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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文奉旨回国时,德官都快满两岁了。 这小女孩生来体弱多病。襁褓时患过一次百日咳,洪文坚不允许请西医诊治,只用自己带来的中草药,结果别人的百日咳只咳百日,公使家的千金却一咳再咳地咳了半年有余。不久又发麻疹。洪文说这虽是险症,但只要门窗紧闭,不染邪气,再每天用蘸了水的瓷汤勺在身上刮,刮去那痧气,自会全愈。结果眼看着那孩子被刮得体无完肤,“刮痧”时的鬼哭狼嚎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呻吟,彩云再不理会洪文的有关指示,送她住进了当地的医院。灌了西药,打了几针,一个多星期就治愈。只是体格更加嬴弱了些。 好在这小女孩子虽弱,却极其聪明伶俐,不满一岁时尚未学会走路,就先已能够说话。只不过说的是德语。彩云缺奶,喂德官的是一个当地的德国农妇,而终日里逗她与她玩耍的,除了彩云,就是那索菲亚和四个洋丫头,所以她开口喊娘,发出的是“妈姆”,而见了洪文,则喊他“台弟”。到两岁时,能操中德两种语言:看见父母和使馆里的中国人,说中文,而见了金发碧眼的洋人,竟会马上就改说起发音纯正的德国话来。 两岁的孩子,眉目已基本成形。她长得一点也不象彩云,倒反活脱脱是一个小洪文:小方脸盘,两道黑黑的浓眉,有点鹰勾的鼻子下,一个嘴唇厚厚的不小的嘴。连洪文脑后耳边的黑痣,她居然也一样长了一颗,只是细小一点儿而已。 洪文老来得女,视作掌上明珠,一有闲空,就抱在膝头逗玩,有时还去摸她脑后这颗黑痣,边摸边得意地说: “这可是一颗福痣,贵痣,官痣!将来必定又是嫁个红状元!” 彩云听了不免暗暗地想,谢天谢地,女儿虽然是庶出,毕竟生在了状元家,将来的日子,想必是不会象她娘那么艰难的了! 艰难,真艰难。 初来时还不太明白这份艰难。 整顿内务时颐指气使,游玩戏耍时随心所欲,学德文,办“派对”,俨然一副“非今馆”女主人的模样。 小产后休养了一个月。之后她就应了洋人们的源源不断的邀请,陪了洪文,出入于各国使馆,甚至德皇的宫中,成了柏林社交界的小小名人。 他们都称她是“美丽的中国小瓷娃娃”,有的干脆叫她为“东方第一美人”。 那是她最开心最风光的一段时日。 她每天都忙着拆看请柬,安排日程,还由索菲亚和丫头们陪伴着,前呼后拥地出门去逛商店,选购首饰衣服。她每天都将自己打扮得鲜鲜亮亮的。她每天都活得兴高彩烈地。 她不是个很有长远目光的人。她只顾得着眼前的快乐。她以为至少在这三年的时间里,至少在这远离了姑苏十万八千里的柏林城里,她可以隔绝开过去的低贱和屈辱,她可以堂堂皇皇地当一个太太和夫人了。 她没料到就在这“非今馆”里,上上下下男男女女的中国人,竟没一个不始终牢记着她这个“公使夫人”,不是货真价实的。 她一时里忘掉了:命运的艰难,从她出生时就牢牢地盯住了她──而命运是摆脱不掉的。 其结果是,就因为她出生在已经破败了的赵家,就因为她父亲的羸弱的肩膀挑不起全家的重担,就因为她一度落于娼家卖笑为生,她这个已经改名为“赵梦鸾”的、已经明媒正娶地嫁给了洪状元的、有朝廷认可的“公使夫人”,终于还是免不了在她的“非今馆”的大门口,当众受到了那个不过是七品芝麻官的廖仁义的羞辱。 羞辱如警钟,如当头一棒,敲醒了她的“夫人”梦。 很平常的一次晚宴。 是一个名叫克林德的男爵过生日。他在社交界的地位并不很高,但他的夫人与彩云因为在多次聚会上相遇,彼此也还谈得来,所以已经比较相熟。这样的晚宴,洪文一般并不出席,任彩云玩去,但这一回,一来是拗不过好热闹的彩云相邀,二来则是既顾虑着这晚宴上还有另外一些达官贵人,比如那个叫瓦德西的娶了皇太子之密友玛丽为妻的伯爵,比如女儿有可能嫁与太子威廉的皮亚诺一家等等,同时也因为这个克林德在军中任有一定职务,还多少会一点中文,传闻说将来有可能派往中国使馆,所以尽管更想与根亚一起呆在书房里,但最终还是同意了同去。黄昏时离开使馆,吃喝应酬闲聊,到临近子夜时方归。 一行十数人,分坐四五辆大马车,彩云随他坐一辆,汪鸣荃、另二名参赞、洪銮、以及其他随行人员跟在后面的三辆内,浩浩荡荡地返回“非今馆”。 依照洪文向来的规矩,在马车抵达之前,一名小厮已经单骑返回使馆通报,让众人准备迎接公使归来了。 洪文讲究礼仪。他喜欢端架子摆场面。他每次进出使馆都要使馆工作人员为他“站班”──二三十个人,上至参赞武官,下至管家账房,有时人员因公务外出不够数,就把厨房里的阿福等人也叫出来,分列成两行,早在他进出大门之前,就毕恭毕敬地站好,以等侯着他的到来。 他这个规矩,要说起来倒并不是到了国外当这个钦差大人才开始新立的。早在苏州洪府,只是做一个闲居在家的洪老爷,他但凡进出,也一样要家里的仆役们迎来送往,只不过范围仅在洪府围墙之内,人数规模没现在这么大而已。 马车抵达了“非今馆”。 沿街的大门口已经挂好了四只大红纱灯。明亮的烛光,照亮了那扇早已洞开的铁门,也照见了两行分列于大门两侧的使馆人员。 两个仆役上前先扶了洪文跨下车。 然后两个佣妇搀下了彩云。 洪文还未跨步,彩云尚未站稳,两行队列中突然爆发出了一句吼叫声: “什么下三栏的东西,还要我来站班!” 