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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福永县的路上,灵儿回想一年前的这场噩梦,还是非常后怕。她无法想象当时怎么会有那样惊人的体力,逃脱追赶。 就连追赶她的人,在警察署里也很佩服地对灵儿说:“喂,好样的,你可真能跑啊。” 后来,当她从一团糟的事情中解脱出来以后,山本带着灵儿去向高岛表示感谢。趁着山本不在的时候,高岛对灵儿说:“前几天人们都说是你这个人不好,要山本那家伙离开你,只有我说你是被人陷害了。要不是我对山本说,你要是甩了灵儿,那我就当仁不让,要娶灵儿啦。我对他说,我可是绝对爱灵儿的,山本那小子这才急了去找你的。” 灵儿对高岛说的话半信半疑,不过高岛确实是在关键时刻救了她的命啊。 车子开国福永,路过郑胜利三叔郑绍辉办的武术学校,他们停下车来,看着学生们在操场上列队打拳,喊声震天。当教练的赵学文在前头做示范,郑绍辉站在一旁看着。 灵儿对郑胜利说:“你还记得中学时的一个同学吗?他叫陈大宽,也是你三叔的学生,武功非常不错的。” 郑胜利说:“对,有这么个同学,去日本好几年了。听说娶了个日本妻子。” 灵儿说:“他是我在日本语言学校的同学,我在日本的生活他基本上了解。” 学校门口开了一家“周氏祖传跌打损伤、骨科伤科诊所”,郑绍辉的妻子周淑英既是学校的校医,又和她的弟弟合开了这个门诊。她看到侄儿郑胜利和灵儿,连忙出来打招呼,让他们进来坐,郑胜利说要回去看老婆、孩子,灵儿也说有事,就告辞上车了。 灵儿说:“陈大宽在一次突然的袭击事件中,救了他的老板,他的武功被老板发现了,提拔当了保安的头,每天教老板练功,强身健体,后来好几个老板都来跟他习武,收入很好,所以现在的生活过得不错了。” 灵儿说的老板就是少馆主高岛,他开始习武是为了防止再发生意外时可以招架两手,保护自己,没想到后来迷上了武术这种既强壮身体,又锻炼心志的运动,还发展了不少朋友来习武,弄了个“中国南少林武术研究会”,推选陈大宽为武术顾问,高岛自己当会长,据说还要来福永县拜见祖师爷呢。 郑胜利说:“南少林早没了几百年了,哪有什么祖师爷。” 灵儿对郑胜利说:“到时候,你爷爷就是啦。” 郑胜利笑起来,说:“我爷爷是不喜欢这一套的,他要是肯在社会上混,早出名了。就我叔叔办这个学校,他还不满意得很呢。” 灵儿和郑胜利一起到鸿盛花园,付清了房款,拿到了钥匙,灵儿带着郑胜利看了房子,然后把钥匙交给了郑胜利。 郑胜利写了一张收到装修款十万元的收条给灵儿。 郑胜利把灵儿送到宋家大院门口。灵儿正要下车,突然看见于志成的父母满脸悲戚地走出来。 灵儿连忙拉上车门,等他们走远了才下车。 郑胜利说:“他们怎么会来你家?” “可能昨天于志成没回家吧。” “那你要不要回去呢?” 灵儿很无奈地看了看郑胜利,说:“我怎么能不回去呢?” 郑胜利看着灵儿孤单地走进大门,心里充满了对这个女人的怜惜。 灵儿回到家,看见很多教会的弟兄姐妹在她家。 大家也没想到灵儿在这会儿突然地回家,当看到灵儿进来时,所有的人都住了嘴,用冷淡的目光注视着她。 灵儿低着头,从他们中间走过去,快步地走上楼去。 她刚进房间不一儿,就看见母亲哭得眼睛红红的走进来,她很气愤地望着灵儿说:“你还知道回家?还像个没事人一样!” 灵儿不明白母亲在说什么,她心里有些发虚,小声地问:“妈,出什么事了?” 灵儿的母亲叹了口气,说:“你还不去看看小于,他从昨天开始发高烧,现在烧到了四十二度,神志不清了,我们正准备送他去住院呢。” 灵儿的心也往下一沉,想不到表面上瘦小猥琐的于志成,有这样刚烈的性子。 灵儿的母亲说:“现在很多弟兄姐妹都来看望他,你和他到底是有夫妻名分的,怎么也该下去看看他才是啊。” 灵儿觉得母亲说得也对,就跟着下楼到了姑婆的房间。 屋里的弟兄姐妹看到灵儿进来,都让了出去。 灵儿看到于志成一夜之间脸颊都塌陷了,高烧使他的脸显出红晕。一辈子热衷于照顾病人的姑婆在调整输液吊瓶的速度,表哥古恩义蹲在于志成身边,用听诊器听着他肺部的呼吸情况。 看到灵儿进来,姑婆一声没吭,倒是古恩义抬起头来,依。和往日一样,对灵儿和蔼地笑了笑。 这是灵儿进门以来看到的唯一的亲切的目光。她的内心很受安慰,到底表哥和其他人不一样,没有落井下石,和大家一样歧视灵儿啊。 不过,看到心中最爱的人正在细心地照顾自己最厌恶的男人,灵儿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想到已经在腹中孕育着的小生命,灵儿的苦衷有谁来体量呢? 灵儿看到于志成烧得迷迷糊糊的模样,也觉得他很可怜。灵儿小声地问表哥:“怎么一下就病成这样了?” 古恩义说:“可能下乡的时候就着了风寒,加上精神上受了强烈的刺激,一下子发起高烧来了。我们担心有可能转成肺炎,等这瓶药输完就送他去住院。” 于志成听到了灵儿的声音,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着灵儿。 于志成的眼睛又红又肿,一点精神儿也没有。他吃力地说:“古弟兄,我要和灵儿说几句话。” 于是姑婆和古恩义都出去了。 在这个摆满了古老家具的房间里,从雕花的窗棂处射进来的淡淡阳光,落在于志成的脸上,使他悲哀的脸上有了一点儿生命的气息。 灵儿望着这个和她只有一夜之缘的丈夫于志成,两年前所受的伤害又涌满了喉咙。何止是痛苦呢?灵儿万分后悔自己当初的任性,要是听父母的劝告多好,根本不要结婚,哪来的这么多的麻烦和痛苦呢? 现在是陷进了自己为自己设下的网罗之中,难以自拔了。 于志成看着阳光照在灵儿的头发和脸庞上,像空灵虚幻的精灵浮现在他眼前,好像一眨眼就会消失。所有想了成千上万遍的话语,到这时却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灵儿在等待于志成开口说话。可是于志成一句话也没有。 灵儿也说不出话来。 很久,于志成的嘴唇动了,但是听不见他说话的声音。灵儿把头低下去,终于听见了于志成的话: “我,忘不了你……” 灵儿的泪水不可抑制地流了出来。这句话深深触动了灵儿的心弦—— 她抬起头来,望着古老精美的雕花窗棂,看着阳光从这些复杂的木头曲线中一丝一缕地漂浮进来,如梦如幻,如烟如雾,从这光线中似乎冉冉升起一朵娇艳的红莲,无忧无虑地开放着,无声无息地燃烧着生命的烈焰。 这是灵儿最美丽的爱,是她最初最纯洁的感情。 这是她所无法忘记的。 灵儿的泪眼似乎看见表哥在窗外走过。 ……那十四岁的美少年,那正在成长的身体,还有那令灵儿心醉的体香…… 所有的往事饱沾着爱的汁液,化作泪雨,从灵儿的记忆中流淌出来。 于志成躺在床上,看着灵儿流泪的模样。新婚之夜那疯狂的情形再次出现在于志成眼前—— 灵儿那雪白的肉体,在反抗中显得更加撩动情欲的挣扎,当他撕碎灵儿的衣服,这美丽的身体越来越完整地暴露在他眼前的时候,他觉得快要断气了,他就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时的灵儿就像伊甸园里的夏娃。 于志成无法明白当时怎么对这样美丽的身体,又踢又打,留下了无数的伤痕。