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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古家的儿孙们讨论怎样到以色列看望不久人世的长辈尤素夫的时候,灵儿的父母在灵儿的房间里,再次耐心地规劝女儿,不要在这个时候提出离婚。 灵儿对这样的请求很难从命。她不好对父母说已经怀了孩子的事,只能默默地听父母苦口婆心的劝解。所有的道理,灵儿都懂,道理对于灵儿来说,已经于事无补了。她怀孕的事实无法改变地摆在她面前,必须立刻得到离婚证书,以保护这个孩子的身心健康地成长,不再受母亲错误的影响。 这些想法,灵儿没办法对父母说啊。 看到灵儿用沉默来抗拒父母的劝说,艾罗马和宋明亮渐渐失去了耐心。艾罗马有点儿急躁地站起来,在房间里踱着步子,然后对女儿说:“我们到底是你的父母,这样劝你放弃离婚,等待你和小于在心情平稳的情形下,认真地解决这件事,不是非常合理的建议吗?你为什么一定要马上离婚呢?小于这个样子,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能再逼他离婚吗?” 宋明亮也灰心地说:“灵儿,我们基督徒对婚姻不慎重,在上帝面前已经是件大受亏损的事,何况你还见死不救,拿着钱到小于的父母家去,用钱来处理这事,不是更加可恶吗?小于的父母跑到医院来,找我们商量,我们不敢告诉小于。灵儿,你以为金钱是万能的吗?想不到我的女儿离开家才两年,就学会了这套。” 艾罗马说:“我真为你害臊啊。这件事要让教会的弟兄姐妹知道了,我和你妈妈怎么抬头见人!我们再三请求于志成父母不要对外张扬这事,这也得看你的态度啊。灵儿,听我们的话,去把钱拿回来,答应我们,不要在这个时候提离婚,等小于恢复健康之后再说,好吗?” 灵儿想不到自己满心的好意,居然遭到如此的误解,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她疑惑不解地说:“爸,妈,这钱不是给于志成的,是给他父母的。我在日本努力工作,一是要为奶奶买房子,再就是想对于家的两位老人做一些补偿,我真的就是这样想的。在日本的两年里,我从来没在歌舞厅和娱乐场所花过一分钱,也没买过任何的奢侈品,就是午饭,我也是自己做了便当,带到学校和工作单位去吃。在日本,女人都喝酒、抽烟,我知道我们基督徒不可以这样,但说真的,也是为了尽量地省下钱来。平时再渴再累,我都舍不得买饮料喝,更不用说喝咖啡了。爸,妈,在日本没有女人像我这样的,除了读书、工作,就待在家里。” 听到女儿这样倾诉心声,做父母的也感觉到女儿真诚的态度。 灵儿接着说:“爸,妈,我从小受你们的爱护,一直到去了日本,什么都要依靠自己的时候,我才懂得父母的爱是多么了不起。所以我更加觉得对不起于志成的父母,为了给我们结婚,他们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结果我在第二天一早就跑了……我实在不能和于志成生活下去了。但是我觉得对不起他的父母,我就想在经济上给他们一点儿补偿,这在国外是非常正常的现象,为什么你们会这样想呢?我对于家父母的真心真意,居然使你们感到害臊吗?我实在不知道我错在哪里?” 父母听了女儿的一番话,觉得女儿想的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只是他们很难接受,因为同意女儿给于家送钱,就等于同意女儿和于志成离婚。这对他们来说,是怎么也做不出来的事。 艾罗马说:“我们这是中国,不是外国,你这钱一给于家,就是给他们压力,要他们看在钱的分上,让于志成同意离婚嘛。小于这个人,是有个性的,他怎么也不会同意在钱的压力下离婚的。退一万步来说,你要补偿,也得等离婚的事情办完了,再由我们做父母的出面,安排这件事为好啊。现在你这样冒失地把钱送过去,就是明摆着要通人家马上离婚嘛。何况我和你妈根本就不同意你离婚啊。” 宋明亮说:“你这个傻孩子啊,白长了这么漂亮的脸蛋,没有一件事是办得有头脑的。说起来,我还是不明白,你现在这样辛苦打工挣钱,去补偿于家的损失,当初何必要跟于志成结婚呢?你和小于去领结婚证也不告诉我们,既然领了结婚证,有了夫妻的名分,你又不想和他生活在一起,要去日本。灵儿,这两年来,你自己想想你的所做所为吧。你这样没头没脑的人,又跑得那么远,你知道爸爸和妈妈这两年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宋明亮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母亲的眼泪使灵儿感到良心上的极大的痛苦。想到肚子里的小生命,灵儿心中母爱的天性也受了感动,她现在不仅是以女儿的身份站在父母的面前,她还是一个将要做母亲的女人啊。 灵儿看着父母这几天来消瘦憔悴的样子,就知道他们经常是彻夜不眠地为女儿的事发愁。灵儿惭愧地坐在桌子前的凳子上,把脸伏在手臂上,也哭了起来。 灵儿被内心的情感搅得痛彻心肠。 追根寻源,一切混乱和错误的开始,就是因为她的表哥。这是无法对人言表的爱,是从小就伴随着灵儿生命共同长大的爱,这种爱要是能够忘怀,那么就是生命也可以立刻放弃了。表哥对于灵儿是生命最美好的象征,是她爱情的具体化身,是灵儿精神世界中最甜蜜的一部分。当一个女人为了最爱的人做出疯狂举动的时候,怎么能用常理来要求呢? 当然,没有人会因为她年轻而原谅她的错误,包括她的父母也不会原谅她。连灵儿自己也无法用年轻幼稚为自己开脱。 现在她又面临着更加严峻的问题,她就要做母亲了,怀的却不是丈夫的孩子,涉及到的法律、道德和人伦的复杂关系,根本就不是她能承受得了的。更令她难过的是,所有这些难处,她都不能告诉父母,不能从父母那儿得到任何的帮助。 看到女儿哭得这样伤心,艾罗马和宋明亮也不好再说女儿了。他们想,让孩子好好考虑一下,也许会改变主意的。只要她同意暂时放弃离婚,就有希望慢慢过渡到不再提离婚的事。有很多夫妻就是这样破镜重圆的。 他们退出了房间,把房门轻轻掩上。 灵儿从昨晚上就没睡觉,中午和郑胜利谈了三个多小时的话,下午跑了银行,又坐车回来,一回家就是于志成生病的事,弄得她精神极为痛苦,后来又到于家去了一趟,重回伤心之地,内心的伤口再一次剥了伤疤,没想到回来又受了父母的责备,到现在她已是累得两腿发软,一点儿力气也没了。 