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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阿芬来报,说少奶奶从娘家回来了。 王夫人有点纳闷:儿媳妇每次回娘家,总爱今天赖明天,明天赖后天,不是说她母亲有点不舒服,就是说她自己这里疼那里痒了,有时干脆就只打发个人过来说一声,什么理由也没有。这回却是怎么的了,才去两天,算起来是今天中午刚刚送走她的父亲陆乾坤,怎么天还没黑,就早早地赶回来了──无论如何,父亲赴京上任,母亲留于姑苏,情理上也应该陪娘几天呀! “人呢?”她问阿芬。 “先回她自己的房里去了。”阿芬说。 王夫人没吭声,面无表情。 面无表情就是让再说下去。 “又在……”阿芬补充道,“在跟少爷吵着呢……” 王夫人依然是不动声色。 “好象是在说……讨小老婆什么的……” 王夫人皱起了眉头,阿芬也就立即住了口。 阿芬咽下了许多话,而且都是关键的话。她站在少爷房门口听壁脚听了许久,什么都听见了。可是既然夫人不爱听,她也就立刻闭口。在王夫人跟前都七八年了,她学会了该如何管住自己这张嘴。 王夫人端起茶杯,小小地啜了一口。 放下茶杯时,她的眉头已经松开了。 依照她自己的推断,儿媳妇这回去了一趟娘家,一定是终于想通了──即便是想不通,也至少是被她的父母说通了──一定是不再坚持她那分醋意,同意她的丈夫洪杰再娶一房,用丫头的话来说,就是同意洪氏家族的独苗洪杰再讨一房小老婆了。 她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洪氏无后,总是她的一块心病。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从小她就牢记了这句古训。 未作人妇时未曾有过这份担忧。她娘家人丁兴旺,每一脉每一房都是一连串地生上四个五个。有一家堂兄弟,原配的发妻一人就生九胎,而且是清一色的儿子。生最后一胎时,她难产而死。堂兄弟不久续弦,那填房竟又给他生了四个,虽然其中有两个有点痴傻,另两个都是罗圈腿,但也都还是儿子。象她这样的王氏旺族女子,还能怕后无所出? 不幸的是,她只给洪家生了一个儿子。 又不幸的是,她辛辛苦苦地从自己娘家族里百里挑一地找了一个她认为合适的女子来作洪文之妾,竟然养了十多年都坚不开怀。 更不幸的是,独养儿子洪杰虽然早早地就成了亲,却娶来了一个──她总是免不了要想起乡下人才说的一句玩笑话──娶来了一个“不下蛋的肥母鸡”。 最不幸的是,这不下蛋的肥母鸡还是个天下第一号的醋缸子。 “谁说是我不会生?天下没有不下蛋的鸡!”她对洪杰这么嚷嚷着,“你不想想你自己!” 这话是在她在自己的房内说的,让阿芬听见了,转述给了她。 “女不会生,有法治;男不会生,一辈子!”她还说,“你瞧我家老爹,只让我妈生我一个,后来不管娶多少房,都没用!不是娶了也白 搭?还有你妈,自你以后不是也关了门了吗?你姨娘呢?十五六岁进的门,你爸劳而无功十多年了,也怪她?” 当然这些话也是阿芬转述的。 阿芬有一次哭着说,少奶奶嫌她端去的莲子汤不够热,兜头就连碗一起砸来,还这么骂: “你别以为你是夫人从金陵带来的,就有指望当个二少奶三少奶了!整日里贼头狗脑地眼睛盯着你少爷转,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呀?告诉你,这洪家门里就是绝了后,断了种,也休想再抬进个小老婆来!──抬进一个我赶一个!抬进十个我赶十个!” 真不气死了她这个当婆母的! 可怜了自己的儿子洪杰,整日里看着她的眼色行事。她高兴了,洪杰的脸就活络些;她要是拉长了脸,洪杰会整个人都矮去几寸! 好在这媳妇无论怎么刁蛮,在她这个婆母面前,还是从不敢过于放肆。几多不堪入耳的话,从来也没有当了她的面说过。 她敢说?她的陆姓娘家虽是本地吴县首富,但祖祖辈都是土财主,一直到他爹方才得了个象样的功名,而王氏家族却是大地方金陵城里的著名望族:全城的盐号米铺有一半姓王且不说,还是世代的书香──据家谱记载,一族里近五代出了百把个秀才十几个举人状元四个! 要不是洪文的坚持,说是陆乾坤虽粗俗些,却天生的一块官料,日后必能发达,在吴县的家财又殷实,一个独生女儿,肥水是流不到外人田里去的,娶作子媳,儿子将来至少是可以吃喝不愁的了,要不是看着自己的儿子洪杰实在太懦弱无能,既不可能象他爹那样读书作官,也决无理财经商之才,的确需要早早地给他找个靠山,他们洪家,如何会给自己的爱子招进陆虹仙这么一张大马脸来! 岂但大马脸,还不生蛋! 自己不生,还不让纳妾。 虽不敢对公婆说,却挟制和逼迫着自己的老老实实的丈夫拖延着,抵制着。 “娘,我真的不想要,”儿子一脸苦相地说,“一个我都……都对付不了,哪能再来一个?” “唉,我明白。”他的父亲洪文说,“倒也不是为了你自己。这你也应该明白。” “真的,并不完全是虹仙不让,”洪杰很诚恳地对自己的爹娘说,“我嫌烦。每次随她去见岳母,总是听她们娘儿俩数落她们陆家的几个姨娘,一个一个地数落过来,永也说不完似的……我怎么受得了这样的絮叨?” “也不都是这样的,”王夫人说,“我们家的姨娘都来了十多年了,不是一直都很太平?” 洪杰苦笑起来:“这么说着,当然还是虹仙的不是罗──她哪里有母亲这样的贤惠?” 讨论的结果还是障碍在陆家女儿。 王夫人对洪文说,你最近已不象以前那样,总是闷在家里了,你不是常跟陆乾坤在一起喝酒吟诗吗?你找个机会跟他说说,让他得便劝说一下自己的女儿,别总这么霸道着,我们洪家,总不见得真的在她手里断了香火吧? 洪文说,他这几天忙着置办赴京行装,我也许久没见着他了。 王夫人说,咦,你不是总说你们是在一起的吗?昨天你还说是去找他的。 洪文说,是的是的,我当然是去找他,只不过是没找着罢了。我后来是在孙乃亭那里。我们在聊安南那边的战事。 王夫人说,聊什么我管不着。反正在陆大人动身之前,你无论如何也要跟他细谈一次,让他这个当父亲的,好好地规劝规劝他女儿──虹仙已经跟我说过,她是要去送她父亲的,回娘家至少要三天。 洪文是满口答应了的。 由父辈商谈过了的事,看来是见了效了。 虹仙一回来就吵,恰说明她娘家是将为洪杰纳妾之事郑重其事地与她吩咐过了。 吵也没用。近期就与老爷商议商议:纳。 “你吵也没用,”洪杰对妻子说,“我父亲不是我。我父亲不怕我妈。” 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 “当然更不怕你。” 陆虹仙却大“哼”一声,很自信地说: “那还有我呢!” 