这些伤痕像烙印一样永远留在了他的心底。 当他回想起当初强行进入灵儿身体最隐密之处时的狂乱,那种作为男性的骄傲,冲出身体,完全地倾入灵儿的体内,那一次再次的尽情发泄……于志成浑身发抖,他扭过头去,不敢再看着灵儿。 痛苦的火焰再次包围了他…… 在熊熊的大火中,于志成看到灵儿的裸体在不停地挣扎,最终被火焰所吞没。 这时,古恩义悄悄地推开门,看到灵儿像石像一样地坐着,他进来看看表情痛苦的于志成,对灵儿小声地说:“车子来了,我们要送他上医院了。” 灵儿机械地站起来,走到院子里。 她看着人们悄然无声地抬进担架来,就是五天前的那个晚上用来抬郑家老奶奶的那副担架,现在由两个弟兄抬着昏睡的于志成,慢慢地走出了东院。 灵儿看着表哥古恩义一手举着输液瓶,一手扶着担架,走了出去。 院子里的弟兄姐妹都跟着走了出去。 灵儿的家人也跟了出去。 院子里只剩下灵儿孤单地站着,凉风吹动着灵儿的衣裙,她再一次体会到举目无亲的苦楚。她不由得又想起了在日本的经历…… 那天深夜,灵儿留在警察署,受到警察的盘问。 警察怎么也不相信灵儿的辩解,他们认为这些人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追赶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灵儿再三说明她根本不认识这些人,只有其中一个胖子是在几个月前,在一个中国同学的亲戚开的咖啡店里见过一面,连话也没说过一句。 但是警察一口咬定,说灵儿曾经向那个胖子借过很多钱,这些人是来找灵儿讨债的,灵儿看到讨债的上门,所以夺路而逃,在逃跑的路上还抢了一个行人的汽车。 灵儿急得快要哭出来,说她绝对没有借过胖子的钱,是这个人诬赖他。至于开走一个打电话人的车,那也是出于无奈,要是车子丢失或者损坏,她表示愿意赔偿。 虽然警察对灵儿的诚恳态度表示满意,不过对她还是不信任。因为胖子咬定灵儿有欺诈行为,用色相迷惑了他,所借的钱超过了一百八十万日元。他口口声声说要控告灵儿诈骗罪。警察看到灵儿这么漂亮,警察认为这种欺诈行为并非是不可能的。 警察说:“小姐,你还是老实一点儿说出来的好。” 灵儿让他们给山本美雄打电话,警察打了,没人接。灵儿又让他们打到庆子家,也没人接,再打到山本的父母家,还是没人接,最后打到老爷爷家,没想到同样没有人接。山本这一家好像从世界上突然消失了。 警察对灵儿的疑心更重了。 灵儿突然想到了高岛,让警察找高岛作证,说明她到日本这一年时间来,一直是和山本美雄这个男人同居在一起,过着正常的生活,根本不可能产生经济上的危机,更不会向这些浪人借钱。她要胖子拿出借条夹。 她对警察说,要胖子拿出借条来证明她确实借过钱。 那胖子在另外房间里对警察说,不但有借条,还有灵儿写给他的六封情书为证。 胖子说:“我要把这些情书卖给报社,让这条母狗丢尽面子!” 灵儿听警察说还有什么情书,更是觉得莫名其妙,矢口否认有这种事情。 警察说:“对方可是要控告你犯有诈骗罪呢。” 灵儿说:“我确实不认识这些人,连那个胖子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他要告我,我也没办法。” 这时,一位警察进来说有人要见这位艾小姐,并愿意为她交保释金。 警察证实了灵儿确实没有犯罪前科,也不是通缉的案犯,这件事也不是大案子,同意交保释放。 灵儿以为是山本来了,出来一看,是陈大宽和语言学校的几位福永县籍的同学。 陈大宽手臂和头上包了纱布,他的日本情人紧紧地搂着他。 灵儿很少和同学来往。因为山本家里的人对中国人有偏见,不太喜欢灵儿和同学们交往。灵儿只有在中国的春节和国庆这样的大节日里,和同学们有一些聚会。 想不到是这些同学在灵儿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了,还凑了钱把灵儿保了出来。 灵儿在填写保释单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连笔也拿不住了。旁边的一位女同学马上帮助她填了表,灵儿签了字,由陈大宽的女朋友出面担保,灵儿才出了警察署。刚出门,就看到胖子那伙人等在路边,有一个人对灵儿说:“艾小姐,我们不会放过你的!支那人在我们日本要老实一些!” 中国的学生没有出声,只是愤怒地望着这帮流氓,直到他们走远了。 灵儿连忙找了一个电话亭,给山本挂电话,还是没有人接。这么晚了,他会到哪儿去呢?所有山本家人的电话都打过了,就是没人接。灵儿对同学们说,中午还在山本姐姐的家里吃饭,怎么会一下子都不在家了呢? 同学们说,为了安全起见,灵儿晚上还是住到同学家去。 陈大宽说,灵儿住在他那里比较好,一是他有些武功,可以对付流氓,再就是他女朋友的家里人也住在附近,她家的兄弟都在筑地码头那儿干活,人多势众,别的地区的流氓一般不敢来滋事。 告别的时候,灵儿对每个同学都再三感谢。 大家都说,我们是中国人,在外国不帮自己人还帮谁呢?何况都是福永县人,同喝一乡的水出来的。 这时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 到了小陈的住所,他女朋友的几个兄弟听说妹妹的男朋友被人打伤了,连夜过来看望。问了情况,”知道没什么事,都走了。因为筑地的海鲜批发市场早晨五点开市,他们不到四点就要进入市场做准备。 灵儿也精疲力尽了。那不要命的逃跑耗尽了她的体力,坐在小陈那拥挤的旧房子的榻榻米上,浑身像散了架。 小陈的女朋友叫藤原新,是个非常能干的女子,一会儿的功夫就给小陈和灵儿做了热气腾腾的面条,然后给小陈捶背。看得出来,她很喜欢小陈。 小陈看灵儿拿筷子的手在发抖,他问灵儿今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灵儿说她根本不认识这些人,只有那个胖子还有些印象,她把在陈美琪咖啡店里遇到胖子的事讲了一遍,灵儿说:“警察说我向这个胖子借了一百八十万日元,还说我写的六封情书在他手上,胖子要告我诈骗。我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要诬赖我?” “奇怪,你要是真的和他们没瓜葛,他们也不会凭空说出这些事来啊?” “我真的不认识他们。你想,我和山本住在一起,不用交房租水电费,生活费也花得很少,我做工挣的钱都存起来了,怎么需要再借钱呢?” 小陈也觉得不可思议。 藤原新说:“会不会有人冒你的名借了钱呢?” 灵儿说:“不可能啊。” 小陈想了想,说:“你怎么会到那家咖啡店去?” 灵儿说:“是游静和我一起去的,她有一个亲戚是咖啡店女老板的丈夫,我本来要和游静去买衣服的,游静路过那家店铺的时候,说要向她的亲戚拿回她的钱,我们才进去的。那个男人我认识,是我们家西院的萨景贵。” 小陈说:“会不会是游静没钱用了,冒你的名借的钱?” “不会吧?” “你知道游静吸毒吗?” “什么,她吸毒?”灵儿惊讶极了。 “还有那个萨景贵,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到了日本,干不了苦活,就专门做那些老女人的面首,靠女人拿钱养他,我们福永同乡都不和他来往的。