灵儿从小到大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尤其是父母亲,从来没有这样严厉地批评过她,从小她就习惯了父母的宠爱,没想到现在父母成了她最陌生的人,连一句心里话都不能说的外人。 灵儿再一次想要呕吐,把晚上勉强吃下去的一点儿东西,全吐在了痰盂里。 灵儿端着痰盂,悄悄地下楼,去卫生间刷洗。 在卫生间里,灵儿又吐了一次,把苦胆水都呕了出来。 灵儿出来的时候,看到楼下客厅里表舅和表姨三家的人都围着大饭桌,谈论要去以色列看望灵儿姑爷爷的事。表哥显然对有可能去他一直神往的耶路撒冷感到格外的振奋。灵儿悄悄地望着表哥,他的脸在灯光下显得多么俊美,神采奕奕,他微笑着听母亲在讲当时是怎么嫁给他的父亲的,要不是公公的突然出走,也许她不会和古亚伯结婚的。也正因为结婚,后来恢复高考时,她放弃了考试的机会。 灵儿看着古家幸福的团聚,更觉得自己生活的不幸。 她不知道要经过多长时间的努力,才能回到这正常的家庭生活中来。 就算表面上得到了其乐融融的一切,她内心的伤痕又要到何时才能平复呢? 要是于志成出了意外,那她的良心更要长久地受到谴责。 灵儿望着表哥毫无忧愁的脸,她觉得世上最幸福的人,就是她的表哥了。灵儿甚至这样想,要是表哥明白了灵儿对他刻骨铭心的爱,也许就不再有这样清澈透明的心态,不会毫无忧虑地生活了。 灵儿在不懂爱情的时候,以为爱就是幸福,当她得不到所爱的人时,她认为幸福就因为失去这个人而不存在了。生活因此完全地混乱了。 灵儿走上楼去,躺在床上,疲惫的身心,加上妊娠的反应,她的心情极差。 再想到表哥,这个对她的爱毫无察觉的男人,在她陷入如此困境之时,显得这样超凡脱俗,潇洒自如。灵儿想怨他吧,实在没理由;不怨他吧,一切痛苦均由他起。灵儿为他毁了自己的生活,爱的结果居然是这样的苦楚。 灵儿到怀上孩子的时候,才明白爱是一种极大的负担和痛苦。爱能使一个人改变了本质,爱是忧愁的源头。 在这一刻,灵儿对她曾经有过的对爱的幻想,感到心灰意冷。 在新约圣经的《哥林多前书》里,使徒保罗说: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算计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使徒说的是教会的事,且抛开这段话属灵的含义不论,如果用在爱情上,谁又能做到这里说的每一条呢? “爱是恒久忍耐”,忍耐的含义太广了。仅仅是恒久的等待,或许还有人做得到。忍耐是忍受所爱之人的一切,包括忍耐他的不爱在内。 就算一切都忍了还是不够,必须“又有思慈”。因为忍耐是被动的,是痛苦的,是一种刑罚式的,加上思想就完全不同了,恩慈是心甘情愿的,是不计任何回报的……可是爱情若没有回报就不成其为爱情了。 “爱是不嫉妒”,这也是不可能的,爱的本质就是嫉妒,嫉妒带来的痛苦会演变成刻骨的仇恨,给罪恶敞开大门。 “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算计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事实上,在情欲的促使下,没有人不自夸、不张狂的;害羞的事是最多的。情爱的本质就是自私,就是专求自己的好处的。在爱里的发怒也是经常的,人不会对无关紧要的人发怒;人不会过分地算计外人的恶,倒是斤斤计较所爱的人的每个缺点;至于为了爱而采取的不义手段就更不用提了。 “至于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不说别人吧,灵儿在日本发生的那次事件中,不过是短短的三四天,她就失去了信心和盼望,对山本美雄的爱从根本上怀疑和动摇了…… 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但也因它的太过圣洁,从来没有人能一生品尝它的美味和香醇。 每个人都有局限,所以爱在人身上也只能是有限的了。除了全能的上帝,没有一个人是完美无缺的。 所以,对人类来说,爱实际上是一种锁链,是长期的折磨,是无休止的潮水,爱恨苦痛和忧愁交替着冲击着人的一生。 灵儿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作为一个在爱情生活上一败涂地的人,她实在觉得表哥是幸福的,因为他至今还没有爱过,灵儿真愿意表哥永远不明白什么是爱情才好呢。 的确,在很多时候,人在自然和动物面前会感到羞愧的。 去年冬天,山本和灵儿一起到北海道旅行。他们是特地去看望庆子丈夫家的那位亲戚的,坂田介二创作的电子游戏节目《天鹅帝国复兴》,就是从这位养了许多天鹅的老人那里得到灵感和启发的。 他们乘坐的列车穿过津轻海峡的海底隧道,来到大雪纷飞的北海道。 北国洁净的空气和安静的气氛,给了灵儿很大的安慰。 可以说,自从那次意外事件以来,灵儿的内心一直没有得到完全的放松。她在连续不断的恶梦中不停地奔跑逃亡,发出恐怖的叫喊,直到被山本叫醒。 她总是满头大汗地起来,神情颓丧地坐上好久,无论山本怎么劝她也无济于事。 山本劝她去看心理医生,灵儿坚决不去,她说这是个恐怖的圈套,没有病的人都会看出神经病来,她宁可死也不会到心理医生那儿去的。 山本把灵儿的情况对父母和爷爷说了,家里人也想了各种办法来安慰灵儿,效果都不大。庆子姐姐也特地向灵儿表示了道歉,这对骄傲的庆子来说,真是不容易做到的一件事。就连小康夫也被动员来安慰灵儿,因为灵儿最喜欢小康夫。小康夫缠着灵儿陪他去东京迪斯尼乐园,在那儿玩了一整天,灵儿的心情似乎好转了。可是没几天,她又开始萎靡不振了。 灵儿再三地向山本的父母和爷爷、奶奶表示歉意,说让大家这样为她操心实在是太对不起了。灵儿说: “我没有病,就是觉得累,打不起精神来。过一段时间就恢复了。” 看到灵儿像凋谢的鲜花那样无精打采的模样,不要说山本美雄很心疼,连平时不怎么和灵儿见面,更少和灵儿说话的庆子的丈夫也觉得灵儿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灵儿身上失去了明亮的光彩,这是使她显得格外美丽的一种精神气质。钢琴家特地送了音乐会的入场券给灵儿,这是一般的市民无法问津的针对上流社会的演出。 灵儿的精神状态对高雅的音乐似乎也没有反应。 山本美雄在无法可想的时候,想到了灵儿所信仰的耶稣基督,他特地跑到教会去,请求日本弟兄姐妹的帮助,还请了一位很有名望的老牧师来家里和灵儿谈心,希望上帝能把他心爱的女人从精神的伤害中拯救出来。 慈祥的老牧师和灵儿交谈了很久,灵儿对神职人员是从小敬重的,她在牧师面前战战兢兢的,反而越弄越紧张,哭着说自己是个罪人,要老牧师为她祷告。