说时迟,那时快,队列中闪出一名彪形大汉,先是往前跨一步,双目炯炯地瞪了彩云一眼,然后烈马似地从鼻子里重重地大“哼”一声,扭头就走。 洪文的反应并不慢。他立即认出这是个新从国内派来使馆的三等武官。他大喝一声: “廖仁义,你给我站住!” 廖仁义立即停住,而且转过了身来,梗着脖子,看着洪文。 洪文已经气得浑身都打抖了,但他的声音还是极为威严: “大胆放肆!本官外出归来,你凭什么就不能站班?” 廖仁义先是低了一下头,但马上又拧住了脖子,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说: “下官只给大人站班,下官不侍侯烟花巷里出来的人!下官虽然官小职微,但大小也是朝廷命官!” 他说完就一拂他那马蹄袖,转身大踏步而去。 明亮的烛光下,洪文和彩云的脸,一个涨得如一块红布,一个白得如一张纸。 两行站班人员,全垂头屏息,没一点声息。 汪鸣荃和阿福两人几乎是同时最快醒过神来。汪鸣荃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洪文,轻声说:“老师请进使馆!这种鲁莽小人,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阿福则从队列中闪出,对那两个搀着彩云的老妈子喝道: “呆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公使夫人扶了进去?” 彩云逃一般奔回卧房。 虽是小脚,虽是三四寸高的宫鞋,她跑得连两个天足佣妇都几乎跟不上。 她将佣妇们关在门外。 她伏在枕头上哭得气都透不过来。 她象是做过了一场美梦,然后还在梦中就挨了迎头痛击。 她用被子蒙了头,也还是在黑暗中看得见廖仁义那副狰狞的嘴脸。 她听不见自己的哭声,只听得见那震得她的头嗡嗡作响的话: “我不为下三烂站班!” “我不侍侯烟花巷里出来的人!” “烟花巷!” “下三烂!” 说什么“公使夫人”?玩什么“Party”?见什么德皇? 拍什么照片?学什么德语?当什么太太?彩云彩云,你永远只是个富彩云,你永远不是赵梦鸾,你永远让人记得你是个下三烂出身的小妾! 有人在敲门。 她知道不是洪文。洪文进房从不敲门。 洪文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看见他被气得头面全红。她听见他的声音都变了。她感觉得到那时候他浑身都在发抖。 是她害了他!是她使他丢尽了脸面!而他是个多么看重脸面的人啊! 她又嚎啕痛哭起来。 进来的是索菲亚。 索菲亚又有什么用呢?无非是绞了热毛巾,无非是象哄孩子一般轻轻地拍着她。 “我实在弄不懂你们中国人。”待她平静了一些之后,她说。 是的,彩云痛彻心肺地想,连我,也是在一点一点地懂起来的呀! 洪文独自一人,在书房内坐到几近天明时方归。 他的面前放着大堆的元史资料,但他一个字也没读。 先是气,后是恨,再就渐渐冷静了下来,开始反省,开始为以后的日子谋划起来。 大门口的当头棒喝,非但彩云不曾料想到,也是为洪文所始料未及。 洪文让那次成功的“Party”冲昏了头脑。 彩云非但安排得尽善尽美,而且在一个漂漂亮亮的亮相之后,很听话地退出了大厅。在洪文看来,这是既为他博得了一个出场彩,又不失大清传统妇道,分寸把握得不可谓不好。 他于是褪去了内心的疑虑,在她小产调养了一月之后,放心地常常带了她,出入于柏林的一些社交场所了。 这当然还因为是为了入乡随俗。洋人讲究带了太太出场。无论哪一国举办活动,送来的请柬上,都说是特邀太太同往。开始时不以为然,时间长了,与他们交往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非但习惯,进而又想,别国的公使出场,身边都有夫人,我洪文为什么就不可以也带一个?洋人又不来管你带的是正宗原配还是第几个小妾。况且我洪文的夫人,既不是见不得人的黄脸婆,更不是如你们的太太似的大肥婆,一出场不但能压倒群芳,而且还会用你们的话作点交谈,让你们不胜惊诧!特别是那一次应了德皇之邀,入宫作客,非但德皇和皇后交口称赞彩云的美丽和聪明,皇后特意拉了彩云的手与她合拍了一张相片,连素来以不苟言笑著名于世的“铁血首相”俾斯麦,竟然也面露微笑地说了一句“真可爱”!他洪文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洪文还被经了一个月的调养后格外娇艳迷人的爱妾蒙蔽了眼睛。 她终日无所事事,在吃喝玩乐中打发时日。她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不是在华丽的使馆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地当太太,就是在后花园的花花草草和潺潺流水中作郊外游。她轻松愉快,心满意足。一个月后洪文从书房搬回她的房间时,她唇红齿白,体态丰满,两只圆圆的大眼睛里,好象贮满了后花园小河里的盈盈春水。 洪文爱她爱得发了狂。 恢复了食欲的他也恢复了性欲。 饭桌上他胃口大开,床第上他老而弥坚。 