他有一个非常名贵的翡翠戒指,是一个有钱的老女人送他的,据说这个老太太死得不明不白,有很多钱不知去向。老太太的子女想告萨景贵谋财害命,因证据不足只好算了。我猜想,你的事可能和游静、萨景贵有关系。” 灵儿说:“游静是我中学时的同班同学,现在又在一起读书,她干嘛要害我?再说,我知道她恨透了萨景贵,不会和他一起来害我的。” 藤原新说:“一个吸毒上瘾的人,就是亲生父母也会出卖的。” 小陈也说:“中国人坑中国人的事,我是见过不少的。游静在外面欠了不少钱,还向我们同学借过钱,到现在也没还,你的事,我看和她会有关系的。” 藤原新说:“太晚了,让灵儿休息吧,我带她去冲个澡。” 灵儿在公用的小浴室里冲了澡,直到这时,她才了解日本下层百姓的生活,其实和中国的老百姓一样。 她穿上藤原新给她的新内裤,换上了藤原新的睡袍。 小陈把房间用布帘子一隔,让灵儿睡在里面。 灵儿虽然非常疲劳,却难以入睡,她在想山本一家到底上哪去了呢?还有就是想到底是不是游静以她的名义向胖子借了钱,还把她出卖给胖子,让胖子来糟蹋自己呢? 再想到游静的身世,萨景贵的卑鄙,灵儿真是不寒而栗。 第二天,她睡到很迟才醒,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灵儿起来,在冰箱里找了点儿东西吃,马上给山本所在的银行打电话,山本的同事说,山本早上打来电话请假,没来上班。 正在这时,藤原新拿着几张小报跑进来给灵儿看,灵儿一看,是专门报道社会上各种感情纠纷、色情案件的无聊小报,上面的大标题写着: 中国留学生涉嫌“以色诈财”,标致美人被警方拘查。 小标题是:日本情郎大破钱财,中国美女矢口否认,一百八十万元去向不明。 报道中说:来自中国南方的艾姓小姐以色引诱,向日本一男子借巨债不还,被追讨至某网球馆门口,引起斗殴,被警方拘查,艾小姐矢口否认曾经借钱,受骗男子扬言要公开女方情书,等等。此案正在调查之中,有关人等交保释放。 灵儿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她害怕得连门也不敢出。 要是山本美雄看到这报道会怎么想?还有山本家里的人……想到自己是有夫之妇,还瞒着山本全家,要是美雄一气之下,向家里说了出来,她就无法再踏进山本家一步。原先看起来是多么幸福的生活,现在才发现是毫无根基的脆弱沙堡。 小陈和藤原新尽量安慰灵儿,但却无法减轻灵儿心中的负担。 灵儿想到回国,又要面对于志成,到别的地方谋生吧,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到了第二天,所谓的情书也登了出来,还有妇女问题专家的评论文章,更有报道文姓小姐不知去向的新闻。当然还有对中国人鄙视性的言论。 学校里的中国同学知道了这事,都到陈大宽这儿来安慰灵儿。大家对灵儿所蒙受的不白之冤,一时也没办法可想。 灵儿彻夜难眠。 半夜三点多,小陈和藤原新就起床了,说是要到筑地的海鲜批发市场帮忙。灵儿说,她睡不着,也跟着去了。 这儿是东京最大的海鲜批发市场,无论是远洋还是近海捕捞的鱼虾海蟹,还是人工养殖的海产品,每天在凌晨五点钟之前都集中到这里。身强力壮的藤原家父子们和小陈一起开着电瓶铲车,把各种海产品从仓库里拉出来。藤原新做记帐的工作。 来自东京和附近地区的水产批发商和鱼贩也陆续来了,停车场上停了一大片的货车。从东京各大饭店、酒楼,直到大大小小的寿司店、料理店的采购员,全都云集在市场上,这里的水产交易额占全日本第一位,成为东京早晨的一大景观。 灵儿来到日本一年了,还是第一次到这地方来。 五点一到,市场上人头济济,拍卖的叫喊声响成一片,成箱的货物极快地堆在铲车上,运到货车那儿装车。来往的人群像倾巢出动的蚂蚁,拥来挤去。很快就看不到小陈和藤原新的身影了。 灵儿退到很远的地方,看着市场上喧闹的景象。背后是隅田川平静的流水,在黑暗中,投影在河水中的灯光,像彩色的链条在水里发光。 灵儿感到非常孤独,她不知道该怎样开始新的生活。这一年来,她完全相信山本对她的感情,可以说什么都依赖着这个男人,她是在山本和他家庭的保护下,过着不用操心的安稳日子。 如今要是独立地开始生活,山本家介绍的工作也不能做下去了,灵儿要从租房子开始,要重新找工作,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她那曾经被同学们羡慕的幸运生活一下子就失去了,这倒也没什么,问题是那些不白之冤到底从何而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还灵儿的清白呢? 天亮了,批发要继续到上午十点左右结束,灵儿先回小陈的住所了。 刚进门不久,就有人敲门,灵儿悄悄走到猫眼那儿看了一下,外面的两个男人背着照相机,样子像记者。灵儿吓得不敢开门,这两个人敲了一通门,见没人开门,就走了。灵儿害怕得不敢出门,她害怕一出去就会被人认出来,更怕被报社的记者发现。到了下午才由两位同学陪着,回到她和山本同居的寓所,一进门就看到庆子姐姐严肃的表情。她把那些小报放在灵儿面前,要她解释是怎么回事。 灵儿越是急,越说不清楚。只是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问庆子:“山本在哪儿?”庆子说:“你现在还好意思问他在哪儿?他知道你是这种女人,不想见你了。” 灵儿低头坐着,硬是把眼泪压了下去,她不愿意在庆子面前哭泣。她脸色苍白地对庆子说:“我来拿我的东西,可以吗?” 庆子说:“可以。” 灵儿打开衣橱,看到自己的衣服和山本的衣服还放在一起,现在两个人却要分开了。想到人世间的情感薄如纸张,翻脸如同翻书,灵儿的心像死灰一样。她把眼下需要的衣物收拾了一下,两位同学帮她装在箱子里。灵儿礼貌地向庆子告辞,庆子也客气地和灵儿告别。想到这么容易就把这女人打发走了,庆子松了一口气。 回到小陈的住所,灵儿才大哭起来。 小陈和同学们都说灵儿,日本人是靠不住的,到关键时刻,还是中国同胞好啊。 山本美雄的曾祖父因感冒突然发生心肌炎,病情严重。就在灵儿发现美容院门口有形迹可疑的人时,山本家在东京所有的人都赶往名古屋老家。山本美雄到了火车站时,给灵儿打电话,想让她明天一早赶到名古屋。美容院的保安说她刚走。电话打到家里没人接。山本放下电话,在匆忙中上了车。 火车在夜色中往前开动的同时,灵儿正在东京的大街上不顾一切地逃命。 第二天,山本美雄一直没和灵儿联系上。他守在曾祖父身边,心里却挂念着灵儿。灵儿从来没有自作主张跑出去不回家过,不祥的感觉使美雄心神不宁。 到第二天傍晚,山本的父母亲首先接到东京亲戚的电话,说报纸上登了一则消息,消息说一个姓艾的非常漂亮的中国留学生,昨天被警方拘查,涉嫌色情诈骗。庆子连忙打电话到灵儿上晚班的美容院,经理说昨晚上有一些形迹可疑的人来找过灵儿,今天灵儿没来上班,也没请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想到山本家的独生儿子美雄,可能遇上了一个骗子,他们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异国婚姻中的欺诈行为是时有报道的。 