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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春日红桃恰当时腊月寒梅正吐艳 中下签” 彩云已经将这签文细细地读过许多遍了。 洪文有点不太舒服,每天晚间从衙门回来就有点恹恹的。她今日一早就到这关帝庙来,烧了头柱香,然后很虔诚地跪在香案前,一心想着洪文,代为他摇了许久的签筒,求得了这张签。 签文很好懂。 但是她有点纳闷。 从签文来看,这该是个好签。 又是“恰当时”,又是“正吐艳”,热闹而红火,太吻合洪文现时的情况了。 这样的签,怎么归到“中下”里去了? 来京已经两年有余。洪文官运亨通。先是采办军火,仗着在国外三年建立的关系,干得很顺利;后又为太后督修东陵,兢兢业业地按期完成,李莲英来验收,竟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来。军火的事深得锐意革新的光绪帝之赏识,修陵的事又很合了西太后的心意,不久就传下旨来,加封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旋即被派往京城内的天坛整修工程作总监理。全是肥缺且不说,皇上和太后还常有额外的赏赐,──这不正是“恰当时”和“正吐艳”么? 可是为什么又归属到“中下签”一类? 彩云望着那“中下”两字,如骨鲠在喉。 在坐软轿回家的路上,她又细看了一遍签文下端的那行小字。 “婚遂 子来迟 不宜迁 讼胜 失物无虞 归途中” 这些也都没什么不好呀,她想。 问婚姻则婚姻成──洪老爷的婚姻自然是早就“遂”的了。会不会再交桃花运?咳,笑话,他如今忙得很,两三年里连他那尚未完卷的《元史证补》都搁置一边了,哪里还有这份闲心! 问生儿育女?这条签文倒是说得很准:老爷是五十岁后添的德官,而这个月自己的经期,却又已过了好几天了! 这回但愿能生个儿子。生个儿子,洪氏后裔就不么单薄了! 对了,“不宜迁”之说倒是挺适用于那王夫人的。 她根本就适应不了北京的水土。她从南方迁往北京时正是风沙最大的四五月份,结果住下第二天就口唇干裂,第三天鼻子出血,只好天天喝大碗大碗的芦根汤去燥生津。不但如此,她还跟洪文一样不喜面食,不同的是洪文吃多了要胀气放屁,她却吃不了多少就会跑肚拉稀。要不是彩云专门为她而备下天津小站地方出产的粘软大米,光是这北方的主食麦面,就得把她给赶走! 最后把她赶走的是北京最漂亮的秋天。天高气爽地,她却莫名其妙地发起了“风疹块”来,一团一团地发在头面上,脖子上,有时还会连成片,整个脑袋成了无锡地方出产的胖泥娃娃。她匆匆从北方逃走,回到洪氏姑苏老宅。据说她一踏进那阴森森的洪宅就风疹全消,胃口大开,什么毛病也没有了。 她从此就只到北京来过冬天。冬天还是北方好过:史家胡同的大院子是照了东北关外地方的式样盖就的,每间屋里都砌了暖烘烘的火墙。王夫人是知道哪里可以过得更舒服些的。 不来北京她不放心。她一来就一本正经地整顿家务。查账,清点物品,训斥丫头妈子仆役厨子,有时当然还训彩云,甚至训洪文。整个洪府都只好忍气吞声。 好在只要四五月间风沙一起,她就不得不急忙又回她的南方去,象那种飞来飞去的野鸭子似地。 她是个最不喜欢外出活动的人,可在年老力衰之时却因为丈夫的升迁而要南来北往地备受颠簸之苦,这不真是命中注定了的? 那么什么是“讼胜”?并没跟人打什么官司呀! 什么叫“失物无虞?”家里似乎也没丢什么东西。 什么叫“归途中”?洪府无人出远门。 况且,又“胜”,又“无虞”,又能“归”,岂不都是好事? 那么又为什么不是“上上”,甚至连“中上”、“中中”都轮不上,要打到“中下签”里去了? 彩云不是状元。她只是状元的小妾。她那点文化,理解不了这些神神道道的占文。 她想,今天那个号称“小才子”的曾惠照不是又要来吗?得便不妨问问他。 晚餐又是近十人。 洪府每日的这一顿晚餐,偌大一张圆台面,总是坐得满满的。 洪文好客。他虽不是日进斗金,但财运正旺,招待得起。 洪文喜欢在晚餐桌上边吃边聊的气氛。他一顿晚餐总可吃上两三个钟头。一道道的菜上来,一个个的话题谈,在吃饱喝足的同时,了解了京城内外朝野上下的许多新闻,一整天的疲累,也都在品尝美味佳肴和海阔天空的闲聊中消除掉了。 洪府的晚餐且又非常地吸引人。掌勺的厨子阿福是从南边带过来的,人虽憨,却天生是个作厨的料,自从随同出国回来之后,专派到姑苏的“松鹤楼”里去学烧苏锡维杨帮菜肴,没多久就真正出了道了。更难得的是他因为在外国呆过,还从洋人那里学得了做点心的招式,到了北京,便就地取材地用麦面和六谷粉等粗粮,弄出各种稀奇古怪精致小巧的糕饼来。那酒饭之后的一道甜点,比皇城根下“仿膳厅”里做的,还要可口! 洪文在京又多亲朋好友。 他既得皇上信任,又讨太后喜欢,一时里成了在京江浙派的首领。平时里前来拜谒的极多,晚餐桌上贵客更是不少。连红极一时的徐桐老头子,也曾亲临洪府,带了他的儿子徐承煜同来,吃过一顿晚宴。