他深信他得益于每日傍晚所作之“铁肾囊功”。 信则灵。 他很成功。每晚都能成功地与爱妾翻云复雨。 他中辍了他的《元史证补》,转而攻读了一番《房内秘术》之类的典籍。 他以理论指导实践,花样百出地使自己充分满足充分渲泄。 他而且针对彩云虽是娼妓出身,但其实只不过是供人泄欲之工具,对性事并不真正开窍之实际情况,循循善诱地对她加以引导,不久便十分飞跃地令他的床嬉伙伴学会了有层次的有高潮的品尝,从被动转为主动,进而倍增了他自己的狎戏之乐。 快乐而且有了成果:年轻而健壮的彩云马上就又有了身孕。 洪文志得意满。 洪文一时里忘乎所以了。 廖仁义这一闹,警示了他的忘乎所以了! 他猛地明白,忘乎所以的他,太疏忽了彩云的出身,特别是松懈了他历来的种种顾忌了!他给了彩云太多的自由。他任由她与索菲亚等洋女人们在使馆内外前呼后拥出出进进,喧喧攘攘咋咋呼呼,有时甚至还将那个不是伯爵的下等军官、索菲亚的未婚夫瓦德西和他的妈,召进“非今馆”的后园来,再坐了船到对岸去,弄些什么“野餐烧烤”之类。他本来是应该想到如此不守中国规矩的作派,早晚是会招致非议惹出事端来的! 不但如此,他终于清醒地明白自己一时里竟已忘了彩云所谓的“公使夫人”身份,其实只是一种暂时性的替代而已。他竟频频地带了她外出应酬,赴宴,参加“派对”,觐见德皇,前不久还让她陪着走了一圈,去了维也纳、巴黎和圣彼得堡!走走倒也罢了,但凡与她同进同出,竟也让她一起接受使馆上下在门口的站班,的确是太过份了! 他本来也是应该想到,正如那该死的廖仁义所说出口来的那样,身为朝廷命官,无论官职大小,给他钦差大人站站班,理所当然,可是给彩云,给这样一个出身的不是夫人的小妾迎来送往,谁能心甘? 廖仁义初来乍到,又是生性粗俚的一介武夫,所以说出了口,闹出了事来,可是焉知这使馆上下,别人不也是都这么想着,恨着,不平着!只不过是碍着他洪文,隐忍着而已! 廖仁义说出了“非今馆”人人想说的话! 这不给他洪文留一点面子的廖仁义,决非无理取闹。 大清官场之理在廖仁义这一边! 有理而闹比无理取闹更加可恨可恶,而且可怕! 洪文以后必得随便找个籍口,削了他的职,打发他回国去! 洪文必得改过自新! 洪文想明白了一切,这才从书房返回卧室──他想,那可怜见的小人儿,怀着他的洪氏后代,还是不能让她哭坏了身子的。 他温和地劝慰半醒半寐地等了他一夜的彩云,跟她说,一个粗人,不计较,该象我老爷一样,没事似的,不是照样看了一夜的书吗? 卧室内的恩爱一如既往。 但洪文从此便强调彩云身孕日重,不便外出,再不让她出面参与社会交际。 德官生后,彩云全力抚育洪氏幼女,基本上足不出户,一直到临近回国。 廖仁义在“非今馆”呆了不足半年,就被洪文开革遣返。 十七 归国的行李,全都打点好了。 可是一直到临离动身只有十来天了,该向慈禧太后进贡些什么礼品,还是没有最后确定下来。 “这些鼻烟壶,都是挺精巧的,”彩云说,“而且还配套,送太后不行吗?” 洪文笑了起来: “亏你想得出!鼻烟壶是男人玩的东西!送进去说不定还要问你个欺上之罪!” “那就送皇上。” “皇上不喜欢这一套。再说,我送到宫里的的那份交界图,已经算是千金难换的无价之宝了!” 洪文从俄国人那儿终于弄到了据说是秘藏于内宫的“中俄交界图”。他与根亚两人化了许多功夫,参照了许多其他国家包括清廷自制的版本,将那破破烂烂的地图重新描画勾勒了一遍,然后送至柏林最好的刻印馆翻印,限定制作四份,两份留存自己手中,两份派了专使回国,递交给了内务府。据返回柏林的专使说,光绪帝对洪文的这一着非常欣赏,还说过一句: “朕没白送他出洋一次。” 洪文明白自己这次回国,皇上是很可能要委以重任的,但那个作派保守的太后,会不会从中作梗,就很难说了。他不敢掉以轻心。 “鼻烟壶可以送李公公李莲英──送他跟送太后是一样的。”彩云说。 “呵!亏你提醒,差点漏了他!不过这位公公心气高得很,只是一套鼻烟壶怕不够。” “再加一架自呜钟。反正我们有两架呢!” “那么太后的呢?这自呜钟不是打算送她的吗?” “这样的东西,太普通,太后宫里怕是早堆成山的了!” “倒也是……” 朝中作官的人全都知道,西太后不喜欢洋人,但喜欢洋人的东西。她特别喜欢娱乐性的物品,比如钢琴、照相机、自呜钟之类,于是但凡出洋返回的,纷纷觅了进贡,宫中的确早已收藏了许多许多了。再买同样的东西送去,等于不送。 可是再要猎奇搜怪,非但艰难,而且也保不住会犯了这喜怒无常的老太后的什么忌讳,拍马拍到马脚上,反生祸端。 “把我这副牛奶珠子送上?”彩云指着自己的耳朵说。 洪文笑着说:“你呀你,女儿都已二三岁了,怎么自己还是没长大?且不说你这是已经戴过了的,再不得送与他人,就算是崭新的,堂堂太后,还能在乎你这么一副?” “很贵重的呀!我好不容易才……”彩云抿嘴一笑,“私藏了下来的呀!” “贵重?听说过太后用来镇墓息壤的珍珠串吗?” “呵,在京时倒是听说过──说是由十八颗大正珠和无数的小珠美玉结成了的一条手串,价值连城的,放到东陵去了。” “那你就明白了吧?要说贵重,谁能比得上太后的东西贵重?──送太后的东西,只求个稀罕,只求个与众不同……” “稀罕?与众不同?……”彩云想了想,说,“待我明天去参加索菲亚的婚礼时,再问问她……” “还要问她?”洪文不屑地说,“这三年里,她给你出的怪里怪气的主意还嫌少吗?” 