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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多利亚”邮轮在海上航行了足足一个月,终于抵达了意大利的根奴瓦港。 风和日丽。虽是十一月份的深秋,海边的阳光依然明暖如春。 清廷驻德奥俄意荷五国的前任公使许景澄,早已委派了意大利使馆的几名专员,在码头迎侯着了。 “维多利亚”号是一艘大型的豪华轮,可以容载上千人。上千个旅客在一架舷梯上走下来,大部分还提着背着从始发地中国和沿途国家带来的各种特产,半个多钟头过去了,人还没走完。两个负责接送洪文在此转道去柏林的官员,一个参赞,一个武官,眼睛都望酸了,仍未见新任公使出现,有点着急了。 “是这班船吗?” “没错,”参赞甩甩手中的电报纸,“许大人的电文,清清楚楚的,‘维多利亚号’” “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这倒是难说。这么久长的航程,洪大人的岁数,又是不小了。” “要不,去问问那边的水手?” “对对──洪大人包的是头等舱,他们应该知道。” “等等!看那边!上边,上边!” 他们看见了光彩照人的彩云。 彩云披着一袭长及膝盖的银灰色的狐皮斗篷,斗篷之下,露出了几乎拖到地面的一截红裙。她那乌黑的头发梳成了一个大大的云髻,高高地盘在头上,一张白里透红的椭圆形的脸,被和盘托出。有几件首饰,在那乌黑的发髻上熠熠闪亮。 她刚从头等舱内走出。她的背后衬着万里无云的蔚蓝的天空。她的头上是正午的金色的太阳。她整个人,就象是一幅色泽艳丽的画。 她吸引了码头上所有人的目光。 她把所有陆陆续续地从大清包舱中走出的人都遮掩住了,包括头上戴了镶有红宝石顶子的大清官帽的钦差大臣洪文。 “呵,这么漂亮的美人!她是谁?”一个前来迎接自己母亲的年青军官在问。 他的母亲回头向船上望望,笑着回答他:“中国来的公使夫人。在一条船上相处了四个星期,大家都认识她了。” “中国来的?呵,中国还有这么可爱的女人!” “的确可爱。人漂亮,性格也活泼……亲爱的,走吧!” “等等,她快走下来了。” “我亲爱的儿子瓦德西,转开你的目光吧,”他的母亲笑着挽住他,“我再说一遍,她是公使夫人,您是没有指望的!” 那几名中国的驻意使官,先是在发呆,继而如梦初醒似地,拔腿就往那船边快步走去。 “快挥旗呀,让洪大人看见我们!”参赞说。 他身后的随从连忙停步,挥起了大清黄龙旗。 “真是洪大人的夫人?”参赞走前几步,才转头问旁边的武官。 “那还有假?你没听见刚才那洋老太婆说的?” “怎么……怎么是这……样的?” “你没听说过?洪大人新纳一妾,是江南名妓,年方二八。看来,就是将这个名妓给带来了。” “这……简直岂有此理!皇上知道不知道?” “洪大人胆子再大,想必也不敢欺君罔上──再说,便是小妾,总也算是一房妻室,到洋人这里来冒充冒充,总还是混得过去的!” “老兄说的也是,咳……也真是想不到,你我外放至此,倒落得个迎送江南名妓的下场!” “小弟倒不是这么想,”那武官放低了声音说,“小弟以为,你我也算是有点艳福呢──他们下来了!走近些,更可一饱眼福!” 参赞“嘿”地苦笑一声,快步迎了上去。 一行十余人,在渺无边际的大海上航行三十来天,大多晕船,大多吃不惯船上的西餐,一个个都被折腾得象瘟鸡似的了。 洪文脸色焦黄,脚步都在打飘。下那舷梯时,他的学生、由他推荐了出任参赞的汪鸣荃扶着他,他还是膝盖发软,打了好几个跪跌,整个身子,都倚在了汪鸣荃的臂膀上。 他虽不晕船,但绝对地不能习惯那西洋厨子弄出来的饭食。 菜生吃,黄瓜生吃,蕃茄生吃,蘑菇生吃,牛肉鱼肉居然也生吃,怪不得过去许多典籍称他们为生番! 他对牛奶过敏,喝得多就会发作荨麻疹,浑身奇痒,偏偏这洋人即使烧熟菜也喜欢放牛奶进去,餐桌上的汤里,咸咸地白白地尽是奶味! 他而且不爱吃面食──面条还可以,面包尤其不能吃,吃了就胀气,总放屁。 他对洋人们爱喝咖啡这件事也大惑不解:那东西除了中药汤汁一般的外观和比中药还要难以下咽的苦味,还有什么? 还有一样东西,让他虽不晕船也大呕了一场:软软白白的,赛似那女人们用的洋皂,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臭脚丫子味!当着许多人的面,他不好意思吐出来,勉强咽入,胸口立时三刻地就翻江倒海了起来。彩云见他脸色不对,急忙扶出,还没来得及走回自己的舱内,翻肠兜肚地就连前面两顿饭一起喷将了出来,活活地弄脏了彩云一身新衣。后来还是彩云告诉他说,这东西叫“气死”,价钱不菲,还是洋人用来招待上宾的呢! 彩云将刚学会的英文“气死”写给他看,“Cheese”, 看这蚯蚓似的洋文,他就想呕。 洪文喜好美食,对苏帮杨帮菜肴特有研究。他这回配备随员时,特意地从姑苏名店“状元楼”高价聘了一个厨师,还让彩云专门采购了许多南北干货,诸如香菇金针木耳红枣黑枣腐竹之类的带上,以备厨事之用。但这个大洋船上,非但厨房里全是洋厨子,即便是米面鱼肉油盐酱醋,甚至锅碗瓢盘汤匙刀叉,也统统是按洋人的需要配备的,洪文一行不过十来个人,总不成天天专门为你开什么小灶。况且那厨子也是第一次坐海船,一路晕,终日里恹恹地好似女人“害喜”一样,哪里还可能再来精心侍侯洪老爷。结果是洪文整整一个月茶饭不香,饮食无序,到得根奴瓦港时,都已面无人色了。 汪鸣荃稍好些。一来他年青,才刚三十出头,正是身强力壮时,二来他是上海的“广方言馆”即京城的“同文馆”出身,精通英法德三国语言,平时就与洋人多有接触,非但习惯吃西餐,刀叉用得精熟,甚至还非常喜欢生食牛排、海鲜之类,所以本来倒是一路无事的。不料临近意大利时,船上的食品储存时间已很长,他却还是依旧大嚼血淋淋的生肉,终于上吐下泻,把本来红堂堂的一张方脸,做成了接近大多数同胞的菜色尖脸。他扶着洪文下船时,腿肚子其实也在打着抖。 最惨的是最胖的阿福。他晕船晕得厉害。船从上海的吴淞口一开出,他捧着痰盂的时间就比捧饭碗还多了。他吃什么吐什么,不吃什么的时候就吐他自己身上的脂肪,蠢胖蠢胖的大阿福很快就吐成了秀气文弱的小阿福。 他自己也没料到会晕得这么厉害。洪文在洪府招募随同出国的仆婢时,他是第一个报名的。他父亲老福贵当时没敢吭声,晚上就把儿子叫到下房,痛骂了一顿: “你找死去呀?你以为这德国英国就只有北京天津这么点路程么?你以为在那个汪洋大海里漂上一两个月就象你坐了龙船去京城那么舒服么?我告诉你,我可是坐过海船的,只不过从上海到青岛,两天的功夫,吐得我死去活来,苦胆水都吐了出来……” “人家洪老爷那么大年纪去得,我这么身强力壮还去不得?”阿福不服。 “洪老爷是去做官,你去做什么?” “我去挣银子呀,夫人说了,凡是愿意跟了去的,一个月给五十两纹银呢!” “你以为这是好事?”福贵压低了嗓子说,“你不想想王夫人是何等样人物?我跟了她多少年,她才给我多少月规钱?这不明摆着是给的卖命钱?” “出国又不会真的就送了命,”阿福说,“你看老爷家乡的那个亲戚,叫洪銮的,巴巴地要跟了去……” “乡下人,要钱不要命!你不看看这洪府上下,有哪一个象你这种孱头!” “有啊,看那新姨奶奶,这几天高兴的……” “你给我少说这新姨奶奶!她能知道多少深浅?有好事,夫人能就这么让给了她去?我再跟你说一遍,”福贵左右望望,把脸凑到儿子面前,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以后要是还想跟了你爹老子在这洪府干下去,就别总在嘴里挂着这个新姨奶奶!我中午路过少爷屋门口,听见那少奶奶正开骂呢,说什么你跟她──就是新姨奶奶──在北京就……就......是这么回事吗?” “什么回事?什么叫‘这么回事’?我不明白。”