只是那徐承煜非但贼眉鼠眼肆无忌惮地总盯着彩云瞧,趁无人注意时竟还在桌子底下用脚使劲踩住了彩云的小脚,搓揉了好一番。彩云晚间告诉了洪文。洪文大怒,用官话骂道: “这王八蛋!早就听说不是个东西,礼义廉耻全无的,果然!他妈的,打……” 他本想说“打狗也要看主人”的,话到嘴边发觉不妥,才咽住。但从此虽然明知徐家在京城势力甚盛,许多人巴结都巴结不上,却再也不发那共进晚餐之邀请了。 常来常往的有陆乾坤、孙乃亭、汪呜荃等。本来还有许景澄,但不久前圣上得知接替洪文出使四国的那个皇亲,在洋人面前居大自傲,出言不逊,弄得国与国的关系也紧张了起来,就下旨调回,改派了富有经验的许景澄再次出任,洪文的饭桌上也便少了一个常客。 再有一个脚头甚勤的,就是那曾惠照了。这“小才子”虽然只不过进士出身,在京当个不起眼的“内阁中书”,但因为他也是个江苏人,因了他的闱师是洪文的学生,“太老师”长“太老师”短地叫得特别地亲热,平时又特会打听些小道消息民间传闻,说起来口舌如簧,让人忍俊不禁,所以洪文也就不计较他官小职微,允他常在洪府中走动,有特别的好菜好饭了,还专会差人去叫了他来。 “小才子”的嘴特甜。说起来彩云比他还“小一岁”,但他口口声声称她为“小太师母”,还一脸真诚的恭谨。 彩云明白他有点知道自己的底细。他有个姑妈就住在苏州的曹家巷里。他显然很清楚彩云的实际年龄,所以这一声“小太师母”叫得有那么自然。要算起来,彩云快十岁了时,他才出生呢! 彩云跟洪文一样,也很欢迎他这个特殊的才不过二十一、二岁的小客人。 “春日红桃恰当时 腊月寒梅正吐艳” 曾惠照一读那条签文,就感到了一种不祥之兆。 他博鉴群书。他专攻过《周易》。他会用龟板卜卦。他会拆字看相算八字。他读懂了那签文。 桃花再艳,能有几时? ──不久长。 腊梅芬芳,惜在寒冬。 ──大好年华过到头了。 所以是“中下签”。 他抬起眼,望望“小太师母”。 “小太师母”也正非常专注地望着他。 一双水波荡漾的,大大的,黑色的瞳仁似深不见底的圆眼睛。 他一时里有点眩晕,心旌摇荡起来。 这世上没人知道,他曾惠照从小就暗恋过曾经住过曹家巷的“富彩云”。 他早熟。 不过八、九岁,他就明白男人跟女人是大不一样的了。 家里有个小堂妹,是三叔家的。每次奶妈给堂妹换尿布,他就爱在一边看。他那时就会心荡神摇。 在私塾里念书,跟着先生吟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也会浮想连翩。 先生说,何谓“逑”也?“逑”,通“求”,“君子好逑”,即君子有悦于淑女也! 他心里却想,才不是呢!他懂这个“逑”字。前年三叔新婚,他趴在他的新房窗口偷看过。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光光的三叔叠在同样光光的三婶上面。这才是“逑”呢,他心里说。 十一岁那年的春上,他到过曹家巷的姑妈家。 姑丈买下了整条巷子里最好的一座大院,高高的围墙将周围的下三烂邻居远远隔开。 那年的夏天特别地热。 一个很闷很闷的晚上,他在姑妈那高高围墙围得密不透风的家里实在呆不住,得到姑丈的允许,让仆人搬了个小靠椅,坐到巷子口的水井边上去乘凉。 很晚了,周围的人都纷纷回家去了,他却贪凉,还在靠椅上半醒半睡地躺着。 这时候他看见远远抬来一顶小轿。 他睁大了眼盯着那轿看。 他看见因为天气实在太热而轿帘被卷了起来。 他注视着那软桥开口处。 他居然很清楚地看见了久闻其名的“富彩云”! 他早听大人们说过巷子口那间有后门直通大街的房子里住着一个有名的大妓女。他还听说过这妓女最近已经让一个可以做自己太师爷的老状元包下了,马上就要从这曹家巷搬走了。 他没想到这个“大妓女”竟是如此地小巧玲珑,如此地妙不可言! 他看见她袅袅婷婷地下了轿。明亮的月光下,那细腰,那小圆脸,那一波三折的背影,跟自己那个从小家里就为他订下了亲的表姐又有什么两样! 他看痴了。 鬼使神差地,他贼一般打量了前后左右。除了一个已经抱着小孩睡熟的老太婆,没有别人。自己家里或许已经忘了他的外出了,仆人也没出来唤他。他一跃而起。他猫一般轻捷地跑到巷子与大街的交界处。他推开赵家那扇小小的后门。他刚才是远远地看见了那两个轿夫走出后忘了关门的。他进了赵家的小小天井。 他沿着墙根走。 他循着水声走。 他听见了水桶里的水注入澡盆之中的声音。他在一间已经关上了的小门前停住。他找到了漏出一丝光线来的门缝。 他小小的心在他色胆包天的胸膛里狂跳着。 他饱饱地完整地全面地多方位地偷窥到了彩云的整个洗浴过程。 虽然痴迷,虽然激动,虽然作为一个童男子第一次完全失控地湿了他的内裤,但他还是非常清醒地于彩云穿戴整齐即将出门倾倒浴水之前,成功地及时地逸走。 事后他这辈子第一次失眠。 事后他好后怕。 要知道他是曾氏家族的长房长孙,而且从小就是才气横溢人人夸奖的好孩子。 他自然再不敢作此荒唐事。 他只是整个夏天都坚持一定要到巷子口去乘凉。 临近午夜时,他常常可以等到那软轿悠啊悠地悠过来。 他可以看到她从轿中先跨出一只脚,然后就是整个妙人儿进入他的视野。 