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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快到县城的时候,天色渐渐黑了。 远远望见福永县城的轮廓,被一片灯火的微光烘托出来。 在东京看惯了贯穿夜空的明亮灯光的灵儿,一下子被眼前这充满了乡情的温柔的微光打动,所有从小就伴随她生命的熟悉的气息,都从大地的泥土中扑面而来。加上不远处大海的淡淡的咸风,从车窗外流淌进来,洗刷着她的面颊,东方的天边还倒映着模糊的晚霞余光,静静贴着的那轮似圆非圆的月亮,都让灵儿的心浸泡在比悲哀还要深刻的亲情的苍凉中。 她的热泪滚烫地滴在手背上。 也就在这一刻,她感到自己生命的成熟,她不是两年前那个任性的姑娘了。爱情的渴望和绝望,男人的爱抚和伤害,都浇灌在她的生命中,使她从一个青涩的果实变成充满了汁浆的甜果。 她从心底自然而然地涌出宽阔的爱意,这是做母亲的爱啊,这是女人的本能啊,从小就有的爱心啊。灵儿在这一瞬间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成为母亲了,像自己的母亲一样,为身上掉下来的那块肉牵肠挂肚、彻夜不眠,哭为他哭,笑为他笑,欢喜忧愁全为他。 汽车开进了县城。 和两年前相比,新建的大楼多了,街上的商店装修高档了,广告随处可见,灵儿看见了装饰一新的灯光明亮的美国“肯德基”快餐店,在县城的最中心位置上闪闪发光。而过去一到夜晚就布满街道两旁的面条、扁食和汤圆的小食摊几乎看不到了。 车子弯进小街,过去的生活又照;日呈现在眼前,还是黑乎乎的两排旧房子,还是孤零零的一盏黄色的路灯,过好远又是一盏。车子再弯进小巷就不同了,新建的私人住宅像雨后春笋一样地冒出来,有的房子已经灯火辉煌,人声喧闹,有的正在建造中。 看到这些新房子,灵儿就想起在日本辛苦打工的福永县的同胞们,为了这些房子,他们一天打两三份的工,在日本于没有人肯干的工作,但是在家乡却互相攀比着盖起了一座比一座好的小楼房,使那些从未出过国门的人对日本怀有金光灿烂的错觉。 石板铺的小巷尽头是福永县最大最古老的清朝大宅院——灵儿外祖父的先辈留下的一座雕梁画栋、气派庄严的前后各三进,带东花厅、西花园的大宅院。也是后来被人们称作“番仔厝”的宋家大院。 汽车在长长的小巷里慢慢开,想到那曾经养育了灵儿二十三年的大院,灵儿眼前浮现出来的不是自己家居住的东花厅,而是西花园。 整座大院,灵儿最喜欢的是西花园。 解放初,政府把大院的房屋收归国有的时候,外公为什么不留下西院,而是住在了有点儿呆板的东院呢? 有很多的事情,灵儿到了日本才知道。特别是在日本和外婆在一起的几天里,灵儿了解了外公家和宋家大院里那些邻居们的许多往事。 小小的西花园中有一个三面环水的精致的戏台,戏台对面是回廊环绕的两层楼拥抱着的小戏台,楼下的厅堂可以摆酒席,两边的厢房是供主人和客人吸鸦片的地方。楼上是女眷看戏的地方。据说过去看戏的时候,挂在二楼正面和左、右两侧的回廊上精细的竹帘子都要放下来,楼下的男人只能透过竹帘,望见上面影影绰绰的如花似玉的人影,听到女人们低低的说笑声,在闽剧小生、花旦尖锐的唱腔和锣鼓丝弦的喧闹中想入非非。 百年的风云转瞬而过,前朝的繁华在西花园里凝成了不散的阴魂。西花园后来成了鬼怪出没的地方。 解放后不久,宋家的整座大院一同被政府房屋改造政策划自县房管局,宋家保留了东花厅。大院所有的房子让房管局分配的二十多家居民住满。 外婆说,几乎是一夜之间,形形色色的人物搬进了大院,大部分是从来没住过像样房子的穷人,他们整夜地欢天喜地,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过一天安静的日子。外婆说:“我们知道要怜恤穷人,要顺服执政掌权者的法令,上帝要拿走我们的分给没有的,要我们学会怎样处卑贱。