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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昌把若美接回上海后,若美就天天坐在客厅里没早没晚地弹钢琴。何妈早就预感到二小姐和柯少爷要出事。一个黄花闺女这么疯颠颠地跟着男人能不出事?男人骨子里都是嫖货,见女人就起邪心。色胆总是有的,只是大小不同罢了。想到这里,何妈更恨元昌没有用。 腊月二十九,柯家三姨太亲自登门。她来的时候,若美正在睡午觉。 柯家三姨太穿着一件深紫色黑花的锦缎丝棉袄,脸色黄巴巴地坐在客厅里,一定要等若美起来。她的摩尔登大衣挂在衣柱上。 何妈看到这个女人的第一眼就开始嫉恨这个女人。本来她是可以到楼上去叫醒若美的,她却故意要让这女人等。 四点半钟的时候,若美从楼上下来看到柯家三姨太坐在客厅里,先是愣了一下,立在楼梯上等着柯家三姨太先打招呼。柯家三姨太也拿着架子等着若美先打招呼。 僵持了一会儿,若美旁若无人地朝钢琴走去,在琴凳上坐下,掀开琴盖弹起琴来。 琴声叮叮咚咚,从低音到高音,又从高音到低音。 柯家三姨太一脸苦笑。 何妈心里快意,嘴里却对若美道:“二小姐,柯太太两点半钟就来了,她要和你说几句话。” 琴声停了下来。若美依然背对着柯家三姨太。 “柯远离家出走四个多月了……”柯家三姨太刚说了一句话就掏出手帕来揩眼圈。 若美转过身眼看着她。 柯家三姨太朝何妈看了一眼,示意何妈走开。何妈就是不走开。 “二小姐,我到你这里来是想打听我们少爷的消息。”柯家三姨太的声音像风中的烛火飘飘抖抖的。 “小姐一直在南京念书才回来。”何妈插嘴道。 “我想小姐会知道的。”柯家三姨太固执地说。 若美微微斜视着她。 “我命苦就这么一个儿子。”柯家三姨太抹着泪说。 何妈心里恼怒,要过年了,这女人跑到别人家来哭哭啼啼。二十二年前,她嫂子快过年的时候跑到她家来哭,结果当年元昌的父亲就死了。 “柯太太,我们二小姐刚回来,身体不大好。” “我就问小姐两句话。”柯家三姨太用尖锐的目光刺了何妈一眼。“二小姐,你向上帝发誓。”柯家三姨太咄咄逼人地说。 “三姨太,你要我们小姐干什么?”何妈不让步地说。 “我在跟小姐说话。”柯家三姨太摆出尊贵主子的威风。 何妈的脸涨得通红。她到穆家二十年,老爷从来没有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过她,太太在世的时候也不曾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过她。太太死后,她是这个家的半个主人。 “二小姐,你真不知道我们少爷的去向?”柯家三姨太偏要追问到底。 若美关上钢琴盖,傲慢地背朝着柯家三姨太。 五妹站在门外伸头朝里张望了一眼,正好被何妈看见,何妈大声喝斥道:“贼头贼脑的,全是两只脚的人,有什么好看的”若美立起身来飘飘然地上楼去,就像没有柯远母亲这个人一样。楼上的房门重重地关上了。 客厅里只剩下何妈和柯家三姨太两个人。 “我们家二小姐天天生闷气,真担心会气坏了身子。少爷把家里丫头的肚子搞大了,是少爷的事,来找我们家小姐有什么用?”何妈不客气地说。 柯家三姨太似笑非笑,一脸窘相。 何妈越发轻视这个穿锦缎丝棉袄的女人。“你们家少爷去天涯去海角与我们家小姐有什么关系?” “本来他长兄说等小姐放假就订婚。” “小姐订婚的事是我们老爷做主。”何妈板着脸说。 “听少爷说过,小姐和他就只差个仪式了。”柯家三姨太干脆赖着脸说破了那层关系。 “这话不可以乱说,一切都是老爷做主。老爷到贝城去了,等老爷从贝城回来,你再来对老爷讲。”何妈板起脸说话,心里却怦怦地跳,二小姐的名声已经坏了。 “老爷在上海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找老爷?