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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船驶出金陵地段,这运河的水,就变得清彻见底,连水下石缝中长着的长长的水草,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 彩云象个孩子似地,总也不肯离开船尾后的船舷边。 “老爷你看这水呀,怎么就变得这么干净了呢!呵,水下的石头,也一块一块的看得见!”她向下探着身子,恨不能将手都伸到水里去。 “留神!别栽了下去!”洪文说着,将身上的大氅裹裹紧,“再往北走,这水还要更清亮,望上去如碧霞玉一般!” “真的?” “我何须骗你?每次上京,我差不多都走这条水路,来来回回的,多少次了!” “走这水路真好,我就是爱水!不过,昨天经过的秦淮河,黄拉拉的,可真脏!” “金陵过于繁华,小小秦淮河上泊了太多的船只,还能不把水流给染污了?” “我不喜欢金陵,我不喜欢秦淮,我喜欢这里!我喜欢这干干净净的江北!” “是吗?那就把你抛到这岸上去,让你天天守着这一沟清水!” “彩云愿意!不过嘛,彩云有个请求。” “说吧,应允你。” “老爷跟我一起上去。” 洪文禁不住笑了起来:“行啊,这船也就不必再坐了,这官么,自然也不用当了,就做个司马相如卓文君罢!” 彩云格格地笑了一阵,然后轻声轻语地说:“只要有老爷在我身边,彩云就是当炉卖酒,也心甘情愿!” 洪文听了,心里一阵发热。 他明白,彩云说的是心里话。 半个月前,当洪文兴冲冲地赶到彩云的房内,先是掩上门,再轻轻地告诉彩云说,王夫人决定不随他北上进京,同时又允许彩云陪同前往时,彩云欢喜得马上就流下了泪来。 “真的?真的让我去?真的让我一个人陪着老爷?”她两条臂膀勾成一个圈,把自己挂在洪文的身上,睁着两只圆圆的汪着晶晶亮的泪珠的眼睛,问了一遍又一遍。 洪文让她坐在自己的怀里,告诉她,王夫人不想进京,这倒并不意外。因为这次去京城,并非赴任,而只是服满起复,到皇上跟前去应个卯,然后就听侯调迁。这侯命的日子,一般不会太长,少则数日,多则也不过个把月,等皇命正式下达了,便又要返回家乡,然后才是正经的走马上任。在京时间不长,但路上来回,却起码要半个多月,若是走运河的水路,单程就是二十多天,王夫人这样的岁数,平时又不喜走动,如何吃得了如此辛苦? “我吃得了,我吃得了!”彩云忙着表态说,“再大的苦我也吃得了!只要让我陪着老爷去!” 洪文笑着说你别着急呀,不是已经说好了让你一起去了吗? 彩云泪眼婆娑地笑着说,老爷你是用什么办法,这个,这个,让,让我…… 洪文说,别这个那个的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是要问,总是不乐意你跟我在一起的夫人,这回怎么天开了眼,竟让你随我前往了,是不是? 彩云的头点得如磕头虫一样。 洪文说,这还不简单?我告诉她说,晋京侯命,通常都得带了家眷,这是朝廷命臣都得遵守的规矩。要是她不能去,那就只能让你随同了,别无选择。 彩云说,那……不是还有二姨娘么? 洪文说,她生的是肺痨病,夫人总不成想让她传给我罢? 彩云说,太谢天谢地了!彩云这回是捡着了! 洪文说,岂止是你捡着了?老爷我不也是捡着了? 彩云把头紧紧地贴住洪文的胸膛,喃喃地说:“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洪文说,这回称心如意了吧,让你一人专房,前后个把月呢! 彩云连忙抬头道,不不,不止一个月,我们可以走运河,老爷你说过的,走运河路上日子长一些! 咳,有你这样安排路程的吗?洪文笑道,人家都是走近路,免得多受旅途颠簸之苦,你却偏要寻了那日子长的水路来走! 嗯──彩云在洪文怀里娇嗲地哼着长声道,都已经是四月份了,多好的仲春季节呀,当初我们俩还爬虎丘山来!这样的日子里,坐了大龙船,在水上漂呀,漂呀,有多好多美多舒服呀──彩云会一路照顾好老爷的呀── 你照顾?洪文凑在她的耳朵上说,这两个月里,你不把老爷做成药渣,就算不错了! 什么呀,什么呀,老爷怎么这么坏的呀── 彩云正月十四进入洪家,前后还不满三个月。 她愈来愈觉得是度日如年。 她愈来愈觉得象是在坐大牢。 她愈来愈受不了那弥漫于整个枯燥死板的陆府的对她的鄙视和威压。 她愈来愈受不了王夫人那霜一样寒的目光和刀一般利的训斥。 她甚至都愈来愈害怕洪文到她的房内来了。 只要洪文头天晚上在她的房里过夜,第二天清晨,她就必得比往常更加早一个时辰起身,将自己梳洗得干干净净地,鬓发一丝不乱地,但又要恰如其份地,即决不能面目滋润容光焕发地,而是要努力作出比平时更加谦恭、小心甚至萎缩的样子来,以按例规到正厅去,向端坐在那里的王夫人恭请早安。 她不知道洪府里这个请早安的规矩,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听二姨娘说,自从她来到这个府上之后,王夫人便立下了这个例规,可是后来因为王夫人自己晚上总失眠,早上又喜欢有个回笼觉,所以不久也便取消了。“就是你进门的第二天,咳咳,”二姨娘病恹恹地告诉她,“夫人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咳咳,这个早安,就又要请了。” 她有点明白,这国法家规的复兴,恐怕就是为了她。 王夫人总是比她更早一步就在正厅内正襟危坐。她总是穿着她一成不变的最正规的贵妇礼服,紫色的宽博衣袖的上衣,前垂到膝,后垂至股,外罩一件玄色绉心锻镶马甲,下面则是一条拖至脚背的黄裙,坐着的时候,她的那双三寸金莲,是绝不外露的。关于她的服装,何以总是这个式样,彩云曾经好奇地问过洪文,是不是夫人掌管内政,以俭朴为美德,要作人表率,才在一年四季里,只置办了冷天热天两套衣服?洪钧却笑着说道,你知道什么!她这是穿在外面的礼服,是显摆自己身份的,穿给别人看的,她穿在内里的衣裙,且不说质地做工都是最考究的,一件件还都非常富丽花哨,而且天天都换,我都不知道有多少件呢! 内衣穿得富丽花哨外衣穿得庄重肃穆的王夫人,天天一大早都在正厅里冷着脸,端坐着。 彩云要以琐小的、但又必得急促些的碎步向她走去。在离她三步之遥处,彩云要及时刹住自己的脚步,然后跪倒,低头,弯腰,两手伸向左边腰间,同时用既不太重又不能太轻的声音,向头顶上的王夫人说一句:“给夫人请安了!” 据说大户人家正规的早安活动,本还应在“给XX请安了……”之后,加一句“XX晚上可睡得好?”可是洪府里的王夫人因为有失眠症,天天都睡不好,所以听着这规范的问安用语不舒服,就把这后半截给免了。 彩云并不怕这跪拜,彩云当然也不在乎说多少句问安的话,彩云怕的是王夫人一句“起来吧”之后,她就必得站到王夫人的一侧,抬起头来,面对着她那张比寒日里的冰霜还要冷的老脸,倾听她的无端的训斥。 “步子怎么就走得这么快?只有丫头老妈子才迈这样的急步!” “怎么了?