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我没有你外公的胸怀,看到那些乱七八糟的穷人,把我们的房子弄成一个贫民窟,我每天晚上都要哭。你外公要我和他一同祷告,要我为此感谢上帝,我真是祷告不出来。” 在日本东京,在灵儿和山本同居的公寓里,只有灵儿和她的外婆,山本到他父母家去住了。 在深夜里,祖孙俩深情地回忆着往事。外婆说: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穷人有多好,要不是他们,也许你的外公,还有我的哥哥早就死了呢。凡事都有上帝的美意啊。要不是你外公这么早被主接去了,我真的很愿意和那些可爱的中国人住在一起。” 灵儿对外婆讲起大院里几家老邻居的近况。 外婆问起西院的萨家,还住在那儿吗?灵儿说还住在那儿,只是弟弟已经死了。 解放初,西花园被萨家的两兄弟租走。他们两家和后代一直居住到现在。 灵儿小时候很喜欢到西花园玩耍,萨家两兄弟都娶了美丽的妻子。到灵儿懂事的时候,她们虽然四十多岁了,还是风韵犹在。老大萨宝臻的妻子赛珍珠没有生育过孩子,她很喜欢灵儿。但是灵儿家的老少三代从不与萨家有任何往来,基督徒的家庭不喜欢在背后议论人,可平时见了萨家的人,连招呼都不打,在整个大院里也是唯一的一家。虽然灵儿的全家不让灵儿去西院,三四岁的孩子并不懂长辈们的恩怨,还是喜欢偷偷地跑到西院去。 童年的灵儿很喜欢看赛珍珠点起蜡烛,手里拿着线香,双目炯炯发光,先向墙上挂着的一幅女人的画像跪拜,说这女人是很灵验的狐仙。然后她走着飘飘的步子,如风中的杨柳,腰部和手指的摆动都美丽极了,在厅堂里似黑色的大蝴蝶飞翔,口中念念有词。听说这个女人少女时代是全县最有名的戏子,艺名叫“赛珍珠”,至于她的真实姓名,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戏班子捡来的弃儿。 赛珍珠如黑蝴蝶在飞,手拿一张黄色的符,在蜡烛上点着了,金色的火焰窜起来,赛珍珠的眼色也凶恶起来,发出绿色的光芒,把符的黑灰接在一碗水里,走到西边的厢房门口,兰花瓣似的手指放进水中搅动,对着西厢紧闭的房门弹着,在门框上画着莫名其妙的线条,赛珍珠的身体剧烈地发抖,灵儿也被恐惧压倒,在回廊的柱子后跟着发抖。但她又被赛珍珠优美的体态吸引着,在妖气的缭绕中,这女人的美丽怪异地吸引着小孩子的心。 这时反闩上的院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赛珍珠连忙吹灭蜡烛,身手敏捷地踏上椅子,一把拉下墙上的女人画像,连碗一同收进房间,这才慢吞吞地去开门。 门外进来的是萨家另一位美人,比起赛珍珠的妖艳的美,她是温柔可人的美,是楚楚可怜的美。这是萨家老二萨宝沁的妻子冯素莲。 灵儿虽然更喜欢这个女人,但冯素莲是个不好亲近的冷女人,灵儿从来不敢主动和她说话。冯素莲薄薄的鼻翼翕动,闻出了空气中的线香味道,又看见了门口的水迹,目光幽幽地盯着赛珍珠看了一会儿,转身开门进去。 赛珍珠的身体又发起抖来,她抱着灵儿,满脸堆着温和的笑容,嘴巴却对着灵儿的耳朵细声地说:“她就是鬼,是狐狸精!你看有多少鬼附在她身上。” 冯素莲好像听见似地,突然出现在房门口,黑洞洞的房间里露出她苍白的脸,充满了阴气。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宋家的人围着一张大桌子,刚刚祷告谢完饭,灵儿口中还拉长了声音说了好几声“阿们”,突然就对家里人说:“素莲婆婆是鬼。” 宋家的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灵儿的妈妈脸色都变了,问道:“你听谁说的?” “珍珠婆婆说的。”灵儿望着大家,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严肃地瞪着她。“今天珍珠婆婆点着香跳舞,把黄纸头烧在一碗水里,在素莲婆婆门上写字。” 宋家的人不约而同地叫起来:“主啊。” 