总不能专拣我们家小姐欺。”何妈不客气地说。 柯家三姨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嘟哝道:“不是欺负小姐。” “要是老爷知道柯少爷做下的事,你们担当得起吗?”何妈越讲气势越盛。她把对所有有名有分的女人的蔑视都宣泄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 柯家三姨太讨了个无趣,只得告辞,“那只好等老爷回来再商议了。” 柯家三姨太走出门后,何妈吩咐五妹往炭盆里添炭,自己上楼去看若美。 她弯下腰正要从钥匙孔里往里窥视的时候,门开了,若美站在她的面前冷眼看着她。 “小姐还好?”她尴尬地笑着问道。 若美不做声。 “房间的气窗要开一道缝,炭盆里有煤气呢。”她对若美讲。 若美沉着脸。 她以为若美很伤心,就说:“不要把别人的事放在心上,自己的身子要紧。” 若美打断她的话说:“我要温习功课。” 若美重又关上了门。 何妈立在门外觉得自己的好心被人当作驴肝肺,气得直落眼泪。若美吃定了亏,若美若是她的女儿,她拼死也要把住这一关的。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姐跟男人没有界线总不是好事。若美的前途完了。她老子有钱,虽能给她再找一个体面的男人,但男人一挨她的身子就知道她是真是假。任何男人都看重女人的贞洁。有才学的女人和没有才学的女人对男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何妈又想到了元昌。元昌没有对她说起要去广州的事。她的心像灌了铅,如果元昌也像柯远那样不辞而别,她也不想活了。自从老爷向她透露了这个消息,她的心就不安起来。她仔细观察了儿子脸上的神色,觉得是有走的意思。 她已经有几天吃不香,睡不着了。元昌要辍学,她是不赞成的,但是想到元昌以后要做大事发大财成阔老爷又觉得元昌应该去闯。 何妈一走神,锅里的红烧肉肉汤熬干了,满屋子的焦糊味。何妈把烧糊了的肉盛到碗里,刷锅子的时候,若美的琴声响起来了,又是从高音到低音,从低音到高音。弹低音的时候,琴声隆隆像打雷一样。 腊月二十九过小年。天将晚的时候,元昌来了。他坐客厅里看报纸。 何妈站在客厅的门口看到若美弹钢琴的背影,心里很失落。予美回来了,这个年才算作团圆。何妈清了清嗓子,希望元昌能抬起头看到她,过来跟她说话。可若美弹琴的声音太响,元昌没有听见。 “元昌。”她喊儿子。 元昌抬起头来神情恍惚。 “你来。”何妈说。 元昌站起来跟她到了厨房。五妹在厨房,五妹见到元昌笑得眼睛弯弯的。 “贱骨头。”她骂道。 “母亲。”元昌叫道。 “今天下午柯家三姨太来了,坐了两个钟点要跟若美说话。”何妈压低声音说。 “二小姐说什么了?” “没有,像个木头人。” 元昌“唔”了一声。 何妈觉得儿子心不在焉,忍不住问道:“你也像魂被勾走了似的。” 元昌迟疑道:“想回老家一趟。” 何妈心里不高兴,她不希望儿子和乡下人有联系。“那里有什么好去的?”她生气地问道。 元昌说:“我想到父亲坟上去看看。” “你从小吃的用的穿的哪怕是一根线头也都是母亲用两只手挣出来的。你母亲也没有白吃何家的饭,纺纱、织布的。你哪一个叔伯给过你一文钱的?”何妈怨怨地道。一想到年复一年的苦,眼泪就流了出来。 “母亲,你讲的全对,可我是何家的血脉,我要告诉父亲,儿已经订婚了,好让父亲在阴间保佑儿。”元昌低垂着眼皮说。 何妈板着脸。她实在不相信阴间和阳间是相通的。元昌的父亲死后,她一次都没有梦见过他。“母亲,我明天就走。”元昌道,口气坚决毫无商量的余地。 何妈的心被儿子撕裂了一块,她苦哀哀地说:“明天就过年了。” “就是因为明天过年我才要赶回去,我已经在外面三年了。”元昌说,脸沉沉的,一副成熟男子的固执神情。 