阿福憨憨地看着他爹。 “就是……”福贵定睛望了望儿子,然后叹了口气,放缓了口气说,“少奶奶这个人,无风也会掀起个三尺浪的……我问你,你想跟了出国,是不是因为听说夫人不去,换了新姨奶奶去了?” “是呀,”阿福答,“姨奶奶人好,跟着她走,舒心……” “嘟!跟你说,少说,少说!” “我就是在你面前说说,”阿福笑着说道,“我知道这话不能在别人面前说的。我又不是傻子。我知道夫人对她不好,少奶奶对她不好,连阿芬也对她不好……这个家里,只有洪老爷一个人对她好,还有我阿福……” “行了行了,”福贵哭笑不得地截住他,“你真不听我的话,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也行啊……”福贵自言自语道,“这洪府,将来也不知是谁的天下呢……” “爹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我就怕你别的不象我,就象了我那晕船的毛病!” 让福贵说中。 若是任这么晕下去吐下去,阿福倒真说不定要为那一个月五十两的银子而送了命了。 幸亏彩云懂得一个偏方,多少还管了一点用。 航行途中,彩云基本上没晕过。 她很快就习惯了船上的生活。她只在风浪最大的一天晕过一阵,睡上半天,也就好了。 她是个很容易习惯不曾习惯过的事的人。 她曾在花船上荡啊荡的,荡过许多年。虽说是在内河缓缓行进,但一边摇晃着,一边还要陪人说笑歌舞,陪人喝酒行令,那舟行之中的平衡,早已得到了锻炼。 况且“维多利亚”号是一艘大型邮轮,在近海航行和风平浪静的日子里,也还是相当平稳的。 她在船上安安稳稳心满意足地过了最初的几天。她几乎是足不出舱。头等舱虽不大,但什么都应有尽有。两个随行的丫头,本来也是跟阿福一样,主要是奔了那五十两银子的月薪来的,临上船时与家人道别哭哭啼啼,赛似将去赴刑,结果上了船,倒也并没太晕,彩云的日常事务,均由她俩料理,彩云真的就作起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公使夫人”。因为船上尽是洋人,从头等舱到最下等的统舱,什么样的人都有,洪文认为应该摆出点大清国公使的派头来,所以不但自己很少到公众场所,饭菜均由仆人从餐厅端来,也吩咐彩云别出舱去抛头露面。彩云唯命是从而且心甘情愿。西洋饭菜洪文吃不惯,她倒还可以将就。从小家里就不讲究吃食,她吃什么都无所谓。有洪老爷终日相伴,无王夫人陆虹仙之流在旁,她觉得此生足矣。 她守着她的洪老爷,白天或是跟他东拉西扯地谈天说地,或是静静地坐在正在读书的洪文的旁边,做点针钱活,偶而转头望望小小的舷窗外的海景。她还想方设法地为洪文调节饮食,想出了一个利用船上储备物资解决洪老爷一日三餐之难题的办法:每天请厨房里给洪老爷煮几个鸡蛋,只用清水煮,不必作任何烹调。这个办法在整个航行时间里顶了用,使洪文总算能基本维持生命所需之能量摄入,坚持到了上岸。只是美食家洪文从此之后就再不让自家的餐桌上出现白煮鸡蛋。 三天之后,起了点小风浪。两个丫头中的一个,发起晕来,头痛,脸色白得象张纸,于是只好让她回自己的舱里去躺着。两个打杂的随从更不行,走不得,站不得,一走就如喝醉了似的,一站还就呕吐,哪里还能再去端饭菜。没人侍侯,大公使及其夫人中午就只喝了点茶,饿了一顿饭。 到了黄昏时分,风浪略小了些。随从们还是站不起,那丫头倒好了些,依旧进舱来侍侯彩云。 洪文望望舷窗外那一圈红红的晚霞,问彩云: “想不想出去走走?” “当然想的罗!”彩云说,“我还没好好看过大海呢!” 洪文笑了起来。彩云是个喜欢玩、好热闹的人,难为她竟就这么安安静静好似坐大牢一样在这长宽不过丈余的斗室里呆了足足三天! “披上斗篷,去甲板上站站吧!”他说。 “太好了!”彩云马上立起身来,继而又问: “老爷你不一起去?” “我不想吹那海风,”洪文说,“听说阿福晕得厉害,三天不进水米了,我一会儿看看去。” 这阿福是个家奴,平时忠憨勤快,很管用,真要送了命,至少在王夫人带来的老管家福贵面前也不太好交代。 “我有一个治晕船的偏方,老爷不妨带了去。”彩云说。 “是吗?你还有这一手?” 彩云笑笑,跟洪文附耳说了几句。 洪文大笑道:“你这个小巫婆子!阿福又不是女人,快给我拿出来!听说洪銮也在晕,一会儿让人也送一块过去。” 彩云治晕的偏方是在肚脐眼上贴一块“麝香膏”。 此方在妓业界秘传,用以打胎,奇灵,且不伤身。 兼治眩晕。 彩云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下,走向船头的甲板。 其实她并不是一定要有人搀扶才能走路。她的脚虽经缠过,但因为从小就总是偷偷地放,所以并没有弄成真正的三寸金莲。她走路的步子挺稳当,让两个丫头扶着,只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而已。 她走出自己的舱位没多远,迎面就过来了两个外国水兵。走廊很窄,她不知道该是继续走下去呢还是该停住脚步,顿时有点慌张。不料那两个水手“啪”地来了个立正,还都将手举到了帽沿上。 “向您致敬,公使夫人!”他们说。 彩云没听懂。但是她懂他们的意思。又是立正,又是举手,这明摆着是表示尊敬。 她向这两个水手嫣然一笑,同时微微点了点头。别的不会,打招呼还能不会? 两个水兵满脸都是笑容,侧身让彩云她们过去,其中一个还在彩云走近时恭维道: “夫人太美了,简直就象天使一样!” 彩云自然还是没有听懂,但她凭直觉知道,那洋人是在夸奖她的美丽。 “我要是能懂点洋文多好!”她想。 “洋人挺有礼貌的,”她又想,“侧身让我,还说好话──我何必那么怕他们呢?” 她一踏上船头的甲板,就被夕阳下的大海惊呆了。 万顷碧波,无边无际。不知多远,不知多深。浪涌着,波叠着,连连绵绵直至天边。偌大一艘火轮,不过是一片轻叶! 这哪里还是姑苏城里的一沟浅水! 蓝灰的天,蓝灰的海,上下连成了一片浩淼苍穹。天竟有这般大,海竟有这般阔,天地之间,人不过是一滴水珠,一粒微尘! 这哪里还是狭窄土岩所挟持着的运河小景! 因为多云,因为黄昏,不见落日,但见彩霞,极目之处铺陈出了无比瑰丽无比灿烂的艳红、橙黄、赤金、碧绿、雪青、淡蓝、乃至贵紫! 这哪里还能找得出一样最美丽最华贵最耀眼最璀灿的东西可堪与之相比! 而彩云所站立着的“维多利亚”,就正是朝着着那一方最华美最斑斓的地方驶去! 彩云看得都痴了。 她久久地站着,站着,一直到身边所有的色彩全都退隐,沉沉的黑色完全罩住了她。两个丫头,一个刚上甲板就重又发晕,匆匆逃走,另一个没敢走开,冻得嘴唇都发了紫。洪文派人上来催促了几次,彩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甲板。 返回舱房时,洪文问她何以站这么久,她说: “我这才知道,天地真大!我太开心了,老爷!” 自那以后,设备齐全的头等舱,再也关不住这个公使夫人了。 她不但常常要到甲板上去站一会,而且开始到餐厅去用餐。 她是从汪鸣荃那里知道了餐厅有普通的和豪华两种的,当晚就软磨死缠地拉了洪文去了一次。 “何必呢?”洪文说,“让那帮子洋人把你当个怪物似地盯住了看,何其难堪!” “我才不是怪物呢!”彩云笑着说,“他们要是盯住了我看,我就也看他们,看谁能看得过谁!” “这又成何体统!……况且那饭,要多难吃有多难吃!” “去看看嘛,说不定当场热炒的,能好一些!” 口舌无味的洪文想想也是,就唤来汪鸣荃,让彩云带一个丫头,进了餐厅。 豪华餐厅里大多是些有爵位的贵族,也有一些富商。因为见多识广,既没有对洪文的辫子太感兴趣,也没人将目光往下投向彩云的小脚,兼之有懂外文的汪鸣荃在一旁作翻译,所以洪文和彩云果真没怎么太难堪。