灵儿的妈妈眼泪汪汪,颤着声说:“告诉你,不准到西院去,为什么要去?” 接着,灵儿就听大人们说什么“行巫术”、“交鬼”等词语。 晚上,灵儿发烧了。 灵儿的妈妈神经质地对外婆说着什么“撒旦像狮子遍地游行,到处寻找可吞吃的”,“他们那里是不洁净的地方,人也是污秽的”,“污鬼要侵犯孩子”等等。 外婆和妈妈一同跪在灵儿的床边,迫切地祷告。祷告的话是灵儿很熟悉的,只要有人生病,总是这些话”:“捆绑撒旦离开”,“赦免孩子无知的罪”,“主是我们的好医生”,“快快医治孩子,不容仇敌伤害” 后来,灵儿的外公拿着听筒进来,对两个女人说: “为什么这样?我们的家是蒙上帝所爱的家,我们的主怎么会让孩子给鬼伤害呢?不要惊慌,要相信上帝爱我们。” 外公检查了灵儿,诊断是在幼儿园传染了腥红热。“这是正常的疾病,不要对西院的人怀有仇恨。”外公说完就出去拿药了。 …… 没到日本去的时候,灵儿一直对家里人不让她去西院这事想不通,认为不过是宗教信仰上的观点不同而已,觉得家里人小题大做。 一直到灵儿去了日本,才知道家里人不让她到西院是对的。 西院的萨家,那些可怕的妖艳的鬼怪,在日本给灵儿带来了一场几乎是灭顶的灾难。 想到在日本那次九死一生的经历,灵儿至今还是不寒而栗。要是自己有孩子,也会像母亲一样,决不让小孩子到那样的家里去。 何况,外婆还告诉灵儿,在日本侵略军占领福永县的时候,宋家大院曾经是日军在县里的指挥部,西花园是日军玩弄中国女性的淫窟,又是他们秘密审讯犯人和杀人的地方。1947年,外婆跟着外公回到福永县老家的时候,在西院戏台后面的耳房的地下还挖出过两具尸骨。 外婆说,那很可能是被日本军队杀害的中国人的尸骨。这些事情都被外公压下来了,从来没有对外人说起过,当时福永县的老百姓是很迷信的,会编造出很多荒唐的故事来。外婆喝着日本的梅子酒,突然转过身来对灵儿说:“你知道吗,西院的赛珍珠其实比我更早就住进了我们宋家大院,她原来就是西院的老住户了。” 灵儿惊讶极了:“这怎么可能?” “日本军队在那里的时候,赛珍珠本来是为皇军唱戏的,后来就住进了西院,做了日本人的玩物。别的中国女人是被日本人抢进去的,逼进去的,只有她这个女人是自愿住进去的。” “外婆,你怎么会知道的?” “是那个女人自己对我说的。她知道我们宋家没有人和他们家的人说话,有一天,她拉住我,问我为什么不到西院来看看?那时候是我们家最痛苦的日子,新中国刚成立,镇压反革命,赛珍珠的丈夫到公安局去说我的哥哥是外国特务,告你外公是反革命。我们两个当家的男人都被抓走了。那天赛珍珠在我们家门外拦住我,嘲笑我,她欺负我是个外国女人,说你们的上帝为什么不救你们这些好人呢?现在你的丈夫和哥哥都要枪毙了。你平时过得那么贞洁有什么用?你看我怎么样,日本人手里我是大红人,国民党手里我还是红人,到现在共产党手里,我就住进了最好的西花园,连共产党的县长还住在原先国民党的破军营里呢。” 外婆告诉灵儿,那个可怕的女人对外婆说,日本人在西花园里一边奸淫着中国的女人,一边拷打中国人。有时抓来了抗日分子,就在这些男人的受刑的时候奸污他们的妻子和女儿。赛珍珠说她在那个时候忍不住就要和日本的中队长上床。有一次她一天里面和十二个日本军人干那事,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干倒她的。 赛珍珠抽着烟,一面笑着说那些事,一面把烟喷在外婆脸上,对外婆说: “世世代代都是好人倒霉,好人先死,你们家偏要做什么好人,开什么医院,现在好了,医院没了,房子分给穷光蛋了,丈夫和哥哥也要枪毙了。我就气不过你们这些好人,我就喜欢看你们这种虚伪的好人倒霉!我告诉你,世界上没有一个好人,一个也没有!像你们家这种好人,我亲眼看着日本人杀过多少个,告诉你吧,别在我面前装什么好人的模样了!” 外婆现在回忆起来还是不寒而栗,她说:“真是个邪恶的女人啊。和杀害我们犹太人的德国纳粹党卫军是一样的可怕啊。” 灵儿想起那个她小时候喜欢的风韵犹存的女人的美貌,那么亲切的模样,那黑蝴蝶一般的飘动的身段。 灵儿再也不会进西院的门了。 