彩云笑道:“老爷你自己说的,要稀罕些,与众不同些,那不就是要怪里怪气一些吗?” 因为这索菲亚毕竟待侯了彩云三年之久,后来又帮着照看德官,也因为反正彩云马上就要回国,在德只有个把星期了,洪文终于网开一面,同意彩云带了德官,到柏林郊外瓦德西的家乡去,参加索菲亚的婚礼。 洪文自己说什么也不肯同去,而且不允许彩云在乡下宿夜。 “再晚也得返回‘非今馆’,”他板着脸说,“我不想带什么闲话回国去。” 完全是一次私人活动,彩云自己又会说德国话,所以使馆没派什么人陪同,彩云只带了一个阿福,一个小葵,再有就是那四个洋丫头,分坐三辆马车,大清早就出发了。 马车沿着莱茵河不快不慢地行驰着。 初冬的德国,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雪。莱茵河尚未冰封,但郊外那广袤的田野,却早已是满目皆白了。没有风,只有雪后的太阳,阳光映着白雪,显得格外明亮。 彩云抱着德官,坐在外面罩着棉套、里面升着铜火炉的马车里,隔了一层玻璃窗,一路欣赏着雪景。 她很开心,很轻松。 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她如今只要一走出那豪华的、舒适的、曾经让她当成了天堂的“非今馆”,竟就象出了牢笼一样。 她身边只有德官。只有德官就足够了,她的心也象解开了一重又一重的锁链一样。 在口齿伶俐这一点上酷似彩云的德官,一路上也开心,也轻松,趴在玻璃窗上不肯离开,而且在喋喋不休着。 “妈姆,德官去看索菲亚阿姨,是吗?” “是的,看索菲亚阿姨结婚去。” “妈姆,结婚是什么?” “结婚嘛,结婚就是索菲亚阿姨跟瓦德西叔叔,一直住在一起了。” “德官也要结婚。” “是吗?德官要跟谁结婚呀?” “德官也要跟索菲亚阿姨结婚。” 彩云一面笑,一面心里却有点凄凉。她明白女儿是想念那个从小伴着她的索菲亚了。索菲亚一个星期前就离开了“非今馆”,既是为了筹办婚事,也是因为彩云即将归国,她的聘期,已经满了。相处三年,彩云又何尝不象小小的德官一样,从心底里不想离开她呢?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德国少女,不仅仅是个“陪伴”,更是个无话不谈的密友!彩云从她那里,岂但是学了德语和英语,更是学了不少作人的道理!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当她向洪文提出继续聘她,携了她一同回中国,而且索菲亚也表示可以与瓦德西商量推迟婚期时,洪文态度十分坚决地拒绝了。他素来对这个洋女人没有好感。不说别的,他对于她每次与人说话都喜欢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就极为不满。他认为彩云后来也不如以前那么低眉顺眼,就是受了这个洋女人的影响。 “妈姆,德官要索菲亚阿姨,德官现在就要……”德官有点困倦了,躺在彩云的怀里,嘟囔着。 彩云哄着她: “乖女儿,索菲亚阿姨住得远呀,睡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迷迷糊糊的小女孩突然睁大了眼睛问: “妈姆,中国也远吗?” “呵,中国?中国还要远,远,很远很远……” 德官哭了起来。 “德官不要去中国,”她抽抽噎噎地说,“德官不要去,德官怕……” 彩云的眼泪突眶而出了。 “妈姆也怕,”她在心里喊着,“妈姆想中国,想你的外婆,想你的太外婆,可是妈姆还是怕……妈姆太害怕了!” “夫人,能不能听我一个建议?” “索菲亚,你的建议,总是我乐于接受的。” “你觉得我们这里怎么样?” “呵,太美了!我太喜欢这里了!” “你跟我们相处,能习惯吗?” “索菲亚,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个人什么都能习惯──更何况,我发现你们这里民风特别淳朴,人人都象你和瓦德西一样,热情,开朗,诚恳,平和……真的,今天我跟大家相处了一天,太愉快了!” “你有没有发现,我们这里的小伙子,都特别地喜欢你?” “索菲亚!” “你知道吗,瓦德西的那个朋友,就是来参加我们婚礼的席勒少校,都对你着了迷了!他不但眼睛总跟着你转,还发狂地爱上了你的小德官,总让她骑在他的脖子上……” “索菲亚,我看见了……” “夫人,别回去了,留在这里吧!” “这,这可不行,洪老爷说过的,今晚一定要赶回去。” “夫人,我不是说只留今天一晚,我是说你一直留下去,再不要回那个‘非今馆’了!” “什么?” “不但不回‘非今馆’,而且也不要回中国去了!” “……” 彩云目瞪口呆了。 “夫人,我虽然没有去过中国,但是,我在‘非今馆’里工作了足足三年,我就好象在一个缩小了的中国呆了三年一样!”索菲亚一双碧蓝碧蓝的大眼睛望定了她,口气是异常地冷峻,“我已经非常非常地了解你在中国的地位,而且能够设想出你回国之后的处境了!我为夫人的将来担忧!我甚至还为我可爱的小德官的将来担忧!