他不必再冒天大的风险去再钻那个小后门。他只要一见到她的人影,就可以在想象中重新品尝那天晚上的欢乐。在他的眼里,无论她是什么样的穿著,都象是在她的浴盆中,一丝不挂! 一直到秋初她搬离了曹家巷,他也回到了他自己的家宅。 许多年间,只要他独居一室躁动不安,他就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光光的“君子”,而被他压在身下的“淑女”,不是别人,就是曹家巷口那有后门通向大街的赵家之美貌绝伦的富彩云了。 “这签文,何须我来解释呢?小太师母自己就能明白的。”他说着,闪开了自己的眼睛。 他不能与这个女人对视。他会从她的瞳仁里看到那个夏夜里的自己。 彩云笑了起来,说: “你这个小酸秀才,卖什么关子!我要是明白了,还会来问你?──要说这签文,倒的确不难懂,只是怎么会是中下签呢?──只比那下下签好一点儿,太晦气了!” 她是看见曾惠照在席间外出净手,特意跟了出来,在走廊上等侯着的。 她本来就总在席间和厨房之间来回照应着,所以出来并不显眼。 曾惠照手中捏着那张签文纸,心想,晦气倒的确够晦气的,只是我才不会那么傻呢,把这天机点穿了出来! “求签么,”他说,“不是占卦,非预测也。象这样的签文,并不昭示未来,只不过说说当下现况而已,小太师母不必为此烦忧的。” “是吗?”彩云的眸子灵活地转动了一下,仍然不满意,说,“当下现况也不对。你倒说说看,你太师公,何以就是‘中下”了呢?” “小太师母此签,是专为太老师所求的吗?” “是的,就是为他求的。你没看见,他今天精神不济,胃口也大不如从前呢!” “呵,如此说来,是专为太老师这两天身体欠佳而求此签的罗?” “是的,我特意去的关帝庙,都说那里的签特别灵。” “身体欠佳,得‘中下’签,不就正是当下现况了吗?” 彩云呆了一呆,马上恍然大悟,又嗔又笑地说: “好你个小鬼!你怎么跟我绕来绕去的?你一定是已经看出什么来了,你给我老老实实说出来,要不然……下一道菜就是你最爱吃的‘霸王别姬’,我把你扣在这走廊上,等你再进去了,台面上就只剩一个甲鱼头!当心我逼了你吃下去!” 彩云这个玩笑是有出典的。洪文通一点医药术,有一次在晚宴兴致正浓饮酒又很有点过量时,说桌面上这道“霸王别姬”,虽是由甲鱼和乌骨鸡炖成,最大补元气,滋阴壮阳了,但内中有一样东西,却是男子最吃不得的,一吃必得萎症,去势起码一年半载。一桌十来人,除了彩云一个是女的,其余均为男子,一听便大惊失色,急问是为哪样。洪文笑道,老鳖头也。 彩云开这玩笑,本是仗着自己的“小太师母”的身份,对面前这个年少职微的小老乡可以随便些,岂料这曾惠照却浑身的骨头全酥软了下来。他望着彩云洁白滋润的脸颊上两个一笑一闪的圆圆的酒涡,他望着她笑起来变得弯弯的如月牙似的眼睛,一时里恍恍惚惚地,又有点象十来年前的那个夜晚,昏了头了。昏了头的他,一改往常的恭谨态度,两眼直勾勾地看住了彩云,说: “小太师母一定要我说,我可就说了!” “说呀!” “三月红桃,艳丽迷人,是您;寒冬腊梅,老而弥坚,是太老师。虽相配而终非相配,有点可惜了,所以才是‘中下’。小太师母以为然否?” 彩云似笑非笑地听着,并不作答。 这“小才子”的解释完全是胡说八道,她明白。 她是风月场中的过来人。男人什么时候会有什么样的眼神,什么样的语调,什么样的胡说八道,她一看一听就懂。 “小王八蛋,”她想,“不过就是会舞文弄墨巧言令色而已,竟敢吊我膀子!” “少不更事的东西,”她又想,“毕竟不过是说几句屁话,不象那个徐承煜那样放肆。以后少搭理他便是。” 她从他手中抽回那张签文,然后说:“到底是个‘小才子’,给我说得挺清楚的。多谢指教,请回席继续用饭吧!” 说完她就径自走开了。 留下的曾惠照猛地清醒了过来,好不懊悔。 这懊悔持续了曾惠照终生。 他不懊悔那个夏夜。 夏夜的行为没人知晓。 他懊悔那次释签。 释签使他在彩云面前暴露了自己。 三十年后,彩云和他的这一段公案终于见诸于报端。 其时他已是江浙著名豪绅,同时主办一书馆。他写了一部以彩云为主角的长篇小说,用一支笔尽情猥亵意淫彩云,就象他曾经有过的那个夏夜和这次的释签一样。已为世人所知的改名为赛金花的彩云怒不可遏,却又无奈,只得乘一小报记者前来采访花边新闻时说: “曾惠照在我嫁洪老爷之前就想来吊我膀子,吊而不成,所以写那部书来糟蹋我!” 该记者如获至宝,立即原话发表。 一时舆论哗然。 一度代理过江苏省省长的曾惠照不得不出来为自己“辩诬”。他当然是仔细研究了赛氏的话的。他是文人,立即发现了赛氏年事已高,记忆混乱,于是就攻其破绽,作如下说: “赛氏嫁洪文时年方十六,我那时则只有十二三岁。十二三岁的小儿,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作恋爱,何以去吊她的膀子呢?” 他在作此番自辨时,却也忘却了他自己于十多年前曾经写过的一篇文章了。他那时年纪尚轻,不过三十余岁,小说还没写,而赛金花也还没到日薄西山之时,所以那文中涉及洪府中的他那“小太师母”的话是这样的: “是时伊年约二十七八,着水脚绣花衣,梳当时流行之发,已在洪出使西欧归来之后。