车子在宋家大院门前停下来,院门前有一个宽阔的前埕,正对着大门是一个高高的铁旗杆,这前埋和旗杆是在朝廷当大官的人家才能拥有的,宋家的先辈中,有人在清朝任过翰林院大学士、工部侍郎的官职,虽然是家乡的祖宅,也常有官府的人来往,所以大坪两旁还保留着一些拴马用的石柱子。大院门口原来有一对石狮子,“文革”中被砸烂了,灵儿一出汽车就惊讶地发现,大门口又立起了一对崭新的威武的大石狮子。 “爸爸,这是谁家立的狮子?” “是你郑家公公前年做七十大寿,他有徒弟在美国和香港开武馆,回来祝寿时送的,是惠安县著名的石雕。” 灵儿又发出惊讶的声音:“啊,妈妈,连大门也变新啦。” 宋家大院的大门是很气派的,有一扇像庙宇大门那样的正门,两旁各有一扇边门,过去是油漆斑驳,露出灰白木筋的衰败相。如今补平了所有坑坑洼洼,用福建著名的老漆刷得油黑发光,这种油漆就是制造福建工艺美术品脱胎漆用的黑色的天然漆。大门上还装了一对黄铜做的威武的虎头门环,据说在“文革”时,造反派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从清朝传下来的虎头门环挖下来。 “啊,连墙也刷白啦。”灵儿说,“这是谁做的好事啊?” 父亲笑了,说:“是县文物管理委员会搞的。” 舅舅发现大门上钉了一块牌子,说:“啊!现在这大院是受保护的了?为什么?” 大门上的铜牌写着: 福永县重点古代建筑保护单位 侍郎巷27号 清代宋平章故居 舅妈说:“宋平章就是我们宋家那位当过工部侍郎的老祖宗吧。” 灵儿的妈妈说:“听说我们这位老祖宗的第三个儿子的后代在马来西亚,成了那里的大富翁,又是当地华侨的首领,前不久回来拜祖宗,从省里到县里的领导一路陪着,想叫人家在家乡投点儿资。这不,在人家回来之前连忙把大门修了。” 正说着,灵儿的大表妗陈平安、二表舅古亚逊、二表妗张翠华已经迎了出来。 出来的人里,没有灵儿的表哥古恩义。 灵儿的心一沉,想起她的表哥,心里就大大地摇动起来。她突然担心和害怕起一件始终不敢想的事——她的表哥会不会已经结婚了呢? 要是表哥已经结婚,她是绝对无法和“表嫂”在同一个屋顶下生活的!这是灵儿从爱上她的表哥以来最害怕的事。 想到表哥在房间里和一个女人做爱,而灵儿也在这片屋顶下,她就要发疯! 要是进去,遇到那个表嫂怎么办? 刚才那许多归乡后的切切情思和种种回忆一下子消失了,巨大的恐惧从头轰到脚指,灵儿骤然冒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表哥的妈妈、灵儿的大表妗已经拉住了灵儿的手,热情地说:“灵儿,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啊?上帝保佑,平平安安回来就好啊。” 进了大门,绕过影壁,和修复一新的大门相比,大院里还是杂乱无章和陈旧不堪。前院子左边的偏房还是街道办的医疗所,右边是居委会的“老人之家”,已经有早早吃饱了饭的老人在下棋、打牌。 院子里围了很多人在看挂牌匾。是住在第一进前厅的郑家的大儿子郑绍基和长孙郑胜利在指挥几个武警战士爬在梯子上,把沉重的大牌匾托上正对着大门的屋檐下。 郑家老三郑绍辉和几个穿着“福永县武术学校”服装的少年,在准备放鞭炮。 郑家的老爷子、七十二岁的南少林派武师郑国标和老伴并肩站在屋檐下,看着孩子们挂牌匾。 郑家长子郑绍基是县交警大队队长,长孙郑胜利是县武警中队队长,老三郑绍辉是“福永县武术学校”的校长,一家人都是从小习武长大的。 福永县靠海,自从唐朝的少林武功传到此地后,就有了南少林的武术流派。明朝戚继光率军在此成功地抵抗倭寇以来,习武风气更盛,沿袭至今。 一块用沉重的楠木做成大牌匾缓缓地升了上去。牌匾上写着遒劲的四个大字:“武德高尚”。 两个少年挑起一长串鞭炮,“噼噼啪啪”放得满院子烟雾。 郑家的长孙郑胜利最先看见了灵儿,大喊起来:“灵儿!你回来啦!” 院子里的人一下子回过头来,认识灵儿的人都大声地打招呼,不认识灵儿的人都被她惊人的美貌惊呆了。