山本的母亲忧心忡忡地对丈夫说:“找外国人不知根底,就是不好啊。美雄还是好好地找个日本姑娘算了。” 父亲对庆子说:“你明天先回东京,了解一下情况吧。这事先别告诉一郎,要是能让灵儿走,要花钱也只能花了。” 可是第二天曾祖父的病情不稳定,庆子不敢走开。 报纸上登出了所谓的情书。山本的父母气得脸色发白,又不敢让山本知道。第三天一早,他们找了个借口让庆子赶回东京。不知情的美雄还让姐姐一定去看看灵儿,是不是有什么事,怎么两天了没影没踪,他担心的是意外的交通事故。 庆子刚走不久,高岛的电话打到了医院。高岛对美雄说:“你小子怎么躲到这么难找的地方?灵儿出事啦!” 高岛原原本本地把灵儿出事的消息说了一遍,并且说:“你整天守着她,不知道她另外有男人吗?现在报纸上已经登出了情书啦,虽然没有灵儿的名字,可我们都知道就是她写的。那些信很肉麻的。” 山本的头皮发麻,他被这意想不到的消息弄得失去了反应,大声地喘着气。 他扔下电话,顾不上曾祖父还在病危中,对母亲说了声要回东京,就跑了。 当他赶回寓所,迎面碰到大楼的清扫女工,对他说:“山本先生,你可回来啦,刚才你那位美人回来过了。” 山本连话也没听清楚就往电梯里冲。他开门进去的时候,看到庆子姐姐一个人在房间里。 山本着急地问:“灵儿呢?” 庆子很冷静地说:“她走了。” “是你把她赶走的吗?” “不,是她自民走的。出了这种事,她还好意思住在这儿吗?” “她到哪儿去了?” “她没说,和两个中国人拿了她的东西就走了。” 山本打开衣橱一看,灵儿的衣服少了,抽屉里的东西也拿走了,他的心顿时空了。山本急忙要出去。 庆子拉住他,说:“他们走了很久了,你追不上了。” 山本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你也相信报纸上说的事吗?” “一郎,你到底对灵儿了解多少?万一她欺骗了你怎么办?“要是她在中国有丈夫,你也不知道啊?不是很多中国女人来了日本就换了丈夫吗?” 这些话一句接一句地砸在山本心上,灵儿已经结婚这个事实是他隐瞒下来的,他害怕的就是家里人这种态度,才不敢说的。 庆子很耐心地对弟弟说:“还是找一个知根知底的日本姑娘吧,你和灵儿生活了快一年了,我们家也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现在她走了也好。” 说完,庆子把那些报纸拿给弟弟看。 山本看了看大标题,就把报纸扔在一边了。 他抓着头发说:“我不相信,报纸上登的那些事并没有最后证实,只是‘涉嫌’嘛。我了解灵儿,她不会是这种女人的。” “一郎,万一是,你怎么办?要把我们家都拖到丑闻里去吗?现在报纸上还没有提到你和灵儿同居,万一把你再搅进去,弄得全家脸上无光,这是何苦呢?” 山本说:“你不懂,现在是灵儿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能让她失望!” 山本站起来要出去,庆子看着失去理智的弟弟,拦住他说:“一郎,你千万听我一句,我托东京警事厅的朋友了解过灵儿的案子,据说警方在追查从中国走私到日本的毒品,正在调查一些中国人,灵儿的事好像和这也有关系。我们家绝对不许可出现这样的事,一郎,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山本显然是听不进去,他的心都在灵儿身上。他对姐姐说:“灵儿她绝对不会和犯罪集团有关系的!我太了解她了。从小到大,我的事你们样样要管,干什么都得顺着你们的意思才算对。灵儿是我的女人,我自己会处理这件事。” 庆子很吃惊地说:“一郎,难道我们全家人花在你身上二十六年的心血,比不上灵儿和你这一年的生活吗?” 山本终于对姐姐说出了心里话:“我就是忘不了她,没有人能忘记她。” “为什么?一郎,为什么?” “灵儿比你要好得多,她是个真正的好女人!” 山本撇下伤心的姐姐,跑了出去。 山本找到了高岛,又找到了那个警察署,说明自己和灵儿之间的关系。警察问他这几天为什么不在东京,山本做了解释。警察向他详细地了解了灵儿的情况,希望他们继续和警方配合,同时把灵儿的保人藤原新的地址告诉了山本。 山本在傍晚的时候找到了筑地藤原新的住所。 那时,灵儿正在和小陈、藤原新商量是不是回国算了。遭受这次打击,灵儿对生活失去了幻想,同时也失去了乐观的态度。 这天下午,灵儿从银行里提了一百万日元,交给班上一位回国探亲的同学,让她存在福州的银行里,免得她在日本出了意外,这些钱不能转到父母的手中。灵儿每个月给父母寄大约人民币一千元左右的钱,父母总是责备她不好好读书,叫千万不要像那些为了挣钱才到日本去“留学”的福永县人,整个人被金钱所霸占。父母叫她要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到神学院进修,在灵修上学有所成地回来,比给他们万两黄金还要宝贵。 面对这样的父母,灵儿只好让这位同学回日本的时候把存款单带给她。 现在,灵儿又在想要不要回国的事了。不回吧,一切要从头开始;回去吧,又不愿意面对那令人痛苦的婚姻生活。这些事还不能告诉小陈和藤原新,灵儿愁得不得了。 看到灵儿六神无主的样子,藤原新说:“你是家里的独生女儿,到了日本根本没吃过苦,其实这有什么呀。不要说你是外国人,要努力拼搏,就是我们日本人,不也同样是起早摸黑地辛苦吗。”小陈也说:“这样回去太可惜了,再想出来就不一定有机会了。” 藤原新说:“像山本那种无情无义的男人,看穿他就完了。何必为了他痛苦呢?我过去不是也和你一样的傻过吗。你就是为他死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回头温柔地看着陈大宽说:“你看,我现在的他多好!从前那个男人后来又来求我,我理也不理他,只当他死了。我说你也得这样,现在就算是山本上门来求你,你也不要理他。” 话音未落,就听到有人敲门。藤原新跑到猫眼那儿一看,回头说:“是个男的,我不认识。” 这时,灵儿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也许是山本吧? 从心底真实的愿望来说,她还是盼望见到山本的。小陈跑去一看,连忙跑回来,小声地说:“是山本美雄!”灵儿的脸顿时刷白了,她用求助的眼光看着小陈和藤原拳。 藤原新说:“别理他!” 山本用力敲门。 藤原新毫不客气地问:“你找谁?” “藤原新小姐在吗?” 的确是山本的声音! “我就是,你要干什么?” “请你开开门好吗?我有重要的事拜托你。” “我不认识你。” “山本美雄,我是山本。灵儿在吗?” “我不知道谁是灵儿。” “藤原新小姐,是你保了她的。请让我见见她……” 灵儿的眼泪涌满了眼眶,她的双手紧紧抓着桌子边。 “灵儿,你在吗?灵儿,你回答我!” 小陈一把将灵儿拉到布帘子后头,跑去开了门,他把山本美雄推了个趔趄,山本毫无防备地一下撞在身后的墙壁上。