彼时伊风度甚好,眼睛灵活,纵不说话,而眼睛中传出一种象是说话的神气,譬如同桌吃饭,一桌有十人,伊可以用手、用眼、用口,使十人俱极愉快而满意。” 如此等等,倾慕轻薄之意,溢于言表,恰让后人用作其有可能“吊膀子”之佐证。 二十 入夏之后,洪文的身体大有起色。 他本来身体就不很强壮,到京之后,连年辛苦,更有点积劳成疾了。他是个喜欢悠哉优哉地读读书写写文章当个清闲文官的人,这几年竟不由自主地随着大流卷进了李鸿章他们的洋务运动之中,又是出国当公使,又是回国管国防买兵器,他那个“总理衙门行走”之职,还是专门与洋人打交道的。虽然有汪呜荃等副手得力帮衬,但在他,实在还是勉为其难,两三年功夫就心力交瘁。其间又有人莫名其妙地参过他一本,说他从德国进口的一批枪械,价格昂贵,必是受了洋人的好处,有里通外国之罪。事情虽然很快就过去,皇上将他叫去,只是随随便便便问了问,哈哈一笑就不再提起,但洪文却是个受不得委屈的人,郁郁寡欢地闷了好些日子,不久就总说胁肋闷胀,食而无味,其实那肝胆部位,已经受了损了。 他读过《本草纲目》,自己懂点医药,就对症开了些方子,无非是些平肝利胆之草药。 没想到这皇城根下,吃喝嫖赌样样都有,但要配全一副草药,却并不那么容易。每每洪文开出一张方子,彩云总要走遍半个北京城,跑好几家中药铺,才能将那“君臣佐使”四味凑齐。 半年的草药吃下来,洪文的病情倒的确轻了不少。因为天坛的工程已经了结,他的公务已不那么紧迫,每天也就是到衙门里去点个卯而已,他修身养性地,人也日见丰润了起来。 为他东单西单南城北城地颠来跑去的彩云,也练成了个老北京了。 “阿福,‘全聚德’新开了个分号,就在东单,往后你就别走那前门去了!” “小葵,今天随我同去车公庄‘福寿铺’,那里的东北参比较地道,掌柜的就是个吉林人。” “老爷听说过没有?有个名叫李福明的商人,打算在东便门外设立一家机器磨坊呢──其实我在索菲亚的家乡就看见过的,磨起面来飞快飞快!” “知道不?我今天路过你当初玩过的那个‘口袋底’了,嘻,车水马龙地,果真挺热闹的呢!” 她在家里虽依然一口苏白,但一旦与北方籍人士交谈,马上就能改说带一点京腔的官话,不细听,还真听不大出她是个南方人了! 所以当立山前来拜访时,不由得大为吃惊了。 立山是午间抵达洪府的。 洪文正在午睡。当了京官后,他的生活习惯不得不相应有了改变,以往一上午的整觉,改成了午间的小寐。因为小寐不可能太久长,也因为他年高体弱了,所以这段时间里,他是雷打不动地不出来见客的,但凡有人来访,都由彩云接待──王夫人在时,自然是王夫人为主,彩云为辅的了。立山来时,正是盛夏,王夫人两个月前就逃那风沙逃回南边去了,所以管家福贵拿了名帖说是有立山大人来访时,还是彩云迎了出来。 “真是稀客呢!”彩云操着一口京腔,满面春风地笑着说,“怨不得今儿个满树的喜鹊叫得欢呢!” 立山吃了一惊。他使劲眨了眨眼,才相信自己没有搞错,面前这个雍容华贵的满口京白的女人,就是那个他应该并不陌生的彩云。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女人有两个模样:一是小雀儿似的一个小女孩儿,甜甜的,鲜灵灵的,坐在苏州观前街的“凤霞院”角落里;另一个便是身着凤冠霞被,满面娇羞妩媚的新娘,在洪文那个大而无当的姑苏府第里。他没想到,几年不见,面前的这个女人,竟又变出了第三种模样来──头上六排高耸耸乌黑云鬓,足下一双巍巍然满清宫鞋,那垫高了的也变得丰满了的身材,竟显得如此地挺拔俊秀!而一双水灵灵的圆眼睛,毫不躲闪地直视着来客,亮亮的黑瞳仁里,充满了见过世面有了见识的自信,端的就是一个高官厚禄家里的贵夫人! 他一时里竟忘了自己跑来的目的了。 “多年不见,您……”他不知不觉地用上很随意的称呼,“可是大变了!” “是吗?”彩云笑盈盈地说,“大人倒还是老样子,风度翩翩的。” 她也不知怎么搞的,跟这位只不过谋过一两次面的蒙古贵胄有一种自来熟的感觉,所以话一出口,便也一样很随便。 满清官场里,民族界线总是划得很清。朝上同是官僚,出宫就各奔东西,汉满(包括蒙古)两族,很少日常来往。所以尽管立山在京担任的是内务府大臣,说起来跟洪文后来任职的总理府常有公务交涉,但私人拜访,却还是第一次。彩云刚一从福贵手里拿到立山的名帖时,心里就有点忐忑,摸不清他为什么等不及通常的晚间出访,要急忙忙地赶了这个中午跑到洪府来。 闲聊了几句,立山也好象陡地想起来此行目的,一张眉花眼笑的长脸,猛地就象挂上了霜似的了。 “你那个状元老爷,还在睡?” “是的,大人有什么事,可否……” 立山不等她说出“可否由我转告”,立即截住她道: “去把他叫起来!有要紧事,我得马上跟他说!” “是。”彩云一面应声回头,吩咐福贵快去叫醒老爷,一面止不住地心头狂跳起来。 官场风云,祸福难以预料,这是洪文挂在口头的话。她虽然只是个作小妾的女子,但从立山那张突然变得阴沉沉的马脸上,也已经看出,厄运降临了。 “认得柳合冶吗?” “柳合冶,柳合冶,呵,同科同科,一个河北人,下官题状元,柳合治题第三名榜眼……” “得罪过他没有?” “这,这怎么会呢?他是御史,好象是主管查证国界线的,与我的兵部和总理衙门风马牛不相及……” “那么,认不认得一个叫廖仁义的人?” “呵,此人倒是认得。曾在德国使馆任过三等武官,因行为不良被我开革遣返了的。” “这就是了。廖仁义是柳合冶的内弟。” “那,那又怎么样?” “柳合冶参了你了。” “参我?”洪文愕然道,“参了我什么?” “他手里有一份你在德国描画刻印的中俄国界图,是他的小舅子提供的。” “这又怎么样?”洪文不以为然地说,“我人未回国,就已经将此图委派了专使奉献给皇上了……无耻廖仁义,竟敢偷出我的图来,此图我是以重金从俄国人手中买了来的!” “我说洪大人,你是假装不懂呢,还是书生气过重而真糊涂了?你想想,姓廖的可以偷出一张来给他的姐丈,何以不能多偷出几张来惹是生非?──行了行了,咱还是别渊源流长地绕弯子了,长话短说吧,我问你,你将北边的‘帕米尔’,划到哪里去了?” “帕米尔,帕米尔……我书房里还留有两份底稿,待我去查来......” “得得,你也别查了,我告诉你,你把明明属于我们的那块地方,划到人家老毛子的国界里去了!” “这,这,”洪文的额头冒出了汗珠,“这不过是一份〈内府地图〉,并不是真正的国界图,况且,我的本意,也只是供本国内部参考研究所用……” “毛病就出在你这份图,不但落入你本国的冤家对头手中,而且还落到人家老毛子手里去了!据知那俄国的公使,就拿了这么一份东西来跟我们交涉,口口声声说是你们中国人自己画的,那帕米尔,不就是划在他那一边吗!” “这,这,我只不过是描画了一番,这图,这图,本不可作数的......” “作数自然不可作数──只是那个柳合治,可就逮着洪大人的把柄,足以上本弹刻大人了!” 洪文身子摇晃了一下,几乎要从椅子上裁倒下来,好不容易才把住了自己。 杨立山看着整张脸面都已涨成猪肝色的洪文,苦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说: “在下是刚刚听到了消息,特意赶早来跟你打个招呼,好让大人尽早谋划一下,是自己去向皇上说说清楚呢,还是托哪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为大人辨解辨解。君子好处,小人难防,恕在下说一句马后炮的话:廖仁义这种不仁不义之徒,也不知素来谨慎的洪大人,是怎么会去得罪了他的!” 洪文颤巍巍地起身送客,有苦难言地只好避开这个话题,向立山道谢: “早闻大人古道热肠,今日方亲身领受了!洪文自是没齿难忘!” 立山刚走,他就双膝一软,跌倒在地了。 迥避在屏风后的彩云泪流满面地扑了出来。 这才是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呢! 跟谁可说?得罪这个廖仁义,源起于他不肯给自己的小妾站班! 何处查证?只有这个在“非今馆”呆过的冤家对头,才有可能在得手了他私印的地图之后,转手又提供给了俄国人! 查证了又何用?将帕米尔划于界外的图,的确出自于他洪文手中! 谁能帮他?立山算是够侠义的了,也不过传个讯来。消息一传开,人人避之不迭,连姻亲陆乾坤乡亲孙乃亭也就此绝迹,除了跟着唉声叹气的学生副手汪呜荃偶来看望看望,原本天天济济一堂的晚餐桌上,立马就只剩他和彩云两眼对两眼了。 宫里倒还没有什么动静,但汪呜荃带来的消息却一日比一日不妙。说是一心励治图新的皇上龙颜大怒,拍了桌子,说是痛恨洋人的太后传下话来道,这洪文无异于卖国,说是柳合治的奏本上已有了御批,洪文不日就会被处置了,说是最轻也得发配南疆,甚或伊犁,弄不好性命都难保,等等等等。 墙倒众人都推,后果都往最凶险处猜测,官场历来如此。 杀戮的消息率先开始杀戮。 只不过三四天的功夫,洪文的脸就黄得象涂了一层腊,瘦得如山东小红枣一般的了。 自感祸端由已而起的彩云,天天都以泪洗面,头都抬不起来。王夫人不在,陆虹仙也正陪了洪杰到上海治病去了,洪府里虽无人指责她,但她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坑害了自己的洪老爷了。她一面倾力侍侯洪文,专为他请了一个作过御医的老郎中,一天三次地针炙治病,一面暗暗地下了决心:朝廷一旦降罪下来,老爷若是发配,自是终生相随;万一有个好夕,她一定以一死相殉。 让她放不下心的,只是小小的刚满五岁的德官,还有远在姑苏的白发母亲。 私下里她已经托了阿福和小葵,请他们夫妻俩日后返回南方,多多照应自己这一老一少。 害得阿福在点头应允之后,躲到厨房里去,咧开大嘴,痛哭了一场。 “彩云……” “老爷,彩云在。” “怎么还不睡?都几点了?” “刚过十二点。老爷要喝口水吗?酸梅汤也有。” “不用……彩云,你过来。” “是,老爷……老爷肚子还胀吗?我给揉揉。” “不用。”