慢悠悠地轻移细步,洪府又不是戏台!” “以后一早起来,发髻先要整个端正!什么样的人,才象你这样地大清早就鬓发散乱?” “三姨娘,恭请离我远一点儿,我闻不了你头上的花油味──大清早的,一个发髻抹得溜光水滑的,为了个甚?” “有你这样请安的吗?蚊子哼哼似地!” “有你这样请安的吗?简直是街头叫卖!” “道个万福竟也不会,一会儿再向阿芬学学去!” “何以如此睡眼惺松的?连你都这样挡不住了,何况老爷!唉!” “今儿倒是神清气爽的!……可怜了我们的老爷了!” 在烟花巷里混过多年的彩云,焉能听不出王夫人在言正辞严的训导中浓浓地蕴含了的醋意?焉能不明白面前这个老妇人的一声声对老爷的悲悯哀叹中饱蘸了丰富的淫秽想象?一个大户人家里的正室夫人,每每在老爷到偏房里过夜之后,便要于第二天的清晨,变本加厉地以恶言毒语折磨受过一夜恩宠的小妾,她这就叫书香门第的好出身?就凭她这么个德性,怎么竟会博得了闻名姑苏的贤良有德的好名声? 彩云真想不通。 岂但一个王夫人! 还有一个更可怕可恶的儿媳妇。 彩云常常暗自想,这个陆乾坤的独生女儿,是不是我前世里的克星,她嫁到洪家门里来,专就是来侯着我的! 花轿进门那一天,她找了个籍口远避了。 这一避,也就避开了身为下辈必得向新姨娘所施之大礼。 可是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急急地赶了回来。 如此不辞辛劳地赶一个大早,在她,只是为了与她的婆婆一起,俨然以洪氏正宗主子的身份,接受新姨娘的“请早安”的参拜,给这个新闯入者一个下马威。 她这一着,连王夫人都没有料想到。 王夫人本来对儿媳的逸走十分着恼。尽管满心的不愿意,但顾着礼仪,在彩云向她下跪施礼之后,她还是命令自己的儿子、洪氏大少爷,当着众多宾客的面,给新姨娘作了一个长长的揖。 她这一着赢得了宾客们的激赏,龙其是那些官场的老爷们。红顶子的立山当场就大为感叹地赞道:“好贤德的夫人!文卿老兄,真让人羡慕死了!” 在那个时候,王夫人不禁想,还真亏得虹仙留下了洪杰,要不然,逞了一时之气,可就失了大礼了。 她没想到,儿媳不光该避的时候避开,而且在该到的时候,还又赶了回来! 王夫人是何等聪明之人。当她一大早步入正厅,准备从这一天开始便重振洪氏“请早安”之礼仪雄风时,兀的看见了昨日出溜的洪少奶奶,竟早已一身大礼服,一本正经地站于大厅一侧时,她先是有点诧异──按通常规矩,洪杰和她,是可以在最后的一轮,也就是在她这个一家之主一一吩咐了家中的仆人、丫头、书僮、老妈子各就其业各司其职之后,再来向她请安的──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个最喜赖床的懒猫,竟起了这么个大早?但她转念一想,呵,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那个名叫彩云的女子进门之后的第一天!而陆虹仙,昨日又是特意避而远走的!好,她立即就明白了,自己这个儿媳,是堪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婆媳两人,立即默契。当生生疏疏战战兢兢糊里糊涂孤苦伶仃的彩云,遵照头天晚上喜娘的吩咐和教诲,早早地起了身从洞房内由阿芬引了出来,走入正厅,开始了大户人家的请安早课时,受她跪拜的,正面朝南者为王夫人,一侧一样端坐着心安理得地以此作见面之礼的,便是下一辈的少奶奶陆虹仙了。 彩云都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头,便已经向辈份上的儿媳妇嗑过了。 “新姨娘请起!”受完了这一拜之后,少奶奶又开口道,“说起来,我们倒还是相识的:在那个叫王仲昭的山东籍举人家里,我们是见过面的。” “是,”彩云老老实实地应道,“少奶奶好记性。” “那一次呀,”陆虹仙拖着长声说,“我记得姨娘是去看望王举人家的四姨娘,一个小名儿叫珍珠的,是不是?” “是……”彩云感到了话题前方的陷阱,但已愈罢不能。 “那珍珠,好象跟新姨娘是一个……一个什么呢?我可不明白那 地方该叫什么……嗯,一个班子,或者说是一个什么馆子,不不, 馆子该是吃饭的,该说是什么院子里的吧?” 她故意拿腔拿调地说着,引得大丫头阿芬和几个小丫头都掩口而笑了。 王夫人一直听由她说下去。直到这个时候,才轻轻咳了一声,开口道:“虹仙!……不干不净的事,以后少说。” “是,听婆母教诲。”陆虹仙作乖顺状。 彩云浑身早已如水浇头,如火炙烤着的了。 岂但如此。 最使彩云如堕地狱的,是每当她与陆府中的任何一个男人,不管是上至少爷洪杰,还是下至打杂阿福,正在为了一件什么事说着话的时候,这个少奶奶,妖魔鬼怪似的少奶奶,总会突然地出现在面前,先是用眼光忽闪忽闪地睨视一番他们俩,然后便或者甩着她那薄薄的丝手绢,或者摇着她那把椭圆形的小宫扇,有时竟会用手掩着鼻子,象是无意地,又明摆着是做作到了极点地,从他们的旁边掠过,一路留下她那足以使彩云冷到骨髓的“嘿嘿嘿嘿”的冷笑。 “嘿嘿嘿嘿”的意思,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嘿,又在勾引男人了! 嘿,别以为我没看见,我看见了。 嘿,让我拿个正着。 嘿,这才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呢! “嘿嘿嘿嘿”的直接效果是,所有的男人,不管原本是在说着很要紧的话的,还是本就是无关紧要的话的,无一例外地如遭了霜打,如受了火燎,如当了贼已被当场拿住,如本是个盗终于人赃齐获,立即闭嘴,立即慌张,立即匆匆逃走──好象她彩云是个持了绳索的夺命无常似的。 不,好象她彩云跟男人说话,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跟他们上床似的! 她什么时候把彩云当成了长辈──就不说是长辈,就说是老爷份上纳了进来的姨奶奶吧──什么时候想着彩云是洪府里的姨奶奶了?不,从来也没有过!她始终是将她视作一个卖身女的! 为了强调这一点,她甚至不惜将陆府中的每一个男人都想象成嫖客,将陆家花园当作了妓院! 连那个远亲洪銮,只不过到洪府里走了一次,竟也看出了这一点。 洪銮是临近中午时分到得洪府的。象他这样的乡亲,一般都是由王夫人在正厅里接待,可巧那天王夫人到城中的缝衣铺去了,福贵和阿芬也都跟了去,而洪銮又说是一定要面见自己的族兄,糊里糊涂的阿福,就一径将他带到了彩云的西厢房外。 “新姨奶奶,”阿福对着木格纱窗叫,他再湖涂,也知道这个时辰,老爷一定还在床上,出来接待的,应该是姨奶奶,“有客──有事拜见老爷呢──” 门帘一动,彩云急急地闪身出来,一只手指伸在嘴前,“嘘”地一声,对着阿福轻轻地说: “别叫别叫,老爷刚刚眯了过去呢!” 阿福连忙用自己的大手掌捂住自己的嘴巴,然后让开身子,让彩云看他身后站着的洪銮。 彩云有点猝不及防,呆了。 洪銮在她新婚那天见过她,她那时候又不可能左顾右盼,所以根本不认得。 