何妈知道元昌一定要回去了,“你去几天?”她无奈地问道,长长地叹口气。 “听老爷说,你不想读书了,要到南方去了。”她背过脸去揩泪,咬着牙,硬着心肠和儿子把话挑明了。 元昌不做声。 厨房里的光线昏暗,洋油灯的火苗在玻璃罩子里拉出一线细细的黑烟。 “你不能走”何妈几乎是叫着讲出这句话来。 “母亲,我从来都没有认为上海就是我的家。”元昌看了一眼五妹说,每一个字都像冰块一样又冷又硬。 何妈呻吟似地长叹了一口气。突然,她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五妹”五妹站在阴影处应了一声。 “问二小姐在楼上吃饭还是在楼下吃饭。”何妈不快地说。 五妹离开了厨房,眨眼工夫又来回报:“小姐在楼下吃。” “到客厅去。”何妈支开五妹。但她先前要和元昌讲的话通通想不起来了,脑子里空空的,耳边总是响着元昌刚才说话的声音:“我从来都没有认为上海就是我的家。”而她一直认为上海就是自己的家。 这顿饭若美是和他们坐在一张桌上吃的。若美性情随和,一惯没有脾气。 晚饭后,元昌点着了三挂爆竹,噼噼啪啪的炸响在弄堂里激起了回声。对面楼上的窗帘掀起了一小角,泻出了三角形的灯光。何妈听到了这一串串炸响,心里更是乱,闻到呛人的火药味,心里更是空。这是她第一次过屋里没有男人的寡妇年。 她凄楚而落寞地哭了。她没有想到元昌会这么不听她的话。 火车是下午四点到白马市的。 西斜的太阳从厚实的云层中透出半个脸来,无精打采地照耀着枯秃的田野和枯秃的树梢。白马市最高的建筑是一座古塔,比古塔矮一点的是一座基督教堂。此刻阳光把最多的恩惠给了这两座建筑。 元昌叫了一辆黄包车,他坐黄包车来到学校门口。 学校的大门紧闭,他又绕到学校的北面从边门进了学校。校园里空无一人,这样的宁静让人感到西洋油画的意境。他在灰暗的柔情中去会久别的恋人。 他要和予美在一起过年。他以为柯远出走对自己是有利的。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炎热的下午坐在商行里和穆栩园长谈的情景。穆栩园脸上讥笑的神情永远地刻在了他的记忆里。尽管那天穆栩园对他很恩惠,答应负担他大学最后一学年的学费,但穆栩园绝不会用这样的神情对柯远说话的,因为柯远是柯家的四少爷。 若美吃柯远的亏越大,元昌觉得自己越是显出正派的本色。在接若美回上海时,若美对他的态度已经不像过去那么傲慢了。那年夏天,在穆家花园的时候,他只是柯远可怜而笨拙的陪衬。现在他还是柯远的陪衬,所不同的是从黯淡变得明亮了。 空气中有松木燃烧的味道。校长家的烟囱里冒着青白色的烟。 予美此刻在干什么呢?在窗边孤独地看书? 元昌沿着幽暗的楼道上了楼梯,楼梯的木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他拎着皮箱的手心沁出汗来,心咚咚地跳。 楼梯拐弯处有一扇方方的玻璃窗,白色的光从玻璃窗里泻了进来。楼上的三个房间的门都是紧闭着的。他在予美的门口停下,喘了口气,轻轻地敲了两下门,小声喊道:“予美,予美”里面没有回答。他侧耳听,听到里面好像有翻书的声音,便轻声说:“我是元昌。” 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他又柔声道:“予美,我是元昌。” 里面有了脚步声。 “我是元昌。”他又说。 门开了一道缝,予美闪出半个脸来,她那清澈秀美的眼睛里闪出惊恐的光芒。当她看清了确确实实是他,惊恐被黯淡的羞涩取代。她把门开大让他进屋。 “没想到你会来。”她说,语气平平淡淡。 元昌放下箱子,微笑着看她。 她仅仅和他对视了一秒钟就把目光移开了。 屋里没有生火,也没有点灯,阴暗而寒冷没有一丁点的热气。予美要独自一个人在这里过年,元昌心里顿时觉得她实在太可怜了。 “你母亲知道你来吗?”予美问。 