洪文抓住彩云的手,望着她虽然也消瘦了不少但依然洁白圆润的脸,苦笑了一下,说,“彩云,你我怕是要分手了。” “老爷别这么说……”彩云呜咽起来,“老爷命大福大的,圣上也英明的……太后也一定会念着我们对她老人家的一片忠心……这回的难关,一定会过去的……” 洪文在枕上摇了摇头,说: “我不是说这个。官场上的事,好好歹歹升升迁迁地,我现在也已想透了,随它去也罢。我是说,我这个病,怕是不会久长的了……” 彩云急忙用手去捂洪文的嘴:“老爷不说不说,老爷你只是急火攻心,好好调养,一定会象春上一样,慢慢地又会好了起来的……” “难了……”洪文说。 “老爷你别吓唬彩云,别,别,”彩云将自己的脸贴到洪文的脸上,泪水很快就沾湿了他瘦骨嶙峋的脸颊,“都怪彩云,呵,都怪我……老爷要有三长两短,我跟了老爷去……” 洪文也淌下了眼泪。 窗外掠进的月光,静静地照着这一对老夫少妻。 “你听着,彩云,”洪文在她的耳边轻轻地重又开口,“你我岁数悬殊,生未同来,死亦不会同去,这个,我是早就想过的了……春上我一患病,就已为你另外存开了五万两银子,交由洪銮保管,言明了是留给你的……” “不要不要,彩云要是没有了老爷,什么都完了……” “别说小孩子话,你听着,你有德官,你还有身孕……你要答应我,好好地带大了我洪氏子孙!” “呵,老爷……老爷不要说这些,老爷会好的,会好的!” 中俄交界图一事,经由李鸿章出面力辨,得以无事。 官场称为“李伯爷”的李鸿章,在宦海沉浮了大半辈子,亲身领受过诸多君子小人,从心底里讨厌柳合治之流的落井下石。俄国佬拿了显然是通过间谍手段获得的只不过是洪文描画过的一张图,前来胡搅蛮缠,与多国王公大臣打过交道的李鸿章,已经是够恼火和不屑的了,不意从光绪帝处听说柳合治还要乘机置洪文于死地,更是嗤之以鼻。他对光绪是有影响力的。他这时也还没有经过几年后的“甲午海战”及签了“马关条约”后的贬谪。他是朝内重臣。他几句话就让那洪文过了仕途难关。 但洪文过不了生死关。 他已病入膏肓。 秋初,洪文殁。 二十一 天倾了。支撑出一片明净的晴空的人抽身而去了。她被压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地塌了。牵了她的手走过了那么大那么灿烂的世界的人顾自离去,那大路通向四面八方的世界也随即消失了。她一个人被留在凄凄然危危然的悬崖之上。 大树轰然倾倒,她成了无巢之鸟。 沉没了的巨轮,弃她一人于冰冷的大洋。 她无助地痛哭着。 不仅哭死者洪文,更是哭活着的自己。 洪文病势危重时,王夫人就从苏州赶到了北京。她赶上了跟她的苟延残喘的丈夫见最后一面。只是洪文这时候已神志不清,除了紧紧抓着彩云的手不肯撒开之外,所有的人均已一概不认。 王夫人抵京的第二天,洪文咽气。洪府上下的人都说,洪老爷这口气,正是专为了等侯正宗的夫人的到来,才这么努力地吊住了的。 王夫人即刻着手操办一应丧事。 随王夫人前来的管家福贵和从欧洲返回后便经管洪氏财务的洪銮佐理之。 是他给她戴上珠光宝气的凤冠,是他给她披上堂堂正正的霞被,是他为她佩上富不可敌的珠环,是他替她换上贵不可欺的红裙。是他,将她妆扮得齐齐整整,领进了佛光环绕的庙堂。 可是他甩下了她离走了。 所有的妆扮随之倏然隐没。 她重又蓬头垢面,坠入泥淖; 她重又赤身露体,进入那个“富春馆”二楼的常让她惊醒的噩梦。 她象是下了一个戏台,额头由胭脂金粉描出的“赵梦鸾”干干净净地褪了去,赫然显出的,还是“富彩云”三个黑字! 她立即就成了多余的人。 她立即成了这个偌大的洪府、这个上上下下都为了死后又由皇上加封一级成为一品大臣的洪文之丧事忙得不亦乐乎的家族中的最空闲的人。 她并不奢想到正厅去跪接圣旨。皇上给了封号,给了银子,这些都已与她无关,她明白。 她也再不出面接待来客,虽然前来吊唁的人,几乎无一不在她精心安排的晚宴上大吃大喝过。 她只想为他最后一次穿衣戴帽,最后一次触摸一下他那虽然已经变得冰冷但曾经给过她多少温情和爱抚的身体。 “姨娘,你退下。”王夫人冷着脸说,“不劳驾你了。” 她自己也并不动手。她雇了专干这一行的人。 她又想往那个黑森森的棺材里放进一盏从柏林带回来的小小的银灯。这是他的洋人好友根亚先生送的,小巧而精致,他经常把玩它。他还常爱将它放到床头的月光之中,由此还跟她开过隐秘的玩笑。她想他在走上黄泉路时一定太暗,一定太寂寞,应该有这盏他喜爱的银灯相伴。可是当她怯生生地刚将它归进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陪葬物品中,王夫人就又是一声断喝: “姨娘!老爷不喜欢洋人的东西,这你应该知道!。” 她于是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 躲进自己的房内,哭。 哭逝去的,哭被弃下了的。 洪府长子洪杰,也从苏州日夜兼程赶往京城,前来参加丧仪,同时迎陪父亲的灵柩归乡。 彩云曾经提醒过王夫人,少爷病体难支,这么路途遥遥的,能不能就免了吧。 王夫人听时面无表情。面无表情而未驳斥,在她,其实就是一种认同了。她何尝不知道自己儿子的状况? 