夫人,今天是个好机会,只要你同意,我和瓦德西,还有席勒少校,可以尽力为你效劳──你和德官,还有阿福和小葵,马上就可以远走高飞!” “不不,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你可以从此摆脱强加给你的屈辱,你可以象那个尊贵的玛丽夫人一样,找到真心爱你而且又尊重你的男人,你可以重新建立幸福的家庭……” “不不,洪老爷不能没有我……” “夫人,请原谅我提醒你,洪老爷还有另外两个女人。” “我,我也不能没有洪老爷……” 索菲亚定睛看住彩云。 “夫人,你真的这样爱他?” 彩云闪开了眼睛回答道: “是的。” “夫人是爱他这个人呢,还是放弃不了他的金钱和地位?” 彩云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头来,看着索菲亚说: “让你都说对了,我亲爱的聪明的索菲亚。洪老爷对我十分宠爱,这你应该是看得出来的。我对他也一心一意,这你也可以看得出来。不错,他管我管得很严。连今天这样的日子,他也不许我在你这里过一夜。但是你要知道,我们的中国男人,要是宠爱自己的妻子,就是这么严加看管的。而我们中国女人,讲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有遵奉‘三从四德’才是美德。洪老爷这样对我,我不应该怨恨,而应该……应该象刚才在你们的教堂里的牧师所讲的那样,感到幸运,感到知足,从心底里感谢上帝才是。更何况,索菲亚,你知道我的过去,象我这样的人,能嫁给身为状元、身为出使四国的钦差大臣洪老爷,我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我哪里还能有这个勇气,放弃我依靠了他才得到的一切呢?我虽然只是一个小妾,我虽然地位很低微,但是比比我的过去呢?比一比我的过去,我已经是从地狱升到了天堂了!而把我从地狱救了出来的,不是别人,就是洪老爷。索菲亚,我怎么能够背叛了我的救命恩人呢?” 她说完就吩咐阿福准备返程的马车。 始终默不作声的索菲亚到了与她吻别时才开口。 “我永远敬重您,夫人,”她说,“但是你错过了一个人生的机会。你将来会懊悔的。” 有意思的是,赛金花这个人,终其一生也没有对自己所作的事有过哪怕是一丝的懊悔。 懊悔其实是一种觉醒。 赛金花不拥有懊悔。 “玩得开心吗?” “挺开心的──他们的婚礼真有意思,牧师证婚之后,新娘新郎马上就要亲嘴,当众亲……” “哼,野蛮!” “教堂里的唱诗班唱得真好听,大家都穿得漂漂亮亮的,索菲亚穿上雪白雪白的婚纱,好看极了……” “新婚大喜,竟穿白的,不是象出丧的孝服一样了吗?洋人这一套名堂,也实在是怪!” “呵,说起这怪,我可真的在那里觅着可以讨老佛爷欢心的稀罕东西了!” “是吗?说来听听。” “我跟德官,在那里坐了滑冰车,老爷你知道那种滑冰车吗?在柏林街上我也看见过的。” “我没注意到。” “我可是早就想坐一坐了,这会在索菲亚那儿,试了试……” “把你疯的!” “好玩极了,从那小山坡上往下滑,嗖嗖的,又快又平稳!..... 老爷,我坐在那上面就想,北京天气冷,常下雪,老佛爷的颐和园又是在西郊,有水有山有斜坡的,我们买一架送进园里去,老佛爷肯定高兴!” “嗯……” “再有,今天因为莱茵河还没冰封,瓦德西的一位朋友……也是个军官,叫席勒的,下午就邀了我们去坐小火轮,带涡轮的……” “不象话!不是让你去喝喜酒的吗?怎么又是滑冰,又是坐花船的……” “什么呀,小火轮才不是花船呢!那是人家的交通工具!我发现那船虽然不大,只好坐四五个人,但开起来却飞快飞快的!老爷你想,颐和园里的昆明湖有多大?要是送一个给太后,不定她有多高兴呢!” “这倒也是……只是恐怕太笨重,难带。” “老爷,别忘了我们还是坐‘维多利亚’回去的,那船的底层货舱,比‘非今馆’的大厅还大!” “嗯……” “我问过索菲亚,还有瓦德西和席勒,他们说,这两件家伙虽大,但化的钱却不会太多。老爷,这样两件礼品,比起什么鼻烟壶自鸣钟来,气派可就大得多了!” “不错,”洪文说,“你这一趟倒是没有白走!洋人倒也有出好主意的时候。” 彩云笑笑,没有接这个话头。 洪文从海外带回的这两件礼品,果真很讨得了慈禧太后的欢心。 圣旨不久就下达,文官出身只对修撰元史有兴趣有研究的洪文,被委以兵部左侍郎即相当于当今国防部副部长的重任。 十八 回苏州的第二天,彩云就带了德官,回石路的娘家探望母亲。 天刚蒙蒙亮,她就让阿福备了轿子,只让小葵跟随,离开了洪府。 这么早就出门,逃似地。 不光是想家,想娘,想弟弟,也是为了逃开那个王夫人,逃开她那个令彩云再也不能忍受的“请早安”仪式。 三年不见,她老多了,瘦多了,丑多了。她穿了一身应该是出客时才穿的状元夫人大礼服,板着脸坐在那个又阴又潮的正厅里,与自己一别三年的丈夫见面。彩云明白她这是为了强调她的正式身份,有点象是要向大众说明她已收回了一件曾经出借了出去的东西一样。她还装腔作势一本正经地接受彩云和所有出国返回的大大小小随同人员的拜见,隆重得好象彩云两年前在柏林时看到过的威廉二世加冕典礼似的。她的语言跟她的人一样干枯而乏味,苍老的声音不知怎么地变得带上了颤音,让人想起瑟索在北风里的树叶子。不知是什么原因,彩云这一回见到她,再也不觉得可怕,倒反更多地感到了她的可笑,甚至可怜! 