只是当洪文和彩云双双落座,洪文让汪鸣荃也坐于一侧,独独只剩下那个丫环立在彩云身边时,却过来了一个侍者。 “小姐请坐。”他说着,还将一把椅子移到了丫头的旁边。 说的虽是外文,但谁都能明白什么意思。丫头顿时便慌得象要哭似地,眼睛只是在洪文和彩云两人的脸上打转。幸而那汪鸣荃机灵,用外文对侍者说道: “多谢,她不在这里用餐,一会儿就走。” 说完他不待向洪文请示,就吩咐丫头回舱。 侍者走开之后,汪鸣荃向洪文和彩云作了解释: “洋人不兴我们的规矩,”他说,“进了这里就全是客人──他们说,这叫平等。” 洪文“哼”了一声,说: “尊卑不分,哪来体统?” “其实,”汪鸣荃说,“他们这个平等,也只是在一些外场面上装装样子的──据我所知,无论是我们要去的德国,还是英国,说起来已是共和,但皇室的特权,还是依旧保留着──老师您瞧那边几个妇人,肯定都是有爵位人家的太太,一脸的自命不凡呢!” 洪文并不转过脸去看,顾自作着评议:“礼义之邦,就该君君臣臣尊尊卑卑。我日前正在整理元代之典籍制度,在我看来,元之所以立业快而败业亦快,恐怕就跟等第制度之不成法规有很大的关系……” 他们在径自谈着,彩云则东张西望着。 对她来说,这里的一切真是太新鲜了! 洋烛亮亮地点着。罩着这些洋烛的灯罩,是用一块块红黄绿蓝白的玻璃拼组起来的,显得特别地绚丽华贵。 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坐满了男男女女的洋人们。到处都是金的发,绿的眼,白里透红的脸。 没有什么男女传授不亲的规矩。果真如在京听说的那样,有一对男女,都有好大一把年纪了,手臂勾着手臂,大大方方地走进了餐厅。 有一个男人在弹着一架大大黑黑的乐器。彩云猜那就是钢琴,听说慈禧太后让人从外国买了几架,藏在了宫里的。 好听极了的叮咚声! 弹着的男人还低低地唱了起来。 彩云不懂他唱的是什么,但是那琴声和着的歌声是那样的忧伤和悲凉,她听得几乎都要掉泪。 一曲罢了,彩云才缓过劲来,开始观望起了洋女人们的衣著打扮。 嘿,洋女人们的装束真大胆,也真美! 紧紧的上装,毫不顾忌地勒出了整个胸脯! 还有那开得这么低的领口! 还有那一直拖到地面的大裙! 还有那明摆着不是用来扇凉而是用于装饰的小小的漂亮的扇子! 老爷怎么总是说洋人不文明、不开化呢?难道只有我们的束胸和裹脚才是文明和开化? 彩去有点犯糊涂了。 有侍者送饭来了,彩云对洋人的那套用餐程序又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一张张小小的园台。 一方方红白相间花纹别致的桌布。 一包包雪白雪白的餐巾。 包裹在餐巾里的锃亮锃亮的刀叉。 侍者将餐巾一包包地打开,然后就飞快地摆了开来:盘子居中,左边一把叉子,右边是刀和汤匙,有一只小小的调更,竟是横着放到了盘子的前边! 她专心地听着汪鸣荃对如何使用这些器具的说明。 洪文只是紧紧地皱着他的眉头。他闻不了那一道浓汤里的牛奶味。他把侍者送上来的一盘“色拉”推到了一边。他认得这个东西,知道那里面又尽是奶油。他只会用那把勉强可以代替筷子的叉子。他成功地吃到了一块应他要求而点来的煮熟了的牛肉。可是那里面放了太多的咖喱,而咖喱又是他非常讨厌的异味。他只好试图以面包来擦拭口腔。但是当他用叉子叉住了面包一脸不痛快地送到口边时,那面包还是掉了下来,滚到了地上。他大怒,一脚就将那面包踢到了老远。 彩云却不但已经牢牢地记住了大勺是吃汤的,那个横放着的小匙,是专用来吃甜点心的,而且很快就象模象样地用刀子割开了那大块的猪排,然后用叉子一小块一小块地很淑女地往口里送了。 她从此就非常热衷于去餐厅。她倒并不是象汪鸣荃似地爱吃那西餐。她只是奔着那里的环境。 洪文对餐厅却了无兴趣。 “进门就是一股奶臭味,”他说,“象哈叭狗身上的味道,真令人作呕!” 他后来在彩云的拖拉下又去过一次。就是那次,他鬼使神差地咬了一口“气死”。他出了餐厅门就大呕,从此远避那餐厅赛似远避地狱之门。 但他倒并不太反对彩云进去吃饭。他自己吃不下东西,深知食欲减退之痛苦。他亲见彩云吃得津津有味,胃口比在舱内吃饭大了一倍。他知道彩云已有两个月未见行经,虽无太明显的反应,但很可能是有了身孕了。想到这个可人心意的小人儿能为自己生下个一儿半女,他心里充满了喜悦、得意,还有就是对彩云的怜爱。他不太忍心过于苛求和管束了她。旅程将长达月余,总不成就在这舱内关她三十来天的禁闭。再说,经过实地考察,钦差大人还是清楚了那个餐厅的等第和品位的。那的确是个上等人的去处。都是些举止尚得体装束甚考究的有点身份之人,没见着贼眉鼠目的下三烂。更何况,彩云一点也不懂洋文,进进出出不过就是吃饭,大不了望望野眼看看新鲜,根本就不可能跟人有什么交往,又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他没料到彩云没几天功夫就学会了许多交际用语。 最初的几天,彩云每去餐厅,总由汪鸣荃陪同,充当翻译。她非常用心地学记汪鸣荃与侍者的应答,还学会了看菜单。洋人的菜单其实非常简单,不过就是“汤”、“色拉”、“猪肉”、“牛肉”、“鱼”、“酒”、“饮料”、“甜食”几大类,实打实的,不象中国菜谱,会取什么“霸王别姬”、“青龙过江”之类的花名。洋人的烹调方法也就是那么几种,水煮、油炸、红烧,变来变去的无非是变在一些“沙司”上,所谓“沙司”,其实也就是一些调料而已。彩云很快就能自己用英语点菜。在掌握了洋式烹调之规律以后,她还开始想办法为洪文设计一些可以进食的菜。比如鸡蛋白煮;比如牛肉红烧,除酱油外不再添加任何“沙司”;比如鱼过滚水,撒点盐;比如猪肉切块熬点汤出来,等等。她用并不流利但可以基本表达的英语,把自己的要求告诉侍者,侍者也就可以让厨房按要求制作了。这样一来,虽然离洪文的烹调标准尚远,而且他不多久就又会吃厌,但多少还是解决了一点问题,让洪文在抵达根奴瓦港时,毕竟还是用自己的腿下了舷梯。 只是那汪鸣荃不久就不再肯陪同前往了。他总是找出各种借口来推诿,有时干脆就提前顾自用餐,急忙忙嚼完他钟爱的生鱼片和生猪排,立即撤走。到彩云吩咐丫头来唤时,他就回说自己发了晕,实在是进不了那“令人作呕”的饭堂了,请夫人恕罪。彩云始终没明白是什么道理。这是因为她的外文远未过关。她只学了些跟吃饭有关的皮毛,而且还只是英语,哪能听懂汪鸣荃有一天与一个头发花白的德国老妇人的一番对话: “您好,尊敬的公使!”那慈眉慈目的老妇人走近了他们的桌边,停住了脚步,说,“您的妻子真可爱,我们大家都在说,你们俩太般配了!” 汪鸣荃慌忙站起身,用德语回说: “多谢夫人!但我不是公使,我只是一个随员。” “是吗?”老太太笑了起来,“请原谅我的冒昧!如此说来,我上次看见的那位老人,才是贵国的公使罗?” “是的,”汪鸣荃说,“那是我们洪大人……” “您虽然当不上公使,但是您有一个天使一样的妻子,还是够幸福的!”老太太安慰汪鸣荃说。 汪鸣荃只好再作说明:“这不是我的妻子,这是公使夫人,我陪她来,是因为我要充当翻译。” 老太太先是一愣,然后笑着说: “呵,这我倒是没有想到。再一次向您道歉,小伙子──公使夫人听不懂我的话吧?” “是的,她目前还听不懂。”汪鸣荃答。 “那好,那我就不必向她道歉了。就请你向她转告我的祝福吧!”老太太说完,向正专注地望着她和汪鸣荃而显然一点也猜不出他们在说着什么的彩云笑笑,一边走开,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 “这可怜的小女孩子!” “她说什么?”彩云问汪鸣荃。 汪鸣荃回答: “她问你在船上可习惯。” “就问这些?” “就问这些。” “我看你俩叽里咕噜不止说这些。” “德语跟英语不一样。” “你以后再教我些德语。” 汪鸣荃嘴里应着“是”,心里却想,还能教?教了你就把刚才那些话全听懂了! 