特别是年轻的武警战士和武术学校的少年郎,想把目光留在灵儿的身上,又想转眼不看的样子尤其可爱。 这样美丽的女人怎么能够转脸不看呢?大家的目光都粘在了灵儿的身上。 心直口快的郑胜利拉着灵儿的手,上下端详,赞叹地说:“我的天哪,你漂亮得让人没法喘气啦!” 周围的人们都笑了起来。 郑胜利回过身,以老大哥的气派对他的武警战士喊:“这是我的老妹子,你们快帮忙搬行李。” 郑绍辉也招呼他的学生帮忙,灵儿的行李很快就被年轻人搬进屋去了。 灵儿却像小鸟一样跑到郑家老爷子和老婆婆面前,向他们鞠躬,大声说:“阿公、阿婆,我回来了!” 胖墩墩的老婆婆张着没牙的嘴,笑着搂住灵儿说:“这么大的礼,我们受不起的。” 老爷子却噘着嘴说:“怎么像个日本婆了?从前日本人在的时候,鞠躬最多,杀我们中国人也最多。” 灵儿笑着,拉住老爷子的手,说:“在日本都要这样的,你要是生气,我就真的去当日本婆了。” 老爷子哈哈地笑起来,说:“我看哪个日本鬼子敢娶你。” 灵儿看着牌匾,问老爷子: “今天是什么日子,挂这牌匾干什么?” “这是两年前我做寿的时候,那些徒子徒孙们凑热闹送的。好好的挂了两年了,前不久来了个华侨,说是你们宋家的后代,要来拜祖宗,看祖厝,领导上说我这块牌匾挂着影响不好,让我摘下来。这不,到今天才挂回去嘛。” 这时,老婆婆说:“灵儿,我有点儿头晕,要去铺上倒一倒,你明天来我们家坐。” 灵儿的爸爸说:“阿公家忙,我们明天再来。” 郑家老大郑绍基说:“艾老师、古老师,在我家吃便饭吧。明道也好久没回来了,一起坐坐喝杯酒吧。” 灵儿的舅舅和表舅们连声谢绝。郑家老爷子说:“他们家是奉教的,不能吃我们家祭过关公关老爷的饭菜。改日吧,我们两家和自己人一样的,不用虚礼了。” 灵儿说:“我先进去看姑婆啦。”灵儿提起裙子,快步跑过三进前厅,进了内院的门,过了第一进内厅,从右手通往东边的边门,就是东院了。灵儿刚叫了声:“姑婆……”马上不敢大喊了。 回到东院,那熟悉的静谧而清洁的气氛一下子裹住了灵儿。 井边的柳树还在。水缸里没有盛开的红莲,现在并不是夏季啊。 外公的妹妹、灵儿的姑婆宋之伊端着一盆洗脸水出来,放在回廊的廊椅上,张开双臂搂住灵儿,说:“我们的宝贝总算回来啦。” 灵儿娇声地说:“姑婆呀。你怎么不会老啊?” 姑婆绞起毛巾,笑着嗔怪灵儿说:“姑婆都七十三岁啦,你这个小马屁精!” 她把毛巾递给灵儿。灵儿说: “姑婆,马屁精好呃。” 灵儿一边洗脸,一边问姑婆: “这柳树怎么就长不大呢?” “谁知道呢?不过小小的更好看。” 姑婆想起自己远走高飞去了以色列的丈夫,叹了口气。 灵儿故意四处看看,假装突然想起的样子,问: “姑婆,我表哥呢?” “今天他值夜班,到医院去了。” “我在日本听福永县去的人说,表哥结婚了?” “没有,他要结婚还能不告诉你吗?到现在还不想找呢。我们急也没有用,婚姻都在主的手中,不知道上帝是怎么安排的呢?” 灵儿用毛巾捂住了脸,不知是高兴还是安慰,忐忑不安的心溶解似地化开来,眼泪夺眶而出。 这是最好的消息,灵儿真希望上帝永远不要让她的表哥结婚,永远给灵儿的爱情留下一个幻想的角落,保留她一生最美好的爱。 这时,父母、表舅表妗和舅舅舅妈说说笑笑地进来了。 全家人吃饭的时候,照例要祷告。灵儿这才记起自己到日本的两年里几乎没有谢过饭,也极少祷告。当然,在那次的危难中,她是拼命地祷告的。她看了看家里人单纯的面孔,心想,那次的危险遭遇是绝对不能告诉家里人的。 因为知道表哥没有结婚,灵儿的心情格外地好,她也充满感情地祷告说: “主啊,我真是感谢你,一路乎安带我回家。主,只有你知道我的心愿和需要,我是一个软弱的人,求你帮助我。谢谢你赐给我们的食物,也洁净桌上的食物,使我们身体健康。” 灵儿的家里人被灵儿发自内心的、充满感情的祷告所打动,很惊讶,也很高兴,二表妗说:“想不到灵儿去了日本,比在家里更会祷告了。” 灵儿的父母为女儿揪着的心,到这时才有点儿放松。他们明显地松了口气,很高兴地吃起饭来。 他们的高兴是短暂的。 