元昌撒了一个谎说:“知道。” 予美低下头,齐耳的短发遮住了她的面庞。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此刻元昌的心理感觉和她是一样的。 他把围巾和帽子挂在衣柱上。今晚他又要在这个屋里过夜了,那种甜蜜的憧憬又在他的心里弥漫开来。他渴望在穆家花园书房里的那种混乱而亢奋的感觉,把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搂住她。 “柴火还在楼下?”他问予美。 予美茫然地望着他,似乎没有懂他的意思。 “我去搬柴火。”他说,“这屋子里这么冷,今天都是年夜了。” 予美低下头,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你不高兴我来?”元昌问。 “没有。”予美抬起头看了元昌一眼,这一眼又不乏温情,让人难以适从。 元昌往楼上搬了几趟木柴。后来予美说不用搬了,他就不搬了。他把木柴立放在壁炉里,上次予美就这么做的。他朝木头上浇了一点煤油,放进去两张旧报纸,划着火柴,火就慢慢地燃烧起来了。 予美蹲在壁炉边像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你去洗手,水缸里有水。” 他顺从地去洗手。他喜欢听她温柔说话的声音。 他回到房间里来,壁炉里的木头开始燃烧了。 “父亲叫你来的?”予美问他。 “老爷去贝城了。”他答道。 “他离不开那儿了。”予美幽幽地说,很伤感。 元昌从手提箱里拿出两盒系着红丝带的莎莉文糖果给予美,“来得太匆忙了。” 他解释道。 予美羞涩地笑了笑,不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流起眼泪来。 元昌惊慌了,他不明白她的心情,她的情绪变化实在太快了。他甚至不知道此刻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如果你想回上海,我们后天乘第一班车回去。”元昌对她说。 “我不。”她固执地回答道。 “若美回上海了。”元昌说。停了停又说:“柯远把家里的丫头的肚子搞大了,那丫头是他大嫂的远房亲戚,柯远不辞而别了,听说那丫头生了一个女孩。” 予美用白色的手绢揩干了刚才流出的眼泪,她凝视着壁炉中的火苗。 “若美知道吗?”她问道。 “这次回上海才知道的。” “她知道柯远在什么地方吗?” “她没说。我想她知道。” “你知道柯远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予美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屋子里有了火变得温暖起来,元昌脱掉了长衫,穿着母亲为他织的银灰色的毛线衫。 外面响起了鞭炮声,先是这里一响,那里一响,零零散散的,后来便是一串一串的,此起彼伏。 校长家炸响爆竹才打破了他们的沉默。 予美站起来点亮了一盏玻璃罩煤油灯,她端起灯下楼去。 “我来拿。”元昌从她手里接过灯。 他们来到楼下的小厨房。 他在灶下烧火。两眼灶膛里都跳动着火焰,柴草燃烧的时候散发着清香的味道。 无论在上海还是在穆家花园,他都不会想到予美会过这样一种自食其力的生活。 一个锅里烧的是水,还有一个锅里蒸的是松子年糕、花馍头和香肠。 “没有想到你会来。”予美这么说。 听她这么说,他很感动。过年了,有生以来自己第一次这么过年,和穆栩园的女儿,这个和他订了婚的女子。 “开春以后我要到南方去了。”他坐在灶膛边的小凳子上说。 “这话上次你说过的。”予美平淡地回应道。 “这次真的决定了。你父亲同意我去,我母亲不情愿我走。可我留在上海有什么出息呢?轰轰烈烈的革命过去了,军阀混战,一切陈旧的东西又恢复了。