老牧师劝灵儿说出压抑在她心头的罪,让她得到主的赦免,并引用《圣经》中著名的“忘记背后,努力面前”的话激励灵儿。 灵儿有万般的苦衷也说不出口,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她是个有夫之妇,现在并没有以实情相告,欺骗了所有的人。 牧师走了以后,灵儿把自己此时不正常的心态归结为是上帝离开了她,她更加地自卑了,甚至以为这次事件是上帝对她的严重警告,不许她和山本再这样同居下去了。 灵儿在非常痛苦的情况下对山本说,她要离开山本,不能再这样非法地同居下去了。甚至她连和山本做爱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认为是加深自己罪恶的可耻行为。 很多个夜晚就是在这样哭哭啼啼,一个要走一个强留的折磨中度过。 只有到教堂做礼拜,或者和弟兄姐妹们在一起聚会的时候,灵儿的心情才好一些。 教会的人对山本说,灵儿可能是被污鬼附了,又为她做祷告赶鬼。 这一切的努力都尝试了,灵儿似乎好了些,又似乎没好。总之从前那单纯可爱、甜蜜可人的灵儿再也回不来了,从她的生命中流露出苦涩的味道,她的眼中有了忧伤。山本真是后悔,要是那天晚上他坚持回家和灵儿一起到名古屋,或者他到美容院去接灵儿,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到这时才明白,原来爱一个人,就要时时地细心呵护,稍微不留神,就会有可能酿成无法挽回的恶果。 从夏天到冬天,每到周末,山本就带着灵儿到大自然中去放松。 他们从九州的鹿儿岛开始,从南到北,几乎走遍了所有的国家公园、风景名胜区,像雾岛屋久、九州中央山地、阿苏、西海、玄海、北九州、石锤国定、室户阿南海岸、剑山、琵琶湖、铃鹿、伊势志摩、爱知高原、富士箱根、伊豆、上信越高原、岳中信高原、越前加贺海岸、能登半岛、佐渡弥彦米山、秩父多摩、明治森高尾、水乡筑波、日光、磐梯朝日、栗驹、南三陆金华山、鸟海、十和田八幡平、津轻、陆中海岸、早池峰、下北半岛。 可以说,山本和灵儿真正的感情是在旅行中产生的。 离开了都市的繁华,在大自然的山海、阳光雨露下,灵儿渐渐恢复了生机。 山本自己也在这样的旅行中得到了身心的陶冶。 爷爷山本清夫想到自己感情上受到的半个世纪之久的伤痛,非常赞同孙子的举动,在一个老年人看来,没有比青春更宝贵的了,孙子能够这样爱惜和帮助所爱的女人,他认为是男人成熟的标志。他给了孙子一笔钱,让这一对年轻人更多地享受爱情和青春。 每个假日,他们养成了一早出门的习惯,灵儿不再把打工挣钱看成是重要的事了,虽然每到一个地方都因为时间仓促不能尽兴,但是日本山川自然的美丽,给了灵儿极大的享受,她在旅行中,性格也逐渐坚强起来了。 为此,她特别地感激山本美雄为她所做的一切。 爱的保护,使她能够正常地接受山本的情爱了。 山本在每周一次的旅行中,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游历全日本各地的河山。他和灵儿的身体素质都很好,登山涉水对他们来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他们拍了很多的照片带回家,给父母、爷爷、奶奶都带来了快乐。 灵儿激动地看着日本的山川,还有各种不同的海岸风光,都市中光怪陆离的一切不再给她造成压力。她想起在中国时,根本没有在外面旅行过。灵儿认为,在大自然里,人和上帝离得最近。她对山本说:“你看,上帝的创造多美啊,他给日本的和中国的,完全不一样啊。” 因为旅行,他们的身体也变得更加健康了。灵儿认定上帝用这种方法医治了她。 原来以为被上帝抛弃的灵儿,这时才体会到上帝的恩典。 快要到圣诞节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北海道。 茫茫白雪中,只有公路像一条蜿蜒曲折的黑色带子,山本开着租来的汽车,和灵儿一起带着礼物去看望川岛老人。 灵儿望着沿途的牧场,因为下大雪,北海道著名的牧场里,一匹马一头牛都看不见。牧场的栅栏上也堆积着白雪。 沿途没有遇见一个人,茫茫白雪覆盖着平缓的丘岭,孤寂充满了雪原。 半路上,雪停了。不久的功夫,天空完全晴朗了,白色的太阳发出冰冷的万丈光芒,满地大雪的反光更是无法正视,山本和灵儿连忙带上了墨镜。 川岛老人的房子好像被雪压进了地下,扫出来的通道上结着薄冰,发出幽蓝的光芒。在屋子前堆着一个雪人,瞪着黑色的眼睛,歪着血红的鼻子,嘴巴里叼着一个木头做的大烟斗,头上戴着一只旧的小铁桶做帽子,一个破旧的草耙子插在它的身体右边。 灵儿听见屋子里有狗的叫声,又急又响,那狗正扒着门,闹着要出来。 灵儿先下车,跑去看那傻乎乎的雪人,没走上两步就滑倒了。当她浑身沾着雪粉爬起来的时候,门开了。 一位身材矮小的老人,穿着厚厚的防寒衣,手里牵着那条活、蹦乱跳的狗,站在门口,望着山本和灵儿手里拿着礼物和行李,一步一滑地走过来。 老人问:“是山本美雄吗?” 山本连忙答应,并把灵儿介绍给老人。 老人说:“我是川岛,你们快进来吧。介二已经打了好几次电话,问你们到了没有。一会儿给他打个电话吧,介二是个善良的孩子啊。所以他能画出孩子喜爱的动画片,那些可爱的人物,就是我也很喜欢啊。” 这时,川岛的老仆人夫妇出来了,还有他们的一个小孙子也跑来看东京来的客人。 他们帮助山本和灵儿脱下厚厚的防寒服,不时地赶开那条老要往山本和灵儿身上扑的狗。 和善的老妇人说:“可把你们盼来啦,川岛先生一直在等你们呢。” 老仆人把客人让到烧着壁炉的客厅里,说:“一路辛苦了,快烤烤火吧。” 他们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坐下来,老仆人和他的妻子端上滚烫的咖啡和点心。 川岛老人说:“欢迎你们来我们这寂寞的地方啊。” 他把糕饼分给蹲在旁边的孩子,又给了狗一小块饼。 山本和灵儿看到老人不爱说话,也许是寂寞的生活造成的吧。他们默默地喝着咖啡,只听见炉中的木材在燃烧时发出爆裂的响声。 川岛老人看着灵儿,笑了笑,说:“果然是个美人啊。能够感动坂田介二,创作出那么好的艺术形像,到底不是一般的美人嘛。” 灵儿的脸红了起来,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低着头一声不响。 山本连忙说:“多谢老爷爷的夸奖,介二的创作灵感主要是从爷爷和天鹅那儿得到的,我们这次也是为了能拜见川岛爷爷,有幸看看您的天鹅,才来到府上的,请爷爷多多关照。” 