往常的来客,都是到王夫人的正厅去,她从不出面接待。现在突然地面对了一个生人,原本根本就不在乎生不生熟不熟的她,在蹲了洪府这两个月的大牢和受了王夫人陆少奶奶这两位典狱长的严格管教之后,已经差不多忘了该如何应对了。 有备而来的洪銮,却一面毕恭毕敬地向彩云拱手作了一个长长的揖,一面轻轻地却又口齿清楚地说: “族弟洪銮,给新嫂夫人请安了!” 彩云慌忙道万福还礼,同时说: “不敢不敢,请坐请坐。” 这两句应对辞一出口便知不妥。族弟向嫂子请安,本是理所当然,有什么好敢不敢的?可怜彩云在这府上让人欺辱惯了,有个人按正常礼仪对待她,她却反而要“不敢不敢”了。第二句“请坐请坐”更是一种无意识的习惯用语。偏房门外,无椅无凳,一条长廊上,半人高的雕花栏杆,只有两三寸宽,当然是断乎坐不得人的,栏杆之外,便是花园了,又正在下雨,总不见得是请人坐到雨中的花园石凳上去罢? 彩云的窘迫,洪銮权当没有发现。他两手垂直,始终保持着恭敬的姿势和神态,说话也是轻轻的,既象是遵从了彩云刚才让阿福小声一点的吩咐,又象是以他的轻言轻语表示他的文质彬彬: “小弟是为了乡里一些财务上的事,来找大哥的。小弟已经为大哥造好了一应账册,刚才已经交付给了府上的账房先生了。既然来了,就自然应该来看望看望大哥,还有新嫂子──嫂子到了这里,能住得惯吗?” 彩云一时里竟有点想哭。自从到了洪府,一本正经地做了个状元老爷的家眷,大户人家里的姨奶奶,她何曾有一天的“住得惯”?又何曾有谁来问过她一句是不是“住得惯”!连最疼爱她的洪文,每每到她的房内来与她同床共眠,也总是得意地拥着她,口口声声是“不错吧?你这下子该称心如意了吧?”顶多有点过意不去地说上一句“咳,真没办法,夫人那里总得照应着些,不能天天到你的房里来!”好象她彩云就只是缺了他陪着睡似的! 而这个洪銮,别看他貌不出众、乡里乡气的,却还能如此通情达理! “住得惯的……”彩云声音虽有点哽咽,但思绪已经理清,该说什么和不该说什么,也已明白了,“老爷昨晚写书写到深夜,是不是就让他……” “不打扰不打扰!让大哥多歇歇,多歇歇,”洪銮说,“大哥不日就可以起复赴京了吧?” “是的,下个月。” “小弟想拜托新嫂子一件事。” “我?” “是,拜托嫂子了──请嫂子得便跟大哥说说,请他起复之后,给小弟留意一个职位,小弟给大哥办事,会忠心耿耿尽心尽力的。” “我……我一定转告的。” “多谢嫂子!”洪銮又是一个长揖,“小弟这就告辞了。” “不远送了……阿福……” 阿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影了,而凛然倚于雕花栏杆之间的立柱旁的,则是目如鹰隼的少奶奶。 彩云的脸,莫名地一下子竟就红涨起来。 常言道,为人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彩云接待洪銮,正大光明,却竟会大白天里一见少奶奶就心惊肉跳,红晕遍布脖颈,好象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可见有些常言俗谚未必是真。 洪銮低眉顺眼地正准备离去,眼角里瞄着彩云一眼,发现这刚才已经很能应酬了的姨太太忽然之间变脸变色的了,心内不禁有点诧异,顺了她的目光转头看去,于是便看见了洪少奶奶的那张马脸。 “呵,是少奶奶呀!”洪銮虽身为族叔,但毕竟还在乡下,又有求于洪府,于是便主动抱拳打了招呼。 少奶奶却“嘿嘿”地笑,“卟”地一口吐出一个瓜子壳来,不发一言,照旧倚着红漆大立柱,目光忽闪忽闪地从彩云看到洪銮,又从洪銮看到彩云。 “少奶奶一向可好?”洪銮倒也并不着恼,含笑再问一句。 这洪少奶奶从腋下抽出丝绢来,在自己鼻子前挥了挥,先是又发了一串“嘿嘿嘿嘿”的笑声,然后拉着长声说:“这唱的是哪一出戏呀,有什么话,不能到屋里去说?” 彩云红涨了脸,呐呐地说:“老爷……老爷还在睡着呢!” 陆虹仙却又笑了: “我说呢,原来是因为老爷在屋里呀,嘿嘿……” “夫人不在,我才照应着……”彩云挣扎着抗辩了一下。 “当然罗,我就知道夫人不在,要不然,哪敢呀,嘿嘿……” 她甩着她那块手绢,一路嘿嘿着,扭身走开了。 洪銮再木然古板面孔,一下子也涨成猪肝色了。 而彩云的脸,则从通红转成了煞白。 她靠在门板上,勉强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去,洪銮是什么时候走开的,她一点都不知道。 洪文的日子,其实也不好过。 将彩云娶进洪府,竟就把他自己置于了一个极为尴尬的处境,这在他,实在是始料未及。 彩云想嫁他,他想娶彩云,两厢情愿。 妓女嫁状元,固然是荣耀,可他这个年近半百的老状元,都该抱孙子了,却又干一件收纳青春貌美之红妓女为妾的风流韵事,也是够风光的了。 时尚如此。 人生最得意的事是什么?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金榜题名,读书人一生只需一次便够;但洞房花烛,有本事有能耐有福气的人,却可以有第二次、第三次,一次又一次。 他洪文,就是这样的有本事有能耐有福气的人。 多少人羡慕煞了他! 多少人嫉妒煞了他! 不说别人,就说那个亲家公陆乾坤吧,洪文之认识彩云,说起来倒还是他拉的线,搭的桥,初次去“富春馆”,也是由他出面去与阿富妈说定价钱和定下“上黄榜”的时辰,赛似“拉皮条”,但后来到了洪文真的与彩云谈婚论嫁了,他却说不明道不白地极力反对了起来: “母丧甫一服满,即纳小妾,不妥,不妥!”他摇着头说。 洪文诧异地想,母丧未满时吃得花酒,宿得娼家,怎么过了丧期反倒不能正式婚娶了? “妓家女子嘛,萍水相逢,有若干邂逅之爱便可,作堂上妻妾嘛,就失了文卿兄的红状元身份了!”他又说。 洪文又奇怪了:陆家的三姨娘,明摆着是从上海“大兴里”化了三千两纹银赎了出来的,据知从十三岁起就当了比野鸡好不了多少的“么二”,你陆状元怎的就不怕失了身份了? 这份出尔反尔,究竟源出于何处,后来与彩云提起,倒是让彩云点穿了。 “老爷你知道……”彩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自从富春馆那一夜,老爷跟我说一定会娶我之后,我就再也……再也不肯跟别人住夜了。可是,陆大人还总是来纠缠,还说什么他跟你都是大状元,怎能只要了‘红’的不要了‘绿’的.....还有更难听的, 不说了也罢!后来我搬到石路小楼去了,他还不知怎么地,打听到了地方,趁你不在时,带了几个朋友,闯过来一次。那一次,我有点急了,跟他说:‘我赵梦鸾住于此地,乃是等侯吉日正式婚嫁的良家女子,不再是各位老爷所认得的当初的富彩云了,请各位老爷自重些!’当场就让他好下不来台──这不,算是得罪了他了……” “啊哈,这下我明白了,”洪文恍然大悟道,“我说家里的夫人怎么会大门不出二门地就知道了我跟你的事了呢,还清清楚楚地知道了你就住在石路!原来是他!