留在上海,在你父亲的商行里做事虽平稳,但显不出我的能力。” 元昌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看着予美的脸,予美的脸上出现了他最希望看到的依恋表情。他的心跳加快了。 锅里的水嘶嘶作响。 “你要走好几年?”予美问。 “不一定。” 予美沉吟着,黑黑的弯成月牙勾般的齐耳短发遮住了她的两颊。 予美越是有依恋的意思,元昌越是坚定了走的决心。 “我想在走之前把婚事办了。”元昌注视着予美说。 予美的脸绯红。 “我父亲也这么说?” 元昌含糊地嗯了一声。 后来,无论是予美还是他都没有再说这个话题。他和她上楼吃年夜饭,谈不上亲近。 在家乡这是祭祖的时候。大年夜像被爆竹炸碎了一样。元昌能想象得出来那一团团红红白白的纸屑在寒风中滚动的样子。 予美拿出一瓶加饭酒来,把两只白瓷酒杯斟满了。 “冬天喝酒暖和一点。”她说。 这是她主动对元昌说的第一句话。 元昌想借酒的话题说一说话打破沉闷的气氛,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予美喜怒无常,宁可不说,也不要因为说错话而使得她不高兴。至少在她没有成为他老婆之前,他必须小心翼翼地对待她。 如果他不到这里来,她就这么独自一个人过冷清年。 一杯酒下肚,元昌的心开始发热。她又为他斟了一杯酒,随即便把酒瓶收了起来。 喝第二杯酒的时候,元昌又开始想入非非。这是一个神秘的大年夜。火苗不仅仅在壁炉里跳动,还在一个热血青年的胸中跳动,是一种明亮而混沌的希望。什么是食无滋味,这顿年夜饭就是食无滋味。 “应该从上海多买一点好吃的东西带来的。”元昌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想如果穆栩园在上海一定会给他很多东西带来的。 罗马小钟敲十一下的时候,予美抱着自己的枕头到另一间寝室里去睡觉,把温暖的房间留给了他。 元昌没有睡予美的床,仍然从壁橱里拿出铺盖睡在壁炉旁的地板上。壁炉中的火是整夜燃烧的,而他的欲望却被寒冷的长夜压抑了。 他在大年初二的早上乘坐头班火车回到了上海。 三天之后,他在母亲的屋里做了一件连自己想也没有想过的事,他猥亵了五妹。 五妹是那样的顺从,这年五妹才虚岁十岁。 年初六的傍晚,予美从城外写生回来。她穿着黑色的呢披风,肩上背着油画箱,左手拎着小帆布凳。天边还留着一抹红红的云霞,云霞的光辉把秃秃的杨树梢也抹成灰红,成群的乌鸦朝远处的树林飞去。元昌走了以后,她的心情比以前好了许多。 “Mrs.穆。”校长太太正在收晾晒在绳子上的衣服。予美从她面前走过时,她和予美打招呼。 “HiGoodevening”予美用英文向她问候。 校长太太只会讲几句英语,只能听懂几句英语。见了人总是抖弄这几个英语词汇,人家不对她说英语,她不高兴;人家说多了,她听不懂也不高兴。 校长太太朝她笑了笑。这笑不像往日那么随意,而是像做出来的,瞬间这笑就僵化在她的脸上了。 “有空到我们家来一趟。校长要找你说话。” 予美“唔”了一声应道,心里忐忑不安起来。 大年初三,她到校长家去拜年,校长和校长太太仍是客客气气,她隐约发现这种客气里有不祥之兆,但没有特别在意。 予美是吃过晚饭到校长家去的。校长太太为她煮了一杯咖啡。校长坐在高背椅上。 她坐在沙发上。 “穆小姐没有回上海过年?”校长说,目光依然像以前一样温和。 这是开场白?是寒暄?校长是知道她没有回家过年的。大年初一,她和元昌一起到校长家拜了年,送了一盒莎莉文糖果。 “白马市和上海真是不能比,这里土气得很。”校长太太插话道。 “还好。”予美答道。她本能地对眼前穿中式棉袍的男人和穿洋布旗袍的女人开始反感。 “上海过年热闹。”校长太太说。 予美不语。她不看这两个人。 “你表兄走了?”校长说,口气很随意。他捻着下巴上的胡茬。 