灵儿和家里的人把行李搬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去,自从结婚那天离开家,离开这间闺房后,还是第一次回来。她说要一个人静一静,整理整理东西。 关上门,看着旧日的一切,灵儿觉得自己的闺房是那么的陌生,好像她从来没在这儿生活过。 墙上还挂着灵儿的照片,露出幼稚和无知的笑容,灵儿不敢相信那傻丫头居然就是过去的她。 灵儿找出过去的旧衣服,这是四年前买的,那时候福永县刚刚流行“休闲服”,灵儿当时穿了出去,在小县城里率先潮流,让多少年轻的姑娘们羡慕啊。灵儿对着镜子,展开旧衣服搭在胸前,这才发现这衣服是多么没有品味,过去的灵儿是个多么傻的女孩啊。 灵儿最近在日本报考了时装学校,开始学习时装设计,加上在日本两年,看过许多日本、欧洲和美洲的时装发布会,也在东京的大小商店见过来自世界各地的服装,现在的灵儿真的和两年前不一样了。 灵儿原来想换上这件旧衣服的,可是衣眼里有陈旧的霉味。 灵儿放下了衣服。是的,人走进了新的生活很难再回到从前了。 在日本的时候,灵儿一直在内心拒绝山本美雄的爱,为的是要保留她所爱的表哥在她心目中的绝对的地位。但是回到家里,灵儿才发现自己的心没有回来,她甚至连一件过去的旧衣眼都不能再接受了。 两年来,有血有肉的爱毕竟是无法磨灭的。山本的生命已经和灵儿的生命交织在一起了,对表哥的爱也许就这样慢慢地冷却了吧?要是能够这样也好,这次日来,把所有的情丝都斩断吧。 她从行李箱中找出一套牛仔套裙换上,又把盘在头顶的长头发放下来,温暖的头发覆盖在双肩,发出淡淡的香味。 上午在上海“锦江饭店”美容部洗的头,每一根发丝都很光滑,想起从前在县城那些又小又脏的发廊里洗头的时光,灵儿觉得自己什么都变了。 眼前的梳妆台据说是外公的母亲留下来的,是做工考究的雕花的红本家具,镜子据说是德国货,镜片的四周刻满了一圈小小的玫瑰花。灵儿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镜子是暗淡无光的,仿佛镜子也有寿命,也会衰老,这老镜子不像那些新的镜子,又白又亮,金光刺目,把一切都照得像假的一样。这面老镜子里,反而是灵儿的青春之光照亮了镜子。 灵儿的心有点儿疼,二十五岁的女人了,这是最后也是最美的容颜了,为什么过去不知道好好珍惜呢? 有人轻轻敲门,爸爸、妈妈在叫她。 灵儿开了门,让父母进来。 父母俩一脸的不安,忧心忡忡,妈妈对灵儿说: “小于下乡去了。本来今天他也要一同去福州接你的,又怕你见到他情绪不好,你看什么时候去他家,还是让他来我们家呢?” 灵儿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小于”不是别人,就是与她有一夜之缘的丈夫于志成。 两年前所受的伤害又涌满了喉咙。 何止是痛苦呢?灵几万分地痛悔自己当初的任性,要是能听父母的劝告,不结婚多好,一切的麻烦都是自己造成的!当初怎么就这样地糟践自己呢? 现在不能再动摇了,离婚是纠正错误的唯一道路。 灵儿在日本谈离婚,多少有纸上谈兵的不真切感,现在,一切都要成为真实的搏斗了。 她看着善良的父母,一明知道要伤害他们,但是为了不造成误会,不拖延时间,她鼓足了勇气,说: “我不见他。我这次回来要和他办离婚,办好了我还要回日本。” 灵儿的父母怎么也无法相信,独立生活了两年的灵儿成了这么一个冷静的、知道说不的女人了。从女儿决断的话语中,他们知道规劝是没有用的了。 他们不知道怎么回应女儿的挑战。他们可怜兮兮地站在女儿面前,只能用悲哀的目光表示他们的反对意见。 灵儿不忍面对这样的目光,她的勇气几乎丧尽。她看见母亲眼中闪着泪光,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她连忙转过身去,不看父母,用最后的胆量喊着说:“你们不要管我,我一定要离婚!” 可是好久没有听见父母的反应,灵儿回过头来—— 父母已经不在房间里了,她的房门大开着。 东院里一片静寂…… 灵儿走到门口,在厅堂的斜对面,是她表哥的房间。 