非但不教,从此他还就尽量不再陪彩云吃饭。 汪鸣荃是个正人君子,而且遵奉“瓜田李下”的古训。 这并不影响彩云去餐厅。 她已经可以用英语应付侍者,甚至还可以在甲板上与碰到的其他旅客互相道安,说几句应酬话了。 汪鸣荃不肯同走,彩云就总带那个不晕船的丫头作伴。丫头叫小葵,长得不丑,人也机灵。为了随乡入俗,洪文特许她在餐厅内与彩云共座同食,对洋人就称是公使夫人的“女陪伴”。这个“女陪伴”的行当和名称,也是彩云从餐厅里看了来、学了来的。经汪鸣荃证实,外国的确专有人干这么一种比丫头佣人的地位高些、比随员职员的地位又低些的事。大户人家的太太,身边有个“女陪伴”,据说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讲究身份的洪文于是就为小葵提了级。 没有了一本正经的汪鸣荃呆在一旁,彩云反而觉得自由。她开始在有限的用餐时间内,与其他旅客进行交际。 当然主要还是与那些面目和蔼的老太太们。彩云为避嫌而尽量少与男人接触,彩云为了维护住自己身为公使夫人的尊严,也很少与那些一脸骄横的贵妇人交往。虽然语言不通,但她从那些自持出身高贵而又嫁了个有财有势好老公的女人的脸上,看到了跟洪府王夫人一样的表情。她从洪文那里多少也听得了一些西方列强欺辱中国的事,她不想去讨好她们。她宁肯与那些已经让岁月的沧桑磨软了心的老太太相处,只有她们,才使她想起了自己家里的奶奶和姆妈。 她们也都把她当作小女孩子,疼爱地摸她那软软的小手,欣赏她那用中国丝绸作成的小袄红裙,相互熟识了后,还举起单柄眼镜细看她的皮肤,惊讶于她的毛孔何以就这么细小,皮肤上竟没有一线皱摺。特别是那个德国老太太,不但极为耐心地教她德语,而且还总是口口声声称她为“中国瓷娃娃”,说她怎么也不能相信彩云已经二十三四岁了。 “不可能不可能,”她说,“我知道二十三四岁应该是什么样的!我儿子瓦德西就是这个年纪!他看起来可以做你的父亲!你呀,你顶多只有十四五岁!” 彩云心里在苦笑。她其实说的完全是真实年龄。在这帮外国老太太面前,她用不着隐瞒年纪。相反,因为人人都可以看得出洪文的岁数,她作为“公使夫人”,若还要按她一向的谎言,说自己是年方二八二九,岂不反而更显出了一种不相般配的怪异?处于这样的身份和地位,她现在宁可自己已经是三十岁,甚或四十! 她不久就又初识了一般的应酬德语。 三十天高油脂高蛋白的西餐将不晕船不挑食的彩云滋养得益发白净饱满,仪态万方。在几乎人人都面焦皮黄地撑到根奴瓦港时,唯有她,神采斐然地踏上了欧洲的土地。 她成了中国驻德使馆“非今馆”的女主人。 送走前任许景澄夫妇和所有的归国属员的当天,她就开始指挥着使馆内的一应仆役,包括许夫人留下来的四个德国使女,将使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都打扫了一遍。 她是个爱干净的人,她要把整幢“非今馆”都擦拭一遍。 她要在这里住上至少三年,她要让这里的环境称心遂意。 曾是德国一名大公爵之私宅的“非今馆”,实在太大了。长方形的三层楼房,光是底层的宴会大厅,就足可容纳一百多人。以大厅为中心,左侧是用来办公的,上下共有十多间,其中包括一个可供二三十人就座的会议室;右侧则是公使和参赞的居室,上下也有十几间。两侧都有独立的门户可供出入。当年的房主,显然是个很有艺术素养的人,这整幢主楼,无论是外墙,还是内部的圆柱,包括大厅上方苍穹式的拱形圆顶,全都漆成了乳白色,而所有的窗户,则一律嵌以红黄绿三色镶拼的彩色玻璃,使整个楼都显得高雅洁净又不单调。只是苦了在彩云指挥下进行着大扫除的人们了,地方大且不说,那些拼接起来的玻璃,缝缝隙隙地特别地难擦──一伙人忙了足足三天,才算让挑挑剔剔的彩云勉强点了头决定收场。 扫扫擦擦倒也罢了,这个公使夫人偏还不肯停息,上下捣腾起房间里的家俱和摆设来。 她用一个上午的时间,让小葵扶着,将整幢“非今馆”的几十个房间都看了个遍,包括那些办公用房。 看一遍她就记住了所有的家俱的用品摆设的色彩和式样,然后她就开始了大调动。 她重新搭配一切。 她将所有镶有白色玉石的桌子全部调入办公室,同时配上同样式样的嵌了白石的硬木椅──这些木椅,本来都堆在地下室的储藏室里; 她把本来在两个参赞卧房里的两张包了皮的软垫转椅移到洪文的公使办公套间内,一张在外间办公桌后,一张放于内间书房里; 她让人把所有散放于各个房间的沙发统统归拢,集中到会议室内,然后团团围住,围出一个半圆的圈来,中间还搁了两张矮矮的茶几,茶几上搁了花瓶; 她居然拼凑出好几组显然本来就是成套的家俱,将一套枣红木的搬入自己的卧室,一套淡褚色花梨木的送汪鸣荃房内,其他的文职武官,也一一按套配给; 她命令在小餐厅的长条桌上铺上桌布──桌布本也堆在储藏室里,取出来时都发了霉,自然先得洗过──而且让小葵关照,今后如见汤汁溅漏,务须更换,平时每隔三天,作常规替换; 她将原来许公使收在卧房里的那一对一人多高的大花瓶移到了大厅的门口; 她为所有的房间都挂上了她从中国带来的山水花鸟画,自己的卧房墙上,则挂上洪文抄录的唐代杜甫的名诗“春夜喜雨”和自己画的两幅兰花。 与此同时,她还把后花园里那个在这“非今馆”里干了二三十年的德国老花匠叫来,半说半比划地告诉他,从今以后,这“非今馆”的每间房里,天天都要有鲜花,每隔三四天,请您换一换。人手不够?行,听您的,再雇两个,工资由使馆支付,您就算是收学徒了! ………… 如此这般地忙碌了好几天,仆役佣妇们都被支差得团团转,免不了就有了怨言。 “我见过三任大使……夫人,”一个老仆役说,“没一个象这么爱折腾的!” “夫人?”那个会晕船的洪府丫头撇着嘴轻轻说,“我们夫人在苏州管着家呢!这是个姨奶奶──骗骗洋人的!” “我知道!这我还能看不出来?真正的当家夫人,循规蹈矩得很,才不会这么花样翻新呢!” 倒反是后花园里的德国老花匠,在气喘吁吁地为整幢楼内二三十间房间插遍了鲜花之后,满面都布上了笑容,逢人便伸出大拇指,用他学得怪里怪气的中国话说: “好!新的夫人!漂亮!大的贵族!公爵一样的!” 别人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后来那使馆里的田翻译解释道,这老头子二十岁时就是公爵家的花匠,他说,这“非今馆”经了这么一整顿,竟就回复到了当年公爵在时的模样! 彩云整顿内务的那几天,洪文在忙着外出应酬。 他新上任,按例规必须拜会各界要人,还有其他各国使馆的公使。柏林是皇室所在地,达官贵人多如牛毛且不说,前任许景澄还留下了一张宫廷政要关系网示意图,那错综繁复的家族关系、姻亲关系、师生关系、地域关系,画得简直就象是一张世界地图。柏林又是德国的首府,几乎全世界的国家都在这里设立了外交机构,光是“非今馆”所在的德名“动物园”、中译名为“缔尔园”这一带,外交使馆就鳞比栉次地数也数不过来。他只能让汪鸣荃选一些与大清来往密切或是关系重要的国家走一走。 他一天只能走一家。他改不了每天晚上读书到深夜、第二天又必得睡到中午时分的习惯。即便是在海船上,他都要秉烛夜读,何况到了窗明几净夜籁人静的“非今馆”内。彩云为他安排好了极佳的读书环境,套房内一里一外的两把软皮转椅,无论办公时审读文件、接客谈话,还是夜间博鉴群书、埋头写作,都使他腰背恰到好处地备受支撑,再无当初在国内时端坐硬木太师椅之劳累。他临行时就已下了趁这三年时光完成自己那本《元史证补》的决心,有了这么好的读写环境可以干自己喜欢干的事,他深夜工作得格外忘情。夜里不睡,白日不醒,年过半百的他不能不象夜猫子一样地用整个上午时间来补充睡眠。外出应酬,自然也只有了下午的几个钟头。 但就这么一天几个钟头的应酬,半个月下来,也把他累得半死了。 前面个把月的航海劳顿,他还没调节过来。