上次来她告诉过他们,表兄只呆两天,现在他们又问起这话来,而且脸上的神情很怪异。予美心里敏感,细细地吹着杯中冒出来的淡白色的热气。咖啡的香味扑鼻。 “走了。”她迟迟地低声道。 “我知道走了。”校长说,“你不回上海过年——”他把“年”字的声调拖得长长的。 “父亲是信基督的,我们历来对旧历年不重视。”予美说,心却莫名其妙的慌乱起来,脸上一阵一阵地发烫。 “那是。可寒假放一个月。” “父亲不在上海,妹妹在南京念书,上海家里只有一个女佣看门……”予美从来没有对人提过何妈,这是头一次。话出了口,心里又觉得不妥,何妈是元昌的母亲,元昌又是她的未婚夫。父亲做主让她和他订了婚,她要嫁给女佣的儿子了。 她陡然觉得自己的身价很低贱,尽管元昌是复旦大学的学生。难堪之中,她的手一抖,把杯中的咖啡泼在了打了蜡的地板上。 她抬头看到校长正用一种怀疑而似乎会意的目光看着她,这种会意是自以为是的猜测。 “叫陶妈来。”他对太太说。 校长太太看了一眼弄脏了的地板,缓慢地转过肥胖的身子朝门口走去。她拉开门朝黑暗的过道里喊道:“陶妈,带块抹布过来。”校长太太说话时声音响亮而圆润。 不一会儿,陶妈拿着抹布进来了。 “把这里擦一擦。”校长太太吩咐道。 予美大声说:“对不起。” 校长太太说:“不要紧。” 陶妈用不满的眼光看她。 想到元昌,予美的心里又是另一种心情。元昌来后,她是和元昌分开住的。 陶妈出去了,校长太太坐下来,一边织蓝色的绒线衫,一边听校长和予美谈话。 “你的表兄也没有和他的家人在一起过年?”校长问道。 “父亲嘱咐他来看我的。”予美说道,心跳得很快,像说了谎一样。 “哦。” “他是你姑妈的儿子?” “不,姨妈。”予美连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不假思索地就撒起谎来,“他从小在我们家长大。”“你母亲去世得很早,我听你说过。” 予美心里反感校长这么刨根问底。她低下头,决心不再说话。 “你怎么没有像你妹妹那样继续念书?我想你父亲是担负得起你的学费的。”校长面带微笑地说出这话来,似乎说出了这话心里感到很惬意。 她抬起头正视着校长满面老皮的脸,许久才说:“我想自立。” “小姐是新女性。”校长的话很扎耳。 予美曾听别的女教师说过,校长是个很矛盾的人,办教育思想是新派的,对待妇女问题思想又是老派的。予美突然敏感到,会不会是因为元昌而使校长对自己产生了看法呢? “有学生看到你和你的表兄逛庙会呵。”校长说。 “家父在此地有生意上的往来,表兄来主要是帮助家父做点事。”予美说,心里却茫茫然。 校长微笑,这样的微笑很快就疑固在脸上变成了尴尬的表情,“哈哈哈,表兄表妹”他斜了一眼予美,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下。 就在听到这闷闷的一声响的同时,予美的眼睛微微地闭了一下。她觉得整个世界都不洁净。自己是洁净的,可被不洁净的人用不洁净的眼光来看,自己也就不洁净了。世界在不洁净的漩涡里打转转。她想向校长说明自己并没有和元昌同居,可是这会儿心慌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两手冰凉。 壁炉中的火发出呼啦啦的声音,这有恃无恐的火声反让她感到更加寒冷。她来到白马市半年了,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不愉快。 “我们学校的校风是很严谨的。”校长说,“我们一视同仁,你听到过关于我们学校女教师的风言风语没有?” “我没有违反校风的行为。”她想为自己辩解,但一想到还要在这里苟活下去就忍不住了。 “我们这个小城市的人是很注重师德的。”校长说。 燥热一阵一阵地漫过予美的脸颊。她无法控制自己脸上的潮红,往日的清白被校长的误解玷污了。 “我们这个学校是个女子学校,一向校风良好。