说起来倒也是可怜:那跟他的爹一样地书呆子、却没有他爹的才华和能力的洪杰,三年里吐了好几次血,后来到上海租界里的仁济医院去查了一次,已经确诊为肺结核病了。洋人叫肺结核,中国民间就称痨病,是绝症。独生儿子得绝症,还能不把这当娘的愁老了? 可怜的洪杰,一面止不住地轻咳着,一面向彩云投去善意的微笑。 “我该写封信给索菲亚,”彩云暗想,“问问她,德国有没有好一点儿的药!” 洪杰身边的陆家千金陆虹仙却浮着一脸的奸笑。 “过来过来,”她向小德官招着手,“让嫂子看看,究竟长得象谁呀!” 彩云马上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 “呵,总算没有红眼睛绿眉毛。”她又说。 “你这是什么话!”连王夫人都觉得听不过去了。 陆虹仙却不慌不忙地对蹙了眉头的公爹说:“我可没敢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听人家说,吃哪方的水,就要象哪方的人哪!“ 虽然是愈描愈黑,却谁也无奈她何。 很少有笑容的王夫人,只有在小德官被小葵抱了进来,到她的面前喊了一声清清楚楚的“母亲大人”,才咧开了嘴,真诚地笑了起来。 她喜欢这长得酷似洪文的小女孩。 见到德官,她不由得要想起她曾经抱过几个月的小孙女儿。 她的陪嫁丫头,洪杰也很是喜爱的少姨奶奶阿芬,死于难产。 还是要怪那奸刁促侠的陆虹仙。阿芬怀孕时就受尽了她的折磨,难产时又是她坚持着不肯送洋人开的西医院。听说洋人会开膛破腹,象这样的难产,母女都是可以保平安的。 留下了一个很弱很弱的小女孩子,不久便夭折。 她只当了几个月的奶奶。 幸而还是有了德官,一个与洪老爷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人儿。 而且一声“母亲大人”叫得何等的亲热! “好孩子!”她说,同时也给了彩云一个微笑,“你教得不错,很懂规矩的。” 她自然不会知道,为了这个称呼,彩云真是煞费了苦心。 在返回中国的“维多利亚号”上,彩云努力教会了德官。 按中国礼法,德官应该称王夫人为“母亲”,称彩云为“姨娘”。 彩云可以服从前者,但决不能容忍后者。 她有办法。 她的女儿会德语。 她让女儿用中国话喊王夫人,用德语喊她这个亲生母亲。 “妈咪!”女儿亲亲热热地喊她。 “怎么是这么个叫法?”王夫人皱了眉说。 “她就是在叫我姨娘,”彩云说,“外国话里的‘姨娘’,就是‘妈咪’。” “猫叫似的。”陆虹仙说。 “唉,洋人的话,就是这个样子,”彩云进一步解释道,“喊老爷的话,听起来还要怪里怪气呢──德官,喊你父亲!” “台弟!”德官说。 厅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洪文有点尴尬地说: “生在外国,丫头奶娘都是洋人,没办法。往后改罢!” “不改!”彩云在心里想着,“只要有我在洪府,女儿就得喊我妈咪!” 一早就回娘家,是在头天晚上就得到了洪文的同意的。 顺理成章地,洪文要到王夫人的屋里去过夜了。 彩云无所谓。真的无所谓。她刚回到了自己的偏房,有许多事要做,有许多事要想。她已经从王夫人口中知道奶奶去年春上过世了,洪文的二姨娘则死得更早些。三年时间里,奶奶、二姨娘、阿芬,一共去了三个,她第一次感到生与死之间,似乎没多少矩离。她很想一个人在屋里痛痛快快哭一场。她决定明天一早就回娘家去,跟着母亲去给奶奶坟地跪一跪。她还得打点一下从国外带回来送给家里人的礼品。洪文晚上不来缠她,她反而感到轻松。 倒是洪文,好象真的很无可奈何,老大不情愿似地。晚饭之后,借口说是要到彩云那里取一点东西,耗子似地钻到偏房来了一会儿。 “没法子的,”他讪讪地说,“总是……” “总是原配夫人,对不?”彩云笑着说。 “你别……别不高兴了,明天,或者后天,我一定过来。” “这我哪里会,”彩云还是笑眯眯地,“人家倒底也守了三年的空房了!” “咳,开什么玩笑,我哪里还会跟她……要不,我们这就来.....?” “不不,老爷可得保重身子!”彩云急忙躲开,说,“多谢老爷还再来我屋里看一看我……老爷,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说,说,老爷什么都答应你了!” “我想明天一早,就回石路看看。” “咳,这有什么答应不答应的?为国要忠,在家要孝,出门这么长时间,理所当然的,该回去,该回去!” “我是说,我一早就要走……我走的时候,老爷和夫人大概还在春宵帐中……” “嘿,又来了又来了!” “老爷,”彩云很认真地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告诉你,我走得早,势必就不能给夫人请早安了……而且我已经听说,在我们出国的三年里,夫人因为体力不支,难以起早,那个请早安的礼节,早就取消了──我就怕夫人见我回来,重新又要恢复起来。” “嘿嘿,恐怕是会。”洪文说。 “夫人岁数大了起来,老爷你是看见的,气色也大不如前了,老爷是不是劝劝她,这一大早的功课,还是免了罢!” “行啊,我试试。” “谢谢老爷!要是这样,往后老爷到我这里来的时候,我也可以多陪老爷睡一会儿了。” “对对,我劝劝她。” “我母亲从来也没见过德官,我想明天带了她一起去。” “行啊行啊,快给我过来,我都等不住了…… ” 姑苏之晨依旧。 