洪杰苦笑笑,不搭这个腔。 “你算老几,”他想,“这个家,你也就是只能对我一个人瞎嚷嚷而已……其实我也只是让让你罢了!好男何必与女斗?” 他是个极内向的人。内向的人不等于没有思想。他的思想极丰富,只是很少说出口来而已。他的口是一道闸,一旦面对他的悍妻陆虹仙时关得更紧。关紧了也不是说闸内就不再汹涌澎湃。闸内其实他寸步不让,精神上他从来也没有屈服过。 陆虹仙依然忿忿然地说下去: “我就是要不让你爸讨成这个小老婆!你倒是想一想,堂堂一个状元老爷家,抬进一个……哼,一个臭婊子进来……” 洪杰开口制止她:“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 “哈,”陆虹仙冷笑了,“说着都嫌难听,做着的倒没怕难堪!我也真想不明白──你爸平时看上去够一本正经的……” 洪杰转开自己的眼睛,去望窗外枝头的一群吱吱喳喳的麻雀。 “放你的狗屁!”他心里痛骂他老婆,“竟然敢如此大逆不道,于背后攻讦我的老爹!我爹望上去一本正经有什么不好?你爹一看就是满脸横肉盖世奸臣而且一双三角眼色迷迷的就是好了?况且……” 他还没来得及继续心战下去,陆虹仙一声大喝打断了他的思路: “喂你有没有听着?” 他笑笑:“怎么没听?一直听着呢!” 他心里则想:“不光听你,还听着这枝头上的麻雀呢……况且,我爹即便是要纳妾,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即便是要纳一个做过──婊子这个字眼过于恶俗──做过倌人的,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你家老爹在松江府包的那个外室,不就是上海五马路‘大兴街’上的一个‘长三’?还有养在家里的那个四姨娘……” “……反正我这就告诉你妈!” 陆虹仙的这句话扎进了他的耳朵,他连忙停止了他的精神反击。 “别别,你也只是听说而已……或许只是传闻呢!” “传闻?哼哼,”陆虹仙冷笑着,“听别人说或许会是传闻,听我爸说的,还会有错?……” 洪杰在心中也发出了冷笑:“哼,这个嘛,你倒也没有说差了,你爸是风月场上的老手,擅长此道……”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当初洪家老爷在花船迷上这婊子,我爸就知道!后来干脆在阊门外订下了整整一个小楼了,上下两层的,把这号称姑苏第一妓的臭婊子包下了,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能瞒得过我爸?!哼,这叫木已成舟,这叫先斩后奏!管你们家里人同意不同意,这个小老婆呀,其实是早已讨好的了!” “有趣。”洪杰想,“老头子不言不语的,竟已经成就了一桩风流业绩!真的是木已成舟,先斩后奏!──既然如此,你这当儿媳妇的,大叫大嚷大吵大闹又有何用呢?” 想到这里,洪杰禁不住微笑起来。 “你还笑?你还笑!”陆虹仙咬牙切齿地说,“你们洪家父子是一块料!老子先讨一个进来,然后你儿子就可以学样,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那倒不是,”洪杰想,“我讨你一个就倒足了胃口了。” 他把这句话说出了一大半来: “不是。我有你一个足矣。” 陆虹仙“喷”地一声笑出了声来。 “就是嘛,我一以当十!”她说着,向丈夫抛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风。 洪杰不失时机地说:“坐下坐下,喝口茶吧,在娘家三两天了,也够累的了.....” 不料陆虹仙一下子便敛了笑容,马脸顿时便长了许多:“不行,我这就要去告诉你妈!──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我非管不可!” “告诉母亲有什么用呢?……” 他没说出来的话是:“母亲又不是你这样的醋缸子,家里的姨娘不就是母亲一手操办要了进来的?非但如此,母亲还要我再……” 陆洪仙却洞若观火地说:“没用?哈,你不要以为家里的姨娘是你妈从乡下要来的,她就不会管这事了!我告诉你,那姨娘象个鬼似的,你妈是明知你爸看不上眼的!可这回的那个富彩云,我爸说可是个妖妖娆娆的小狐狸精!听说比你都要小好几岁!我问你,哪个正宫娘娘会心甘情愿地让别的贵妃专了宠?” 害怕纷扰的洪杰作了最后一下的努力:“不就是在外养着她吗?未见得真会明媒正娶……” “你还在做梦?”陆洪仙瞪着眼说,“恰恰就是要明媒正娶地娶了她!你爸亲口跟我爸说了,等他服丧期一满,就用凤冠霞帔抬了她进洪家大门!” “看把你急的!又不是我要纳妾……有什么了不得的!” “呆子!让你爸纳,宁可让你来纳了!你还不明白这个理?我问你,要是这小老婆真的给你添一窝弟啊妹啊的出来呢?到那时候,你还能不能算洪家门里的独子王孙?你就准备着那些小娘养的来分你的家业罢!” 她一扭身便出了房门,留下洪杰去体味她篇末点题的那几句话。 陆洪仙跟婆母说话,完全可以做到真人不露真相。 在丈夫面前用泼妇骂街般的语言说过一遍的内容,她现在以如下的言辞加以表达: “婆母,我回来了。 “一路风尘的,脸面衣衫都不干净,怕婆母看了心烦,所以先回房去梳洗了一下。耽误了给婆母请安,请婆母鉴谅了。 (王夫人不动声色地听着,心想:你哪有这么知书达理?明明是在房里与我儿子吵闹,还撒谎!) “我一走三两天,婆母身体可安好?儿媳身在曹营心在汉地,总惦着家里。 (王夫人想:哪回不是一走许多天,赖一天是一天的?别给我虚头虚脑的了!) “我父亲的船是中午时分启航的,我送走了他,都急急地赶了回来,既是心里挂念着家里,也是因为有一件大事要向您禀报──我性子急,但凡与我们洪家切切相关的事,总得忙忙地到婆母这里来讨主张,母亲您是知道的。 (王夫人想:你的主张大得很呢,什么时候真听过我的?不过今天倒难得有自知之明,承认了自己“性子急”──但不知她说的“大事”,会不会又是虚张声势──这陆家女儿,常常是这么一惊一诈的,吃不准她。) “是这样:我父亲这回赴京,一年半载里回不来,所以临走时,特意将我叫到内室,跟我说了一件事,并且千叮嘱万叮嘱的,说是一定要一回来,就要到婆母这里来说一说的。 (王夫人聚起了她的精气神。她想,果不其然,陆乾坤不负重托,终于认真训女了。本来么,这为洪杰纳妾之事,就是天经地义的──谁让你女儿入我洪门八年之久竟还没有……) “婆母想必是不知道,我公爹在外面纳了一房妾了。 (王夫人的脑子一下子转不过来,呆住。) 婆母没听清楚?纳妾,妾,就是小老婆…… (王夫人皱起了眉头。) “婆母允我再说一遍:我公爹在外头,已经纳好了一房妾了。 (王夫人开了口问道,是吗?已经纳……好了?) “是呀──只差还没送礼提亲请酒拜堂而已──都已经在阊门外包了一栋小楼养着了。 (王夫人笑了起来,说,这又是何必呢?再纳一房,本来就是我的提议嘛。虽说他是一家之主,凡事只要他定下个主张便可,但也何须瞒得这么紧呢!)) “……?” 王夫人这番话让陆虹仙发了呆了。她望着婆母很璀籼的笑容,吃惊地想,洪家的夫人实在真了不起,竟真的有如此大度! 王夫人接着开导她的儿媳道: “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家里人丁不够兴旺,替夫君再纳一妾,是为人之妻贤良有德之行──不用说别人,就看看你母亲,再看看我这里个家,不就都是现成的表率?……” 陆虹仙不得不低头听训了。 “说到底,”王夫人啜一口茶,继续说下去,“你公爹瞒得这么紧,想必还是碍着你的心境,顾忌着你会不高兴。所以他一定是先将人看准了,等着你父亲跟你说了,你又想通了,然后再来跟我说,让我操办着行大礼之事。他这个人,办事总是很谨慎的。” 陆虹仙听着,觉得有点不太对头:老公爹讨个小老婆真的还要碍着我儿媳妇?他还真的非要等我想通了才敢娶入家门?我想不想得通,还怎的要我爸来跟我说?我爸临走,并没说要我想得通,恰恰是撺掇了我前来向大夫人告状,要我千方百讦地撬了这件事呀…… “……你知道那个女子是谁?”王夫人问。 “啊,就是那个富彩云……” “富彩云?富彩云是谁?” “一个……一个倌人……就是青楼卖笑的,据说在阊门一带很有点名气的……” “是吗?……”王夫人皱了一下眉,沉吟了一下,再问,“知道多大岁数吗?” “我爸说,才十六七岁。” “岁数嘛,倒是很合适的。” 陆虹仙诧异得将三角眼都睁圆了。她知道老公爹马上就要庆祝他的五十大寿了。 “岁数小,也好调教些。”王夫人微笑着说下去,“做妾嘛,一般的人家怎么会肯?我们也就别太计较了人家的出身了,你说是不是?” “是。”儿媳妇低下眼睛说。 老婆母如此想得通,她还能再说什么?真是皇帝不急急死了太监! “这样吧,我们准备准备,一会儿就让阿芬去打扫一下你旁边那间西厢房,搬几样必需的家具进去……” “什么?”陆虹仙大吃一惊,抬起头来,望着王夫人,“让她......让她跟我们……” “你居东,她居西,还是合礼数的吧?” 陆虹仙一下子便恍然大悟了。 天哪,她想,婆母以为家里的洪老爷包下了红妓女富彩云是为了给他们的儿子洪杰少爷纳个小妾! 怪不得她还说什么岁数也是什么“很合适的”! 她再也顾不得在一板一眼最讲礼数的婆母面前装腔作势地大脚扮小脚了。她捂着嘴大笑起来。 “妈呀,”她第一次这么亲热而自然地喊她的婆母,“您老人家扯到哪里去了呀!不是洪杰的!是我公爹的!我公爹大人不是要为他儿子纳妾,是要为他自己纳妾!那富彩云,都已经让我公爹,包下足足两三个月啦!” 原本就不苟言笑的王夫人成了泥塑木雕。 她看见她的儿媳笑得气都喘不上来了。 她只是默然无语了不一会儿,立即重又开口: “虹仙!”她的声音很威严,“不要这么放肆!便是老爷纳妾,也没什么可笑的!”她回头招呼丫头,“阿芬,告诉老福贵,先腾出我那边的偏厅,再收拾少奶奶那边的西厢房──待老爷满了丁忧,家中要办两件喜事了。”再回头对陆虹仙说,“我作主,那间西厢房,就给阿芬住了!” 她说完就站起身,由满面羞容的阿芬扶着离开了大堂。 她的儿媳妇象被钉住了一样。 象王夫人这种从世代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子,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彩云在这栋小楼里已经住了两个多月了。 她将全家老小都搬了来。 奶奶住底层的正南朝阳东厢房,母亲在西厢,兄弟阿林占院内一角搭建出来的披间。楼上一个套室,是她和洪文的。 这是一栋独门进出的小楼。通院子的正门对着大街。通二楼的是一道木楼梯。楼梯出口往前是堂屋,往后有一扇小门。小门打开,便是十二级青石板铺就的台阶,直通新月河。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么一个称心如意的住处。 不为别的,只图一个清静。开了大门是大街,石路一带的大街是姑苏最热闹的地段之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地,反而给最怕引人注意的彩云作了掩护。都是独门进出,都是临街的大门,邻居也便不成其为邻居了,再也没有了曹家巷水井旁那样的每日聚会。而后门,那道小小的通向新月河的后门,不但让母亲唰唰洗洗的极为方便,更是洪文进进出出的一条专用通道──只要他想来,化一点细碎银子,就可以专门雇一条小舢板,载了他直抵那十二级青石板台阶! 为买下这栋小楼,彩云几乎耗去了她自上花船以来的全部积蓄。 母亲潘氏曾这么劝她: “何必呢,买得这么大,又是寸金地方……” “姆妈你说说,这楼你喜欢不喜欢?” “这……还能不喜欢?可就是.....太贵了,实在太贵了!” “姆妈,挣了钱来,不就是花的?花的是地方,就值,你说是不是?我们一家老小,总在人家的碎嘴皮和白眼珠里过日子,如今花钱买个清静日子过,还有什么可心疼的?” “你把所有的钱,全搭了进去了……也不留点作作后路……” “嘻,妈你还信不过洪老爷呀?信不过他你也得信得过我──你女儿经了这么多年,经了这么多人,早已练出火眼金睛了。” 潘氏沉默了一下。 女儿用开玩笑的口气这么说着,她当母亲的听着心酸。 “总是买得太大了。”她转过话题说,“你不是再过三两个月,就要过门了吗?你一去洪家,我们祖孙不过三口,何必还要住得这么阔绰呢!” 彩云却又笑起来:“咳,要这么说着,我还真的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呢──洪老爷固然可靠可信,他家那位王夫人也是出了名的贤良,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什么都是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万一那洪家实在呆不下去,我不是还得回到家里来?──有一个家给我托底,我就再没什么后顾之忧了,妈你说是不是?” 潘氏忙说:“是,是……可是,可千万别真的那样,千万别......