尽管那个同来的“状元楼”厨子一登陆脚踏实地马上就苏醒了过来,每天都为他按最地道的苏锡帮菜谱变着花样地开小灶,但他的味觉好象也因为“用进废退”的规律而总是恢复不过来。食而不知其味,精神于是也总是不济。不济的精神使他体疲力乏,到得德国之后,他都未能成功地亲近过彩云一次。曾有过两个早晨的努力,已经睡过半觉的他自觉欲念勃起,一把拉住刚想起床去整顿内务的彩云,最后却都以一身的粘汗和半途而废的失败告终。以后便自己知趣,称彩云已有身孕而必须照顾体贴,再不去作那徒劳之功,心里打算着待过一段时间养好了精蓄好了锐再东山再起。如此食色两瘦,晚间还要熬夜,怎么还提得起精神来去天天串门应酬? 而这种日复一日永无止息的与洋人的应酬,又实在使他愈来愈感到苦恼不堪。 倒不是说他不懂洋文,交谈有困难。使馆除了汪鸣荃精通好几种语言之外,还有两个翻译,一个姓田的是中国人,幼时生在南洋的,还有一个是比利时人,名叫根亚,是上任许景澄雇佣后留用的,不但中西文均通达,难得还对中国历史饶有兴趣,在充当翻译之外,还作了他晚间研究元史的助手。有这样得力的翻译在身边,他无论听还是说,都不成问题。 当然也不是说他洪文生来就是不善于应酬。他学而优则仕,做官做了这么些年,上至皇上皇太后,下到同僚同科下属,什么样的交道没打过?他洪文又生得身材适中,清秀儒雅,官服上身,仪表堂堂,到哪里都从来也没有怯场过! 问题是他实在难以习惯那一套套的西方礼仪。不说别的,见面时的那个握手致礼,就让他很不舒服。多少年下来了,洪文习惯的只是作揖打千,拱手抱拳,要不干脆就是在觐见皇上时甩下马蹄袖叩首下跪,从来也没有干过抓了陌生男人的手以作见面之礼的勾当。这种见面礼,中国倒也并不是没有,但只是在找相公玩娈童时才用,而洪文对同性交媾非但素无兴趣,而且深恶痛绝。不料现在他当上了堂堂公使,却天天下午都要去触摸那些洋男人的骨节粗大白里透红大孔多毛的手,实在让他就象在“维多利亚”号上吃“气死”那样感到恶心! 更何况那些例行拜会,完全是礼节上的虚与委蛇,千篇一律,乏味透顶! “您好!” “您好!” “欢迎公使光临!” “得以拜访,不胜荣幸!” “公使先生旅途劳顿,辛苦辛苦!” “迟至今日方来拜会,实在抱歉!” “请坐请坐!” “多谢多谢!” “前任许大人离去,想必贵国各项政事不会有变吧?” “那是自然,自然!大清与贵国之友邦相亲,自是一如既往。” “是否可与公使合影?” “公使长途跋涉,形容较为憔悴,希望留待下次会面再说。”这是早就说好了由翻译代答的。洪文坚决不能接受西方的照相术。他倒不是相信照相会抽去人之魂魄精髓的说法。他始终认为照相是对人的丑化,凡他见到过的相片,没有一张不是把人照得神不神鬼不鬼的。在他看来,只有中国的画象,才可以神肖毕现地画出人的真形和真神,才是真正可以留芳千古的艺术。凭什么他洪状元要让洋人丑化了还立此存照?他有权拒绝。 接下来又是一串无聊的客套话。 “……” “……” 然后── “本次拜访,十分愉快!在下告辞了!” “多谢公使的光临,希望再次见面!” “不劳远送,再见!” “再见!” 如此这般空无一物的寒喧应酬,在中国官场也并不是没有,但哪里会天天都必得在同样的时间以同样的方式绵绵无期地进行下去──若是按汪鸣荃排出来的日程表,一天跑一家,这一项仅只是施个见面礼的工作,至少得进行三两个月! 三两个月?且不说大清驻四国公使有多少重要的公务须得尽快开展,比如参观他们的兵工厂、与一些企业作商务接触、巡视德国之外的其他各国使馆工作等等,便是洪文的身体和耐心,也快到了极限了! 彩云说,与其这么一家家跑下来,倒还不如在自己家开个“派对”,一了百了。 什么派……派什么?洪文问。 “Party”,这是英文的讲法,开个“派对”,就是摆个局, 彩云答。 摆局?在这里摆局?洪文笑了起来,你还以为是在苏州呀! 到哪儿都一样,彩云却不笑,很一本正经地说,只是讲法不同而已。我在船上就看见那几个洋老太太,为了庆祝一个伯爵夫人的生日,在餐厅里开了一个“ Party”,说到底,其实也就是为了拉关系续人情,跟我们的摆局一个意思。老爷你还记得吗,你去年在苏州“松鹤楼”为我摆了一局,不是把那么多朋友请过你的情,一下子都还掉了吗?如今我们照此办理,把该请的人都请来,用一个晚上,就可以一了百了,往后也就免得老爷天天往外颠来跑去的了! 主意倒是好,洪文沉吟着,问题是在这里摆…… 他们叫开“派对”。 不管它叫什么吧,请到这里来,能行吗? 怎么不行呀,“非今馆”这么大,我而且都收拾好了! 倒是收拾得不错……这几天累坏你了吧?小心点你的身子! 我知道的么!我只是动嘴不动手的么!……宴会厅里摆个十桌八桌,一点问题没有。 哪里要十桌八桌?统共也就是二三十个地方还没走过,也就是请三十来个人吧! 人家洋人赴宴,可是要带夫人的! 这倒也是……这个局可就摆得大了,让谁操办好呢? 我。 你? 对,我。 这…… 这什么呀,老爷!你还信不过?就这几天功夫,你看看这“非今馆”!下头人还都挺听话的……倒是几个洋丫头和洋仆役,特别的管用!要是老爷你决定开“派对”,我还可以临时再雇几个来! 倒也是可以……我让洪銮专来帮你,外出采办的事,可以由他来管,带上田翻译。 那就更好了!说起来,我还想跟老爷提个请求呢,不知道老爷能不能依我…… 咳,什么事没依过你?说吧! 我想请个女陪伴。 女陪伴?不是有小葵了吗? 什么呀,那是在船上瞎冒充的!真正的贵族──就是真正的大户人家的夫人,请的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又聪明又漂亮的女孩子,平时可以谈谈说说,出客应酬时又可以带在身边,就象你们公使身边带着参赞似的,显出一份气派来……要是总让小葵代替着,就象让我们的阿福换下汪鸣荃,这能行吗? 洪文大笑起来,说,你这张嘴呀,什么都能说圆了!行吧,我让汪鸣荃给你物色一个! 不用他!终日里死样怪气的,说不定也给我弄一个闷罐子来!我都已经想好一个了。 谁? 我在船上认得一个老太太,挺有教养的,也住在柏林,她有一个外甥女,名叫索菲亚,刚从一个教会女校毕业,我觉得挺合适。 这侍侯人的活儿,人家肯干? 这次“派对”,也给老太太发一张帖子,让她带了索菲亚来,我先看一看,再问一问,好不好? 嗯,要选那种文静持重的。 那当然。另外,我想让田翻译去雇一支西洋乐队来…… 干什么? 既然客人们都带着太太,待宴会结束,可以在大厅里开个舞会……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能在大清使馆里开什么舞会! 彩云笑了,说,老爷真是的,怎么一听这个就如逢洪水猛兽呀,我可是在京时就听说,西宫皇太后不但买了好几架“皮亚喏”──就是钢琴放在宫里,还挺喜欢西洋舞呢!让她身边的几个格格都好好地学,学会了跳给她看。 没的事!又是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 好好,我闭嘴,再不说皇家圣事。老爷,我的意思只是想随乡入俗──你不妨再想想,我们从北京回苏州时,一路受人家款待,那帮土老财们不也是先摆席,后唱戏吗?吃是吃,玩是玩,吃的时候总是只顾了吃了,有许多话,无论是不要紧的应酬的还是要紧的联络,宴席上说不了的,玩的时候就可以抽空来说掉了,老爷你说是不是?…… 这你别再说了,洪文板着脸道,这个舞,是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开的!摆这个局,无非就是我初到此地的应酬,本来也没什么要紧的公事可以在大庭广众上说……我说彩云,你这回出洋,还是要遵奉妇道,不要总去学那些西洋鬼子的歪门邪道! 我什么时候学过那些东西呀! 那你怎么就想开这个舞了?是你想学想跳? 我,我……我能跳吗?老爷你不想想我的这双小脚!