂紧紧地箍住他的头。先前给他东西吃的男人拿着一把砍柴刀,从他的脖子后面慢慢地下刀。他感到锋利的刀刃割进了皮肉,就惊醒了。他闭着眼睛等待天亮。老鼠在楼板上溜溜地跑,忙忙碌碌。 好不容易等到鸡叫,窗口发白。女佣起来在楼道里走来走去。他摸到枕头边上的手表看了看已经七点十分了。不久,楼上响起了钢琴声,二小姐双红开始练钢琴了。车尔尼练习曲是他熟悉的,柯娜弹过,若美也弹过。叮叮咚咚的琴声使他暂时忘记了自己流落异地的窘境。八点钟起床后,他去盥洗间洗漱,在光线很暗的走廊里和双红碰了个满怀。 “Sorry.”他随口用英文说了对不起,让开一条路让她过去。这个少女从他面前风也似地一擦而过。他却立在黑暗的走廊里发了一会儿呆,他甚至想到这个生着一张白果脸的少女羞得满面通红的样子。 也真奇怪,夜里的坏情绪被这一撞撞掉了。洗漱过之后,他感到精神振作,这是到南京来以后的第一个好心情。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歌德的《艺术家的早晨》中的诗句:“当我在早晨被太阳唤醒,我暖洋洋的回顾,四面都是永生的圣姿,映着神圣的朝阳……” 他愉快地在广州路口的早点店里喝了一碗洋糖豆浆,吃了一个鸭油酥烧饼两根油条。吃饱了身上有了热气,他就一路散步来到金陵大学南苑的门口等若美。 11月底的南京天还不算冷。听房东宋太太讲,南京这地方春短秋长,夏天热死人,冬天冻死人。一阵风吹来,树上的黄叶纷纷飘落。因为心情好,他觉得这些淡黄色的深褐色的落叶全带着诗意,用诗一样的语言来表达应是——闪动着缪斯的灵感。 若美是上午九点半钟的时候出现在他的眼前的。 早上露了露脸的太阳此时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他盯着若美的脸庞看,若美脸上没有扑粉显得有点发黄。 “吃过早茶了?”他问她。 “都什么时候了一大早起来都温习了一个钟点的功课了。” 若美穿着深蓝色的旗袍,外罩一件开身的红色开士米的毛衫,脚穿圆口皮鞋。 他不喜欢听她谈读书的事情,因为他现在没有书读荒废了学业,他觉得自己灰溜溜的。 “你知道我这两个礼拜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他问她。 她侧过脸看了他一眼,唇边荡漾着满足的笑意。他看到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今天去什么地方呢?”她带着笑意问他。 他很想把她带到自己的住处去。他想关上房间的门和她呆在房间里,他的身体渴望女人。此时此刻他不会把这种渴望直白地对她说出来的。读过书的女人比较注意情调,以前自己也是注重情调的,到南京来这两个月的困顿生活使他变得粗糙了。他开始怀念那个小丫头。虽然她给他制造了这么大的麻烦,他不会再对她怎么样。他渴望她那种类型的女人,年轻的,顺从的,有点傻,不拿架子的女人。 “去什么地方呢?”她问他,微微侧脸仰视着他。 “往前走走。”他说。他不想到更远的地方去,又要雇车,又要在外面吃饭,花许多钱。花钱是他最喜欢的,可这钱花掉了怎么来呢?想到钱,他心里又烦乱起来。 沿着这条路往西走到头向北是往金陵女子大学去的那条路,往南是一个不高的土山,宋太太说这座山叫五台山,有城砖砌成的台阶往山上去,台阶叫百步坡。随园也在附近,有的书上说,随园就是曹雪芹所著《红楼梦》中的大观园。 “要考试了。”若美说,她的脸有点黄。 他“唔”了一声。 “你办转学到南京来上学不是很好吗?你这么闲着把光阴白白的浪费掉了。”若美说。 他认为若美说这话时的嘴脸实在像《红楼梦》里的薛宝钗,最不可爱的女人就是这种喋喋不休地开导男人的女人。他皱着眉头脱口而出:“我是逃出来的。” 若美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真的。”他证实道,艰难地笑了笑。 “为什么?”她问,睁圆了满是惊诧的眼睛。 他没有马上回答她。 太阳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惨淡的白光照耀着地上的万物。狗尾草低垂着毛绒绒的草头,它的那根细线似的茎杆顽强地挺直着身子。若美随手掐了一根狗尾草拿在手上把玩着。他们沿着百步坡往山上去,青砖的台阶许多地方已经破损了,草从砖缝中长了出来。很快他们就上到了山顶,若美有点气喘,他挽住了她的手。从山上往山下看,山下四周都是菜田,在一片红褐枯黄之中,菜却油绿油绿地生长着。他和若美在一块青石上坐了下来。抬头望头顶上的树冠,原先茂密的树叶现在稀少了,黄绿之间透出了斑斑驳驳的天光。他有点后悔无意间说错的话,但这事迟早都是要说的。 他怔怔地望着若美,希望她问他,她却玩弄着那根狗尾草,心神游移。 他清了清嗓子想说话,又不知从何开头。