对了,送他那天,他女儿虹仙,是回了一次娘家的……正是那天,哈哈,东窗事发!” “陆大人的本意,原是……” “他的本意,自然是让他的女儿,将我们的讯息转递到夫人那里,然后由夫人出面,搅黄了这件事!啊哈,这可真是以已量人了也,殊不知我洪家之贤良夫人并非他陆家之河东吼狮,他这么一个消息泄漏,倒反而助了我一臂之力!──那天送了他上京,夫人侯我回家,还没等我开口,就说是什么都知道了,怪我为什么不早早地告诉了她,可以让她早点作娶你之准备,我曾问她何从知晓了一切,她还笑而不答哩!这个陆乾坤啊,临走竟还来这么一手!有趣,有趣!” “唉,还是怪我,年少气盛了些,其实,要好好地打发陆大人这样的老爷,也并不难……” 洪文当时听了,一面劝慰彩云道,这个亲家翁,向来浪荡惯了,不必与他认真计较,一面暗自感到好笑:陆翁陆翁,大家都这把年纪了矣,何苦还要闹这种争风吃醋的小孩子把戏! 其实还不是羡慕和妒忌! 倒也难怪。人人都知道陆乾坤喜好狎妓,家中一房又一房地抬进了好几个,可又有哪一个比得过这个小彩云? 小彩云若还在富春馆,人人狎得;小彩云进了洪家,那就是金屋藏娇,只归我洪文一个了! 连自己的亲家公也嫉妒,洪文反而倍增得意。 读破了万卷书然后一级级考上去一步步升上去将多少人比下去挤下去的状元老爷,还能怕别人的羡慕和妒忌吗? 倒正是为了不想再让别人分享,为了让这个人人都会垂涎的妙人儿只归我一个,只陪我一个,才花了重金,将她抬进了自己的家! 真是没有料想到,进得门来后,反而会比没进门时,更不自在! 一妻二妾,都归他一个,那么反过来说,他一个人,要分归一妻二妾三个。 每天晚上,到哪一个的房内去睡,他必得合理分配。 这就够他大费一番踌躇的了! 若要凭他的心意,他自然想每晚都到彩云那里。 就是不行。 二姨娘倒是不必去应付的了,她得的是痨病,人人都避之不迭,王夫人早已将她单独安排进了后花园内的一个小房间,除了郎中和专门侍侯的丫头,谁都不必再去管她; 但王夫人那里,正宗原配,如此豁达大度地张罗了收纳彩云之事,又是洪门独子洪杰之母亲,如何能够因为新纳了一妾而有一丝怠慢! 更何况,按他向来的规矩,每旬十天,总有两三天必得与洪杰一起,白天阅读和整理有关元史的书稿典籍,晚间秉烛写作,父子两人,是一同宿于书房内的。这个规矩,是自己立下的,既源于自己的治学爱好,也是为了给独生子以言传身教,总不成因为娶进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姨娘,就此便破了规矩,带连了同样也刚收纳了丫头阿芬为妾的儿子一起,疏业废学! 如此这般,他还能有几个晚上,可以随了自己的心愿,去拥了爱妾共眠! 真好比无可奈何地闲置着做就了的一桌美酒佳肴! 其结果是,但凡宿于王夫人处,面对着夫人那张皱且松弛的老脸,无聊地与她无话找话谈天说地,就不由自主地神思恍惚,面前总是晃动着就在不远处的那间温馨的房内的那鲜活的倩影,对夫人的问话或是茫然无从答起,或是干脆就答非所问,只盼着夫人说一句“老爷累了,不妨早点歇息”,然后就急急就寝,以免劳神应付这位太过于知书达理聪明能干的老夫人。 陪老夫人之夜不好熬,陪小老婆的日子竟也并不好过! 当然不是说进了彩云的房间后,日子不好过。 彩云的房间是个安乐窝。 彩云的房间是个销魂窟。 彩云的房间是无有一丝风浪的港湾。 彩云的房间是毋须费一丁点心思就可以隔开一切尘嚣烦忧的极乐世界。 可是── 进彩云的房间,象是要去做贼; 出彩云的房间,象是刚做过贼; 每进出一次彩云的房间,他堂堂洪府里的洪大老爷,就会象是一个偷过了一件什么而即刻就被拿住了的贼! 夫人的脸,会变得冷冷的; 儿子的眼睛,会变得躲躲闪闪的; 儿媳妇的笑容,更会变得鬼鬼的; 甚至连仆人佣妇丫头老妈子们,竟也会在暗角里,用异样的目光偷觑他,好象他洪老爷在一夜之间,脸上就已长出了什么花样儿来! 然后,夫人就会在往后的好几天里,一面总是叮咛他多喝一点专为他熬好的补膏、炖好的参汤,一面语重心长地劝导他为老务须自尊,万勿因图一时之欢而糟蹋了自己的身体,而那个马脸媳妇,竟会在他与儿子共读正酣时,吩咐阿芬来说道,老爷这两天身子累了,请少爷多多体谅,不必再陪着老爷熬这个夜了,请老爷到夫人那里去,而少爷,就该回自己房里了吧! 真他妈的好窝囊! 洪老爷在自己家里睡个自己的小妾,都不如当初在富春馆里方便! 嫖个妓还合理合法,大大方方地进门就有老鸨乌龟笑脸相迎,在同僚文友中甚而还博个风流倜傥之誉,可如今在自家的洪府,明明是明媒正娶绿呢花轿抬进一个小妾,却不知怎么地一进那个西厢房门,就好似不再是洪氏老爷,而成了当众狎妓的淫棍,人人不齿,众可唾之哂之! 更何况,还有这日见憔悴的彩云! 尽管彩云从来也没在他的面前诉过苦,但文甲天下的洪状元,不是傻子。 王夫人能在他每每去过彩云房内后便谆谆教导他注意养身,焉能不加倍地对彩云实施训诲? 这种训诲于他可视为关心和爱护,于彩云呢? 是责怪和羞辱无疑。 彩云起得早。她必须去给夫人请早安。请早安自然无可厚非。彩云本也应该学得书香门第大户人家的种种规矩。但偶有她请了安回来又正值他在床上略有苏醒之时,他总是看见她在暗暗拭泪。他明白是什么原因,他只能装作还在酣睡。 彩云在非常用功地读书。 她并非喜好读书之辈。她喜好游玩戏耍。她毕竟只有这么一点年纪。读点书虽然应该,她的谈吐举止已大有改观。但她的读书实在也真是迫于无奈──她除了读书,无事可干。 夫人显然是不屑于教她女红。什么都不想教她,当然更不可能让她学会她的治家之术。夫人虽能容她,却不喜好她,鄙视和漠视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她进入洪府之后,愈来愈处处躲人,终日里只将自己关在西厢房里。有时见她进屋,竟轻轻地吁出一口长气,赛似关了门便避了难。还有一次,明明见她出了门,不一会儿便匆匆地又回来,似是奔逃而入,问她是为了什么,她只说了一句,呵,遇见了少奶奶,然后便再不肯往下说了。 洪文不必问。他知道,因为陆乾坤的关系,也因为这个陆家千金素来为人并不厚道,彩云一直是极其惧怕家中这个长了她许多岁的马脸媳妇的。 活泼泼鲜灵灵的彩云,眼见着萎下去,呆下去,枯干着下去了。 幸而四月里终于来了文牒,令洪文即时动身,赴京城侯复。 其实在文牒尚未抵达时,洪文便已暗中作好了盘算:年事已高且又放心不下苏州这一家一当的王夫人,必定不愿随同北上,到时候,强调一下赴京必得有家眷陪同前往的官场规矩,那么,彩云这只脚上已经系了绳子的小鸟儿,出笼子去飞一飞散一散心的机会,就来了。 清廷并无这个赴京侯复须带家属的规定。 洪文纯属编造。 反正当家庭妇女的王夫人也无从查实。 需要乃创造发明之母。 洪文并且听从了彩云的建议,走运河水道。 王夫人曾提出异议,问何以要舍近取远。 洪文“唉”了一声说,去京城侯复,务需多带些南方土特产之类的礼品,以上上下下地多方打点,走运河可直抵通州,避免在天津转车并搬运行李之苦,路上时间虽长些,于我这上了年纪之人,恐怕还是更合适。 王夫人衷心点头称是。 洪文与彩云就此一路春游去也。 