厅堂里挂着一盏有六个圆形的乳白色灯罩组成的梅花形吊灯,只有三个灯是亮的。房间和厅堂的地板虽然很旧了,有的地方已经用新的木板换过,但是整个地板都擦得非常干净,这座完全用木头建造的小楼,所有的油漆都在一百多年的时光中褪尽了,宋家勤劳的女人们把小楼上上下下探得一尘不染,地板上甚至擦出了条条白筋。 灵儿望着表哥房间虚掩着的房门。在这一刻,她忘记了离婚给父母、给全家带来的痛苦和麻烦,似乎又回到了十一岁的那年,又被表哥身上那美妙的气息所包围。 她的心又在沉醉中深深地下坠。 她走到表哥的房门口,推开门。 这房间灵儿很少进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这样爱她的表哥,却莫名其妙地害怕他。尤其是她在失去了处女的贞洁后,内心的自卑和污秽的身体都使她在表哥面前抬不起头来。 当她从宿酒中清醒过来,发现失贞的时候,对自己的肉体并没有可惜的意思,因为她对自己的身体是有支配权的,是不是处女,她是不看重的。 令她揪心疼痛的,是她意识到自己配不上表哥了。 本来,她和表哥一样,在精神的世界里是洁白无瑕的一对鸽子。她和表哥是在同一个层次上的光明之子,在她的心目中,她应当和表哥处在这样的地位上。 可是她在令人放荡的烈酒中,像被击中的小鸟,从蓝天上摔下来。 灵儿在家里人的面前还是做出和从前一样的神态,她知道自己那种圣女般的神态多么能欺骗人。当灵儿看到表哥脸上表露出来的真正的圣洁,她就觉得自己是无可救药的坏女人了。尤其她知道了男人的秘密,知道了性事的诱惑,她便不敢和表哥单独在一起了,在无人的时候见到表哥,就要想到他作为男性的身体,可怕的情欲立刻充满她的身体,她真害怕自己会引诱了表哥。 要是能够把表哥也拉进世俗的情欲中,能够和这个俊美无双的男人有哪怕一次的肌肤之亲,就算立刻死去,灵儿也没有怨言。万一遭到表哥拒绝,灵儿还有什么脸在这个家中活下去! 她太了解表哥了,表面上是个温和的人,实际上却是个铁面无私的男人,行事为人有着不可动摇的原则,基督徒的诚命,他是完全遵守的。哪怕是灵儿,甚至是自己的亲妹妹,表哥从不在他的房间里和任何一个年轻的女性单独相处。 对此,表哥很公开地对家里人说:“我们的肉体都是软弱的,上帝要我们祷告,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我们怎能自己再寻求试探呢?” 哪怕就是和基督徒一同上街、去教堂,除非有另外的弟兄同行,表哥绝对不和女性单独出门。他说: “就算是去做礼拜,和某个姐妹单独行走,在教会和外邦不信的人面前难免产生误会,因为我们的身体就是上帝的殿堂,这是要非常谨慎的。” 表哥知道俊美对自己如同毒药,他是大招女人的喜欢了,只要他稍微地放松一点儿,他立刻会成为许多女人抢夺的目标,他的生活将不堪设想。 灵儿不会忘记,表哥身上流着的是犹太人的血液,内心的坚强是别人无法明白的。 灵儿轻易地失贞之后,才明白表哥的做法是多么好。 因此,灵儿在家里总是避开表哥,她知道唯一能讨表哥的欢喜,就是做出圣洁的如天使般的表情,用纯洁无瑕的目光注视表哥,听表哥微笑着和她谈天,她就可以欣赏表哥的俊美,从他身上呼吸到那美妙的气息。 回想自己没有被玷污的纯洁的少女岁月,对男女的爱怀着洁白的崇敬的期望,那时的生活是多么美好。 这一份美好是永远无法能再带到现实生活中了。 山本美雄和灵儿在日本共度的日日夜夜,那些几乎是没有穷尽的肉体的相爱、相缠,她在爱欲的大海里无可挽回地沉没,每次都想能从中摆脱,可没有一次能摆脱。她觉得自己在这深深的海水里成了鱼,黏滑的液体布满全身,渗透每一根发丝,被阵阵潮涌裹挟着不可抑制地往前,直到筋疲力尽。 在这样的爱欲里,永远不会有鸽子在蓝天里飞翔的感觉,那种没有任何负担的高空的滑翔,幸福的气流托着灵魂,在明亮晶莹的苍穹的极处。 表哥的房间里一股清白如水的味道,不落尘埃,床上铺着白床单,没有一丝折皱。黑色的小床,黑色的书橱和书桌,是表哥的爷爷,也就是外婆的哥哥在中国生活时用过的家具。