他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母亲肯定很着急。”若美终于开口说话了。 “那是。”想到母亲他的心都揪起来了。以前他在若美面前说过的那些激进的高调调都在现实的面前被砸得粉碎。他要对她说实话了,“求求你不要告诉我母亲,我人在南京。” 若美不做声,许久才说:“如果为了我,我可担当不起。” “不全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要接触到实质性问题的时候,他又闪烁其辞了。 “你肯定有事瞒着我。”若美注视着他说。 她那双黑眼仁很大、长着又黑又密的睫毛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半毫的温情。他终于发现了若美和予美的血缘关系,她们都有很冷漠的一面。正是这种冷漠给他打足了气。 “家里一个丫头的肚子大了。他们栽脏,说和我有关系,一定要我娶这个丫头。 这个丫头是大嫂子的远亲。”他说着,听到的仿佛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有这样的事?”若美将信将疑地问。 “怎么没有?这个世界肮脏透顶了,什么样的事情都会有。我在那个家庭里的地位就跟佣人一样。”他激愤地说,同时注视着若美。这事既然讲开了,若美的脸色的变化对他就是很重要的。他一定要让她相信自己。 “我逃出来了。” “可你一直说为了爱情为了我才到南京来的。”若美愠怒地说道。她冷静地盯着他的脸。 他不要她的这种冷静,女人一旦冷静起来,再容易的事情都会难通过的。“是这样的,不完全是这样的。”他闪烁其辞,用更加炽热的目光注视着若美,他希望自己的炽热情绪可以融化对方的冷静。 一阵秋风吹来,树冠上的黄叶纷纷落下,金黄色的树叶落在褐色的地上,灿烂得悲凉。如果不是这样的落迫处境,这是最好的恋爱季节。 “你以后就这么和家里脱离关系了?” 她抬起头问他。他沉默许久,没头没尾地说:“但是我不能够……”下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若美微微地皱着眉头。 太阳又被云层遮挡起来了。 “你真的和那丫头一点关系都没有吗?”她还是盯着这件事问他。 他看她,她低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睛。如果她看着他,他会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心里的一半内容。 “那个丫头很轻佻。”他含糊地说。 “哼……”她表示在听他说话,仍然没有抬起头来。 “她老是喜欢往我房间里钻。” 若美神情庄重,面对这样庄重的神情,撒谎是非常艰难的。 “我和她只有过一次,从乡下回来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控制燃烧起来的欲火……男人在这种时刻……”他用忏悔的声音说话,“那丫头绝对被人玩过了,她不是处女。” 若美默默地听他说话。后来她哭了,始终无言。 中午他们没有下山吃饭,直到下晚时分才下山。她和他来到每次吃饭的小店铺里,坐在每次坐的那张最靠里的桌子边。 吃完饭,他送她回学校,在学校大门对她说:“你千万不要对人说我在南京。” 若美定定地看了他两秒钟转身走了。 没说再见也没说下次约会的时间。 世界的末日来到了。 他呆呆地站在学校门口,直到天完全黑透了才想起来往回走,后悔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她。 若美没有想到父亲会派元昌来接自己回上海过年。 元昌拿着父亲的亲笔信在学校大门口等她。他一身时下青年学生的流行装束:灰蓝色的长衫,酱色的绒线围巾,脚上穿着一双半旧的矮帮毛里皮鞋。若美认识这双鞋,是两年前父亲就穿过的旧鞋。元昌戴着一副玳瑁镜架的眼镜,在深色镜架的衬托下,他的皮肤显得更加白净。他的脸型、五官长得都像何妈,只是何妈更清秀,而元昌显出些许男子气。他手里的皮包也是父亲前两年用过的,若美认识。 元昌打量她,朝她羞涩地一笑。“你瘦了。”他说,又问道:“伙食还好吗?” “我在外面吃。”她答道。 “我母亲天天惦念你和予美。” 若美“嗯”了一声把目光移开。见到元昌,她又想到柯远,心中隐隐地痛。 “我到予美那里去过了。”元昌说。 “她好吗?”若美问道,尽管她在心里已经烦予美了。 “还好”“我给她写了好几封信,她只回了我一封。” “她忙,一个礼拜十四堂课。”元昌为予美辩护,又问道:“柯远还在南京吗?” “不,不在。”若美撒谎。 元昌用怀疑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不问了。但从这一刻开始,无论是她还是元昌都找不到话题来说了。 “你收拾收拾东西,明天早上七点钟,我在这里等你。” 元昌说这话的语气像个长兄,若美心里温暖了些。这两个月来,她跟柯远一直磕磕绊绊,直到那天在百步坡的山顶上,柯远才把事情挑开。这事对她的打击太大了。 “晚上把手表的发条上紧。”元昌又叮嘱道,随后他说:“我回旅馆了。” 一辆黄包车过来,他招呼了一声车夫。车夫停住了车,他上了车,车夫拉着他小跑起来。 若美回到寝室失魂落魄地坐在床边。她想到柯远那里去一趟,告诉他,自己要回上海过年。但是一想到他用情不专一,心头就恨。他说和那丫头只有一次,她根本就不信他的话。他在那方面的表现,她最了解。 她找出白纸给他写信,才写了几行字就把纸揉掉了,还是觉得应该去一趟才是。 可她又怕在哪里遇到元昌。或许元昌知道柯远在南京才问她的。既然父亲派他来,他会把这里的全部情况都向父亲汇报的。她越来越感觉到父亲是个专制的人。柯远在上海家中做的事,父亲不会不知道的。若美乱乱地想着,她又同情起柯远来。 她从箱子里翻出剩余的五块大洋用西洋画报纸包上,放进一件夹袄的衣袋里,又用纸把夹袄包上,用浆糊把纸包粘牢,在纸包上写着:“家里接我回上海过年。 RM.”给了打扫宿舍楼的校工两毛钱小费,差他明天早上把这个纸包送到柯远的住处去。 这夜她睡得很不好,连做的梦都是那种怕人的梦。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元昌喊了一驾马车在校门口等她,车夫接过她手中的小皮箱放在车上。 元昌扶她上马车的那一刻,她感到一阵眩晕。 元昌担忧地望着她。她不好意思地说:“早晨没有来得及吃早饭。” 马车夫放下了帘子,响亮地喊了一声:“驾”马就小跑起来。 若美从车窗向外看,朝后移动的路面又灰又冷。 元昌递给她一个大烧饼。烧饼还热,香喷喷的。 她把烧饼掰开,这种长方形的烧饼外皮黄黄的,里面白软白软的。 “在老家经常吃这种烧饼。”元昌说,一脸孩童模样的笑容。 若美被他的笑感动了。 “你去过贝城吗?”若美心血来潮地问元昌。 元昌没有回答,他脸上的表情变得谨慎起来。 “没有。”他答道。 若美笑了笑。她猜想,他在撒谎。 “我的老家在苏浙皖交界的一个小镇上。”他岔开话题说。 若美认为元昌在回避她,她就是要讲这个话题:“我父亲在贝城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一岁的弟弟。我去看过他们,那里还有一个姑娘长得粗粗壮壮的,一对眼睛像杏子一样圆。” 若美说话的时候不时朝元昌看,元昌的脸上的表情特悲哀。这回轮到她换话题了: “你这是第几次来南京?” “第二次。”他答道,躲避着她的目光。 “第一次和我父亲一块来的?” 元昌没有回答。马车的车轮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车猛烈地晃动了一下,若美的身子往元昌的身子上靠了靠。 “南京虽好——”她拖长了声音说,“可这个地方的人说话口音太难听了。” 元昌“嗯”了一声,示意在听她说话。 若美看了看手表,这会儿大概那个校工把她的包裹转交给柯远了。柯远要一个人呆在南京过年了。她心一软就可怜他,心一恨就唾弃他。 马车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下关火车站。 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风很冷,她把黑色的大衣领子立了起来,像租界里时髦的外国女子一样。 “头等包厢的票。”元昌捏着票头说,另一只手拎着包和她的小提箱。 若美心里怦怦地跳,她以为自己要和元昌住在一个包厢里。 “你父亲叮嘱我,要我把你平安地带回上海。”元昌看了她一眼说。 若美走在他的前面,她回头看他,陡然发现几个月不见元昌,元昌长得身高肩宽,清秀中透出了男性的英俊。 他们走进了头等票候车室,候车室里生了一只大火炉,比外面温暖多了。一盆墨绿色的兰草生长得极茂盛。 侍者替他们泡了两杯茶水。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坐着一对年轻的外国男女,女的金发碧眼,非常漂亮。他们说的是英语。那男的不时抚摸着女朋友的脊背。 若美想到了柯远,心里一阵阵地刺痛起来。 别人的亲热正好反衬了她的孤独,她的孤独感变得越来越强烈了。她把头转向别处。火车汽笛一声长鸣把她吓了一跳。 不一会儿,有人进来喊道:“去上海的旅客开始检票了。”喊话的是个江北人,口音又重又硬。元昌拎起皮包和她的手提箱站了起来。那对外国男女也站了起来,若美依然坐着不动。 “检票了。”元昌催促说。 她等那对外国男女走到候车室门口才站了起来。世界永远是衬托的,不幸的人衬托着幸福的人。 他们检了票上了车。那对外国男女一进包厢就把门反锁起来了。 元昌住在她的隔壁。 若美坐在铺位上望着低垂的纱窗和台几上的玻璃花瓶,失落感把她包裹起来了。 