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我女儿为洪家生个一男半女的,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她不敢设想自己的女儿以后再要回到这老屋里来。 不幸为彩云所言中。 所幸这聪明的彩云为自己留了这个一条后路,在她若干年后真的为洪家所放逐时,不致于流离失所。 送走陆乾坤后,洪文匆匆雇了条小船,直奔石路新月河畔的小楼。 在舟来船往的运河中逆流而上,本来不会太快,可是因为正刮着东南风,船夫又很是卖力,所以小小一艘舢板,倒也还是象支箭似地,穿梭般过了一个又一个水岔河湾,眼看就要过仓桥浜,到大郎桥,进入阊门外的新月河了。 “舟在青山绿水中行,一路顺风缘因洪状元。” 坐在小舱内的洪文,不禁又想起了第一次上花船时彩云所作的这一上联。 彩云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文章甲天下的状元面前班门弄斧还很有点洋洋得意的傻样子,活龙活现地浮到了眼前。 他禁不住抚着自己下巴微微地笑了。 这小彩云,虽然没个好出身,却是很有点好福气呢,他想。 他读过不少卜卦典著。卦占中有“妻财”一说。妻与财切切相连。有福之妻会带来旺财,无福之妻会让夫君一败涂地。彩云是个福妻。自从年初结识了她,还托了她一句“一路顺风”口彩,他洪文真的是转上了好运,事事处处都是顺心顺利,一路顺风的了! 不错,一路顺风。来来去去的水路顺风,升升迁迁的官路也顺风。 就是刚才,也来为陆乾坤送行的孙乃亭带来了一个消息说,京城里的江浙系同僚,正在力主起用他和汪鸣銮、许景澄等人。许景澄是三年前被委任到欧州五国去任外交大臣的,名义上虽贵为钦差,实际上却是因“清流党”的失势而遭外放,如今也有希望返国重用了。孙乃亭还说,现任江苏织造的那个蒙古人──正黄旗立山大人,因有传闻受贿太多,且终日里沉湎于妓家娼寮,自称为“护花大公”,朝中有人参了他一本。虽说他是世袭贵族,估计宫里不太会有什么惩处,但调离江南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了。要是真的如此,这个江南织造的肥缺,说不定就是你文卿兄的──你不是正好快满丁忧,可以出山了吗? 孙乃亭在武英殿和京师大学堂都任过太学士,门生遍布天下,他的消息,不但灵通,而且十之八九准确! 真要这样,可真的是时来运转了! 现在看来,自己当年毅然决然地从京城以母老为由,请求开缺终养,从炙手可热的“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的位置上下来,回姑苏家中闲居数载,实在真是太英明了! 屈指算来,已经四年。这四年里,朝中党派纷争不断,翁同龠与李鸿章互相倾轧,连宫中也有母子之争,殃及了多少王公大臣!外交局势则日趋紧张,东边与日本人一触即发,西南方的安南镇西一带,更是跟法兰西人打了一仗又一仗,而且是屡战屡败,一直到去年签下了割去安南的“越南新约”,战火方才停熄。如此乱世,要想头上戴了顶戴而安身立命有所作为,真是比上青天都难!不能有所作为,那就修身齐家,所以他洪文就脱了官袍着了便装,躲回自己的山青水秀的姑苏老家来了。这一晃四年,躲过了多少是非纷扰和完全可能的杀身之祸,还就此博得了一个世人皆知的孝子贤孙的好名声! 况且还因了这闲居,拥有了一个年方二八的千娇百媚的美妾! 美妾一句好口彩,带来了“一路顺风”! 天时地利人和,眼看便可在皇恩浩荡中出山,好好地干一番事业了! 他能不踌躇满志么? 小舟还没靠岸,他就急忙忙地钻出了船舱。 他恨不能马上就跨上那十二级台阶,三步并作两步,进屋,上楼,撩开那猩红的布帘,一把就把那可人心意的小人儿抱进自己的怀里,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恭贺老爷大喜!”彩云笑着说,还给洪文象模象样地作了一个双安。 这个“双安”之礼,是她搬入这栋小楼之后,洪文在两个人的卧房内作出女人行大礼的样子来,把她给教会了的。 看见堂堂状元老爷双手捧腰扭身行礼作女人状,彩云笑得差点背过了气去。 洪老爷一进这个小屋,常常就会甩开他那平日里的一本正经,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作什么样子就作什么样子,这时候的他,哪里看得出已经有了将近五十岁的年纪! 自从秋末冬初搬进这栋小楼,洪文已经教了她许多她过去根本就不知道的礼节。 “往后不得在正经场合穿裤子,”他说,“诗礼之家,女人一早起来,就得穿上裙子,直至天黑上床,方可脱去──不穿裙而见客,便是失了大礼。” “穿裙冷。”彩云说,“裤子还方便,爬个虎丘山什么的。” “往后自然也不能随便爬山涉水的了,大户人家的太太,哪能常常抛头露面。” “那我成天闷在家里?” “你可以跟夫人学点女红,也可以多读点书──洪府藏书之多,江南一带都是有点名气的。” “我不要看你的书。你跟我说过的,都是些史书,还是那个元朝的历史书,不好看的。我还是学女红好──夫人会嫌我笨吗?” “哪里会?夫人的性子是再好不过的。况且你又不笨。” “可是,我要是总跟在夫人身边,再好的性子,也还是要嫌我烦的。我还是看书吧。” “当然是看书好,知了书也就达了理。” “老看书,这日子可怎么过!我们女人,即便是读破了万卷书,也行不得万里路,有什么用?” “你呀,绕来绕去的,怎么才是好?” “老爷,我心里不踏实呀!” “听着,不踏实也不能在夫人面前表露出来,更不能在下辈和下人面前表露出来──这也是大礼──当然,晚上在我这里,是什么都不必掩饰的了……” “老爷你能天天晚上都到我这里来吗?” “这个嘛,按理说是不合礼数的……” “这可怎么办,彩云要孤单死了呀!” 洪文最听不得她这样的娇声嗲语。礼数教到这个地步,也便继续不下去了,照例是中断,拥在一起缠绵。 有时候洪文还教她吟诵一些诗词。 “你的言谈,虽则伶俐有趣,但不登大雅之堂。”他说,“平日里多跟我学着点,我不到这里来的日子里,你一天背上三五首诗或词,用不了多久,遣字用句自然便可改了过来。──我问你,上次教了你的几首宋词,全背了出来了没有?” “那有什么难的:‘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不背这首,过于艳丽了!” “那么换一首:‘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春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我说你呀,尽喜欢这一类缠缠绵绵的……”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轻些轻些,耳朵都要给震聋了!” “老爷不是要听豪迈些的么?”