川岛老人说:“油腔滑调的,我可不喜欢听这些废话。灵儿,你和这种花言巧语的男人在一起,要多留点儿神啊。” 山本不好意思地摸着头,不敢开脏了。 川岛老人说:“我听说你们在做有意义的旅行,这是件很好的事啊。趁着年轻,把我们美丽的日本山河装在胸怀中。我年轻的时候,多次想和自己心爱的姑娘游历日本的山川,那时候交通很不发达,也没有什么旅游业,加上战争,把我们大好的时光全荒废了。” 川岛老人把目光转向壁炉上的一张女人的照片。 山本和灵儿这才注意到,在客厅的每个角落里都放着这女人大大小小的照片。不过没有一张是年老的,年纪最大的也是四十多岁的照片。 灵儿和山本站起来,在客厅里仔细地端详起这女人的照片。 灵儿被这女人清秀的容貌所打动,她赞叹说:“好漂亮的女人啊。川岛爷爷就是希望和她一同游历全日本吗?” “是的,她就是我的妻子。” 灵儿觉得奇怪,问老人:“怎么没有您和她一起的合影呢?” “我配不上她,和她一起照相简直是玷污了她的美丽啊。她从来没嫌我长得不好,我们一直和睦地生活着。” 灵儿从壁炉上拿下那张镶在镜框里的照片,那女人是典型的日本美女,大约是将近三十岁时候的留影,正是一个女人最成熟最具魅力的年龄。 灵儿说:“这是谁拍的照片?把她都拍活了,实在是个了不起的摄影师啊。” 川岛老人说:“这是我拍的,房间里的照片几乎都是我给她拍的。全世界最优秀的摄影师也本能拍出她的美,只有我这个和她朝夕相处的人,才能随时随地抓住她最美的神态拍下来啊。” 灵儿很小心地问老人:“川岛爷爷,我知道她离开人世已经很久了,她是得什么病离世的?” 川岛老人皱起眉头,说:“原子弹。她那时在长崎,1945年8月9日,那是广岛被原子弹炸毁后的三天,长崎也遭到了原子一弹的轰炸。当时她在防空洞里,没有受到伤害。后来她一直生活得很正常,就是不再怀孕了。一直到她三十九岁的那年,才发现得了白血病,经过医生诊断,还是和原子弹的辐射、核尘埃有关系。她从防空洞里出来得太早了,去抢救那些受伤还没死的同胞。大概接触了很多的放射性物质吧,谁知道过了十几年才发病呢?幸亏我们的孩子被他们的姥姥带到了大阪,才没遭受这场灾难。” 川岛老人用平静的口气诉说着往事,悲哀似乎已经远离了他。 山本问:“您当时在哪儿呢?” “我在军队里当兵,一个大学的助教,当了野蛮的士兵。日本投降的时候,我在上海成了战俘。当时我不愿意像那些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一样自杀,我要活着回到日本,活着回到我妻子的身旁。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川岛老人说到这儿,突然不说了。屋子里一片寂静。 1945年8月6日和9日,在原子弹的蘑菇云下,广岛和长崎四十万平民当场死亡。在原子弹震惊世界的爆炸声中,同月的13日,世界犹太复国主义者代表大会要求巴勒斯坦向一百万犹太人开放。15日,日本政府接受《波茨坦宣言》,无条件投降,铃本贯太郎内阁倒台。18日,苏联军队在日本千岛群岛登陆,19日,日本关东军向苏军投降。25日,苏军完全占领南库叶岛。28日至30日,道格拉斯·麦克阿瑟率领美军以盟军名义占领日本,本土日军先后解除武装。31日,美国总统杜鲁门要求巴勒斯坦立即接纳十万犹太人。 仅仅1945年8月发生的部分历史事件,就给战后的世界带来了多少痛苦啊。 这些历史对灵儿和山本这一代人来说,已经完全不能理解了。战争的痛苦被山本清夫、川岛老人、灵儿的外祖父、外祖母、以及姑爷爷尤素夫这代人默默承担了。 许久,灵儿才开口问老人:“川岛爷爷,你们夫妻从来不吵架的吧?” “吵,怎么不吵?有时候还离家出走,不过我们还是放不下对方嘛,结果又走到了一起。就这样吵吵闹闹,又重新和好。一直到发现她得了不治之症后,我们才真正地和平共处了。现在想来,夫妻生活中的吵架也是好的啊。如今我一个人,希望她来吵架也盼不到了啊。” 灵儿说:“爷爷,你这是安慰我吧?我最近总是要和山本吵架,动不动就说要离开他。到大自然中,我得到很大的解脱,可是一到晚上,我总是做恶梦,一醒来就不行了。难道我真的有了什么病吗?” 川岛老人说:“你的事,我也知道一些。有时突然受了刺激,是会这样的。像我的妻子刚去世的时候,我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自从她身体虚弱之后,她就不再让我为她拍照了,说是要留下她健康的形象给我,不让我在她死后看到她生病的模样。那时,她说过的每句话都在我耳边响起,我几乎得了精神分裂症。我本来是想到这地方来等死的,开始连我最忠心的仆人都没带来,一个人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老仆人来请他们去用餐。 老人一边吃饭,一边说:“是天鹅拯救了我。有一对天鹅,那只雌天鹅受了伤,落在我这房子后面的河流里。雄天鹅不愿扔下伴侣飞走,就留下来陪伴它。我去救护受伤天鹅的时候,受到雄天鹅的猛烈攻击,我们两三个人才把流血不止的天鹅弄进家来。那只雄天鹅咬我的屋子的门窗,用胸脯撞击,一直到我们把受伤的天鹅包扎好,还给它,它才安静下来。” 他们一边吃饭,一边听老人讲天鹅的故事。 川岛老人说:“我就这样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了,我觉得,也许是妻子的亡灵把这些天鹅招聚到我的身边,给我的余生以最好的安慰。” 老人的话带有一种镇静的力量注入了灵儿的心里。 灵儿所遭遇的事件,在饱经沧桑的老人面前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晚上,他们到老人为他们安排的卧室休息。 一进房间,他们就惊讶地赞叹起来—— 房间里挂着、放着坂田介二送给老人的天鹅公主的原画稿。各种各样神态可爱的天鹅公主的造型,镶嵌在镜框里,鲜艳的色彩,把小小的房间装点得格外温馨。 天鹅公主那极像灵儿的脸庞、神态,让灵儿再次感到川岛老人的细心。老人在与自然和动物的相处中,变得特别能体察人心了。 第二天一早,老仆人来叫山本和灵儿起床,带他们到房屋后面的河湾里去。 在这片河湾里,聚集着几百只天鹅,密密麻麻地浮游在水上,或者卧在雪地上,或者拥挤到川岛老人的身边,还有的天鹅展翅飞翔在碧蓝的空中,回旋在这片天鹅乐园的上空。一些志愿者也参加了早上的喂食工作,他们都是来自日本和其他国家的绿色和平组织的成员。 灵儿和山本一起,把谷子撒在天鹅集中的地方。 