来南京的时候,她和父亲住一个包厢。走南闯北上大学像一个乱哄哄的梦,自己和柯远的事情也像梦一样。想到柯远,心头就恨,恨铁不成钢。全让父亲说中了。 火车缓缓开动了。 随后有人来敲门。她以为是元昌,却是列车上穿制服的茶房。 “小姐可用餐?”那人恭恭敬敬地递上一份食谱。 “蛋炒饭、罗宋汤,十一点钟送来。”她用高傲的声调对那人说。 那人走了。不一会儿,又有人来替她泡茶水。 泡茶水的人走后,她掀开白纱窗帘看窗外。树木、田野、村庄全在往后倒退,她放下了窗帘。夏天,她和父亲一起乘火车到南京去的时候,她心里被伤感占据着,以为要整整一个学期见不到柯远了。现在看来,这真是一个大大的讥讽。 人生就像坐火车一样哐当哐当地一站又一站。她触景生情地想,她的这站很短。 有人敲门,若美以为又是列车上的茶房。她看着门,等那人推门进来。这回外面的人总是在彬彬有礼地敲门。她想大概是元昌就说:“请进。”可外面的人还是彬彬有礼地敲门,也许那人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她站起来开门。敲门的人果真是元昌,他一手端着火车上的茶杯,另一只手拿着折叠的报纸,他进来后关上了门。 他在她对面的铺位上坐下,把茶杯放在台几上,抬起手轻轻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随后把报纸递给她。她接过报纸随手打开,一眼看到寻人广告,登出广告的是南洋振泰商行,是柯远家的商行。柯尚志是柯远的学名。 ……自汝不别而行,汝母终日以泪洗面,积忧成疾,病重,见报速回。 若美低下头。 “他把家里丫头的肚子搞大了。”元昌说。 若美毫无表情地听着。 “那丫头已经生了。9月中旬我到柯公馆去的时候,看到那丫头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元昌说。 若美痛苦无比。 “他的家人为什么不给点钱打发那丫头走?”若美头脑发木,背上像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她竭力回想柯家那三个年轻丫头的面孔,三个丫头看上去都只有十四五岁。她无法把这事和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对号,眼前倒全是柯娜的音容笑貌。 “那丫头是他大嫂家远房亲戚的闺女。” “拐了九九八十一个弯的亲戚。”若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不管怎么说是亲戚,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极不体面。” 若美却以为元昌的这句话是针对自己说的。她两手托着发烫的脸颊,似乎这样就可以掩饰自己的狼狈不堪。柯远不仅伤害了她的感情,还伤害了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她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给了他,他却在欺骗他。她两手紧抱着头,抵抗着幻灭的痛苦。 火车哐当哐当地行驶着。若美觉得自己被哐当哐当的车轮一千次一万次地碾过,变成一页薄薄的满是痛苦的纸,这张纸又被人揉皱了,撕成碎片了。从小到大她从没有这样伤心过,这件事是唯一使她伤心的事。她克制着不让泪水落下来,亮晶晶的泪珠挂在浓密的眼睫毛间,像花蕊上的露水。 元昌怯怯地盯着她的脸看。 “我想睡一会儿。”她张开嘴做了一个打哈欠的样子。 他知趣地站起来,临出门的时候又回过头来说,“柯远的母亲会来找你的。无论她问你什么,你都要说不知道。” 她想问为什么,可元昌已拉开门跨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若美躺在清洁柔软的床上,泪水夺眶而出,“统统是骗人的鬼话什么恨世嫉俗,什么革命理想……” 茶房来送饭,她又叫茶房送一块美国巧克力来。 她在揪心的哐当声中回到了上海。 若美从火车站出来,望着飘浮着雾霭的天空,心里又生出许多厌恶。在南京的时候她非常想念上海的繁华,南京路上的饮冰店西餐馆,红红绿绿的灯光,马路上的汽车,租界里的外国人,大戏院,大世界游乐场,西装革履的男人,花枝招展的女人……这些都是若美看惯了的,还有夹着煤气味道的空气,还有家中客厅内花瓶里插着的鲜花,这会儿花瓶里应该插着腊梅和银柳……这些都是她在南京日夜思念的,可眼下全被坏心情和苏州河上飘浮的垃圾泡沫代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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