彩云笑得软倒在洪文的怀里了。 洪文在彩云作了一个“双安”道贺之后,从怀里掏啊掏地,掏出了一个重甸甸的红封包来。 “这官场里的人,”他说,“消息灵通且不说,实在也是够势利的。我也不过是刚听说要起用我,你瞧,这红封包,竟就已经送上来了。” 彩云接过,“唷”了一声:“好沉,别是金元宝吧?” “嘿嘿,”洪文说,“金元宝也不为过。那是个专开丝绸铺的,往后正在我的辖下……” 彩云在茶几上打开封包,笑了:“有趣,还真的是两个金元宝。值千把两银子呢!……” “哼,商家暴富,这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老爷,这么拿着,不算犯法罢?” 洪文笑了起来,“这要看怎么个拿法了。无缘无故的,是受贿;有一定的名目的,就只是朋友间的礼尚往来了……你再看看那封包里面……” “呵,有张帖子──上面写着:嗯……恭贺,双喜临门!” “对了,这就只是一份贺礼而已,明白吗,是贺礼!” “双喜,怎么是双喜呢?”彩云眨着她的眼睛。 洪文望望她,唇边闪过了一丝笑意,然后说: “收起来吧,去买几张上好的狐皮来,我做一件袍套,你做一件皮袄,再配一条红裙,准备择吉日行大礼!” 彩云“啊”了一声,本来就是长得圆圆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她望着洪文,声音都有点颤抖地问: “大礼?……老爷你……” 洪文笑了:“瞪着我干什么?这点钱要是不够,我过几天再拿些来......” 彩云慌忙说:“够了,够了……老爷你刚才说……”口齿伶俐的她不知怎么地变得木呐了。 洪文却故意逗她:“我说什么了?喔,我说你该做一条好看点儿的红裙来。” “不是的,不是的,你还说,你还说……” “哦,我还说,你穿短袄,我穿长袍,这才合规矩……” “嗯──不要嘛,老爷寻我开心呢!”醒悟了过来的彩云将手中的红帖往茶几上一放,一下子就扑过来,伏到了洪文的胸口上,两手勾住他的脖子,仰起了自己的小脸,“老爷就要跟我行大礼了?是不是?老爷马上就要明媒正娶,让彩云天天都可以陪伴你了,是不是?老爷你快说呀,你刚刚说过的,你再说一遍呀!” 洪文在她那张红艳艳的肉嘟嘟的嘴上使劲吮了一口,方才象过足了瘾似地吁一口气,两手拍拍她的脸,说: “不错。可以行大礼了。” “真的?” “真的。” “什么时候?” “正月里便可。” “这就是老爷的‘双喜临门’?” “不错,双喜临门。” “哦,老爷。” 彩云双腿一软,一下子跪倒在她的恩人面前了。 可怜。 且不论花船期的精神狎恋,就从仲春时“富春馆”内的肉体交易算起,到秋末由洪文出了高价在阿富妈那里“赎”出了富彩云,彩云又倾其所有购下这栋小楼以忠贞不贰地与洪老爷同居,两人的事实婚姻实已半年有余,但彩云的心,一直到这个时候才刚刚落实。 就只为了一个明媒正娶。 虽然还只是作妾。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地处悬桥巷的洪府大门上,贴上了一幅崭新的对联,斗大的字,苍劲有力。 彩云吟就,洪文书写。 就这么两张鲜红的洒了金粉的条幅纸,就将洪家那两扇原本黑漆漆阴森森的大门,装点得喜气洋洋的了。 “你再看看,没歪吧?”管家福贵的儿子阿福,一手提着浆糊桶,一手拿着刷子,退后几步,仔细地看着,问一旁的阿芬。 “哎呀哎呀,你真是烦死人了,一幅对联要贴到什么时候去呀?一会儿花轿就要过来了!快进去,帮我把几只灯笼上的灰掸一掸呀!” “早着呢!”阿福慢声慢气地说,“还要吃‘辞娘饭’,还要哭一把‘辞娘泪’呢!” “哭?”阿芬嘴一撇,“她怎么还会哭?老鼠跌进米缸里了,笑都来不及笑呢……” “别这么说人家,”阿福轻轻地说,“好歹也要是这里的夫……小夫人了!” “嘿,人还没到,阿福就想好了拍马屁了!”阿芬说。 阿福不接这个话,走到对联前,一面轻轻拍打着,一面说:“你也过来,帮我拍拍牢,不然让风一吹,就会掀起来的。” “阿福对这个小夫人可真尽心!”阿芬一面干,一面继续打趣他,“……你比我高,你拍上面的,我拍下面的……嗳,要说起来,她这个年纪,配配你还差不多──你不是老早就认得她的吗?” “我认得她,她又不认得我。”阿福瓮声瓮气地说,“我那时小,住在我外婆家,跟她们家是一条巷子里的──可人家那时候已经红了半个姑苏城了,难得回娘家一次,哪里会看我一眼?再说,她们家没住几个月,就搬走了……” “是吗?你那时小,可她已经红了半片天了……那么,她一定是不止十六七岁的罗?” “那里会只有这点年纪呀!你想,我都快十九了,她么,起码比我大三四岁。” “哼!这堂子里的人,就是会瞒岁数!年年都是二八芳龄,好卖大价钱么!” “阿芬,你这张嘴呀……早晚就吃亏吃在这张嘴上!” “没的事!我才管得住自己呢!该跟谁说什么,我心里一本账,明明白白!” “不见得。你现在嘛,还是丫头,处处事事都小小心心的,可是,等到下个月夫人为你办了喜事,你当了二少奶,身份变了,嘴说不定也松了……” “身份变了?”阿芬的嬉笑变成了苦笑,“我们这样的人,身份会变么?这个名义上的二少奶,你以为能比丫头好多少?……我跟你说,我都不如这个富彩云……” “别别,夫人专门叮嘱过的,再不许叫出这个名字来,说是改叫赵……赵什么的了?” “赵梦鸾!做梦的梦,鸾么,是一种鸟,一种很漂亮的鸟,嘿,老爷起的名字多好!说起来,她还真是有福气,改换了门庭,改换了名份,连名字也由状元大人给改了……老爷对她好,夫人又是知书达理的......我呢?我都没她的好福气……” 她哽咽了起来。 阿福沉默了一会,实打实地说:“倒也是。少奶奶这个人呀,够难弄的……” 他很快闭了嘴。因为他发现阿芬早已闪进了黑漆大门。 王夫人便是生气也一样是面无表情。 “一副对联,怎么要贴这么长的时间?”她对阿芬说,“一会儿贺客就要陆续到了,灯笼还没挂好!” “我这就挂。”阿芬垂着眼睛说。 夫人面前,她从不辩白。 “你挂?你挂得动吗?阿福呢?” “风大,对联粘不住,我刚才就是在帮他拍拍牢──他现在还在拍。” 其实还是为自己作了解释。 “去把他叫进来。”夫人说,“也就是热闹这一天而已,何须沾得太牢!先挂了灯,再到厨房帮忙去。怎么搞的,一片乱糟糟的!” “是。” “等等。少奶奶还在吗?” “一早就走了──说是她母亲着了风寒了……” “嗯。等会要有人问起,就这么说。” “是。” “少爷呢?” “少爷在书房读书。” “怎么搞的!