北平、上海的女学生闹风潮,我们这里平静得很。自爱、自重、自强,是我们学校对每一个学生的要求。教师是为人师表的……” 校长的话没有讲完就不往下讲了,他要讲这些话大可不必特意把她叫到家里来讲。 校长不说话了。校长的太太坐在予美的对面。予美想离开,又不敢贸然离开。离开白马市,她唯一的去处就是回上海,可她是不愿意回上海的。 她又坐了一会儿,见校长实在没有话讲了,才对他们说告辞的话,和他们道晚安。 这回她没有说英文。 予美回到自己的房间,心里非常压抑。她给父亲写信,又给查理神父写信。给父亲的信是用中文写的,给查理神父的信是用英文写的。大意是:白马市是一个邪恶的地方,她想换一个地方教书,只要不在上海就行。给父亲的信中,她又多写了一层意思,想在元昌去广州之前和元昌结婚。当她要封信的时候又觉得这样不妥,便把这行字用钢笔划去了,但划去的字仍然依稀可辨。 予美第一次感到白马市的夜晚寂静得像坟墓一样。这夜她失眠了,罗马小钟敲了三下以后,她听到楼梯上有小动物走动的声音。她把头缩在被子里面。无论多难她都要忍耐下去。人心太贪,她拿了许多东西买校长的帐,校长都不放在眼里。 元昌在这里的那两天,她到隔壁去睡,门是没有别上的,她等待他推开门把自己抱到壁炉边去。他没有。他是何妈的儿子,不会有欧美人的那种浪漫的情致。他过年的时候来看她,她很感激。 他来后,她和他之间除了握手再也没有别的事了。无论校长还是校长太太都认为她和他之间有别的事。她又想起父亲对她说过的话: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没有别的目的,要么和女人睡,要么骗女人的钱。父亲是说他自己和何妈的关系。她和元昌确实是什么事都没有的,他曾拥抱过她,那是三年前在乡下,在那间有着淡淡霉味的书房里。他把身子贴着她,他的手在她的胸前用劲摸着,他的那团炽热紧贴在她的腿上。她害怕,又渴望……她若是稍稍不加克制,意识就朝着邪恶的方向滑去,之后又是深深地悔恨。她已经一百次地重复这样的情绪折磨了。 第二天早晨,她起来得很晚。学校的工友回家过年还没有来。她到离学校一百米远的街口南桥饭庄去吃饭。 她不认识街上的人,而街上的人全认识她。为了抵触校长昨晚上的谈话,今天她特意穿了红黑格子的宽袖披风,头上戴了一顶兔毛边的红呢顶的乌克兰帽。这顶帽子是若美的。上次朱富带衣服来的时候带来的,或许是何妈拿错了。她从小到大很少穿鲜艳的衣服,就是穿也是在过年的时候,现在正过年,还没有过正月十五,白马市的人是很重视过年的。穿上这身衣服的她显得洋气,也显得有点臃肿,因为她的个子矮。从学校到南桥饭庄这段路上行人很少。她在回来的路上也没有碰到什么人,做了一回无人欣赏的寂寞的小花。 下午,她又换上了日常的素色洋布衫,到冰冷的琴房去弹钢琴。先弹《少女的祈祷》,后来她又弹了贝多芬的《月光》,这首曲子她练得不熟练,中间有些段落都要停下来,或是重复好几遍。她在琴房消磨了两个小时,终因不耐烦,关上了钢琴盖,锁上了琴房的门,回宿舍去。 在小楼的白色的木棚栏旁,她又遇到了校长太太。校长太太主动和她说话。 “那套漂亮的外套怎么不穿啦?”校长太太微笑着和她说话。 予美不知道怎么回答,愣愣地站着。 “中午的时候,我在楼上看到的。”校长太太满脸堆笑。 “昨天校长和你讲那些话是爱护你。你是教会介绍来的。”校长太太如是说。 “我可以向主起誓。”予美说。 “我们这儿是小地方。小地方人有小地方人的想法。外面已经风言风语了。”校长太太怪异地笑了笑。 “说什么?”予美抵触地问,校长太太的神情激怒了她。 “小姐不要问了,自然是村言村语,陶妈都听说了。” 校长太太一双混浊的眼睛盯着她看。 予美神情黯然。惨淡的阳光从很厚的云层中照耀着她,照耀着她脚下冰冻的土地。 “如果你不是教书的先生也没啥。当女校的先生处处都要检点。学校的名声一坏,谁家还敢把女儿送来上学。” 