天鹅并不像鸭子那样急着争食,它们态度清高地不紧不慢地吃着食物。 灵儿被天鹅那高贵的体态,那优美的曲线,纯洁没有瑕疵的白色羽毛吸引,天鹅实在是鸟类中的王,它们有条不紊地在它们的领土上安静地生活着。 川岛老人说:“我们看天鹅好像全是一模一样的,其实它们各不相同,一对天鹅一旦结为夫妻,就再也不会分开,这么多的天鹅聚在一起,从来不会发生爱情的背叛,夫妻也不会离异,不幸丧偶的天鹅,也是孤老终身,不再寻找伴侣。” 老人感叹地说:“你们好好看一看天鹅,记住它们吧,你们要是结婚的话,要以天鹅为榜样啊。人生的幸福就在于珍惜,而不是强取啊。” …… 临别时,川岛老人铺开中国的宣纸,给这对情侣写了四个汉字: 天鹅之恋 他们离开川岛老人和那些可爱的天鹅,回到扎幌,住在旅馆里。 从初秋开始的旅行,他们总是从一个地方匆匆地赶往另一个地方,直到精疲力尽地回到东京。这次他们突然不想走了,破天荒地打乱原先的旅行计划,在旅馆里睡起懒觉来。 他们在扎幌度过了平安夜。 在大雪覆盖的扎幌,到处是节日的气氛,大街小巷灯火辉煌,圣诞节的装饰在所有的商场和酒店、旅馆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教堂里的唱诗班在雄浑的管风琴的伴奏下,唱着感恩的诗歌。 灵儿和山本坐在教堂里听着悦耳的歌声,灵儿仿佛看到无数银色的天鹅在眼前飞翔。 他们踏着平安夜的钟声,回到旅馆。 山本对灵儿讲了很多过去的事,说到他少年时代的种种荒唐事。用他的话说,凡是时髦的,新潮的,没有他不玩的。十六岁开始玩女人、像车、酗酒……最新引进的疯狂的迪斯科,后来的卡拉OK,总之在少年时代所有的新奇玩意他都玩到了厌烦的地步。后来就是意志消沉,学业大退步的危机。为了让他振作起来,山本家花了不知道多少的钱,来医治这可怕的现代病。后来到了美国,他又吸上了大麻。还是美国的女朋友珍妮帮助他脱离了恶习。 山本说:“回想我这二十七年,要是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就是无恶不作啊。现在我看到更年轻的少年又在重蹈我过去的覆辙,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就为他们感到惋惜。我在遇到你之前,至少有两次真的要结婚了,还有那些交往了一段就分手的女人,我很奇怪她们怎么竟喜欢我已经厌倦的东西呢?在那些不自然的人造环境里尽情地发泄,最后的结果只有痛苦。她们不明白这些,反而说我心理变态,限制她们的自由。后来,我就遇到了你……” 山本把灵儿搂在怀里,亲她芬芳的头发。 “你才是我梦想中的女人,我第一次得到你之后,就不愿把你当成露水那样短暂相遇的女性。所以我第二天就跑到你那里,把你带进了我的生活。” 山本抚摸着灵儿的身体,他喃喃地说:“多么像天鹅的曲线啊……” 灵儿闭着眼睛,脑海中飞满了天鹅,那无边无际的天鹅有的在盘旋,有的在展翅高飞。 灵儿小声地对山本说:“我昨晚没做恶梦。” “那你梦见什么了?” “天鹅,它们在我脑海里一直不停地飞……天是蓝的,它们是银色的……” 山本俯在灵儿身上,亲她洁白的脖子和肩膀。他说:“嫁给我,灵儿,我们结婚好吗?” 灵儿睁大了她的眼睛,看着山本说:“我有丈夫啊,你忘了吗?” “离婚吧。灵儿,我愿意做你的丈夫,离开他……” 这是山本和灵儿第一次面对现实,面对灵儿的婚姻。一年多来,他们都在巧妙地回避这个铁打的事实,现在到了无法回避的时候了。 灵儿无法回答这突然的求婚,她用亲吻来拖延这难以应承的求婚。她知道在她的家庭中,离婚就意味着牺牲父母和亲戚的所有亲情,以此为代价来换取她和山本的结合。这是山本无法理解的。 山本和灵儿沉浸在热烈的亲吻中,山本感到灵儿的乳房逐渐被激情所充满,坚实地顶着他的胸膛,灵儿的身体也在释放着美妙的浪潮。 山本被激起了万丈激情。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达到如此美好的境界了。 …… 从北海道回到东京,元旦的前一天,灵儿和山本在新宿街头突然遇到了萨景贵的妻子陈美琪。 这个显得很憔悴的女人认出了灵儿,连忙和她打招呼。 灵儿一时想不起这个中年妇女是谁。 陈美琪说:“您认不出我啦?今年春天的时候,您不是和游静到我店里喝过咖啡吗?” 灵儿突然想起她是谁了,脸一下子红起来,不由自主地靠紧了山本。 陈美琪向灵儿道歉说:“那件事让你受了很大的连累,真是对不起了。” 灵儿问她:“游静现在到哪儿去了?怎么也不来学校读书了?” 陈美琪愁眉苦脸地说:“别提这女孩子了。她被警察拘留,是我用钱保她出来的,没想到一出来就下落不明了。害得我为他们父女俩花了多少冤枉钱。” 看到灵儿惊讶的样子,陈美琪说:“游静在警察署里说,萨景贵原来是她的亲生父亲,她是私生女。本来萨景贵有哥哥在东京,叫田中茂,对他兄弟别说是一点儿不帮忙,简直是死活不管啊。所有的事都推到了我头上,我好好的咖啡店,被他们闹坏了名声,现在只好另外找地方重新开张了。” 灵儿问:“那萨景贵怎么不管游静呢?” “他呀,关在牢里出不来啦。贩毒罪,还没判呢!少说要十五年。我已经和他离婚了。再说,游静已经凶多吉少啦,听说她在警察署里讲得太多啦,曾经有些不三不回的人到我店里来找过她,我给了他们很多钱,才使他们相信我和萨景贵离婚了,根本不会再管游静的事。那些人口气很凶啊,说找到游静就要她的命呢。但愿这可怜的孩子平安无事吧。” 陈美琪又唠唠叨叨地说了些抱怨的话,说是要找店面,急急忙忙地走了。 想到游静,灵儿还是对她怀着很深的同情。 她把游静的身世,还有那桃花纹身的事告诉了山本。 山本也很感慨,他说从佛教的角度来看,算是因果报应。 两人说着,经过新宿的歌舞伎町,有一个名叫“成觉寺”的庙宇,山本让灵儿进去看看。 灵儿说:“我是基督徒,不进寺庙这些祭拜偶像的地方。” 山本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别的寺庙我从来不勉强你去的。因为这个寺庙有特别的意义——它又叫投弃寺。在江户时代,这儿是专门埋葬‘游女’的墓地,所谓的游女也就是娼妓,都是从贫穷农村出来卖身的年轻姑娘。家里为了换点儿活命的粮食,就把女孩子往火坑里送,很多姑娘干不了几年就得了病,没医没药的很快就死了。这些可怜的女子死了只有一身白布和服,塞进装米的草袋子里,给丢弃在成觉寺这儿。据说这地方埋葬过这样的游女有三千多人呢。” 灵儿很自然地想到游静,想到她和江户时代那些不幸的游女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人海中。