你……快去跟少爷说,虹仙母亲身体不适,他这做女婿的,怎么也不跟了去……问候问候?” “少爷早上是说,他也想跟了少奶奶一起去,免得在这里……” “嗯?” “……少爷……少爷当然是怕失礼了,所以想陪了少奶奶一起去,但少奶奶不让……” 阿芬说到这里,虽然见王夫人没有用“嗯”来制止她,也还是闭了嘴,不想再说下去。少奶奶早上的话不但尖刻,而且下作,她学不出口。少奶奶是这样说的: “张灯结彩买进一个大红倌,洪府要变成妓院了。” 王夫人见阿芬突然闭嘴,明白那少奶奶的话一定是不堪入耳之言,也就不再问下去,只是挥了挥手: “去吧!手脚都快一点,别都这么磨蹭!真是要命!” 阿芬转身就快快离开。 她在王夫人身边许多年了,明白王夫人今天虽然一如既往地不动声色,但心绪绝对地恶劣──夫人平时说话,总是文诌诌的,象念着书一样,可今天,竟用了这么多“怎么搞的”,甚至还有“要命”!这样的语词,在洪府里常用的只有下人,还有那个少奶奶! 王夫人端坐堂屋,手中端着茶碗,心绪的确是绝对地恶劣。 今天的茶,水不烫,还发苦! 今天的天气,太热,不过是正月十四,热得竟象发了春似的!什么黄道吉日!都乱了节气了! 这阿芬,还有那阿福,还有一帮子丫头老妈子,瞧他们这乱的!一片的乱糟糟! 最糟的是少奶奶,那个陆虹仙! 她居然一走了之,她居然不将洪杰带走! 她这是存心的! 晌午之后,抬着富……不,不叫富彩云,改叫她赵梦鸾了……哼,怎么改,也改不了那……那胭脂气……等到一抬了进来,是叫洪杰向她施礼呢,还是让她向洪杰下跪? 礼仪上,老是老,幼是幼,该是洪杰向新姨娘施礼,可是,尊是尊,卑是卑呢?凭什么我洪家的公子,要向这个婊……不能用如此恶俗之词……要向这样一个女人弯背曲膝? 避开是良策。 可恨这陆虹仙,扔下了洪杰,顾自出溜! 她恨透了这个儿媳妇。 这个儿媳妇,还没进门时见过两次,仅只是一张马脸显得太长了些,别的倒也无可挑剔,尤其是低眉顺眼地倚于她母亲身边时,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让总是担忧着儿子过于懦弱的她一下子就放了心了。谁能料想得到,这世上常常是愈怕什么偏就愈来什么,这陆状元家的千金小姐,竟就好似进了高老庄的猪八戒一样,一日一日地变出了她那原本的嘴脸来!──虽然至今她还不敢在夫人和老爷面前过于造次,但从阿芬每日数次的转述中,从偶而在儿子的卧房前经过时所听得的只字片语中,从平日里她对洪杰的恶眉恶眼中,从洪杰嘴角边日日增生的苦纹中,当娘的早已明白她是怎样地在搓揉着自己的宝贝儿子的了!即便是在威严的婆母面前,她虽则还是努力地装腔作势遮掩本相,但她那从骨子里就浸透了的恶俗和刁蛮,岂能瞒得过从世代书香中熏染出来而又天生聪敏深沉的王夫人! 不说别的,就说这回老爷要纳富彩云为妾的事罢,这个吴县小乡巴佬的女儿,竟敢在婆母在面前,设下了套子让她钻,演出一场“请君入瓮”的戏来!要不是她王夫人面不改色不慌不忙立即随机应变,要不是她在恍然大悟之际立即明白了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作为一个贤德夫人,最明智的做法莫过于顺水推舟,要不是她在识得了儿媳想看婆母之笑话的险恶用心之后,不但以身作则地充分显示自己的大度品格,而且以攻为守地当即宣布了自己蓄谋已久的为杰儿收纳阿芬为妾的决定,她这个掌着洪府全家内政大权的、久负贤良之名的王夫人,岂不真的要栽在自己的儿媳的手里了! 可也正是因了这一场突然袭击,因了仓促间的应付,因了在儿媳面前、众多的下人面前,也包括在丈夫和儿子面前维持住识大体顾大局的好名声,她王夫人失去了完全可能的回旋余地,把认可洪文的纳妾与落实洪杰的纳妾两件本来可以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无可反悔地绑到了一起。 她不得不全盘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她的丈夫不容置辩地一丝风声也不漏地找下了一个虽然最低等下贱却极其年轻貌美的女人,不是为别人,而只是为他自己。 她已无法也无权更改这一事实。 于是她不得不在丈夫告诉她即将赴京上任并决定纳一个名叫“赵梦鸾”的女子为妾时,作欣喜状,作深明大义状,并同时也取得了丈夫对为儿子纳丫环为妾一事的允诺。 于是她不得不正式出面操持丈夫的这一次婚事。 于是她不得不把这件她在内心深处深恶痛绝的事当作她洪氏夫人大贤大德的大喜事来主办。 她完全是鸭子被赶上架,无奈。 她好累。 彩云欢欢喜喜地穿嫁衣。 她才不哭这把“辞娘泪”呢!多少年前她就已经辞了娘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包给了那个阿富妈的,什么时候要她去陪客,要她去出条子,都是随叫随到。那时候卖身都不哭,现在要嫁人,嫁状元,还要哭?才不装这酸样儿呢! 她一早就兴冲冲起来,在自己的大穿衣镜前穿嫁衣。 别的嫁衣都无所谓,包括那件用银狐皮作里子的豆沙色锻面小袄,包括完全按了大户人家的规矩定制的绣了金线团花的天青色披风,她都不太在乎,她最喜欢、最看重的,是那条红裙。 穿了缀上灵动动飘带的红裙,戴了嵌着光闪闪金钗的大冠,她就是正正经经的大礼服──凤冠霞被上了身了,正正经经地做新娘了! 从小她就知道,一个女人,一生只有两次可以穿这样的大礼服,一次是结婚,一次是入殓下棺。 后一次她管不了。这第一次,也应该是活着的时候的唯一的一次,她彩云──不,彩云只是小名儿了,她叫赵梦鸾了──她赵梦鸾,今天终于可以堂堂正正、抬头挺胸地穿上了! 她将红裙穿在身上,看不够地看着自己。 她真的很好看。 她真的看不出已经有了二十三岁的年纪。 她真的已经从洪老爷那里沾到了书卷气,眉目间少了搔首弄姿,少了装腔作势,变得秀丽而沉静,一派落落大方了。 她配得上状元老爷! 她在镜子前转一个身,看那十几条飘带飞动起来。 她觉得的心也象那些飘带一样飞动了起来。 她突然看见姆妈扶着奶奶,就立在她的房门口。 她们竟也已经打扮得焕然一新了:奶奶的身上,长长的一件玄色棉袍,下面是一条崭新的黄裙;而母亲,更是一片鲜亮──她平时枯干灰黄的头发梳成了一个松松的大髻,髻上蒙了一个乌黑的纱网,上面再插了一支亮亮的银 ,人一下子就显得年青了不少。她的身上,不但披上了专为送女儿出嫁而做的元青色披风,还穿上了许多许多年都不穿的紫裙。她风韵绰著,一点也不比那些大户人家的太太逊色! “凤冠霞被!凤冠霞被!” 早已痴呆多年的、平时不言不语的奶奶,居然伸出颤抖的手,指着孙女儿的红裙,清清楚楚地说出了话来! 