小陈顺手把门拉上,对山本说:“你既然已经不想见灵儿了,为什么还要来?” “这是我和她的事,你管不着。” “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事,我就管得着。我们中国人也是堂堂正正的人,凭什么让你们日本人在报纸上胡说八道?快给我滚,灵儿不想见你。” “灵儿,你出来!灵儿!” 山本不要命地推开小陈,撞着房门。 小陈把山本拉回来,狠狠摔在地上。 山本站起来,对准小陈的脸就是一拳。 小陈挨了这一拳,顺手在山本的肋部击了一拳。 山本又倒在地上,他再次爬起来,一个狠命的回击,把小陈也打倒了。 两个男人在小小的过道里打得不亦乐乎。 灵儿在布帘后头捂着耳朵,藤原新抱着她,也在为小陈紧张地担着心。 山本渐渐支持不住,被小陈打到了过道口。他大声地叫喊:“灵儿!” 这三声喊出了他对灵儿所有的爱,灵儿再也控制不住,大声痛哭起来。 灵儿推开藤原新,冲出房门,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抱住了倒在地上的山本。 藤原新也跑出来,紧紧地抱住小陈。 山本忍着痛抱住灵儿,扳过她的脸,吻住了她的嘴唇。 山本带着灵儿刚回到家,警察署的电话来了,要灵儿到警署去一趟。 灵儿又一次吓住了。山本鼓励她说:“灵儿,我和你一起去。” 山本和灵儿来到警察署。一位警官询问了灵儿和游静的关系,灵儿如实地说了。 警官问:“你知道游静吸毒吗?” “我是在这两天才听中国同学说她吸毒,欠了不少钱。” “那么你从来没见她带过毒品吗?” 灵儿突然想起那天萨景贵交给游静的两三袋塑料小包,她问警官:“是装在这么小的塑料袋子里的白色的东西吧?” “那也是一种毒品。” 灵儿把那天看到萨景贵给游静小袋子的情形说了。警官问了萨景贵的情况,灵儿说他们在中国是邻居。警官又拿出萨景贵的照片让灵儿确认。灵儿说是他。警官很高兴,让人给灵儿和山本”端来了咖啡。灵儿把她所知道的关于萨景贵的家庭情况等都告诉了警官。最后,警官对灵儿说:“我们已经找到了游静,她承认是她为了借钱,答应帮那天追你的胖子做介绍,让他认识你。游静冒你的名向胖子借了钱,又以你的名义给胖子写信,后来实在混不下去了,就把你工作的美容院的地址给了胖子。” 灵儿不可思议地说:“不会的,游静不会这样做的。” 警官对灵儿的印像很好,他笑了,说:“小姐,一个上了毒瘾的人是你无法想象的。不过游静交代说,最初出主意要她这样做的是萨景贵。” 警官宣布已经排除了灵儿与本案有关的嫌疑,并祝灵儿和山本生活幸福。他送灵儿和山本出来时,再三感谢灵儿为警方提供的帮助。最后他很羡慕地拍着山本的肩膀说:“老弟,你很有福气啊,要好好爱护这样的女人哪。” 灵儿出来的时候,看到小陈和藤原新也在警察署,正在收回保释金。 山本紧紧拥抱了小陈,说:“谢谢你。”然后又转身拥抱了藤原新,在她圆圆的脸蛋上亲了一下。 藤原新故意地叫喊:“哇!好幸福哦,再亲一下吧。” 山本果然在她另一边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事情意想不到地圆满结束。 山本和灵儿立刻赶往名古屋,看望正在恢复健康中的山本龙太郎。 接下来就是数家报纸大做了一通报道,灵儿美丽的玉照登在报纸上,还有她那复杂的血统,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的异国婚恋。特别刊登了灵儿与记者的一段对话—— 当记者问灵儿是否准备控告游静时,灵儿毫不犹豫地说,她不准备控告游静。记者问她为什么时,她说:“我们都是中国人,不在日本打官司。” 记者问她恨不恨游静,灵儿说:“她是个很可怜的女人,已经落到这样的地步,我恨她还有什么意义?” 记者问灵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胸怀和器量,灵儿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说好,想起父母亲在受了别人的无理攻击和欺负时常说的话,她就照搬过来,说:“我是一个基督徒,主说要爱仇敌,不要恨,总要饶恕。” 有的小报纸评论说:“美丽的艾小姐这简洁的回答,使那些议论中国人出卖中国人、中国国民素质低下的言论黯然失色,看到中国传统文化对她这个多民族混血儿的巨大影响,同时也看到信仰的力量。” 也就是在报纸登了这些话之后,灵儿才和日本教会的基督徒有了联系,他们很高兴有一个为荣耀主名作了美好见证的姐妹,邀请灵儿到教会聚会。 经历了这场风波,灵儿也觉得不能离开上帝大远了。 她到日本一年,才开始做礼拜。 从激动人心的往事中回到现实,家里人都随于志成去了医院。 灵儿到楼上拿了一个小提箱,离开了一个人也没有的家。 她还有一个心愿未了。 灵儿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要到于志成的家去一趟。 她几乎忘了到于志成家的路该怎么走,不过还是找到了。 走进那栋机关单位的宿舍楼,正是做晚饭的时候。邻居们似乎已经忘记了两年前从这里跑掉的那位新娘子。不过灵儿重新踏进这座楼的时候,对往事还是伤痛在心的。 于志成的父母在为儿子准备食物、熬中药,看到灵儿来,他们都愣住了,不知灵儿的来意是什么。他们关了煤气灶的火,连忙给灵儿拿凳子。 灵儿看到厅里都是破烂的旧家具,这些使用了几十年的东西,在她和于志成结婚那天都藏起来了,布置成一个红通通的喜堂,大香大烛大红灯笼,镀金的香炉烛台双喜大字…… 如今,那虚幻那喜气荡然无存,还原了生活本来的陈旧杂乱,摆在灵儿面前,让她看到于志成生活得是多么不容易。 当初,于志成同样也是不顾父母和家人的反对,坚持要娶灵儿的。谁都看出他和灵儿根本不相配,于志成在精神极度的亢奋中,在家里又摔又打地闹着要娶灵儿。他对征服这个毫无生活经验的女人,有十分的把握。 谁能料到灵儿在结婚的第二天就跑了,在日本一住就是两年,现在又突然回来马上要求离婚呢。人生的悲哀,就在于明天会发生什么事都难以预料啊。 于志成的父亲叫老伴打开儿子的房门,他对灵儿说:“你是来拿东西的吧?你的衣服都收拾在箱子里,每年都晒过的。” 这话让灵儿备感辛酸。 她早已丢弃并遗忘的东西,还有人当成宝贝细心地收藏着。她从来没有站在于家的角度上考虑过问题,如今在这屋子里,为于志成的父母想想,这两年的确是不容易过来的。 于志成的母亲泡了杯茶,那杯子里外都是油垢,水也不够热,茶叶浮在水面上,散发着一股霉味。 灵儿对两位不知所措的长辈说:“我是个不好的女人,很对不起你们,给你们两位老人,也给于志成带来很多的痛苦。现在我又要离开于志成,我们在感情上实在不能共同生活了。这件事都是我的责任,请你们宽恕我。” 灵儿站在两位老人面前,深深地低头道歉。 灵儿最终还是要离婚啊。两位老人原来还寄希望于亲家公亲家母的劝说,能够使灵儿回心转意的。现在要他们再为儿子娶一个媳妇谈何容易啊。 看到灵儿从日本回来,整个人变得像电影明星一样,他们也觉得自己的儿子实在配不上这样的媳妇。 灵儿说:“我觉得特别对不起你们两位老人家,用什么方式也难以弥补。我知道你们为于志成娶亲很不容易,把家里所有的钱都用上了。” 灵儿把小提箱放在饭桌上,打开箱子。于志成的父母看到是整整一箱子的日元,他们惊讶得不得了。 