我只是看着老爷天天忙着,都忙得……忙得瘦下一大圈了!我想帮老爷出出主意呀,老爷把彩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彩云的声音哽咽起来。 行了行了!……过来,给你擦擦眼泪,不要哭坏了你肚子里的洪家小公子! 嗯──也不一定是公子嘛! 小姐也不错。有你这么漂亮和能干,我也喜欢! 漂亮而能干的彩云成功地操办了一次大型“Party”。 得到了洪文的大原则上的批准,她在一些细节上作了一些篡改和调整。 她没有等到使馆开始发请帖,第二天一早,就让田翻译请来了船上认识的老太太和她的外甥女索菲亚。 她明白公使在德国办“Party”决非状元于花船上摆局。 她要对洋人们的习俗作更细致和准确的了解。 她跟她们俩谈了足足一个上午。 索菲亚与她十分投缘。 “我马上就去回绝那家聘我的学校,明天一早,就到您这儿来上班。”索菲亚说,“‘Party’的事,我会帮您办好的!” 老太太临走时提了个要求。 “我的儿子瓦德西,能不能也来参加公使夫人的这个盛会?”她说,“虽然他现在只是一个中尉,不够邀请的级别。” “完全可以!”彩云笑着用德语说,“你们全家都是我的朋友!” 她在船上学过一些最基本的对话,这一个上午又十分用心地听着客人的发音及田翻译的转译 ,而现在这句话因为用词不多, 语法简单,所以一出口就说得非常正确,把一旁的田翻译都惊呆了。 “天哪,”他心里暗暗想,“一个半天就学成这样,神了!怨不得迷住了一个洪状元,还能出来混充夫人!” 使馆里所有的中国人,无论是随同洪文出国的,还是馆内留用的,无论是高至参赞武官,还是低到仆役使女,无一不是清清楚楚地牢记着,这个夫人,是混充的。 临到开宴时,“非今馆”里到了近一百个客人。 除了驻德各国使馆的主要官员之外,柏林社交界最活跃的达官贵人,差不多也都到齐了。 前者的请帖是汪鸣荃发的,后者的名单,则有许多是由索菲亚提供,由彩云决定纳入邀请之列的。 “何须请这么多呢?”洪文曾说,“有些人,跟我们并无太大关系的,怎么也在名单上了?” 他是从管账的洪銮处听说,彩云听从了那个新来的洋丫头的唆使,无节制地扩大范围,这个局,愈摆愈大,经费开支将要过于浩大了。 “大哥,”洪銮说,“朝廷调拨使馆的银子,是个定数,但凡省了下来的,都是你的,何必用那么多在洋人头上呢?” 洪文觉得不无道理。 彩云听了却说,我请的人,都是该请的,老爷您可以明示,是哪一个人,跟我们大清国的外交联络并无多大关系,而却让我给请了来了? 洪文想了想,说,比如有个叫马……玛莉的女人,是个美国来的寡妇吧…… 彩云笑起来,说,老爷呀,这个玛莉可是了不得呢,据说跟时下的皇太子威廉特别的要好,是皇宫里的常客,这里的许多贵族,巴结都巴结不上呢! 是吗?洪文饶有兴趣地问,她有多大年纪了? 听说快五十了吧。 嘿,这么大岁数跟皇太子还有一手? 啊呀呀呀,彩云捂了嘴大笑起来,人家是谈得来,有交情,英文叫‘Frandship’,就象……就象先生跟学生, 你跟汪鸣荃似的──老爷你怎么…… 她咽下了一句话: “你怎么一说男女有交情,就一定要往那个地方想?” 洪文也笑,却是暧昧地不置可否的笑,继而又问: “我还听说,你把一个叫瓦德西的下等军官也请来了?” “我请了两个瓦德西。”彩云说,“一个就是那个玛莉的新嫁的丈夫,人家可不下等,是伯爵;还有一个,的确不过是个中尉,可他是索菲亚的表兄,还是未婚夫──索菲亚这回这么出力,老爷你说,我们还在乎多添这么一个人吗?” “行了行了,你总是有理的──要说起来,请的人再多,也还是比我一家一家地上门拜会要省事得多──皇上给的经费这么丰厚,本也该用在刀口上。”洪文说。 “嗨,这才象我的洪老爷呢!”彩云说着,吻了吻洪文的面颊。 洪文忙说:“嗳嗳,我这可要给你立下规矩:无论如何,你不得学了洋人的这个东西……” “什么东西呀?”彩云笑着,故意问。 “这个亲嘴的见面礼!”洪文说,“绝对的不可以!” “我才不要跟洋人亲呢!”彩云说,“我只要老爷一个人……” 洪文一把楼过她,用嘴堵住了她的樱桃小口。 彩云而且搞了一个中西合璧的中式自助餐。 她将这“Party”的时间,定到了开宴前的两个小时前。 她让宾客从容地陆陆续续地进入“非今馆”。她吩咐在大厅里摆上香槟酒、果汁、干果、饼干、中国式热茶之类,并且派了几个临时雇来的当地仆役,为客人们递酒倒水。她还开放了“非今馆”的后花园,在花园内支了十来把大大的色彩斑斓的花伞,伞下放上小桌和园凳,桌上一样也有吃的零食和喝的开胃饮料。她还是让田翻译去请来了一支乐队,在大厅的一角轻悠悠地演奏些很古典的乐曲。她让洪文和他的部属们在这两小时的时间里,与一批批到来的宾客应酬寒喧,解决了本来打算在舞会上解决的交际问题。 她自己则从一早开始,就在后面的厨房里督阵,准备这一百多人的晚宴。 她决定不按中国宴席的传统作法,摆出一桌一桌的园台面来。宾客太多,若是全挤进一个宴会厅,那就不但过于拥挤,而且上菜时还说不定会弄出洒汤泼水的尴尬事。而若是搞一个中式菜肴西式吃法的自助餐,偌大一个大厅,也就可以充分地利用了。更何况,使馆内可以掌勺的中国厨子统共才两个,就算把能做几道大件粗菜的阿福也滥竽充数上去,也实在太少,要是按平时的中国吃法,十张桌子都这么一道一道地现做现送,根本就来不及──到那时候,说不定真会出现桌上无菜、盘底精空的难堪局面。再说,从船上观察,也听索菲亚说,西洋人是比较习惯于分食制的,并不象中国人那样,非要团团围住,才算是正式的摆宴了。既然人家并不在乎,我们又何必非要一板一眼地照我们的老程式办呢?彩云于是就决定用西方的自助方式,供应中国饭食──她相信洋人比中国人讲究实际,只要菜做得好吃,这顿晚宴,是绝不会不受欢迎的! 她用纸写下了晚宴上的菜单,哪道在前,哪道在后,一一列明,然后将那纸贴在厨房的墙上; 她吩咐务必加强冷盆,目的是为后面的热炒争取时间; 她为三个厨子(包括阿福)分配了各自的任务,要他们各司其职,言明谁烧的菜被吃光谁就有赏; 她带着索菲亚和全部中西丫头,剥虾肉,拣燕窝,剔鱼刺,选杏仁,制作厨事所需的配料。东西实在太多,两个中国带来的丫头,手指都剥肿了,敢怒而不敢言,脸愈干愈长;倒还是四个洋丫头,加上两个临时女工,从来没看过中国饭菜是怎么做成的,虽然也累,却一直开开心心地说说笑笑。有两个洋丫头没弄过燕窝,不晓其厉害,边拣边用手揉眼睛,不一会儿,眼睛全都红肿了起来,这才退出,去水池那儿去洗碗去了。 临近黄昏,配料全部准备齐全,所有的冷盆也已尽数拼妥,她让索菲亚到大厅去看了看。索菲亚回来说,人都到得差不多了,她这才对三个厨师说,待会儿汪参赞会来的,他一到,你们就开烧,我不管你们了! 她带了四个洋丫头一走,阿福就差点跟那个“状元楼”来的厨子打起来。因为阿福听见那一直认为彩云的自助餐绝对地不伦不类的厨子,竟轻轻地对着彩云的背影嘀咕了一句: “不就是奴才管奴才吗!” “都准备好了?” “好了!” “可以开始了?” “完全可以了!” “那……夫人,有没有也……”洪文对外人说起彩云,这“夫人”两字,总是有点难以出口。 “说是也已回去更衣了。”善解人意的汪鸣荃连忙说。 洪文沉默了一下,说: “要是无人提起,还是不必唤她出来,……反正我们的使馆人员,都没带家眷。” 洪文这是临时变了主意。按原来的安排,彩云应该在即将开宴时,出来与众多宾客会一会面,然后退回。这样,既是尽了作为公使夫人的礼节,也免得与洋人们周旋过久,有失大清贵妇的风范。但即便是这么一个露露面的程序,洪文也还是因为彩云的出身和实际地位,心里深深地存在着虚怯和疑虑,他临阵就想将它免了。 汪鸣荃呆了一呆。他是懂外文的。他非常清楚, 在这两个钟头里,不但早已有不止一个的宾客,在诧异地向他询问,何以公使夫人没有出来接待大家,而且还有人说,久闻洪公使的夫人是一位东方美人,这回来赴宴,就是奔着这美人来的。