彩云扑过去,张开两臂,将奶奶和姆妈一把揽住,拖进屋里。 她一下子哭成了一个泪人。 新娘的花轿还没有抬来,洪府已经宾客盈门,熙熙攘攘地将偌大一个花厅和东西两边的侧厅几乎全都坐满了。 来的大都是与洪文身份地位相当的官场人物,有的在位,有的侯补。因为是参加婚娶私宴,穿的都是便服,而且还大多带了家眷。也有几个从洪文的安徽老家闻讯赶来的亲戚,虽然都是些八竿子也打不着的远亲,但都在当地有点小小的官职,或者是一方土老财,一脸的谄笑,明摆着是来套近乎的。王夫人的金陵娘家也请来了一个族亲,是一个全聋半哑的、从十七岁就开始守寡的、即将守满五十年因而有希望得到皇上旌表的姑奶奶,可以很庄严地坐着而不发一言的。 王夫人稳稳妥妥地张罗着:男客都在大厅内,少爷洪杰陪客闲聊,阿福和几名仆役负责进茶;女眷安排入东厢,由阿芬率一帮丫头以茶点招待;小孩子们,则让有带孩子经验的数名老妈子领着,趁着这个突然如阳春三月般晴而暖的好天气,都到后花园里去玩──洪府的花园里,有座仅次于狮子林的大假山,全姑苏有名。 管家福贵又迎进一个客人来。 客人还没进厅,福贵还没来得及将客人的名帖递送到王夫人的手里,花厅里的许多男人就都已经忙忙地站了起来,争先恐后地与来客抱拳作揖打招呼了。 “呀,立山大人驾到,下官给你请安了!” “今天的喜宴真是又添了一份光彩,连立山大人也请来了!” 一片喧闹声中,王夫人举目一望,已经明白了来客的身份──虽然他穿的也是便服。 清代的服饰,等级分明。 有官职的,头上一顶帽子就足以显示身份。帽子有“大”“小”之分。“大帽子”即官帽,“小帽子”即便帽。官帽在正规场合戴,比如进京晋见、上朝办公、官场应酬等,便帽则是日常生活、私家交际中的穿戴,比如赴洪文的纳妾婚宴之类。 官帽上最让人一目了然地知道戴帽者之身份的,是“顶珠”和“花翎”。顶珠在大帽子最高且正中部位,最显贵者用红珠,其次为蓝,蓝顶有明蓝暗蓝之分,然后依次为水晶顶、白石顶、金顶。有职位而无顶珠的,说明是无品,亦即“不入流”者──前来参加洪文之婚礼的一个安徽小老乡,名叫洪銮的,就是刚刚在科举中考出了一点出身却尚未入流者。他这回特意从老家赶来,就是想来依傍听说刚满丁忧便要入京为大官的族兄洪文的──顶珠之外,拖在大帽子背后的那根孔雀花翎,也一样需按等级配备:花翎为贵,蓝翎为次;花翎上有三眼的,是世袭贵胄;双眼者,王公大臣;一般官员,则是单眼的了。所有的顶戴和花翎,均由皇帝批准赏赐,有点象是当今的人事批文,或是任命书似的。 便帽虽已随便得多,也并无“大帽子”上的等级标志,但象王夫人这样的世宦人家出身的太太,却仍然可以一目了然地从便服上分辨出每个人的身份、地位,乃至家产来的。不必看别的,只要看那缀于便帽正中前方的“帽结”便可。有身份的,帽结用昂贵的宝石缀成,其中地位特高的,敢用滴血红,大大的闪亮亮的,光彩夺目,而一般的官员,则通用淡绿色的碧霞玉,富贵的大些,中等以下则小些──官场人,讲究有自知之明,谁也不想为了出点风头而甘冒僭越等级之大不韪。 王夫人看见的立山,虽是便服,但一件大袍套,是用非三品以上之大官不得上身的紫貂皮做成的,外面罩的,是一袭明蓝色栲花的锻质对襟方袖马褂。最让王夫人确认他非等闲之辈的,是他头上那顶立青锻制成的风帽:尖尖的顶子,做成了观音兜的样式,一圈外围,翻出了与袍套同一色泽的紫貂皮,而风帽正中,则留一小孔,象窗户似地,显露出内层便帽上的那颗硕大而鲜艳的红宝石帽结来! 趁着众多的宾客纷纷急步前趋巴结这位显要人物,王夫人看了一眼福贵递上的名帖。江苏织造 加太子少保 三眼花翎 立 山 她不敢怠慢,一面低声吩咐福贵:“快去叫来老爷!”一面忙忙地迎了上去。 洪文虽是大喜,却并未因此而改了他往日的生活习惯──头天晚上秉烛苦读、研究或写作他的元代史,第二天则蒙头大睡,不到晌午快吃饭时决不起身。天亮时他朦朦胧胧地醒过一会儿,有点想起今天的日子不太一样,今天是要把彩云给接进这个家里来了,但一则积习难易,一双熬过夜的老眼实在睁大不开,二则这男婚女嫁的于他已不是第一回,跟彩云在一起亦早已是老夫老妻了,行个大礼宴一次宾客只不过是一项规范化的仪式而已,他没太把它当一回事来,所以他翻了一个身,依然睡去。在再一次进入梦乡前,他还闪过了一个更使他安然入睡的念头: “夫人....”他想,“万无一失的.....” 毕竟是二十几年的原配夫妻,他对王夫人的估计没错。 正午时分他舒舒服服地醒了。早就守在一旁的二姨太一面侍侯着他梳洗,一面轻声细语地地跟他说: “老爷其实还可以再睡一会的。” “外面有什么事吗?” “没有,夫人照应着呢。” “宾客多不多?”他问。 “多。” “都到了哪些人?” “我不知道。” “嗯?” “我没出去看过。夫人说让我在这里侯着老爷醒来。” 洪文的心里,一时里有点发酸。他都不用回过头去看,就可以想象出这个又瘦又小的象老家的逃荒灾民似的二妾,一定又是低眉顺眼,一副不敢看人的模样。他忽然想起自己除了早上梳辫子洗脸还用得上这个女人之外,平时似乎从来也没想起过她的存在。妾?她还能算得上是个妾?刚嫁来时有过几次同床,除了乏味和失败,没有留下过任何印象。十来年了,她早已成了这洪府里的丫头老妈子,连即将为儿子洪杰收纳的阿芬都不如了! 在她为他戴上了那顶专为今天当新郎所备的软缎瓜皮小帽时,他开口说道: “进门的……三姨娘,性子好得很。你以后,也有个伴了。” 二妾低着头,曲膝一个万福,说: “谢谢老爷。” 依然是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洪文心中,陡然重新升起了通常的厌烦。 他刚想挥手叫她快滚蛋,福贵急冲冲地跑进来报告道: “来了个立山大人……江苏织造,立山大人,没请过,是自个儿来了。” 立山不请自来,洪文在走出书房步入大厅的百把步路里,心中忐忐忑忑地猜了许多。 没下帖子请他,是因为一向来往不多,决无轻藐他的意思。轻藐他,敢吗?王公贵族,正黄旗,关系直达宫中,我敢吗? 这个一定要讲清楚。 一向来往不多的,怎么不请自来了?会不会是听说我要接任他的江苏织造了? 不会不会。即便是他消息灵通,已经知道下一任是我洪文,也断无这个必要,以他这样一个皇家子弟的身份,主动到我这个汉族官员家中来道贺联络。传闻这个立山,骠狂得很哩! 那会不会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不不,不可能。他真要丢了这个织造的位置,也不是我洪文的缘故,我洪某四年前就是因母老而请开缺终养的,回南方后也就是读书著文,吟酒作诗,从不涉政,他赖不到我头上! 这个也一定要讲清楚。 还有什么要讲清楚的? 