天已亮,阳光尚无,空中如浮着一片白雾。 鸭蛋桥依旧。 陡陡地上桥,颠颠地下桥,便是坐在轿内,也知道足下依旧是那一块块七撬八裂的台阶路。 一沟春水依旧。 窄窄的,清清的,满满的。早上这个时候,正涨潮,彩云知道。 返航的花船依旧。 飘来欢声笑语。飘来脂粉艳香。叫条子的出条子的都是一夜辛苦,该是回去睡觉的时候了。 长袍马褂短袄红裙依旧。满耳吴侬软语依旧。正在涮洗的马桶中盛了蚬壳哗哗地响着依旧。一条河内只隔几步就有人正在淘米准备熬粥依旧。 再没有袒胸的夜礼服,再没有戴了宽边的饰了花边系了飘带的遮阳帽的淑女,再没有硬领衬衣外罩笔挺笔挺燕尾装的绅士,再没有了洁白瓷砖砌成的卫生间,再没有了奶油“气死”,再没有“yes or no”。 彩云抱着还在熟睡的德官,从软轿的小窗往外张望着自己阔别三年的家乡。 她说不出她是感到亲切呢还是陌生。 她也说不出她是觉得了愉快呢还是厌恶。 轿子经过石路最热闹的街市口时,彩云看见了三五成群的一些年青女子,一律的短袄长裤、腰系围裙,匆匆地赶着路。她知道那一定是些织布女工。她听洪文说过,有个叫张之洞的洋务派人士,不但在广州设立了枪炮局,在汉口筹建着铁路,而且已经在上海、苏州、南京等地开办了不少织布厂。王夫人说,石路就有一家这样的厂,洪府有两个外雇的丫头妈子,都辞了差事进厂去了。 要是这姓张的早十年开厂,或者说自己晚十年出世,她赵彩云,还会上花船去吗?她还会上了阿富妈的富春馆二楼,去让那个杀千刀的统带点那次该死的大蜡烛吗?她会不会也象这些系了围裙赶去上班的女工一样,靠了自己的双手,出着苦力养家活口? 彩云给自己提了这个问题,却又马上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会。 她长得这么漂亮,她珍爱自己的漂亮,她不会肯让太多的辛苦糟蹋了自己的漂亮; 她喜欢吃好的穿好的戴好的,出苦力当女工不会带给她这一切; 她爱出风头爱支使人爱玩爱摆阔,只有嫁到了洪家才有洪文来供她终身; 她要是会出了苦力养家活口,她一个月前哪里还会随了她的荣华富贵的丈夫回国来? 索菲亚给她描绘过自由尊严的前景。她可以在那美丽的莱茵河畔作一名普通军官的太太,操持一个不大不小的庄园,以她并不讨厌的面包和“气死”为主食,有“Party”的时候穿她心向往之的坦胸礼服, 生儿育女,再无人称她为“烟花巷”里出来的“下三烂”! 但是这一切,要以放弃她那上品爵位的丈夫,放弃她那现成的养尊处优的生活为代价。 她当时就断然拒绝了。 索菲亚说得对,她不光是因为舍不下洪文。 纵然是小妾,她毕竟还是拥有了如此舒适的生活,还有金钱! 她的膝头,一个不起眼的手袋里,此刻就放着装了她这三年积攒下来的私房钱! 她不但自己在状元府里吃喝不愁,她还可以使她的娘家人从此免去拮据贫穷! 她还有什么可以想不开的? 她抹去了那个涌上心头的问题,也就抹去了脸上的那一丝苦笑。 她不是一个喜欢自寻烦恼的人。 奶奶的神主牌位,立在小楼堂屋正中的长条香案上。 母亲说,奶奶没生什么病,只是熬不起对彩云的思念,一天天地萎下去,萎下去,说话愈来愈少,昏睡愈来愈多,有一天的早上,突然地高喊了一声“彩云!”,就断了气了。 彩云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哭了一场。 母亲倒不太见老。因为家境的改善,也因为用了一个丫头代劳,她有些发胖了,额头的皱纹反而拉平了不少。 她爱不够地抱着德官,左瞧右瞧,一口咬定说彩云小时候,也是这么个模样的。 德官有点怕陌生,彩云就吩咐那个小丫头抱了出去玩玩。 丫头一走,彩云就问母亲: “奶奶去世,洪府里的王夫人,有没有派人前来吊唁?” 头天晚上,在洪文面前说起彩云家的丧事,王夫人的口气似乎是已经很仁至义尽地尽过了大礼似的。 “人,是来了一个的,”母亲低下眼睛说,“送来了五十两银子。” 她没敢说,送钱来的老妈子,门都不肯进,递钱时好象就在打发叫花子。 “五十两?”彩云冷笑一声,“那是她付给随老爷出国的丫头妈子的一个月的工钱,只够买一副白皮棺材葬到乱坟堆里!堂堂洪氏掌门人,亏她拿得出手!” 母亲连忙转开话题。 “幸好你临走时,留下了那些钱,”她说,“棺材用了梓木的,坟,修在横泾的凤凰岭,”母亲说,“钱是花得多了些,但都说那里风水好,特别是对后代好,利发。” “利发?什么叫利发?” “风水先生的话,就是可以让后辈人发财,发达,发儿发女,什么都发。” 彩云笑笑,转头找兄弟。 “阿祥呢?他的喘病好了点没有?” “总去上海请西医看,好多了。知道你要来,去‘陆稿荐’,买今天新烧的乳腐肉了,你爱吃。” “还没给他娶亲?” “人是定下来了,彩礼也早已送了过去……” “定了谁?” “还记得那个曹祖楣吗,过去跟我们一条巷子里的。” “怎么不记得?”彩云忍不住笑了起来,“洪老爷现在还跟我开玩笑,说他是我的青梅竹马呢!” “可别笑话人家,”母亲说,“前世里一定是欠了你的,到现在还没结婚……你不在的时候,他常来走动──你弟弟身体不好,许多重活干不了,都是他帮的忙呢!” “是吗?