她和山本到寺内走了一圈,似乎那些薄命的女人还在向世人诉说她们悲惨的遭遇。繁华的东京仍然不能掩盖这些女人的眼泪。 灵儿说:“但愿游静能逃脱噩运,平平安安地活着啊。” 成党寺里弥漫着的凄凉情调,和北海道天鹅飞翔的壮丽情景交融在一起,灵儿感到自己的幸运。她记起川岛老人的话:“人生的幸福在于珍惜,而不是强取。” 在过去的一年多里,灵儿虽然和山本同居,其实她对和山本结婚不抱太大的希望。她是顺其自然地一天过一天,只要不回国,不面对现实,灵儿也就得过且过。 特别是山本的个性中有很软弱的一面,灵儿知道他一方面想和灵儿保持夫妻一样的关系,一方面又害怕实质性地接触到这些难办的问题。在日本,异性同居多年而不结婚是很正常的事,作为灵儿又怎能主动提出要嫁给山本呢? 要不是将近五个月的旅行生活,她是不敢真正地把那种可以托付终身的结婚感情完全地交给山本。在灵儿的内心,她和山本生活在一起,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山本像表哥古恩义。这种无可奈何的移情,是不可告人的。但是,感情随着肉体的接触,就像嫁接的果树枝,一样也会开花结果。这就是灵儿无奈的心情啊。 已经知道自己怀孕的灵儿,躺在床上,一会儿想着爱情的反面是多么令人痛苦,一会儿又想到在日本的旅行,想到爱的积极一面,她的心一下子落在火焰中,一下子她进冰雪里。但是下定决心回中国要办的离婚,却依然毫无下文。看来随着于志成的生病住院,更加希望渺茫了。协议离婚必须要他在场才能办理,更糟糕的是还要做B型超声波诊断女方没有怀孕的前提下才能离婚。 回到福永已是第五天了,什么事也没有结果,反而增加了更麻烦的事。 正在辗转反侧之际,电话铃响了。灵儿本能地感觉到是山本的电话,她连忙跳起来,不等响第二声铃,她就拿起了话筒。 果然是山本美雄,灵儿连忙用日语和他对话。 山本显然是非常的焦急,他听到灵儿一筹莫展的声音,就更灰心了。 灵儿说了她怎样和于志成谈离婚,也给了他家里钱,可是于志成精神受了很大刺激,现在发高烧四十二度,神志不清住了院,谈离婚是根本没指望了。就算等到他恢复健康,肯不肯马上办离婚尚不得而知。 这些情况,山本一时也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他只能和灵儿说些不是办法的办法,安慰自己而已。 灵儿疲劳不堪,加上怀孕的反应,她连说话的劲也提不起来了。 女人就是这样,不知道怀孕还好,一旦知道怀孕了,心理上的负担一来,反应也就格外强烈了。 山本心情这么不好,灵儿更不敢对他说怀孕的事了。 长途电话打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挂断。 灵儿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下度过了夜晚,迎来了黎明。 同样在似睡非睡状态中度过夜晚的,还有是灵儿的姑婆宋之伊。 很少做梦的她,整夜在梦境中漂游,她一闭上眼,就看见自己结婚那天的情形。虽然梦中看到的结婚场面和她在上海结婚的场面不尽相同,但那快乐的气氛比真实的生活更加浓烈和狂热。 按照犹太人的婚俗,新郎要在黄昏的时候迎接新娘,宋之伊虽然是基督徒,她还是按照丈夫的传统的民族风俗来举行婚礼。 那天上午是宋之研和阿尔梅蒂的婚礼,晚上是尤素夫和宋之伊的婚礼。 新郎尤素夫在同伴的陪同下,排着队,唱着古老的婚礼歌曲,来到宋之研的石库门房子里,考虑到新郎的新房实际上就在新娘的娘家,犹太教会的教长决定把犹太会堂当成是新郎的家,让新郎把新娘迎到会堂里举行婚礼。 宋之伊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家里。因为是在中国,不可能穿上传统的犹太人的婚礼礼服,宋之伊穿上白色的婚纱,表示她基督徒的身份。 在梦中,出嫁之前的祝福祷告,成为一种模糊不清,却是非常温柔的歌声。 以家长身份出现的哥哥宋之研,是那么英俊,明光照人,梦中一点儿也不觉得他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十年了,他刚成为新郎的喜悦满溢在脸上,上午刚结婚的阿尔梅蒂成为嫂子,安慰着不知所措的小姑。 在七十三岁老人的梦中,新郎就在面前,可是却一直走不到她的面前。 祷告所幻化成的歌声越唱越响,成为贯穿天地的声音。 宋之伊从梦中醒来了。 周围是沉沉的夜色,她觉得自己并没有睡着,怎么就做起梦来了呢? 回忆起结婚,那天为她出嫁祷告的不是梦中的哥哥,是那位从小抚养他们兄妹的牧师。很多弟兄姐妹在宋家,为他们这两对兄妹的异国婚姻唱诗歌赞美上帝的慈爱。 接着,宋之伊又回到了梦中,还是婚礼,那辆被包下来充当彩车的有轨电车响着清脆的铃声。在梦里,这车子内外布满了鲜花,在街道上低低的飞翔。 在靠近犹太会堂的路口,人们簇拥着新郎和新娘下车。 会堂门口等待新人的宾客,分左、右排成两列,手里拿着蜡烛唱着歌迎接新人。 据说在传统的犹太人婚礼上,新郎要请很多的宾客,排列在。新郎到新娘两个村庄之间的路上,成为灿烂辉煌的灯火的行列,把新娘迎到新郎家里,然后是盛大的宴席,有的酒宴长达一星期之久,充满了欢乐。 因为是在上海,便将火把、灯笼改成蜡烛,虽然不够明亮,倒也优雅别致。 不过在老人的梦境中,那些蜡烛成了明亮的大火团,既不是火把,也不是灯笼。 所有的宾客也变成了穿着白色长袍的人,拥挤着会堂门前迎接他们。会堂里面灿烂辉煌的灯火,像太阳一样耀眼夺目。 教长为新婚夫妇主持婚礼,因为没有人会写古老的以亚拉姆文字的结婚证书,而教长又是比较开明的改革派人士,就把这项手续免了。他用希伯来语为这对新人做了情真意切的祈祷祝福,宋之伊一点儿也听不懂,但是她被教长虔诚的表情和激动的泪水所感动,心中的激情使她如在云里雾里一般。 她被要求围着新郎转七圈,她一点儿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接着又看见丈夫打碎了一个玻璃盘子,她也不懂是什么意思。 她又从回忆中进入了梦乡—— 梦中的宴席是何等的豪华,也许是丈夫对她讲述战前在德国古里安家族的豪华婚宴,在宋之伊的想象中产生出来的幻象…… 无数的鲜花包围着她和尤素夫。 宋之伊最后一次从梦里醒来时,天色蒙蒙亮了。 她从来没有感到清晨是这样的灰暗,她在一个晚上的回忆和一梦境中行走得太疲劳了。尤素夫的来信打碎了她平静的生活,使她整个夜晚都在阅读往事,被她早就遗忘的婚礼再度从尘封的记忆中浮现出来,促使她回到从前的岁月和最初的爱情里。 