可是在京城担任着相当于司法部长的吏部尚书亲家公陆乾坤说,父丧而长子不至,岂不太不成体统了?况且,洪氏在京之家宅财产,均需变卖南移,没有长子出面,何以交接?让虹仙一路照顾着,必得前来! 所有在京的亲友众口一词地说:必得前来! 必得前来的洪杰坐海船抵达通州时就吐了血。 抵京后他一直捧着药罐勉强支撑着,临到南返时,他基本上已是卧床不起了。 好在他的妻子陆虹仙悍且壮,其父陆乾坤在京亦堪称铁腕人物,父女两个,足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代他操办一切。 王夫人毕竟年事已高,先是因心有余力不足而依仗他俩,但不久就寡不敌众,不得不听由陆氏父女越俎代苞了。 到最后变卖洪氏京宅以及清点家产时,王夫人已不必或是说难以劳神插手,什么都是由这陆氏父女两个说了算了。 “姨娘,我来看看,行李是不是都打点好了?” “少奶奶请坐。大件的都已捆好,只剩些零碎的了。” “嘿嘿,姨娘手脚倒挺快的。” “我……还是多亏了阿福,要不然,我拖着个德官,身子又这么重了……” 即将南迁,从来也无人前来过问彩云有没有准备好。她不能不露出点怨气来。 岂料陆虹仙“嘿嘿”一笑,却说: “我知道阿福跟姨娘很要好,自会前来出力的。” “你!……你这是什么话……”彩云始料不及,再伶俐的口齿也绌笨了。 “什么话也不是。”陆虹仙说着,回头对捂了嘴正笑着的丫头吩咐道:“扣娣,把德官抱到夫人那里去,我要跟姨娘说会儿话呢。” “我不要去,”德官说,“我还要跟妈咪背唐诗呢!” “扣娣,你听见没有?” “是,小姐,请跟我去吧!” “德官听话,”彩云无可奈何地说,“去母亲大人那儿吧,唐诗回来再背。” 望着德官走去,陆虹仙嘿嘿又笑,说: “姨娘总是很有雅兴的,洪家这样的时候,姨娘还在教小姐吟诵古诗,真是忙中有闲,哀中作乐呀!” 女儿和丫环都已离开,忍无可忍的彩云少了顾忌,也就不客气地冷笑了一下,说: “少奶奶想必读过许多典籍,知道象洪家这样的时候,恰是多少诗人吟诵出千古绝唱的时候。我这几天教小姐背诵的,不是别的,正是李白思乡的‘夜静思’和杜牧不忘长辈之恩的‘游子吟’,这两首诗,老爷在时,就教过她,我只是再时时让她复诵,以备不忘而已!这怎么就让少奶奶说成是‘忙中有闲’和‘哀中作乐’了呢?” 提起了洪文,她禁不住泪流满面了。 不等陆虹仙开口,她望住了她那张马脸,又继续说: “少奶奶,老爷灵柩尚未归乡,在天之灵还未远去,您口锋再利,是不是也请略微收敛一些?等回到了南方老宅,您有的是时间,再细细地收拾我打磨我,好不好?” 陆虹仙没料到这个向来躲着她让着她怕着她的姨娘,会说出如此一番软中带硬的话来。望着面前这双在泪花中闪出火花来的眼睛,听着那句“老爷在天之灵尚未远去”的话,她忽然觉得似乎看见了素来不苟言笑的洪文的眼神。她顿时毛骨悚然。原先准备好的许多话飞走大半。她不想在这间一定还留着公爹魂魄的房内久坐了。她急匆匆地说了来意: “后天的船,定下了,我们都回苏州去了。姨娘若是也打算一起回去,那么明天一早,就该让人将行李搬了去了。姨娘要是决意守老爷一辈子,洪家自然高兴,以后会给你立牌坊;但要是姨娘年纪轻轻地守不住,不打算回南方,还想住在北京,夫人说,也可以,不过得早作定论,然后由族里公议,算是脱离了洪家,洪家自然还可以贴补姨娘一些银子──不过德官小姐,是一定要留给洪家的。姨娘怀着的嘛,就归姨娘。洪家是讲仁义道德的。再说,阿福已经决定留在北京城里做买卖了,自会照应好了你们娘儿俩。行了,就这些话,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是夫人,当然还有洪氏族里的长辈他们,经再三商量,才让我来说的。姨娘作什么打算,就自己思量着办吧──明日一早,听你回话。” 不等彩云作出反应,她拔腿就走。 好一个仁义道德的洪家! 从无一人前来打个招呼,后天却就要动身,明天就要送出行李,要不是阿福悄悄地送了讯息来,还帮着早早地打点好了,我能来得及吗? 明摆着要将我弃于北方,就象扔掉一包无用的垃圾一样。 一族公议,就想这么将我发落了! 发落了我,还要说是我自己“思量着”的,将“守不住”的罪名加到我的头上! 发落我,赶走我,竟还要夺走我的女儿! 发落我,赶走我,连洪老爷留下的遣腹子都可以下了狠心弃去了! 发落我,赶走我,还要当了丫头妈子的面,说什么我跟阿福向来“很要好”,说什么阿福“自会照应好我们娘儿俩”,话里藏话,刁钻促刻地向我泼出脏水臭水! 不泼脏了我,他们如何向世人解释他们的蛇蝎般的狠心毒手? 泼脏了我,他们下了如此狠心毒手,就可以堂而皇之而且心安理得! 呵,朗朗乾坤,天理昭昭,他们怎么在老爷尸骨未寒之时,就下得了如此的狠心毒手啊! 老爷老爷,你看见了没有?你听见了没有? 老爷老爷,我怎么能离得开我的女儿小德官啊! 老爷老爷,我怎么能离得开你的魂魄,离得开我跟你的那间西厢房? 老爷老爷,我也离不开我的姑苏老家,我的年老无靠的老母和病弟啊! 老爷老爷,孤苦无依手无缚鸡之力的彩云,又怎么能离开你的给我带来了身份和荣耀的状元府第,重新坠入到民间风尘中去啊! 