对于宾客们的这一询问,他总是以一句“夫人正在操办宴席,一会儿一定出来与宾客见面”予以回答,岂料这洪大人说变就这么变了! 这么变了也对!汪鸣荃心里想,本来就只是替代,何必出来丢人现眼! 这么想着,他连忙对洪文说:“老师所言极是!那我就开始邀请宾客进……” 他的话没有说完,张开的嘴却就闭不上了。 他正面对着大厅正中那座通向二楼的旋转形楼梯。他看见他老师带来的冒充的公使“夫人”,正以他从来也没有见到过的风姿,缓缓地从楼上走了下来。 大厅里熙熙攘攘的宾客,刹那间就安静了下来。 赛金花在穷愁潦倒、疾病缠身的晚年,每每忆起当年身为公使夫人时的荣耀,仍是十分地得意。她应若干别有用心文人之邀而作的许多回忆,往往是颠三倒四,前后矛盾,破绽百出,带有相当大的想象、夸饰,甚至迎合的成份,但唯有关于在德期间的出客应酬之妆扮及服饰,却总是描绘得非常准确、细致、前后一致,显然是真实的。现摘录如下: “……记得那时我是花枝儿青春美貌少妇,披着孔雀毛的围巾,穿着二十四条飘带的六幅湘绫裙,每条飘带都悬住一个小银铃,走起路来银铃响得雅致有趣,而且还要斯斯文文的小步小步走,响动便应着节拍响动,走快了铃响便乱,那就失体统了。还有那双宫鞋的后跟,镌成凹形的花样,里面蒙着布包的粉,在那打扫得一尘不染在恭候我光临的宏丽大厅上,步履过处,厅上便留下一个一个的鞋底粉印,真是步步生花。那是多么华贵啊!欧洲人对于我的服装和仪态是向来赞不绝口!”──曾繁《赛金花外传》 谁能忘记自己最光辉灿烂的那一刻呢? 彩云的妆扮,是经过精心设计了的。 她穿的是绝对地道标准的状元夫人大礼服,宽宽松松,长垂及地。 她梳的也是清朝贵妇的标准发式:满头乌发,往后结成五排整整齐齐的发髻,纹丝不乱。 正规场合,该以什么样的形象出现,她明白。 但是,就象设计制作这一顿中西合璧的自助型中国餐一样,在绝对正宗的礼服上,她对细节作出了一些别出心裁的改革。 比如头上戴的首饰,她选用了全套的绿色翡翠,两耳垂着的耳环,也是同样色泽的猫儿眼,黑发碧玉,映衬了她那透着红晕的雪白的面庞,显出了一种特别的妩媚; 比如那披巾,她特地挑了一块缀了孔雀毛的,以吻合了她的年轻和艳丽; 比如那铃铛,她全数用银质的,既为了清脆悦耳,也为了取其淡雅华贵的色泽; 比如那宫鞋里藏着的粉包儿,她特意制作成了莲花状,于是那一个又一个鞋印,就成了一朵又一朵的香莲──这是她最清心设计的一着。那意思无非就是向洋人们展示一下,中国女人的“三寸金莲”,不一定怪,不一定丑,而且还能这么“步步生花”! 比如她还采用中国习俗,让四个丫头在她的前后左右,提了四个中国式乳白色的绉纱宫灯照明引路。她没有用从中国带来的小葵她们。她用了洋丫头。她让洋丫头们换上了中国使女的装束:紧身的绿缎小袄,宽大的红绸长裤,头上则一律梳了两边对称的羊角髻,使她们一个个显得活泼而俏皮。而由这样四个金发碧眼大红大绿的洋丫头簇拥着,她这个中国公使夫人,也便格外地显出了与众不同的雍容华贵。 大厅里静得几乎只有了从她裙下传出的清脆悦耳的银铃叮当声。 轻轻地,有宾客在耳语: “呵,这是谁?” “太美了,简直是个天使!” “这难道就是公使夫人?” “或许是公使的女儿?” 汪鸣荃及时地随机应变。既来之,则安之。作为本次聚会的司仪,他必须把握住这个场面!他从洪文身边退后一步,一面用手悄悄地托了他傻阖站着的老师一把,示意他快点儿向他那“夫人”迎上去,一面用几乎所有的洋人都能听懂的英语,向大家朗声介绍道: “女士们,先生们,这位便是本届公使的夫人,特意出来与诸位见面,以衷心感谢诸位的光临!” 大厅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赞叹声。 洪文被汪鸣荃推拉着,走向楼梯口。他也没料到他的彩云竟能以如此华贵而又得体的装束出现在公众面前。他很有点得意,也很有点不知所措。当他走到彩云的面前,而彩云竟然大大方方地一把挽住了他的胳膊时,他的一张老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虽然他知道彩云这一把拉得没错,因为在这百把个洋人中间,但凡是夫妻,全都是堂堂正正地吊着膀子走路的,若是畏畏缩缩闪前躲后,倒反而显出了生分和不正常了,可是他还是不能习惯。他轮转眼睛去看汪鸣荃,他怕自己的学生笑话他。可是汪鸣荃早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目光左右一闪,满目皆是洋人,满目全是欣赏和羡慕,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僵硬的腿和胳膊松弛了点下来。他想起该开宴了。他于是迈步走向那边的宴会厅,一路与恭敬地闪开了一条道来让他和彩云过去的客人们点头招呼。。他一句也听不懂那些外国人在说些什么,但是耳边却能够听到彩云在以甜甜的软软的嗓音开着洋文,一会儿是“哈罗”的,一会儿是“三个油”地,有时甚至还停下脚步,咕噜咕噜地说上一大串。凭着他还残存着的大清公使的身份意识,他始终保持着面部的微笑,终于到了宴会厅的门口。 彩云及时地止住了自己的脚步,而且牵拉着洪文闪到了宴会厅的一侧门边。这时候洪文才看见了站立于另一侧的汪鸣荃,并且又听见了这个忠于职守的好学生正在用洋文大声地宣布着什么。再不通外文的洪文也明白,他说的是: “宴会开始,请各位自便!” 宾客们开始鱼贯而入。 站于门口的主人洪文立即就听见了厅内有人发出了惊叹声。 他身边的彩云一面向继续向不断入内的客人们点头微笑,一面抽空悄悄地跟洪文说: “他们在说,‘天哪,这是吃的吗?这简直是艺术品’……” 洪文在眼角看到了她满脸的灿烂的笑容,心头不禁一热,禁不住也抽空轻轻地向她说了一句悄悄话: “辛苦夫人了!” 大清公使“夫人”彩云在这次“Party”上出足了风头。 出风头的代价却十分惨重──当天晚上,她就因过于劳累而导致小产。 十五 “非今馆”的后花园,本来是有栏杆的,东西两个方向,相距足有二三百米,用以与另外两家住宅分开。但后来那两家全筑起了围墙,于是那高高的围墙,反倒成了住宅的分界,栏杆便是多余的了。彩云来了之后,嫌那一根一根的木栅栏惹眼,在举办那次“Party”前, 就雇了劳工将所有的木桩尽数拔除干净,结果那后花园果真就显得明净开阔得多了。花园的北端,正对着那幢白色主楼的,是一条小河,据说也是几百年前人工挖掘的运河,年久而无人疏通,两岸长满了灌木杂草,水流也十分浅缓,只能容两三人乘坐的小舟在其间来去。河的对岸,则是归属于皇家的动物园了,除了星期天供皇室人员专用之外,平时则向外开放──那占地数十亩的动物园,其实只是圈养了几头鹿几匹马而已,倒是树木葱郁,花草遍地,阡陌交错的小径之上,还安了不少石凳木椅之类,更象是一个公园。 彩云在这清丽幽静的环境里,静心调养了一个多月。 她每天都一直睡到日高三竿再起床。 起床后,她先要拉开长长的厚厚的一直垂到地面的窗帘,坐到那沐浴在明明亮亮的阳光中的平台上,望一会儿近处的绿草茵茵的后花园和远处的树木瞳瞳的皇家园林。她喜欢这样的眺望。眺望的时候她才切实地证实了自己处境,重新寻到了真实的现世快乐。她常常做梦,而大多是噩梦。只有在眺望之后,她才觉得真的已从噩梦中返回,身心得到了洗涤,不幸和磨难已尽数荡去。 然后她享受一整天的贵妇生活。 她由小葵侍侯着盥洗,但由索菲亚负责梳头。索菲亚是个极聪明的女孩子,什么都一学就会,而且手脚轻捷,梳头时不但不象小葵那样粗笨,拉得头皮生疼,而且还时不时地变点小花样出来,今天让这里高,明天让这里低,过几天又在两鬓垂下一绺,或者干脆就给彩云梳出个德国宫廷内的流行式样来,让彩云对着镜子大笑一场。这德国女孩,总是一边干,一边口里还哼着小曲子,不象是在待侯人,反象是在玩着什么游戏似地。 “夫人的头发真好!”她说,“给夫人梳头,是一门艺术工作,象画画,象雕塑,象编织一个美妙绝伦的工艺品,我喜欢干!” 早餐十分简单:一碗燕窝粥,或者莲子羹。彩云爱吃甜食,但索菲亚告诫她说,千万别吃太多了,不然,一过三十岁就会不可收拾地发起胖来,就象你那天在“Party”上见到的那些贵妇人一样。 彩云不能想象自己也胖成那样。真要那样,个子不高的彩云就要变成一个圆球了,──而洪老爷是不会喜欢一个球的! 在洪老爷午间醒来之前,彩云让索菲亚教自己一二个钟头的外文,以德文为主,兼教些简单的英文和俄文。索菲亚的英文不错,但俄文只会一些交际口语,不过对彩云来说,也足够了。彩云学点这个,只是为了过一段时间后,洪文将要巡视意奥俄等国的使馆,而她,是肯定要陪同前往的了。经了那次“Party”, 洪文显然有点明白了有彩云这样的公使夫人在旁,与洋人交际起来似乎更方便些,更自在些,也更轻松些──更何况,从那次“派对”来看,这么多的洋人,并无一个粗鲁无礼行为出格的,对只不过出了一会儿的场很快就退走了的大清公使夫人,交口称赞,不吝谀词,没一点轻侮,有的只是尊重、赞赏和歆羡。洪文已经明确地跟彩云说了,好好养着,待我了结了这里德国的几项重木公务,手头的《无史证补》完毕一章,我带了你周游列国去! 索菲亚教得很认真。她不懂中文,为了教彩云,只得常常去找使馆里的田翻译或者根亚先生,先从他们那里学会了中国话,然后再到彩云这里来连比划带解译。没过多久,不但彩云得了不少德国话,这索菲亚,也成了使馆里的半个中国通。 午餐总在下午一二点钟。洪文睡得足足地起来,与彩云一起吃饭。一次“Party”,解决了全部的初期拜会问题,他的使馆工作, 已经走上了正常轨道。正常的工作终于治愈了他不正常的食欲,他的胃口不但愈来愈好,精致的味觉,也已完全恢复。 他在午餐上与彩云的谈话,基本上就只是品评桌上的菜肴。 他从不与彩云谈他的公事。 既没必要谈,谈了她也不懂。 他已经参观了柏林近郊的火炮制造厂。那一天他在那军械厂里走了整整一天。他知道虽然洋人并没有向他开放所有的车间,但他竟还把一双穿着中国布袜子的脚都走破了。他对洋人的枪械制造竟已发展到如此地步暗暗吃惊,回来后就亲自动笔,写了一份奏章,派一名专使回国递送给朝廷,申明了中国必须尽快加强军备之必要。他的工作实绩,也由此而开始显示出来了。 他还与一位在“Party”上认识的俄国人密谈了两次, 那人叫特洛夫斯基,原是俄国驻德使馆的一名商务参赞,任满后就来往于欧洲各地做生意了,据他说,不但有办法为洪文弄到俄国国立图书馆馆藏和有关元史的一些绝版资料,而且还可能通过一些秘密途径,搞到一份俄皇宫内的中俄边界图。洪文立即许以重金,只待过一段时间后去俄国巡视时交接了。 正常的公务其实并不十分繁重,他把更多的精力投放到了他的《元史证补》上。他喜得根亚。这个比利时的书呆子比他更会熬夜,而且一头扎进中国的元史竟然与他一样难以自拔。他为洪文跑图书馆找资料根本就不须吩咐,翻译资料的热情比陪了他去皇宫觐见皇后还高。洪文将他引为知已,自从彩云小产之后,不但自己日日宿于书房,还特意让根亚在一旁占了一间卧室,两人日夜相伴,连与彩云一起吃饭,也总带着这比利时佬。 “我有女陪伴索菲亚,老爷有男陪伴根亚,”彩云有一天单独与洪钧相处时说,“怪不得老爷如今连我的门槛都不来迈一迈了!” 洪文笑问: “打熬不住了?” 彩云飞红了脸左右一瞧,确信无人,才轻轻地说: “老爷不想再要一个?” “非也。老爷不但想要一个,还想要两个,三个,多多益善……” “那……老爷今晚,就别睡书房里了……” 洪文很严肃地说: “‘小产宜作大产养’,且给我好好调养,满了一个整月,老爷一定让你怀上第二个!” 洪文没有告诉彩云,其实他自己,也在“好好调养着”。比他年轻了三十多岁的爱妾小产,他在心疼懊恨之余,对自己还能延续后代倒也倍增了希望和信心。他一面再不许彩云操心这使馆里的大小杂事,让洪銮接手主管了“非今馆”的内务,一面坚持不懈地按古方练起了专治男子性事不力的“铁肾囊功”。他将改变洪氏子嗣不旺之现状也纳入了他三年任期内必得完成的要事之列。 他每日傍晚时分,侯公务完毕,也侯彩云与她的女陪伴呀,洋丫头呀什么的一大帮在后花园里玩够了,离去了,才换上便服,慢慢地踱着步,从主楼出来,穿过花园,到那河边。他让那个德国老花匠驾了一条小小的独木船,把他送到河对面的皇家动物园去,然后在岸边侯着,自己则走向离岸并不太远的一片小树林内。那是一片正南向阳的坡地,树木稠密,芳草萋萋,有鸟雀啁啾,有鼠兔穿越,上上下下都可见一簇簇不知名的野果,蓬蓬勃勃地累累垂挂着。他是在偶然经过时,一眼就认准了这是一片储育了天地之精气的风水好地的。他天天就在这里面收腹、定神、屏息、运气、下蹲马步、意守丹田,练他的“铁肾囊功”。他很专注,也很有规律。一俟太阳落山,他就收功,打道回府。 这个时候,往往正是彩云一个下午在花园里散步、闲坐、晒太阳、胡侃乱聊、看花匠栽花、或者坐了小舟荡漾于小河之后,有点疲倦了的时候。她总是让会弹钢琴的索菲亚就着黄昏的余光,在空旷的大厅里,为她弹上几支悠扬一些的曲子。她静静地倚坐在沙发上,任思绪飞来飞去,飞回到万里之外的苏州,飞回到石路小河边的母亲奶奶身边,飞回到自己的屈辱的前几年。这时候是她最想家──绝不是那个洪府的家 ──的时候,也是她心里最寂寞最没着落的时候。耳边响着那撩人心肺的琴声,她觉得自己象是浮于水上的一枚泡沫,飘在空中的一粒微尘,不能自主,不能长久,心中充满了忧伤,甚至恐惧。她知道洪文到河对岸的动物园去了。她一直以为他是去散散步。她曾经提议陪他去,但他不要。他说他不习惯她从洋人那里学了来的新花样,动不动就想挽了他的胳膊走路。她也就只好随了他去。老爷是个绝对恪守中国道学的老夫子,她知道。不说别的,明明那双中国布袜子,已经几次磨破了他的脚后跟,他就是不肯换上这里人人都穿的洋纱袜子。好不容易说动了他,还一定要她彩云亲手编织了的,才肯穿。没办法,她只好跟索菲亚学着编,其实最后编成的三双,也还是索菲亚编了十之八九。 晚餐是一天中最丰盛的一顿。厨房里的三个厨师──阿福自那次“派对”之后,就从杂役升到了厨房──其实一早就开始准备起了一天三顿中的中国人最重视的一顿。但洪文立下规矩,宴会厅里只放上供使馆公务人员享用的三桌,内眷一律在里间小餐厅用饭。即使是宴会厅里的三桌,他也是级别森严:他与几名参赞同桌,其余的文武官员按上下两等,分坐前后两桌,连每人的位置,也有上下首南北朝向之分。至于仆人佣妇,那自然更是只能在厨房一侧的一间偏室里吃的了。 晚饭后洪文一般还要跟汪鸣荃等人小小地谈一会使馆的工作。 若是无甚大事,汪鸣荃等人一走,洪文就会上楼来卧房看一看彩云。也无非是问一问身体可安,告诫一番须得好好将息之类。他这时候的魂,其实早就已经在书房里,在那根亚先生的旁边了。 还是索菲亚继续陪她。让索菲亚天南地北地说起欧洲宫廷轶事,她半懂不懂地听着,一直到倦意袭来,上床,睡觉。 这是彩云一生中一段最贵族的生活。 但也是她最无聊的一段时光。 洪文安排给她的生活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养好她的子宫,准备着为洪氏家族再生一个。 所以她在晚年谈及驻德三年,除了那出客时的服饰和荣耀,除了又过十个月后她终于成功地生下了洪文的女儿德官,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其它的记忆内容──生活本来就差不多是一片空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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