灵儿说:“这是我两年来打工挣的钱。除了给我奶奶买房子之外,我的心愿就是能挣到一笔钱,补偿给你们。这些日元大约值我们人民币18万元吧。你们收下这笔钱,为于志成再娶一个妻子吧。” 于志成的父亲连忙把箱子盖起来,送到灵儿手里,他说:“你有这份心就够了,钱,我们不能要。” 灵儿把箱子推回去,说:“这是我的心愿,请你们不要拒绝。” 灵儿回头就跑,离开了于志成的家。 虽然说很多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但是灵儿送出了这笔钱,内心的矛盾和痛苦多少解脱了一些。 不一会儿的功夫,灵儿就回到了家。 她发现锁着的门打开了,进房间一看,原来是表哥的爸爸回来了。 大表舅看到灵儿,就问:“家里人呢?” “有人生病了,大家都到医院去了。” “谁病了?” 灵儿低下头,小声地说:“于志成。” 大表舅看着灵儿说:“听说你要和他离婚?” “是的。” 大表舅沉默了一下,又说:“夫妻太勉强了也是不幸。既然当初没有慎重地对待婚姻,实在要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是将来再结婚就要慎重再慎重了,否则还是不要结婚的好。” 这是灵儿回来之后,家里第一个支持她离婚的人,灵儿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时,姑婆和二表舅、二表妗回来了。 宋之伊看到大儿子很突然地从福州回来,心想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了。她问儿子:“礼拜天晚上回来,明天不上班啦?有什么要紧的事?” 吉亚伯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母亲。他说:“上午刚收到的,是父亲从以色列寄来的信,这是给您的。我把信翻译成中文之后,马上赶来了。” 宋之伊绝对没想到离婚快三十年的前夫,在风烛残年的今天,还会想到给她写信。那早就尘封在心灵深处的往事,爱情的回忆,都粘在一起,像融化的糖果一样不成形状了。对于丈夫的感情,宋之伊也深觉淡漠了。 到了现在,还写什么信呢? 宋之伊回到房间,坐在古老大书桌前的太师椅上,从抽屉里拿出老花镜戴上。打开信笺,上面是用德文写的信,尤素夫那熟悉的笔迹再一次呈现在宋之伊的眼前。一股无法言喻的亲切气息从字迹中弥漫出来,包围了宋之伊的心。 宋之伊甚至感觉到了丈夫身上那特有的体味,夫妻之间肌肤接触的感觉涌现出来并布满了她的全身。宋之伊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软弱—— 原来二十八年的岁月还是冲不掉对丈夫的感情,所有的感觉都完好地保存着。 宋之伊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心里的眼泪是怎样流淌的。 这个要强的女人,在丈夫离开之后,从来没有这样地感到心灵的空虚。二十八年来,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上帝,给了子女,给了工作,给了无数的病人和产妇。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可怜的,也没有人觉得她是可怜的。作为宋、古两家年龄最大的长辈,她一直受到小辈的尊敬,在教会里、医院里,她同样也是受人敬爱的。她帮助过数不清的人,自己却从来没让人帮助过。 这封信还没有看,宋之伊一下就洞察了自己的心,她一直封闭的内心。她看到这二十八年来,是怎样凭着意志,把空洞的心包裹起来,让人们感觉不到她是一个可怜的弃妇。她也看到,在过去的婚姻生活中,她把丈夫放在一个不太重要的地方,热衷于医院、教会和弟兄姐妹之间的事,以为这样是爱上帝的无私表现。把感情分到丈夫和孩子身上不敬虔的表现。加上丈夫不愿改信基督教,她心里很鄙视顽固不化的尤素夫,以至到了丈夫不对她说任何心里话的地步。 1967年丈夫失踪的时候,她明明知道是自己的过错,却不愿承认。她的自尊被这极大的耻辱激发起来,使她用完全轻视的态度来对待丈夫的离去。她把这份自尊保持了整整二十八年。 在七十三岁的今天,意外地接到丈夫来信的时候,她终于承认了她婚姻生活的失败。 她突然回忆起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复国的消息传到福永县的时候,尤素夫是多么激动,抱着她狂吻,语无伦次地说要回耶路撒冷。她当时忙着帮助哥哥筹建医院,根本没把尤素夫说的回以色列当回事。当丈夫真的要求她一起回国的时候,她是多么无情地拒绝了丈夫的要求。再后来,解放军攻占南京,蒋家王朝行将退出大陆前,尤素夫到上海,出国不成又回来时,她说了很多让丈夫伤心和自卑的话。 丈夫明白了他不过是寄人篱下的身份,从那时起,丈夫就越来越疏远了她……最终,她得到的是一张离婚判决书。 《约翰福音》一书里的话,宋之伊早就倒背如流了: “不爱他所看见的弟兄,就不能爱没有看见的上帝。爱上帝的,也当爱弟兄。” 这句圣经,到现在成为一道亮光,照出了宋之伊的内心,一个基督徒,连自己的丈夫都不能关心和爱护,说爱上帝岂不是一句空谈吗?上帝在残酷的世界大战中尚且保存尤素夫兄妹的生命,并把他们赐给了宋氏兄妹做夫妇,她怎么就忽略了上帝所爱的人呢?以至上帝把尤素夫从她手中带去,给了别的女人做丈夫。 宋之伊拿着信,不知坐了多久。到她想看信的时候,才发现天完全黑了。 她拉亮了台灯,读起儿子翻译的中文,尤素夫在信上说:“之伊:我难以忘怀的妻子……” 宋之伊才看了这一句,就把信紧紧压在胸口,她的眼泪不停地流了下来。 这火一样烫人的话,一下子贯穿了她二十八年孤独的生活。 她怎么也料想不到,尤素夫还称呼她是妻子,并且说是“难以忘怀的”。 她接着读下去—— “在生命所剩无几的时候,我和妹妹重新回到欧洲,沿着当年逃亡的路线,重温了五十年前的悲惨遭遇。在奥斯威辛,在达豪,还保留了一些犹太人遭受残酷屠杀的遗迹,而整个欧洲大陆已经改变了,年轻的人们布满了生活的每个角落,六百万犹太人的亡灵正被现代文明的生活所遗忘。 “我在有生之年最后的旅行中,想的最多的人,竟然是你。我曾经以为能够淡忘的一切往事压迫着我,我又开始了在中国时的失眠。 “之伊,我在中国二十四年,从1948年以色列复国后,我始终都在盼望回国,我从来没有珍惜过我在中国的日子,也没有好好珍惜你。随着身体的衰弱,时光的流逝,我越来越怀念中国,怀念上海的仁济医院,怀念我们的婚礼,怀念福永的大海,怀念我们居住的古老大院,怀念我们生养孩子时最初的喜悦,甚至我们关系冷淡,分房而居的生活也勾起我无限的怀想。 “在以色列,从特拉维夫到海法,从耶路撒冷到雅法,从伯利恒到索当,还有一些像我这样的老人,都是曾在二战中逃亡到中国的犹太人。我们谈起中国,对她怀着深深的敬意,我们为中国祈祷,愿全能的主赐福给东方古国善良的人民。是中国给了我们这些人第二次生命,使我们留下了子孙后代。为此我们感谢中国。