还有什么可能? ………… “啊哈哈哈,新郎新郎,帽儿光光!洪大人看上去比我都年轻得多了!”立山一面向洪文抱拳还礼,一面大笑着说。 “惭愧惭愧!”洪文说,“虚长了十来岁,都到了这个年纪了,却又荒唐,实在惭愧……” “这是什么话!”立山说,“洪大人是有福之人哪!小弟想有此艳福,也没这个缘份呢!” 他说的是真话。 他一直到昨天,才从“凤霞院”里听说,名满阊门一带的富彩云,从良从的不是别人,竟是这个老且呆的书呆子洪文。 不听说是洪文倒也罢了,一听说富彩云要嫁的是这又呆又瘪的老家伙,立山就满心地为这娇小玲珑的小女子可惜了。 他见过富彩云,在一次设在“凤霞院”的局子里。 在他看来,富彩云还是个孩子,是个远未调教好了的雏妓,底子虽好,尚未成熟,跟“凤霞院”里的那几个熟练老到的姑娘站在一起,就好似是一群膘厚肉壮的蒙古马里混着的一头南方小羊羔。 他没去过“富春馆”。就象在衣饰帽结上讲究品位一样,他在嫖妓上也讲究等第,每到一处,必先弄清妓场行情,然后只逛那排行第一的。象“富春馆”这种二等三等地方,他绝不涉足。 有一次他设局,想起了那小巧可人的富彩云,便派人去叫条子。去的人回来禀报说,富彩云从良了,从了谁,老鸨不肯说。他听后,有点遗憾,也有点为她高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小小年纪就修成了正果,于她倒也是好事。”当时他想。 没料想她这正果竟修到洪老头子的门下来了。 他不知怎么地有点气不过。 他早已听说宫里要调他进京。这一片江南地方虽然富庶平静、山青水秀,女人也别有风味,不过他是个喜欢常换常新的人,在一个地方呆了几年,也已经有点腻烦了。他开始打点家产,准备着满载而归回北方老家。其间他听说过接任者有可能是洪文。他一笑了之。是洪文还是绿钧,这是宫里的事,他管不着。管不着和没必要管的事,他向来是无动于衷的。 这么说起来,洪文要纳富彩云为妾,本也与他无关,可他莫名其妙地心里总有点放不下。“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他愤愤地想。“洪文凭了什么,居然让这小妮子肯跟了他了!”他忽又有点好奇。“据说她出落得愈加漂亮了……不见得吧?太娇弱了些,我看是有点小家子气的!”他突然之间心血来潮了,“不就是今天要设宴迎娶吗?何不马上就瞧瞧去?” 他说干就干,立即吩咐下人,备下礼担,赶往洪府。 不请自到,在他只是为了见见新娘子,一赌芳颜而已。 洪文却好一番紧张,好一阵揣测。 “疏忽疏忽,实在真是疏忽!”洪文说,“下官因刚满丁忧,且又只是纳一小妾,所以才不敢惊动大驾的……” “这可真是你的不应该了!”立山却大大咧咧地说,“苏州地方,谁不知道我最喜欢凑这个热闹?更何况,洪大人今日所迎之新嫂夫人,不就是鼎鼎大名的富彩云吗?我跟她,可是老相识了!” 洪文好不尴尬。 虽然明知许多人都知道,他还是免不了要在场面上避讳彩云的出身。在送发出去的喜宴请帖上,他是特意写上了“赵梦鸾”这三个大字的。 这粗鲁不堪的蒙古佬,竟就这么让他新郎官下不来台! 幸而正好在这个时候,门外箫呐齐呜,迎娶新娘的花轿抬来了。 正月十四──洪府定下的为洪老爷纳妾的黄道吉日──午时过后,彩云坐着一顶绿绒喜轿,由一班八个轿夫抬着,由同样也是一班八个吹鼓手一路吹吹打打着,由洪府派出的四个老妈子四个小丫头拥着,后面则跟着两顶坐了奶奶和母亲的小轿、一溜抬了箱箧嫁妆的脚夫,风风光光地嫁到了洪家。 花轿一径抬到洪府大厅正中。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所有的宾客都拥在大厅内了。 都听说过富彩云的艳名,都怀着极大的好奇,都睁大了眼睛,男的大多张大嘴巴,女的大多咬紧牙关,一双双眼睛全死死地盯住了那幅厚厚沉沉地垂着的绿呢绣金花的轿帘。 吹奏齐住,轿子停妥,专司礼仪的喜娘高喊了一声: “扶出新人来罗──” 一个头插红喜绒的老妈子上前一步,一手掀起轿帘,一手探入轿内,将新娘子彩云搀了出来。 光彩夺目的彩云站到了众人面前。 她没有象通常的新娘一样,兜头盖脑地让一块红布蒙着。实在也非有意为之:天气太热,绿呢花轿密不透风,她都被闷得浑身直冒汗。轿外的吹鼓手一路大吹大打,八个轿夫抬得又不太平稳,她在轿里根本就不清楚自己已经被装到了哪一条巷子、哪一方地面了。快到洪府时,她实在闷得受不住,一把就将头上那块红布扯了下来。没料想到一口气还没喘匀,花轿骤停,眼前一亮,她就已经被拉了出来了。 有一刻的寂静。 然后便爆发了一阵惊叹。 “啊呀呀呀!真乃天人也!” “简直是天仙下凡!” “文卿兄端的艳福不浅!” 惊叹自然都是男人们发出来的。 女人大多是沉默。无可挑剔造就无奈的沉默。无奈的沉默里包含着自己已经意识到的自惭形秽。自惭形秽的最佳掩饰,正是沉默。 但很快就有一个最聪明的女眷第一个发出了声音: “哼,红盖头呢?红盖头不盖,竟就出了花轿了!” 站在礼仪的立场上的大义凛然的谴责,立即使女眷们摆脱了思维方式的困惑,她们纷纷响应了: “不就是为了显一显自己吗?真不害臊!” “她还会怕害臊?你不想想她是干什么的?” “嘻嘻……” 男人们因为一味大声鼓噪,根本就没听见退在后方阵线的女人们的嘀嘀咕咕,但站在女眷之中的王夫人,却是明明白白地全都一字不漏地听清楚了。完全与她平时极力维护洪家利益洪氏声誉的思维相背的是,这时候的她,在听到了如此不恭的、明显对已经成为自己家族之正式成员的鄙薄的秽语时,竟没有一丁点的气愤、甚或不悦。她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心里却莫名地感到熨贴,感到解渴,唯愿再多多地听到一些,多多地,多多益善! 男客中也有一个始终沉默着而不发一言的,那就是立山。他没料想到这个一年前还见到过的小彩云,如今竟出落成了这么一个艳丽无比而又雍容华贵的美妇人。好象错过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名贵古玩一眼,他痛悔当初怎么会走漏了眼,恨不能朝自己的脑袋狠揍一拳。他直着眼睛直盯住彩云,一直到她走出大厅,看不见人影了,一口气才长长地吁了出来。 只有一帮小孩子们,追随在扶了彩云走向内室的喜娘和丫头们周围,“欧欧”地喊着,一路跟着,不为别的,只为从那几个小丫头的手中,不断地取得一路散发的糖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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