十一 一顶小巧而考究的软桥,旁边跟随着一个仆人,后面还有两个丫头,一个老妈子,缓缓地行进在两旁都是店家商铺的东单街头,虽不是大排场,但也一眼就可以看出,又是哪一家的官宦太太,趁着天气好,出了官邸,前来购物了。 轿子抬过“全聚德”烤鸭馆时,轿帘掀起了一个角。 “停下。”彩云在轿内说。 随同进京的仆人阿福连忙凑近了问:“姨奶奶,要几只?” “全三只,另外装三付肫肝。” “是。” 阿福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店堂,不一会儿,手提一个大大的礼篮出来,到软轿的小窗口说:“都办妥了。姨奶奶还往哪里去?” “仿膳厅。” “喳!” 到了“仿膳厅”口,彩云依然坐在轿内,吩咐阿福道: “叫郑妈一起进去,由她挑选──但凡她所知道的京城有名的点心和蜜饯,每样都要五份。” “是。” “等等!包装要精良些!” “是。” 彩云就这么坐在轿子里,不用动手动腿,只用动口,一路采买着,身后的丫头老妈子们,手里渐渐地都满了起来。 轿子最后一径抬往京城最大的一家专售玉器古玩金银首饰的商号。 商号是一个很大的四合院,中间的院子种了许多花草,靠近东房的台阶前,用青石板铺出了很大一块空地,是专供来客停放轿子的,很象当今的泊车场。 只有到了这里,彩云才走出轿来。 京城有身份的小姐太太,若要买上等一些的珠宝首饰,都到这里来。 轿一停下,郑妈就急步上前,为彩云打起轿帘。 两个丫头,一左一右地,将头戴翡翠玉簪,颈挂珍珠项练,身披绣了大朵墨荷的天青色披风的彩云,搀扶出来。 那商号的东厢房门口,早已有两个伙计模样的人,一前一后地侯着了。彩云的双脚,从轿子里出来了一落地,那两个伙计就一起向她低头弯腰打千,前面的一个发一声喊: “恭侯小姐夫人啦──” 后面的一个则紧接着如唱歌般叫道: “里头茶水侍侯着了──” 郑妈在前,两个丫头扶着的彩云在后,缓缓走入房内。 房内早已备好了洗手用的净水和毛巾。彩云由丫头侍侯着,略微地抹了一下手。 这边刚撤下水盆,那边就进来了一个丫头,为彩云进了茶。 彩云只抿一口,就放下了茶碗。 这就是表示,她要看货了。 一个账房先生,后面跟着两个中等年纪的娘姨,马上走了进来。 娘姨的手上,端着大大的扁扁的银盘子。 银盘是特制的,内中分割成许多大小不一的小方块,分别盛放着各色珠宝首饰,每个品种之下,垫着一张红纸,上面标明了价格。 彩云就在这两个娘姨端着的银盘子里挑选她所中意的。 “这个,”她指着一种小小的钻石戒指,“十个。” 账房在一旁“喏”地一声,立即记在自己手中的账簿上。 “项链么,”她想了想,“三挂吧,嗯,等等,四挂。” “喏。” “这坠子,是翡翠的?”彩云问。 她已经学得了一些京腔。 “没错,太太。”账房说,“敝号从不作假,太太您是知道的。” “嗯。要十个。” “是,太太。” 她已经学会了怎么做太太。 做太太不能总是劳动自己的腿。再近的路,务须坐了轿子出去,一是为了这份气派,二是免得抛头露面,让浮浪男子多看了几眼去。 做太太也不能多劳动自己的手。太太的手是专供老爷玩赏的,干这干那地磨蹭粗了皱了大起来了干巴了,非但老爷不喜欢,自己又怎么好意思当了人面伸将出去?太太都是应该玉指纤纤的。 做太太买东西不能自己出面挑挑捡捡。太太置身于喧嚣闹市挑东捡西地岂不失了身份?太太要有可供使唤的佣人,太太而且要会用人。提重物要有苦力;买什么不买什么要用懂行有经验的的老奴;行路时左右则要配备贴身的大小丫环,明明是可以健步如飞的,也一定要踩出弱不禁风的步态来。 做太太的衣著打扮,更是一门学问。胭脂要抹得匀,切不可浓浓地两大块贴于两腮;唇红要点得淡,似有非有,最忌血盆大口;发型虽可取流行式,但还是不能过于张扬,平常居家待客,总该是平髻,以免为大不尊。至于衣饰,就更有规矩了:再不能象当年上花船那样红袄绿裤,也决不可如后来陪老爷上虎丘山时披一件惹眼的猩红斗篷。着衣的原则,第一要符合大清朝的礼仪规矩,该用什么色和式,就只能用什么色和式,不该用而用了的,说不定就会惹祸,甚至满门抄斩。比如这个披风,吉服为天青色,素服为元青色,别的概不合礼节。真要追求个与众不同,那只能在式样上,略作一点变化:或长些,在膝下,或短些,在膝上;或宽袖,或窄臂;或于下摆安个“水脚”花边,或用夹金丝线绣上若干五彩的团花。太太衣著的第二个原则是要充分显示尊贵,而决不是平民甚或风尘女子的争奇斗艳。争奇斗艳者重色泽,重式样,追求变化,而尊贵的太太,则重质地,重价格,以衣料和饰物的亘古不变的昂贵来显示自己的身份。这就是为什么苏州府上的王夫人,为什么看起来衣著暗淡,而实际上却拥有洪老爷数都数不过来的好料子内衣小袄的原因了! 彩云在京城不过住了个把月,很快就学会了做太太的诀窍和套路。 做妓女难,做红妓女更难,可是要学做一个千手不动、颐指气使、装腔拿谱、大手大脚的太太,那还不容易? 在苏州洪府时,王夫人,还有陆虹仙,甚至还包括阿芬这样的使女仆人们,齐心协力地管制着她,挤压着她,冷漠着她,时时提醒着她,要她即使是人进了洪府,心还必须依然清醒地意识到她永远只是“富彩云”,而不是“赵梦鸾”。她连学做一个姨太太的资格,也没有。 到了京城,洪府的无形的桎梏,一下子就给抛到了运河的后头。 她以洪大人的侍妾的身份走上社会。 侍妾也是太太,是姨太太。 这在她,于心足矣。 抵京当天,她指挥着随同赴京的阿福等人,将暂住侯复的官邸,打扫得干干净净。 当晚,将十来间住房一一分配停当。 第二天,让洪文好好休息一天,自己则张罗着找荐头,就地雇了一个老京片子郑妈,还有三个粗工,一个帮厨,再加两个丫头。傍晚时,她亲自下厨,为洪文做了一碗娘家奶奶最爱喝的酸辣汤。奶奶和洪文都是安徽人,她知道安徽人都爱喝酸辣汤。果然,睡足了觉的洪文胃口大开。 “真没想到,”洪文说,“你还有这个手艺!” 她只是笑,不作回答。 岂止这个手艺!她想,只是你那洪府不让我施展而已! “不错,不错,”洪文环顾左右,满意地点着头,“这么快,竟让你安排得井井有条的了!” 彩云想,让我放开了手脚干,我哪一点会比你那个王夫人差! “跟着夫人学的吧?”洪文笑着说,“在洪府的几个月,毕竟不是白呆的!” 彩云得意的微笑成了苦笑。 转念一想,老爷说的倒也还是有道理:在洪府的几个月里,别的没看见什么,倒是总看着王夫人和陆少奶奶端架子摆谱显威风,什么叫做大户人家的太太威仪、夫人风度,倒也是暗暗地参透了!再有嘛,官宦人家特别地讲究个等级层次,不讲究了,有些小人就会犯上作乱,治理起来也的确麻烦。不说别人,就说那个从苏州带来的厨子吧,从在运河的龙船上起,就总是有点睨视她的意思,但凡让他做个比较费事一点的菜或点心,总是一脸的不痛快,有时竟会嘴里嘀嘀咕咕地,说什么王夫人从来也没点过这道,少奶奶最不喜欢这东西了什么的,到了今天中午,因为分给他住的房间是背阴不朝阳,居然就在那里大声嚷嚷起来。彩云起先还隐忍着,但最后竟就听到了一句“不就是从花船上来的吗?”彩云忍无可忍,立即想起了王夫人平时治家时的有些手段,便唤来阿福──自到洪府,这个五大三粗的阿福,从来没有欺侮过她,这回出来,更是显出了友善和忠心──吩咐他过去,先赏那个厨子两个嘴巴,“愈重愈好”,然后给他几两银子,让他马上滚蛋,留北边还是滚回南边,随便。