宋之伊跪下来做她每天必不可少的祷告,把清晨最好的时光留给她所信仰的上帝,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生活规律。 在楼上,灵儿也醒了。 她是被恶心的反应弄醒的。她昨晚吐了之后什么也没吃,肚子也不觉得饿,倒是口渴得不得了。房间里又没有开水,她只好下楼去倒水喝。 灵儿看到父母都不在,只有二表妗在厨房做早饭。灵儿一面喝水,一面问二表妗,父母和其他的人到哪去了。 二表妗说,有的人去医院看望于弟兄,有的人到教堂去找牧师了。 看到灵儿的脸色不好,二表妗说:“你身体怎么样啊?我看你很累的样子,来喝些米汤吧。” 灵儿洗了把脸,刷了牙,在卫生间里干呕了一阵。 二表妗说:“牙刷不要伸到太里面,会恶心的。” 灵儿含糊地应了声,出来喝了又香又热的米汤,觉得舒服了一点儿。 二表妗给她盛了可口的稀饭,自家腌制的咸菜,酸酸的咸咸的,很合灵儿的胃口。 二表妗看着灵儿吃完了,小心地问灵儿:“你真的要和于弟兄离婚吗?” 灵儿点点头,说:“是的。” “不能再考虑一下吗?” “表妗,我是下定决心回来离婚的。反正是离,长痛不如短痛。” 二表妗看着灵儿,感慨地说:“你真变了,从前你不是这样的。我们不知道你在日本生活的情况,你这样急着离婚,一定是有原因的。你父母不放心的,也就是这一点啊。有些事,我们不好问你,只要你在主的面前有一颗纯洁的心就好了。” 灵儿也觉得这两年的生活使她和原来的生活环境、思维方式全都格格不入了。她在日本所经历的一切,是很难让家里人接受的。就像昨天好心好意给了于家那么多的钱,反而遭到误解,认为她是以钱庄人,逼着于志成立刻同意离婚。 想到不要再添麻烦,还是少说为妙,除了再次和于志成单独谈判之外,跟别人说什么都是无益的。 她问二表妗:“于志成,他好点儿了吗?” “早上他家里人打电话来,那意思好像是退烧了。我不是很清楚,你爸和你妈早饭没吃就到医院去了。灵儿,虽然于弟兄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应该气量大些,还是去医院看看他吧,以德报怨是美好的品德啊。” 灵儿松了口气,于志成病情好转,就可以谈离婚的事了。现在的处境逼得她只能尽快地从婚姻中解脱出来。她上楼拿了皮包就出门去了。 她要去买些吃的东西,一是可以止吐的酸果,二是买些饼干,在呕吐之后可以吃一些充饥。 二表妗到婆婆房里请老太太吃饭,宋之伊问: “翠华,刚才是灵儿和你说话吗?她又跑出去了?” 张翠华说:“我劝了她几句,也不知道听不听得进去。后来她问于弟兄好一些了没有,然后就出去了,也许是去看于弟兄了吧。” 宋之伊没说什么,出来洗漱之后,坐下来先谢了饭,就和媳妇一道吃起早饭来。 张翠华看看婆婆的样子,显然是一夜没睡好,她又不好问婆婆到底打算不打算去以色列探望前夫。 宋之伊吃了饭,又回到房间里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灵儿走到中院的时候,李纪轩老人叫住她:“灵儿,你要我们家老二森生裱的字,已经赶出来了。你一会儿到他店里去取吧。他知道你是要带到日本去的,特别用心裱的。” 灵儿向老人道了谢,走到前院,看见郑家的老爷爷已经在打太极拳了。 老人练功的时候全神贯注,任何人都不敢打搅他的。 灵儿看到老人能起来打拳,也感到安慰。人死不能复生,老人能从悲哀中走出来,就是个有毅力的人啊。 灵儿看着老人打拳的优雅姿态,舞动着的双臂、就想到了孤独丧偶的天鹅。在老人的拳风里充满了孤单的凄凉。 老奶奶的遗像用黑色的镜框镶着,放在关公神像的下面。一支清香烟雾袅袅,遮盖了老奶奶的面容。 灵儿走出侍郎巷,在旧街和新马路连接处,是福永县商业区。她看到李家裱褙店已经开门营业了。那个招牌也是很特别的,叫“福州‘米家船’森生分店”。 李纪轩的第二个儿子李森生从小在福州百年老店“米家船”当学徒,招牌上这样写是表示他不忘师恩。 李森生既不像他当官的哥哥那样油滑虚伪,也不像他造反的弟弟那样锋芒毕露,他是个沉湎手艺的匠人,除了干活还是干活。找了个在闽江上生活的水上旦民的女儿结婚,那位叫水妹的女人,和丈夫一样,是个没嘴的葫芦。水上旦民据说是陈友谅的后代,被朱元璋皇帝贬到水上生活,不准上岸。 福州地区的人都轻视旦民,称他们为“曲蹄仔”,据说在解放前,旦民上岸就要向岸上人下跪,而且不许穿鞋子。福州人称旦民的腿为“蹄子”,下跪就叫“曲蹄”。旦民女人的命运在解放前特别悲惨,不是在“花艇”上卖身,就是到大户人家当丫环,做小妾。因此,旦民的女儿身价很低贱,岸上有些身份的男人,绝对不会娶她们做老婆的。”岸上再没地位、再贫穷的女人也不会嫁给“曲蹄仔”的。 李森生当年看上了水上人家的余水妹,要娶她做妻子,简直把李纪轩气得快要断气。李家再怎么也是书香门第吧,娶一个贱民进门,祖宗的脸面都丢光了。李森生个性很强,死活要这个女人。连大哥出面也没用,他就是要这女人。他是私奔到女家成的亲,后来抱着儿子才回的家。是他的弟弟遭到暗杀之后,他才回的家。 对父母,森生夫妻要尽人子之道;对当官的大哥,李森生从此不来往,见面也不打招呼,手足之情全然断绝。不过李纪轩老人的晚年还是全靠了森生夫妇的细心照料和服侍,当官的老大对李纪轩来说,整个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如今六十五岁的李森生,经营着这家不错的裱褙店。他从不要求儿子、孙子考大学,读完初中就叫他们学手艺了。以他的观点,当官误人,读书误人,唯有手艺不误人。他把三个女儿都嫁给了乡下农民,到了大年节下的,一大帮农村的女婿、外孙进城来,家里堆满了乡下的土产,鸡鸭鱼肉吃都吃不完。 灵儿走进店里,一股纸张和墨水的清香扑鼻而来,店堂里两大张铺着毡子的长台子,放满了宣纸、盆子、刷子、排笔、木头刮子和织锦缎。 李森生的儿子、孙子戴着围裙、袖套,正在干活,看到灵儿点头致意,又继续干活。余水妹看到灵儿来,放下手上的活,走进里屋把李森生叫了出来。 李森生也是戴着围裙袖套,花白的头发理得短短的,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灵儿要他裱的那卷小小的字轴,不过八九寸宽,打开来是二尺来长的一个精致的卷轴,用的是银白色的缎子围边,配上乌黑的小木轴,川岛老人书写的汉字“天鹅之恋”在银白色织锦缎的云形花纹的衬托下,真有展翅欲飞的气势。 灵儿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 这银白色的缎子和她梦中的那些银白色的天鹅的色调完全一致啊。 “太美了,真的,比我想得更美。这字一经裱褙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正说着,又有人进店里来了。是萨宝臻,干干瘦瘦的,比从前矮小了很多。 灵儿马上想起了游静,那象征着薄命的艳丽的桃花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游静美丽悲哀又颓丧的脸,清晰地留在灵儿的记忆中。也许她像成觉寺的三千游女一样,已经成为葬身异乡的亡灵。 看到造孽多端的萨宝臻,灵儿的脸一下子板了起来。 萨宝臻可能是有些糊涂了,看不出灵儿的脸色不对,还大声地打招呼:“这不是灵儿吗?回来好几天了,怎么也不来我们西院啦?” 这边招呼还没打完,他又转身对李森生说:“我那两副中堂裱出来了吗?那是我要送给省文联领导的,你务必要给我精心加工啊。” 李森生转身对儿子说:“孝义,你来招呼客人。” 他说着就梗着脖子,转身去看孙子做的活,大概是做得不对,他接过排笔,把胶水沾上,亲自刷给孙子看。 李孝义对萨宝臻说:“有一副好了,我先拿给你吧。”说完,回转身到里屋去拿卷轴。 萨宝臻看着店堂里满墙的字画,做出一副斯文高雅的样子,口中还念念有词地读着字画上的题款。 这时李孝义拿着卷轴,打开小门出来,萨宝臻的眼睛突然暴凸出来,他流露出万分恐怖的样子,死死盯着李孝义的背后。 李孝义往后头看,不过是里屋黑一些罢了,什么东西也没有啊。 萨宝臻清清楚楚看见了那个整日整夜缠着他的幽灵。李连生毫无表情的目光从阴间穿过来,此刻正渐渐现出他的整个身形来。 连李森生也发现了萨宝臻的异常表情,看着这老头子凸着眼睛,脸色刷白,满脸冒出细细的汗珠。灵儿也顺着萨宝臻的目光往里屋看,什么异常的东西都没有啊。 在灵儿和李森生家的人看来,萨宝臻不过是发了一两秒钟的呆。这一两秒钟,在萨宝臻有几十年那么长。他看到时光在不可思议中,超速后退,他又回到那凄凉阴暗月夜,李连生受伤的身体挣扎着翻过墙来,抓住他的衣角,骂他是狗。他不知不觉中举起了手里的锄头,劈在李连生的脑袋上。他甚至还能听见那发闷的一个声响,是头骨破裂的声音。李连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他的手松开了,萨宝臻不再被他拉住,连忙就逃。在逃过海边的时候,他把杀人的锄头扔进了大海。 满城的人都在激动,李连生的部下在到处寻找杀人凶手。小县城里,满是拥挤的人头,像锅里翻腾的汤圆。围着李连生的棺材,那棺材上覆盖着他为之献身的造反派的派旗。送葬的行列中,人们高喊着报仇雪恨的口号,传单像雪花一样飘扬。 这一切,人们早忘记了。只有李连生还是念念不忘,他从阴间发出这些过时的图象,要让萨宝臻受尽折磨。 因为那一切对任何活人都没有意义,唯有对萨宝臻还有意义。 萨宝臻对送到面前的卷轴视而不见,他似乎在努力从一种魔法中挣脱出来。他刚缓过气,转身就跑,连东西也不要,话也不说一句。 李孝义嘀咕了一句:“怎么搞的,白日见鬼啦。” 李森生马上斥责道:“干你的活,少说话。” 灵儿要付钱给李森生,这倔老头说:“不要。” 灵儿还要给他时候,他很生气地说:“你外公给我们家的更多。”说着,就进了里屋。 李家的人都在埋头干活,谁也不说话。 灵儿拿了卷轴,向李森生的妻子余水妹道谢告别,余水妹只是点了点头而已。 灵儿上街买了些食物,又去那天晚上住过的那家宾馆的美容部洗了个头,回到家里已经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灵儿的父母也是刚回家。 她回来不久,表哥古恩义也下班回来了。 吃饭的时候,姑婆宋之伊让大儿子祷告谢了饭,她一晚上没睡好觉,显得很疲劳。 灵儿低着头一声不响地吃着饭。 二表妗张翠华问灵儿:“你去看于弟兄了?他好些了吗?” 灵儿的脸红了,她小声地说:“我没去。” 张翠华原来是想让宋明亮夫妇高兴一下的,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勾起表姐和表姐夫的伤心事,她连忙不说话了。 大家静静地围着桌子吃饭。 古亚怕打破寂静,对母亲说:“妈,吃好饭我就回福州了,还得赶去下午上班。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您有什么话想法对弟弟说,或者对平安说都行啊,我们照您的吩咐做就是了。” 灵儿快快地吃了饭,向家里人打了声招呼,就往楼上跑。 灵儿的父母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吃了饭,帮助收拾了桌子,洗了碗,就去午睡了。 宋之伊还不能决定去不去看丈夫。她在一旁看着大儿子收拾了东西,就叫孙子古恩义送父亲到车站。 古恩义回来的时候,只见奶奶还坐在厅里,一脸忧愁的样子。 他来到奶奶身旁,问奶奶:“奶奶,你是为爷爷的信发愁吗9” 宋之伊摇摇头,说:“我在为你表妹灵儿担忧啊。这孩子到底怎么了?她结婚那么突然,现在又急着要离婚,她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们不肯说啊。我才从她的房间出来,问她嘛,她光是哭。这孩子真让人伤透脑筋了。” 古恩义说:“她还是坚持要离婚吗?” “嘴上是没这么说,我看得出来,她这次是一定要离婚了。” 古恩义叹了口气,说:“我刚才下班,去看了于弟兄,他还抱着一线希望呢。他再三求我帮他劝劝灵儿呢。” 宋之伊说:“现在的年轻人和我们老人谈不来,也许觉得我们是老八股了,可能你们年轻人还能谈得来。要不你去劝劝灵儿吧,她从小到大最听你的话,你去劝劝她或许还能听进去。只要她这次答应了不离婚,以后还有回旋的余地嘛。” 古恩义说:“我不好劝啊,我自己没结婚,和一个姐妹谈这些事……” 宋之伊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谁劝她都不听,你也只能试一试;不行也只好听其自然了。” 宋之伊站起来,对孙子说:“我要去睡一会儿了,昨晚上想你爷爷的事。没睡好。” 古恩义把奶奶扶到房间里,照顾躺下,这才出来,把房门轻轻掩上。 他想,也许应该和灵儿好好谈一次,试试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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