很多在中国得救的犹太人已经离世了,到我们祖先亚伯拉罕那儿安睡了,我也预感到在世的日子不多了。 “我的肺部特别虚弱,肺气肿越来越严重,引起心力衰竭,根据医生的诊断,我将逐渐丧失肺功能,最后因窒息而死亡。之伊,我对这样的结局是很满意的,我感谢上帝多给了我整整五十二年的生命。要不是1943年,宋之研医生坚持为我做了手术,我最多只能活到1944年。 “我在最后的岁月中,越来越多地想到你,特别是从欧洲回来以后,我几乎整天都在病床上躺着,无论是家里的人,还是医院的护士,没有一个人能和你相比,也没有人具备你那样的献身精神,愿意为一个身无分文的犹太人、一个有严重传染性的肺结核病人当特别护理。之伊,没有你的细心照顾,我就是动了手术也不能恢复得那样好。你把所有找得到买得起的营养品都给了我,我的生命是你挽回的。 “我们曾经是那样相爱,我们结婚的头三年是多么幸福。我们的分歧是因为犹太复国,我一心只顾自己的需要,忘记了你是一个地道的、保守的中国妇女,虽然你信的是上帝,但你的本质依然没有改变,你还是典型的东方女性。要求你离开中国,是我非分的要求。因为你不愿和我回以色列,我长期地冷淡了你,甚至把你视为外人。 “我把上帝和以色列看得高于一切,我听从上帝的召唤,回到了以色列,把犹太古经带回了祖国,献给了国家博物馆,我又和一位出身传统犹太教家庭的女子结了婚,生下了三男一女,并且教育他们热爱和忠于以色列。 “当我为上帝做完了我力所能及的一切,我的心还是不能安宁,回顾一生,我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我欠你的太多了,愿你能宽恕我,使我告别这世界时能得以安息。 “之伊,要是我还有机会,能够从病床上起来,我一定要去中国,亲自请求你的宽恕。我没有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时光,上帝曾给了我二十二年的时间,但我没有把握爱的机会,失去了一个最好的妻子。 “遗憾的是,我几乎没有来中国的可能了。我听阿尔梅蒂从日本回来说,之研的外孙女都已长成大人,并且非常的美丽。我们的儿子、孙子都在你的教育下成为优秀的医生。并且我离开中国前种的柳树至今还活着,我的家具现在由我的孙子继续使用着。听到这些消息,我的心又飞回了中国,又回到我们的大院里…… “之伊,多少的话也说不尽我的思念。我在这儿盼望奇迹的出现,我希望在我离开人世之前,能看到你带着我们的儿子和孙子来特拉维夫,来到我的床前。现在中国和以色列有了外交关系,你们可以向以色列驻中国大使馆提出探亲的申请。问题不在于这些,而在于你。之伊,你也是七十三岁的人了,除我之外,你没有再找丈夫。虽然我在离婚的时候说明,把你的自由还给了你,可是你没要这自由,甲为你是中国女人,是从一而终的女人。为此,我的歉疚更加地折磨我。 “为了能再见到你一面,我每天都在向上帝、全能的主祈求。” “尤素夫·古里安,1995年9月4日特拉维夫。” 尤素夫给他在中国的三个孩子的信中,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希望能够见到他留在中国的孩子们。他表示,他在以色列的孩子们愿意为中国的兄长和姐姐付所有的路费。 晚上,住在县药检所宿舍的尤素夫的女儿古密迦和丈夫崔国雍,外孙崔献华,媳妇黄晓玲都被叫回家来了。长子古亚伯和妻子陈平安,以及长孙古恩义,已经出嫁的孙女古恩爱和丈夫赵军宣也被叫回来了。次子古亚逊和妻子张翠华,已经出嫁的孙女古恩全和丈夫林强,抱着刚满周岁的孩子林朝晖也回来了。除了古亚逊在上海同济大学读书的二女儿古恩惠之外,尤素夫留在中国的后代都在这儿了。 宋之伊没有出来参加孩子们的讨论。 究竟要不要到以色列去看望父亲?由谁代表大家去?去几个人? 作为犹太人的后裔,他们生活在中国,平时很少想到自己是犹太民族的传人。他们和中国人结婚,住在相对比较闭塞的小县城里,平时连福州都没什么时间去,根本不会想到中国以外的地方去。以色列对他们来说是遥远的国度,是经常在电视“新闻联播”里出现,和阿拉伯人整天打战、谈判的地方,戈兰高地、耶路撒冷、西布伦这些地名,对他们来说,并没有血肉相连的感情。 直到今天,看到做父亲和祖父的尤素夫的来信,那充满感情的呼唤,才使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他们和以色列有着如此紧密的血缘联系。但他们接受的却是中国的传统思想和基督教的教义,从中国人的角度来说,孝敬父母是理所当然的;从基督教的教义来说,更是强调孝敬父母要在他们还活在人间的时候,不要到死了之后再来做毫无意义的祭拜。 因此,要去以色列看望老父亲、老爷爷,这是大家都同意的。 派谁去好呢?按照中国的传统思想,应该由长子和长孙为代表,去以色列。要是可能的话,古亚逊也去。至于女儿古密迦嘛,大家都说算了,要去也是第二轮的事了。 母亲宋之伊去不去,要看她自己的决定。现在她正在房间里哭泣,看来父亲的信给她的触动相当大。小辈们只能等待她心情好的时候做出决定了。 古亚伯作为长子,对大家说:“回去都要为这事向主耶稣祷告,让我们的主带领我们的脚步,也为我们的父亲祷告,愿平安的神与他同在,愿父亲能尽快地见到我们。”在尤素夫的后代中,只有古亚伯在1987年见过父亲一面。 那是在瑞士的日内瓦,世界卫生组织举办的国际白血病治疗研讨会上,古亚伯因为在白血病领域的突出成就,参加中国代表团,并在会议上发表学术论文。 那是古亚伯第一次出国。刚接到邀请书,他就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了在以色列的父亲。 他这样做,无非是想让父亲高兴,看到儿子是有出息的。 会议期间,古亚伯对那些著名的白血病研究专家的报告做了相当仔细的研究,抓紧一切机会和国外的同行交流探讨。他在会议上的发言,获得了与会代表长时间的鼓掌致意。代表们没有想到一个来自中国小省的医生,能在白血病领域取得这样领先的成就。这位来自中国的医学专家,不但相貌英俊,仪表堂堂,而且十分谦和,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德语,使得来自欧美大国的代表们对他刮目相看。 那天上午,古亚伯正在会场上坐着,认真地听着一位日本医学专家的报告,一位德国的专家来到他的身边,用英语对他说:“古先生,我对您的报告中有一些不太理解的地方,能不能抽些时间为我做些解释?只占用您十分钟时间,行吗?” 古亚伯这两天经常和这位德国的专家探讨问题,看到日本专家的报告也快要结束了,古亚伯征得了团长的同意,便和德国专家到了会场外面。 一出会场,这位德国专家就对古亚伯说:“您跟我来,有一位先生要见您。” 古亚伯是非常谨慎的人,他想到外事纪律,马上说:“对不起,我不能随便见不认识的人。” 德国专家微笑着说:“这位先生是您最熟悉的人。” 古亚伯满脸疑惑地站在那儿。 德国专家对他小声地说:“是您的父亲,他来看您了。” 古亚伯只觉得浑身的热血涌了上来,“父亲!父亲!我的父亲!” 整整二十年没有再见的父亲,跨越欧、亚两个大陆,特地从中东赶到中欧,来看他的儿子了。