到了这个时候,这厨子却就红肿着两边的脸,到彩云这里来告饶了,一口一声的“姨奶奶”,晚间的饭菜,也将功赎罪似地做得格外地可口了! 如此说来,在洪府的几个月,倒也真的是学得了一些! 接连的几天里,她随同着洪文,有时是外出拜谒,有时则在家设宴招待了在京的诸多亲朋好友。其中有的她认得,比如亲家公陆乾坤、洪钧的表亲孙乃亭、朝上重臣徐桐的儿子徐承煜等等;有些她只是听说过,到京后才第一次见面,比如有两个洪文当年教过的学生,一个叫汪鸣荃的,十分地精明能干,据说还通晓好几国的语言,还有一个,叫曾惠照的,说起来是洪文的学生的学生了,称洪文为“太师公”,称彩云则为“小太师母”,虽说尚未作什么大官,但笔头却甚是了得,洪文说,因为常为报刊写文章评述时事,在京津两地已是小有名气的了。 洪文正在侯复中,需要有人推举,有人扶助。 洪文不光在自己熟识的朋友中活动,还去拜谒了身居高位的当年的老师翁同禾。 洪文外出总是带了彩云。 彩云的年轻和美貌,本身就非常有利于交际。老爷们见了她个个眼睛发亮,赞赏和羡慕溢于言表,拥有她的洪文,自然也便脸上有光。 出示一个美貌的小妾,其实也是一种显示实力。 连向来以不喜女色著称的翁老夫子,瞄了一眼规规矩矩坐于洪文一侧的彩云,脸上也露出了很慈爱怜惜的微笑。 “才多大?”他问道,“娃娃似的。” “回禀太老爷,再过年就十七了。”彩云细声细气地说。 老头子手掂胡须大笑起来: “再过年?这不是刚刚才过了年吗?小孩子家,就是天天盼过年!” 这么一说笑,本来很拘谨古板的气氛,一下子就轻松了起来。 在半个多月的运河舟行的日子里,洪文已经教了她不少最基本的交际礼仪,她学得很认真,一学就会。 更何况她是什么出身?她懂得如何见貌辨色,用不同的态度去讨不同的人的欢喜。 同时,洪文入京,备了不少礼品,其中有许多是专门打点内府太太小姐姨奶奶们,用来笼络了她们刮枕头风的。带了彩云去,递送进言都方便些。 彩云的伶俐口齿便更有了用武之地。 她而且已经让洪府里的王太太和少奶奶搓揉得低得下头、服得了软了。但凡参拜人家的正房大太太,她不吝卑躬曲膝,自称“小妾”,言辞之中,尊崇有加,绝不僭越,恭维得那些纹痕老太们好不得意满足,而得意满足之余,也就比较地宽容和比较地好说话了。至于与那些同样为妾的姨奶奶们交往,彩云则将心比心,决不轻侮,姐妹相称,以诚相见,其结果是,只跟几个姨太太们见过了一两次面,相互竟就换了金兰帖,结拜成干姐妹了,其中还包括徐桐之子徐承煜最宠爱的一个新姨娘。 “你这个小人精!”洪文有次在床上事毕后心满意足地说,“简直成了我的外务大臣了!哪来这么些跟人打交道的本事?” “天生的。”彩云说。 “你要是个男的,该放你一个出使外国的钦差大臣。” “但愿老爷能得着这么个美差。”彩云说,“彩云就可以再陪老爷一起走了!” 洪文没再吭声。 “哪有这样的好事……”他迷迷蒙蒙地想,“朝中无人莫做官,我洪文缺就缺个……硬一点的靠山……外放?饷银……据说是非常丰厚的,能轮到我?……轮到我,也轮不到你这个小人精呀,王夫人呢?……” 床上戏言,竟成事实。 五月末,清廷委洪文为“出使俄、德、奥、荷四国钦差大臣”,敕令年内抵达柏林,接替上任许景澄。 彩云开始为南下返回苏州和紧接着的洪文出国作准备。 动身的行装,早已基本打点就绪,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采购了。 土特产是少不了要买一些的。洪家在苏州城内亲友不多,但安徽老家,一族里老少人马以百计,通常的规矩是,但凡洪文这里有了点什么喜事,那边的亲亲眷眷马上就会闻讯而动,不惜路途遥遥地前来道贺,有钱的会送钱,没钱的就要讨赏钱讨赏礼了,还有的,象洪銮这样的,则来讨事做。为了打发这一族里的来客,彩云也必得多备些有京都特色的礼品才是。 再有就是必得为洪文的出国,准备一些与洋人交往的东西了。洋人喜欢什么,彩云一无所知。但她在京城结拜的干姐妹中,有一个曾随丈夫去过英吉利。彩云特地备轿去讨教了一次。 那位姨娘告诉了彩云许多西洋的稀奇事。 “漂亮得不得了,那地方!房子都是尖顶的,街上也干净得很,所以女人的裙子拖在地上也没事!男男女女走在大街上手挽手的,也没事!” “是吗?” “当然!洋人见面,还要亲嘴呢!” “真的?不管认得不认得?” “对,不管。就象我们这里打千、道万福似的。” “也不管男女?” “管。男跟女亲,可以;女跟女亲,也可以;就是男的跟男的不可以。” “嘻,真怪!中国人去了,也要这么干?” “这倒不必。人家讲究互相尊重。中国人可以按大清的规矩办。” “那么──洋人最喜欢我们中国的,什么?”彩云问。 “嘻,最喜欢什么?”那姨娘凑近彩云的耳朵说,“最喜欢女人的三寸金莲!” 彩云诧异道:“是吗?这……这怎么跟我们这里的老爷们,一模一样的?” “哎呀,你个傻妹子!人家洋人是喜欢看,就只是看,盯住了看,象我们看见了个稀奇古怪的东西似地!哪里会跟我们这里的老爷们一个样呀,我们这里的老爷,喜欢……喜欢摸,喜欢捏,还有嘛,不说你也知道的……” “我……我问的是,送什么礼合适……” “呵,洋人什么都喜欢,我们老爷,带去过几块碎瓦片,把那洋人乐得呀,险些都要下跪磕头了!” 彩云没有吭声。她明白那位老爷带出去送洋人的是什么。随洪文之后,她也懂了些历史,唐陶宋砖元窑,即便是碎片,有些也是价值连城的,其中有几样,还是大清国有明文规定不得随意上市交易的。 那位姨奶奶虽然说得不得要领,但彩云却由此而心中有了个数:只要是有点我们中国特色的,洋人必然稀罕。 她于是让郑妈和阿福专门走了几处出售各地工艺品的小市场,收来了一大堆诸如山东彩陶、河南剪纸、四川竹编之类的小玩意儿。 “你成了收破烂的了!”洪文笑她。 她却说:“瞧着吧,你到了那里,保管派大用场!” “尽这些不值钱的,也不行,”洪文说,“洋人的胃口,大着呢,动不动就要我们割地赔款,一不称心还马上就来枪炮兵舰的──听说,北边的俄罗斯,为了跟我们大清争个国界线的事,也已经陈兵境外,准备着进犯呢!” “你这回,也要去这个俄罗斯吧?”彩云忧心忡忡地问。 “是呀──我得设法去弄一张他们的国界图来,供我们宫里参照. ……另外,还要去见一见他们的女皇……” “女皇?俄罗斯的皇帝是女的?” “岂止俄罗斯,英吉利国,也是女皇。” 彩云想了想,笑着说:“其实我们中国,也是一样的──皇帝虽然是男的,可老佛爷……” 洪文连忙制止她:“嘟!管住你这张嘴!” “唷,不就是在家里说说吗?” “家里也要管住自己的嘴!”洪文板着脸说,“马上就要回南边去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看见彩云已经如梦终醒,如遭雷击,活灵灵的眼睛,一下子就呆滞了。 十二 回苏州的路,走得实在是快! 运河本无上下游之分,北上和南下,路程完全一样。但不知是什么道理,赴京时的半个多月,象是在细嚼慢咽着一长枝甜甜的甘蔗,一口一口地品味了许久许久的甜蜜,而返回姑苏的二十来天”却好比囚犯放风结束走向牢房,那路,没走几步竟就走完了。 