他这些年……在干些什么?” “先是在上海的一家机器厂里学个什么工,后来又到租界的海关上干过,前不久,刚到北方唐山去,说是那边的铁路缺人,工钱给得很丰厚的。” “是吗……那我还是跟他错过了……咦,怎么谈起他来了,不是在说阿祥的婚事的吗?” “瞧我这糊涂!阿祥定的亲,就是他的表妹,他的姨表妹呀!” “是吗?那是个终日里拖着两条黄脓鼻涕的丑丫头!” “哎呀呀,我们住在那条巷子里,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小妹,今年都十七八了,早就出落得花枝儿一般了!” “是吗?……”彩云一下子有点走了神。 这拖鼻涕的小女孩子都已经十七、八岁了? 十七、八岁,这是彩云平时对别人,包括对自己的丈夫洪文谎报的年龄! 彩云实际上是多大了?彩云实际上都已二十六了! 岁月流逝得可是真快呀! “……他们表妹家,父亲死得早,什么都是祖楣作的主,他起先怎么也不肯多要彩礼,”母亲还在絮絮地说着,“可小妹家弟妹多,老妈又多病,我们怎么能白要人家一个姑娘呢,你说是不是?” “是呀,没错。” “还是幸好你留下的那些钱,我是按着这里的通常规矩,稍重些,把彩礼给送去了……这三年里,奶奶的丧事,阿祥到上海跑来跑去地治病,他的婚事,平时的花费……全仗了你那些银子了!” 彩云笑笑,说: “妈,我又给你挣了些送来了。” 在母亲的卧室里,彩云打开了她随身带来的手袋。 “这些银票,”她说,“上海英租界的银庄里,当场就可以兑换。” 初识文墨的母亲看了看数字,吃惊地说:“呵,有这么多!” “多什么!不过几千两,一万都没到!在洪府只是九牛一毛!” “你,你,”母亲嗫嚅着,“是怎么……拿出这些来的?” “怎么叫‘拿出来的’?我又不是偷他们的,抢他们的!统统是我自己省下来的!”她说着,将袋里的首饰稀里哗拉地倒到母亲的床上,“老爷给我零花的钱,买首饰的钱,我不花,我少买几件,不就行了?” 她没说谎。她只是没告诉母亲,为了她总是到管账的洪銮那儿去支钱,洪銮向洪文密告过一次,说“嫂子”花钱如流水,过于奢华了些,还煞有介事地劝洪文对她要严加管束些。他没料到他那堂兄一到了彩云的床上,马上就把他的忠告叛卖给了彩云。彩云第二天侯了洪文出门去,叫了他来狠狠地训了一顿,让他想想清楚,既然他这回到德国来,全是仗了她这个嫂子在大哥前说了好话,那么,他若是不想再在洪老爷这里干下去了,也尽可以放心大胆地得罪她,这才让他从此便不再多管闲事。经了这一事,彩云算是认清了这个原来很得她好感的洪銮了。 “可这些,”母亲望着床上那一堆黄黄白白,说,“也真是够多的了!” “多什么呀,妈!我只是拿过来一小半,留下的,比这多得多!那个王夫人,好大一个首饰箱,全装满!洪府这两年是官运财运一起来......老爷说,全是因为我八字好,给他们洪家带去了好运呢!” “这么些,怕是也值好几千两银子了吧?” “嘻,妈你不识货。光这一副牛奶坠子,就起码三千两。” “是吗?真好看,何必拿过来呢,你平时可以戴着。” “唉,我姆妈实在真是太老实了!这些昂贵的东西,我怎么能在王夫人和陆虹仙里那里露了出来?露了出来她们还不把我生吞活剥了呀?这副坠子,我只是因为出国时想开办戴,才留在了我这里,按理在上次从北京回来时,就该藏到你这里来!都收了起来吧,别看这一小堆东西,比那些银票可值多了!” 她又拿出了一个小巧玲珑的金色小钟。 “这是我的伴娘送我的生日礼物。妈你看多有趣,里面有十二个小金人呢!” “呀,一个丫头,还送得起这么好的东西!” “嘻,什么丫头呀……妈你不知道,人家那地方,才没那么讲究的贫富尊卑呢!……妈你收好了!” “好好,我会收好的……彩云,洪老爷知道吗?” “他这个人呀,什么都聪明,就是不会理财──所以家里就让那个王老太婆一把抓了!” “彩云……” “什么事,妈?” “你听娘一句话,为人要知足,处世要本份,千万别过于张扬了......” “我怎么了呀,妈?” “我听你……你对那个王夫人……” “我对她怎么的了?”彩云平时温和柔顺的脸,一下子变得凌厉起来,“我不就是背地里在自己的娘家,喊了她一声‘老太婆’吗?她比你还要大好多,这么着喊她又有什么错?喊这个还是客气的呢!”她大喘了几口气,又说,“妈我跟你说,老天有眼,我受她那个窝囊气总算是可以受出头来了!洪老爷这回到北京去交差,十之八九是可以留下去当京官的了!老爷离不开我,我又有了德官,我肯定是可以随了老爷一起去!谢天谢地,我总算可以逃开那个王老太婆坐镇的洪家老宅了!我但愿这辈子再也不要回到那个闷得死人的鬼地方去!” “可是,”母亲说,“王夫人,不会也随了去?” “妈呀,阎王爷肯舍弃了自己的阎王殿?”说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哎呀,彩云你这张嘴!” 母亲也笑了。 彩云完全是自作聪明。 洪文升任京官,当即在东城史家胡同买下一座深宅大院,举家北迁。王夫人、洪杰、陆虹仙、管家老福贵、厨子阿福、由王夫人作主许配给阿福的小葵,全班人马一个不拉地,全都到了北京。 彩云依然住她的东厢偏房。 洪府只是免除了那个“请早安”的仪式──那也只是因为王夫人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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