古亚伯激动得抓住德国专家的手,说:“我父亲,他在哪儿?” “请您跟我来。” 古亚伯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父子离别二十年后,见面的地方居然是在洗手间里。 他想不到父亲居然挑了这样一个会面的地方。 当然,国际会议中心的洗手间是非常高级的。德国专家把古亚伯带到门口,说:“请吧,我在右边的咖啡厅等您。” 古亚伯推门进去,这儿是卫生间前面的化妆间,一面墙上全是镜子,一排大理石的洗手盆,擦得发亮,不锈钢的水龙头静静地发出光芒。 这时,吉亚伯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高级西装,打着宽大的领带,头发修剪得非常整齐,皮鞋也是干净得闪闪发亮,纤尘不染。古亚伯印象中那个穿着中山装和解放鞋的父亲的形像,怎么也不能和眼前这位老人相提并论啊。他甚至犹豫了,不敢贸然地与父亲相认。 尤素夫却张开了双臂,迎向儿子。他紧紧地拥抱他的长子,连连地亲吻他。 古亚伯闻到了从小熟悉的父亲的气息,他居然像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他不会忘记七岁的那年,因为贪玩,忘记了涨潮的时间,结果被海水围困在一块礁石上,眼看着海水一点儿一点儿地吞没礁石,他就要被冲入大海。这时,父亲来了,不顾一切地跳进海水,不顾大浪将他一次次打倒,在儿子呼唤父亲的喊叫声中,父亲终于来到了儿子身边。当古亚伯扑进父亲的怀抱时,就是这样泣不成声的。 “我的孩子,你太让父亲骄傲了。” “爸爸……” 古亚伯很久说不出话来。 “我的孩子,你们一切都好吧?” “好,弟弟、妹妹,还有妈妈都好。爸,你怎么进来的?” “我是个有办法的人。”尤素夫狡洁地眨眨眼,说:“我能在二战中从欧洲逃亡到中国,还进不了这里吗?” “爸,真有你的,怎么想到在这地方见面呢?” “因为厕所给我带来过好运。我从德国纳粹的集中营逃出来,就是躲在厕所的粪池里才活了下来的。你看这个卫生间多好啊,我的孩子,我不想给你造成政治上的麻烦。” 在尤素夫的印象中,“文化大革命”的残酷斗争还记忆犹新。他不愿给儿子找麻烦,让儿子背上“里通外国”的罪名。 尤素夫抓紧时间谈了些话,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三对镶着钻石的戒指,说是给三个子女结婚的礼物,还有一条金项链是送给他们的妈妈的。 他又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两块小金条,尤素夫说:“这是赵得福给他父母的,你一定要带给他们。” 接着,他又说:“等到会议结束的时候,你出来乘车时要注意,在中国代表坐的车子旁,我和你的后妈,她是个好女人,是在叙利亚大马士革出生的犹太人,他们全家都回到了以色列。还有我和她生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来了。你要好好看看你的弟妹们。还有,赵得福也来了,我们等着你。” 古亚伯和父亲再一次亲吻,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他们不能再谈下去了。 尤素夫拥抱着儿子,为他的长子祝福: “愿以色列的神,全能的主与你和你的子孙同在,愿你在你生活的地方兴旺,像雅各一样有众多的子孙。愿你和你的后裔与外邦人永远分别为圣,归给耶和华我们的主。愿我们祖先亚伯拉罕的神,带领你和你的后裔归回圣城耶路撒冷,回到上帝应许给我们的地方。” 古亚伯抱着父亲不肯松手,尤素夫说:“孩子,要是上帝怜悯,我们还会见面的。你快走吧。” 古亚伯来到咖啡厅,看见德国专家坐在那儿看文件。古亚伯向他表示衷心的感谢,这位专家笑了,说:“我也是犹太人。” 这时,会议结束的铃声响了。代表们纷纷走出会场,来到大巴士前,排队上车。 古亚伯看到在不远的地方,有一小群人站着。他们像是好奇的游客,看着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医学专家。 古亚伯放慢脚步,看着父亲和他后来的妻子,一个很胖的中年妇女。 他看到了他的同父异母的三个弟弟和一个小妹妹。他们中间最大的可能有十八岁,最小的只有六岁左右。 他还看到了和父亲一同到以色列的赵得福,他现在西装革履,要不是父亲事先告诉,古亚伯根本认不出他就是从前修理自行车的那个穷孩子。他身边的一个棕色头发的外国女人可能是他的妻子,两个孩子大概也是他们的。 这群人默默地看着古亚伯,没有任何动作和话语。代表团里的人,谁也没留意到这几个老老少少的外国人和他们中间的人有什么关系。 古亚伯走在最后面,他上车之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继续望着他的骨肉亲人们。车子开动了,把父亲和他的一家人,以及赵得福的全家都抛在了后头。 美丽的日内瓦湖展现在古亚伯的面前,中欧带着凉意的清风与中国南方懊热的气候多么不同啊。这凉爽清洁的空气随着父亲的出现,永远留在了他的心底—— 在那一刻,他感到父亲的爱是多么伟大。 在瑞士,他第一次想到了自己血管里流着犹太人的血液。他看着同行的中国代表们,是第一次感到自己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人。 这些想法,古亚伯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父亲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完全改变了,个再是那个阴沉着脸。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人了,也不是那个穿着灰色或蓝色中山装,戴着旧衣服袖子做的套袖的古思南了。父亲的智慧和绝妙的风趣是无与伦比的,父亲的爱深深安慰了他。自从父亲突然失踪后,古亚伯的性格受到很大的压抑,从此就不爱说话了。他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科研项目上,以此来平衡内心的苦闷。 二十一岁时,父亲突然不辞而别。吉亚伯为了古里安家族的血脉繁衍,在舅舅宋之研的安排下,当年的冬天他就结了婚,第二年,就生了长子古恩义。 过早地负担起长子的责任,家庭的重担,二十二岁就当了父亲,这些使得古亚伯对人生所有的憧憬和幻想都消失了。这二十年来,他是不快乐的,可他从来没对人表露他失去父亲后的懊丧和空虚。 谁能想到父亲是这样地爱着自己的孩子,只要有一点儿的机会,就远涉重洋来见孩子短短的一面。明白了父亲不是因为嫌弃他们而离开中国,古亚伯心中的空虚得到了充实,不再有孤儿的感觉。 吉亚伯在心里说:“父亲啊,总有一天我要来到你的身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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