这当然也与一路上的繁忙应酬有关。 官场的势利,真让彩云好好地见识了一番。一个多月前,一样的路,一样的船,一样的洪状元和她,经过一样的乡和城,一路安安静静地,任由他们行、泊、上岸游览、船头观景,无人干涉,无人迎送,几几乎就没被打扰过。那时候的彩云感到真开心,真舒坦,但洪文却好几次感叹道: “贵在深山有远亲,贫居闹市无近邻。我离开官场不过三年余,竟就冷落到了如此地步!” 彩云说:“这不是挺好的吗?没人跟我抢洪状元了!” 洪文笑而不答。与千娇百媚的美妾独处,固然乃人生之一大乐事,但他洪文若真就这么“从此君王不早朝”下去,岂不就白考了这个状元了吗?洪文在朝野之中有那么多的亲朋好友,洪文有个老师翁同禾正是当今皇上的太师,洪文还正当壮年连彩云这样的小娇女都应付得了,洪钧还想好好地大干一场呢! “嘿嘿,一个月后再走这条水路,就不会这么冷清了。”他说。 那时候,他还以为自己会补上杨立山的“江苏织造”之缺。他也没想到翁老夫人竟会向皇上保举他外放,最后竟就升任了一个钦差大臣! 被他言中。回程一路热热闹闹,风风光光。 龙船所泊之处,道台统领文文武武的早就在码头迎侯着了。然后是衙卒马弁举着“钦差大臣”的旌旗和“回避”、“肃静”的大牌在前方鸣锣开道,官轿马匹拥着他们一行人员在后面浩浩荡荡,两旁的行人,全都被限令退后一丈观望。再然后便是山珍海味的盛大宴席,奢华的花厅内,一摆就是一二十桌,迎接陪吃的远远甚过于钦差大臣一行。酒饭之后,常常还唱一台当地的戏,至深夜方尽兴而归。自然还是一应仪仗轰轰烈烈地前呼后拥送至码头船上。同时又多了好几个挑夫,挑的是当地官员奉送的各式礼品和土特产。 一回舱内,两人倒头便睡。 阿福负责收受礼品。 堆物的后舱,愈来愈满。 彩云偎着洪文,一样的也要睡到第二天日高三竿时才起得了床。 这时候离下一个码头也就是只有半天的路程了。 用半天时间梳洗打扮。 未近黄昏,人烟渐稠,远处依稀可见又一个县城,这就是说,又一轮的应酬,又要开始了。 “真累人!”彩云说,“要是还象上次进京时那样,多好!” “你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洪文的精神却是特别地好,终日里红光满面、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倒也是,”彩云捂着嘴笑,“昨天那个胖婆娘,好象是道台夫人吧?大概是不知我的……竟口口声声地喊我夫人……结果我们那一桌的人,都跟着喊……临到末了,那胖子还塞给我一个小小的封包,你猜是什么?” “小小的封包?……别难为我了,我最怕猜你们妇人的事!” 彩云将自己的脑袋伸给他看:“你看,就是这个。” 洪文看见了一副极为精致的耳环:细细的银钩上,挂着两颗乳白色的水滴状的大珠子。 “就这么一对耳环?岂不太藐视我们‘夫人’了!” “嗨,老爷这就不懂了!这叫牛奶珠,是珍珠中的上上品!就这么一副,起码值三千两纹银!” “能有这么多?” “真的。我在京城那家银号里见过一副,心里是爱的不行,可实在下不了手买……想不到那道台夫人竟就送上门来了……这个州府,是不是特别的富些?你看昨天摆的那宴席!” “嘿,‘夫人’这就不懂了!”洪文学着她的口气说,“恰恰相反,这是我们一路上最穷的一个府,连着三年的旱灾,去年是绝收!” “这……这是怎么回事呢?昨天那排场!” “嘿,怎么穷,也穷不到他们这些贪官污吏的头上。” “那么……”彩云不由自主地用手去摸自己戴着的牛奶珠,“这钱,都是从哪里来的呢?” “民脂民膏。”洪文说。 彩云默了默神,问:“皇上,还有老佛爷,知道不知道?” 洪文没吭声。 “参他一本!”彩云又说。 洪文笑了起来:“有你这样恩将仇报的吗?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还叫了你一晚上的‘夫人’!” 彩云也笑了:“我明白,老爷是个明哲保身的人,向来是不愿拉扯是非的……再说,参了又怎么样?连老……老人家自己不也是一样的吗,把李鸿章大人好不容易弄来买兵舰的钱,都用来修了颐和园了!” 洪文的脸沉了下来。 “我跟你说过几次了?”他说,“妇道人家,少管闲事!祸从口出这个道理,怎的到现在还不懂!” 彩云愣了愣。洪文很少用这么重的口气跟她说话。用这么重的口气说话,她明白是性命攸关的。 若干年后,庚子事变,天下大乱,这个已经改名为“赛金花”的彩云,竟并未牢记洪大人的教导,又管起了闲事来,其结果是不久便噩运降临,从此格外每况愈下。 洪文很少对自己的宠妾发火,一旦发火,一张本来是虚仆仆的老脸,会收得又窄又长,看上去还是很有威势的。 彩云马上服软。心不悦诚不服时她都学会了假惺惺地服软,何况对这个她终身依托而又心悦诚服的状元老爷呢? 服软并缓和僵局的最好办法是撒娇。她用可怜巴巴的目光望着洪文,说:“我懂了嘛!我以后再也不说这些了,好不好?往后便是天塌下来,也不管我小彩云的事,好不好?老爷别对我板着个脸,好不好?……这船,马上就要到苏州了,彩云,又不能老是陪着老爷了……” 话题一转到这里,非但她的声音哽咽了起来,连刚还在生着气的洪钧,紧绷的脸,也一下子松弛了。 两人都沉默。洪文将她轻轻地搅了过来。她将她的头倚到洪文的胸前。洪文略略避让了一下。女人头上戴的插的东西太多,有一根簪子扎了他的下巴。他动手将那根簪子拔下,然后一样一样地把那些金的银的镶宝饰玉的都卸了下来。 “都收起来吧,”他说,“不必给夫人看见了。” “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都是些小玩意儿──后舱的那些东西,就够她忙的了!” 彩云的头发,如瀑布般流泻下来。 洪文将自己的一双手的十个手指,全插进了这厚厚的乌黑的瀑布之中。 彩云轻轻地摘下了那副耳环。 “这个呢?”她问,“太贵重了,我不……” “也留着。”洪文说,“你戴着才配!” 他不能设想如此娇嫩欲滴的两颗乳汁似的珍珠,挂到王夫人那黄焦焦干巴巴的耳朵皮下。 彩云的心,暖得象要化了开来一样。 她整个人都钻进了洪文的怀里。 “我真想陪你一起去,”她仰着她的小脸说,“要三四年哪,彩云……想老爷都要想死了!” 洪文心里也在发紧。 想都要想死了? 未必是想死,而是憋死──在自己那个洪府,把这个鲜龙活跳的小彩云憋死。 他记得那前面几个月里她那日见枯萎的小脸。 想都要想死了? 他洪文,说不定倒真会想死,想死这个小妖精,想死这个在赴京的两个月里处处事事都特别可人心意的小人精! 有她陪伴的日子,活得真轻松,活得真滋润,活得年青了十岁,活得赛似神仙! 真就这么结束了这好日子? 彩云不甘,洪文也不甘。 “让我回去后试试,”他一面用嘴蹭着她的耳朵,一面说,“说不定,还能说动得了她,跟这次一样,不随着我走……那就好了……” 他的话愈说愈轻,愈说愈没底气,自己听着也觉得连安慰都算不上。 为期三年的外放,原配夫人还会肯谦让? 做梦。 梦想居然成真。 