校长太太最后两句话的分量是很重的,予美感到自己在这里呆不长久了。 她回到宿舍里久久地面对窗口坐着,一直坐到天黑。“这个世界是不容人的,不是为女子设计的。”她急急地想,感到前途灰暗渺茫。 天黑透了,完全看不清窗外的景色了,她才点上灯。这夜她用针把自己的手指尖刺出血来。她又开始虐待自己,她喜欢这种钻心的疼痛。 只要父亲说:“你跟元昌结婚吧。”她马上就跟元昌结婚。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 投胎为一个女子是根本的错,爱情是虚幻的。若美和柯远爱上了又怎么样?柯远一边和若美浪漫,一边把家里的丫头的肚子弄大了。人生是令人失望的。比如自己从那次生病以后就更加孤独了。过去在女校上学的时候虽清高,也还是有一两个说话的朋友的。自从病了以后,一个说话的朋友也没有了。原先自己为了报复父亲才要和元昌订婚的,以为父亲会勃然大怒,可父亲却微笑着首肯了这件人生大事。后来自己要到白马市来,以为父亲不会允许,可父亲却欣然同意,违抗变成了一种毫无意义的战斗。到白马市来不是为了战斗而是为了逃遁。予美痛苦地分析自己,血在她的指尖上凝成了褐色的血痂。 “只要白马市可以呆下去,我就一定要呆下去。”她咬着牙关想。 她疯狂地搬了一堆木柴放进壁炉里,壁炉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她对着火焰哈哈大笑,两眼的光彩比火焰还炽烈。 “我的生命就像这火焰中的木柴一样,迟早要燃烧成灰烬的。”她对自己说,又笑。 火是温暖的,火是可亲的。 火可以烧死人,我要被火化为灰烬。 予美站在镜子前面看自己,在蓝灰色的衣领上有一张兴奋的光彩照人的青春女子的脸。她用手搓揉了一下脸颊,脸颊变得潮红一片,像墨色的荷叶上托起的一朵红莲。绯红往颈项下伸延。她解开了衣领,又解开了衣襟上所有的扣子,紧接着脱掉了棉袄,穿上浅绿色的开士米绒线衫。绒线衫紧裹在她青春的胴体上,肩、乳、腰呈现出巧夺天工的曲线。她脱掉了绒线衫,脱掉了衬里的绒布小褂,裸露出上半身来,心惊惊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女子睁着惊讶的黑黑的大眼睛看着她。她的手按在裤腰上,紧身的丝棉棉裤束在她那柔韧的腰间。她感到了冷,离开了镜子,坐在壁炉边烘烤着起满鸡皮疙瘩的胳膊。她侧过脸看自己被火焰照亮了的胳臂,又低下头看自己阴影里的胸沟。一个女人的半裸体印在了斑驳的旧墙上。予美松开了裤腰,脱掉了棉裤,又脱掉了丝衬裤。火光中有一个赤裸的女子。她为自己这么大胆的做法而狂喜。火焰映照着她的身体,她站立起来面对着火光,温暖的火温暖着她那年轻的身体,这温暖是看得见而摸不着的。 “纯净”,除了“纯净”这个词,再也没有更确切的词来形容了她为火光而感动,为火光中赤裸的自己而感动。 “我喜欢这个只有自己的世界我喜欢火。”她张开双臂做出耶稣殉难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样子,又做出可爱的天使展翅飞翔的样子。她把手臂高高地举起,像鸟儿的翅膀一样扑打着。火光中的自己,墙壁上的黑影,镜子里扭曲的脸和散乱的头发。她对着镜子笑着,笑着……笑够了,又悲凉地恸哭起来,仿佛顷刻间世界变成了一团尘埃。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这地方元昌睡过。她把脸贴在冰凉坚硬的地板上,终于闻到了一股男人的气息。她感到饥饿,想吃夹果酱的罗宋面包,可这种面包白马市没有。她的疯病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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