我不离开洪府!我偏不! 我偏要牢牢地跟住他们,跟住这个洪府,一起回苏州! 我偏就能守住,守一辈子! 一直守到你王夫人让阎罗王召了去,我彩云堂而皇之地接下你的位置! 一直守到亲眼看着你陆虹仙一年年老下去,终生也生不出一子半女来! 一直守到我的德官也嫁一个高官,我怀里的孩子也考出一个状元! 一直守到你洪氏家族不得不给我立出贞节牌坊来! 天蒙蒙亮时,彩云的泪也已经哭干了。 望着窗外透出的淡淡的曙光,她的心静了下来,她的思维也清晰了起来。 老爷已经西去,彩云无人可以依傍。 无人可以依傍的彩云,需得自己拿定自己的主意。 再想一想吧,这个洪家,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再返回那座弥满了潮气阴气煞气鬼气的洪府老宅里去? 再去天天观望王氏那张布满了皱皮老皮死皮寒气冷气杀气的正宗状元夫人脸? 再去与那位一回头一举首一出房门一进大门就不知会在哪里撞上了的陆虹仙之瓦刀脸日日相处,耳廓内灌满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嘿嘿”奸笑? 再低头进低头出地过着那种从每个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高高低低的仆役老妈子人的脸上都可以明明白白地读出“不过是个小姨娘”几个字来的日子? 再在风刀霜剑般的闲言碎语恶意中伤下讨生活? 不能,再也不能了。 老爷在时,什么样的苦,都能忍得,什么样的委屈,都能担得,因为有老爷的袒护减去了那苦,因为有老爷的宠爱化解了那委屈。 如今老爷去了,烧灼彩云的地狱之火将要益加酷烈,而抚慰彩云的伤痛的神,却再也不会出现了。 彩云哪里还能抵挡得住! 彩云会让这地狱活活地折磨到死的。 而逃离这敞开了的地狱之门的机会,倒正在眼前。 是的,逃离这憋得死人的洪家的机会,就在眼前! 远处传来早啼的鸡呜。 一夜未眠的彩云,脑子异常地清醒。 如何脱离这个已经无可留恋的洪家? 接受他们的安排,留于京城? 不不,断断不可! 他们是做好了圈套的! 他们就等着我来钻! 他们马上就可以泼出一盆又一盆的脏水:是我守不住,是我水性杨花,是我早就跟阿福什么的有染,是我早就有了留于京城的预谋,等等等等。 更何况,他们将这里的房子产业全都卖了,叫我何处栖身? 临盆不过两三个月后,这里正是寒冬腊月,我怎么度那难关? 凭什么我非要听从你们的安排? 我偏不听!我不留北方! 我要随着我老爷的灵柩同回南方! 回了南方,我是守还是不守,我是离开还是留于洪家,也不用你等吩咐! 到时候我再自作主张! 我看透了你们的心:你们一心想赶走我,却要我来背着“守不住”的臭名。 我不会让你们得逞:我要明告你们,我彩云要守,打定了主意要守,准备着守一辈子了!我要让你们不得不将你们早就谋划好的的逐客令说出口来,让你们在大庭广众前将我活活地赶出洪家!我要让大家都知道,不仁不义不道不德的,不是我彩云,而是逼走了我的你们! 窗纸发了白了。 有一抹淡淡的朝霞,映上了东边的窗棂。 身边的德官,突然惊哭了起来。 彩云急忙伸手轻拍她,自己的泪,却象断线的珠子,簌簌地掉了下来。 再过一个时辰,他们就会急煎煎地前来,唤我去大堂,然后假惺惺地说是听我拿了什么主意。 然后是无可奈何地允我同回苏州。 然后是一路上变本加厉的欺辱。 然后是不得不向我摊牌,将我逐出洪府。 然后是夺走我的宝贝,我的亲生女儿德官。 哦,德官德官,我的小德官,我的宝贝女儿,或许,这就是你最后一段跟在你亲娘身边的时光了。 洪家要赶走我,我不能、也不想再在洪家呆下去了。 但洪家是非要留下你不可的。 洪门子嗣如此单薄,洪杰看来又是个不会久长之人,你那个“母亲大人”,说什么也是要将你从我手中夺走了的! 哦,德官,你还算有福,你那个“母亲大人”,对你的妈咪心狠手辣,可是对你,这几年看下来,平心而论,还是够珍爱的! 就凭这一点,我将你留给她,心里减了多少痛楚! 就凭这一点,我可以一点都不再计较她对我的欺凌和折磨! 就凭这一点,我还从心底里祝愿她康健长寿,可以多给我女儿一点庇护和照顾! 德官德官,你知道不知道你妈咪的心在滴着血?你知道不知道你妈咪虽然爱你,虽然舍不得离开了你,可是为了你以后的日子,为了你不再吃你妈咪这辈子投胎没有投着好人家而吃的那种苦,才打定了主意,同意将你留在洪家,下了舍弃了你的决心! 德官德官,你懂妈的心吗? 呵,女儿,我不企求你懂,我只求你宽恕了弃你而去的我! 洪德官南归姑苏时年方五岁,无甚记忆。她身为洪府千金,养尊处优,从来也不知其生母并非那对她宠爱备至的王夫人。 王夫人对她视同已出,临死给她留下了大笔资产作嫁妆,可是她没活过十八岁,临近出阁,死于伤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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