王夫人决定不随同出国。 并不是洪文又编出了一个什么大清朝的“规矩”来。大清朝纵有千条万条规矩,也不会规定正宗原配夫人不得随同夫君出国,而要让不良出身的小妾陪同前往。洪文这回什么理由都创作不出来,根本就没敢跟王夫人说什么。 是王夫人自己作出的决定。 是彩云造就王夫人作出了决定。。 彩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她经了这一次赴京,好似变了一个人一样。 她回到洪府时,虽然素服淡妆,头上戴的和身上穿的,都跟两个多月前离开时完全一样,但她脸上的神色,完全变了。 她少了卑怯。 她多了自信。 她没有了真诚的畏缩。 她学会了虚假的应酬。 她不再与这个大户人家格格不入。 她已经把自己当作了洪府人! 她进洪府大门时不下软轿,让那轿子一径抬到了花厅门口。 这纯粹是大户人家的夫人作派,即便是姨娘。 完全符合礼数,王夫人明白。 但是她却象是嗓子里卡了一根鱼刺一样。她记得以往的她,但凡在洪府内庭走动,从来也没敢坐过轿子。即使是回她的娘家,轿子也是只能停放在大门口的门槛之外。 她向王夫人下跪行了大礼,然后一一向洪杰和陆虹仙,还有阿芬甚至福贵问好。她的态度落落大方,脸上带着不卑不亢的甜甜的微笑,然后只等着王夫人说了一句“辛苦了,姨娘坐吧”,马上就坐到了王夫人的一侧。 这也没错。在这个洪府里,若要论资排辈,她的确就只在洪老爷和她王夫人之下,而在其他所有人之上。 但王夫人却觉得胸口象是塞进了一把稻草。她记得以前即便是让她坐,她也是只敢站在大厅下首,巴巴地只等着王夫人一句“没你事了”,急急地就逃了开去的。 尤其让王夫人牙根都咬得发了痒的,是她一坐下,竟就用主子的口气对着侍立于堂下的阿福说: “阿福,把我们从京都带回来的一应礼品之清单,递上来请夫人过目!” 还“我们”,还“一应”,还“之”!乔模乔样地,她都忘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 阿福一声大“喏”,两手捧着清单,送了上来。 草草地翻一翻,什么就都一目了然的了:几个大类,下分小目;什么东西,多少数量;有的是自己花了钱买的,有的是他人送的;凡是别人送的,均写有送礼人的姓氏、别号、官衔,有的人的名字后,还注有其夫人的姓氏,那意思自然是,此份礼物,是通过夫人之手,递送了上来的。 真还挑不出毛病,王夫人想。 “这是些大宗的东西,”彩云侯她将清单放到了身边的茶几上,便又开了口,“另外还有一些精细的,郑妈,递送太太!” “是。”那个一脸精明的京帮老妈应声而上,捧上了一个首饰盒。 非常精巧的一个首饰盒。盒盖上镶了两大块双喜的绿玉背云,盒边挂了两排晶莹的珍珠,开启盒盖的搭子是用珊瑚做成的,王夫人一接到手里,那本来一直虎着脸的儿媳妇,终于也忍不住将脑袋凑了过来。 “好漂亮一个盒子!”陆虹仙说,“这是谁送的?” 彩云抿嘴一笑,说:“不,这个是自己买的。” 王夫人将脸板了下来。 陆虹仙配合得也快,“嘿嘿”了两下,说:“姨娘出手也真是大方呀,这样一件东西,要得多少银子呀!……” “一钱碎银。”彩云说。 “一钱?嘿嘿,姨娘干脆就说也是什么人送你的罢了!” 王夫人不出声,只用眼睛望住彩云。 彩云笑笑,说: “京城里的银号,为了招徕生意,总是半卖半送客人这样的首饰盒,所以的确只要一钱碎银……出货的票根,就在盒内。” 陆虹仙说:“这么说来,姨娘还是京城银号里的常客罗?” 彩云说:“是的。老爷和夫人马上就要外出四国,需要多备些礼品──京城的东西,比我们南边便宜得多呢!”她停了停,又对王夫人说:“东西太多了,必得有这么一个盒子。夫人请开盖捡看。” 王夫人打开了盒盖,禁不住吃了一惊。 梯形的几层抽屉,珠光宝气地装得满满地。 “便是出国,也何必买这么多!”王夫人沉下了脸说。 彩云却又轻轻地笑,说:“夫人请看最下边一层里的清单。” 王夫人抖开了那张纸,望一眼就明白了,一盒子的金银首饰,大多是别人送的礼品。 礼品单上,一样地也一一注明了收于何地及何人。 王夫人特别地注意了那些地名。 她知道走运河的路线。她知道一路会停泊于哪几个州府。她知道哪些州府富,哪些州府穷。她望了一眼就大致上明白作此账单之人有否雁过拔了毛了。 她看不出毛病。 她抓不着把柄。 这使她心里更不舒服。 因为这明摆是意味着:这个备受洪文宠爱的女人,不但已经学得了理财管家的本领,而且还开始真心实意地安营扎寨,生为洪家人,死为洪家鬼了。 不过是三两个月的时间,她就如同一把藏在衣袋里的锥子,扎了出来,显出了它的锐利! 若是给了她三二年呢? 王夫人如果随了洪文出国,一走就正是三两年。 偌大一个洪府的内政,交给她? 不交给她又能交给谁? 瞧她,不就正一本正经地坐在我王夫人的一侧,花厅的上首吗? 交给杰儿?咳,不说他的懦弱,就说他的身体,也抗不住。 交给陆虹仙?嘿,她顶什么用?一天到晚,也就是只会“嘿嘿嘿嘿”地奸笑着,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胡话。真要说尖嘴利舌本事,那富彩云恐怕也不会在你陆虹仙之下,只不过有我王夫人压着,收敛着而已! 更何况,阿芬已经有孕了。陆虹仙如同打翻了醋缸子,天天在想方设法地折磨着她。 这蠢货!只会窝里斗! 王夫人一走,蠢货会把可以为洪家传种接代的阿芬搓揉死,而得利的渔翁,正是富彩云! 岂有此理! 我王夫人不能走! 临近动身的前三天,王夫对洪文说: “我不走了。” 洪文大吃一惊,呆住。 “我留在家里,”王夫人解释道,“家里的事,我不放心。” 她说的是实话。 “这……这有什么不放心的?家里有彩云呢,你看她这几天,为你购物,照应着打行李,还是挺能干的……” 王夫人想,这正是我最不放心的。 “阿芬十月里就要生,我也走不开。” “咳,这有什么,杰儿和虹仙都在,还用得着你吗?……你要是不放心那虹仙,还有彩云呢,她的心挺善,干事也细心,到时候……” 王夫人笑笑,打断了他: “老爷别说了,偌大一个家,少不了一个当家人的。我不走,我已经决定了。” “这……这怎么行呢?”洪文搓着手,说,“大清使臣,都是带家眷的,洋人那里,听说就是应酬多……” “应酬的事,彩云不是最合适了吗?” “彩云?”洪文的嘴,呆呆地张开而合不上了,“夫人你是说......” “我是说,让彩云侍侯着老爷去。” “这……这能行吗?” “这有什么不行?赴京不就是由她顶替的吗?照此办理。” 洪文盯住王夫人的脸看。 “夫人你……你当真?” “当真。” “真这么决定了?” “决定了。” “那……那我就去跟彩云说一声?” “何必呢,明天一早,我跟她说。” 洪文原地转了一圈。 “不不,我还是这就去说……时间比较仓促, 总得让她准备准备……我去去就来!” 他说完就夺门而出,逃似地。 王夫人的眼角,渐渐地积起了两颗大大的泪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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