书桌上放着几封信,灵儿翻了翻,都是病人写来的感谢信和学术交流的资料,只有一封从上海同济大学寄来的信是女孩子的笔迹,这是灵儿的表妹、二表舅古亚逊的二女儿古恩惠从学校寄给堂兄的,信封上写着: 古恩义哥哥收 表哥的这个名字看起来很古板,灵儿不喜欢这个名字。 外婆的哥哥名叫尤素夫·古里安,外婆叫阿尔梅蒂·古里安。他们到中国后,起了中文名字,一个叫古思南,一个叫古心梅。表哥也就随着姓古了。 想起表哥的家庭和灵儿自己的家,真是与众不同啊。 姑爷爷在中国留下了二男一女,大儿子娶的妻子,也就是灵儿的大表妗,也有外国血统,大表妗的爷爷是英国传教士,在中国结婚生活,抗战的时候,被日本军队当成敌对国奸细,在福永县的大街上用乱刀砍死。据说这个英国的传教士到死都喊着他的主耶稣基督的名字,直到断气。也因为他呼喊基督,遭到更多的刀劈,他成了浑身冒着血沫的肉团。 大表妗之所以嫁到属于犹太人的古家,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因为自己也是外国人的后代,觉得找一个背景和自己家庭相似的婆家比较合适。 这样,古恩义表哥的身上既有犹太人的血液,又有汉族人和英国人的血液,也许是这样复杂的血统,才使得表哥在体魄和智力各方面都特别出色吧。 灵儿的爷爷是汉族人,第二次世界大战前随伯父在意大利做生意,和一个意大利姑娘结了婚,1943年在罗马生下了灵儿的父亲,大战一结束,刚刚恢复交通,他们坐上第一班回中国的轮船,逃离了一片废墟般的欧洲。 灵儿的奶奶马利亚,这位意大利的金发姑娘,一到中国,就被丈夫的家庭拒之门外,家族的族长出面,不许这“番婆”做艾家的媳妇,硬逼着灵儿的爷爷再娶了汉族的妻子。灵儿的奶奶饱受各种歧视,克服了极大的困难,把唯一的儿子养大,她非常愿意让儿子娶一个同样有外国血统的妻子,并且让儿子住在媳妇的家中。 所以,灵儿家族的血液中充满了传奇的色彩,过去他们家总是开玩笑,说他们来、古两家是联合国,是国际主义的兵团。 灵儿走出表哥的房间。坐在厅堂朝南的廊椅上。 据说,在清朝的老祖宗手里,这东花厅二楼的厅堂是抚琴的地方,两边的厢房是主人吸鸦片的房间。过去的那些留辫子的男人,穿着丝绸的大褂,躺在烟榻上悠悠地吞云吐雾,闭着眼听那淙淙的琴声。 现在灵儿孤单地坐在这儿,因为她要离婚,使得她和这古老的房子有了距离感。她真的有点儿讨厌家里这种古板的生活方式了。 家里的人在这古老的院子里,也蒙上了古老的气味,谨小慎微的拘谨,蹈规守矩的教条,都是灵儿所不喜欢的,尤其是在日本生活了两年的她,对往日的生活,已经格格不入了。 这时,家里的电话铃响了,打破了沉闷的空气,听起来有点儿惊心动魄。 一般来说,家里电话最多的是姑婆,她原来是福永县医院妇产科的主任,是全县最有名的产科医生,几乎所有到她手里的难产孕妇都有再生的希望。姑婆退休后,县医院还让她专门承包了一个产科诊所。家里大部分的电话都是请姑婆去接生的。 楼下传来姑婆的叫声:“灵儿,你的电话。” 灵儿立刻跑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在拿起电话的瞬间,她有点儿害怕,万一是她的丈夫打来的,她该怎么办? 灵儿小心地“喂”了一声。 电话里传来的是日语。 灵儿一下子没能回过神来,她感到脑袋里空空荡荡的。 电话里的声音终于能听懂了,是山本美雄打来的电话。 灵儿身子一软,倒在了床上。 “灵儿,你怎么不说话?你好吗?” “一郎,我不好。” “你跟父母大人说了离婚的事吧?” “是的。” “我不是交代你要慢慢对他们说的吗?” “我不能慢,他们要让我丈夫来见我。” “灵儿……”山本的声音中充满苦涩,“你要坚持!” “很难,山本,你不懂,这太难了。” “灵儿,昨天是你的生日,我没办法打电话给你。老爷爷突然病了,现在我在名古屋,在医院里。” “老爷爷怎么了?有危险吗?” “心脏有点儿衰竭,已经好转了。他刚能说话就问你为什么不来看他,我说你回中国去了。他说要亲眼看我们结婚了,才能放心地离开这个世界呢。” 灵儿的眼泪早已滚滚而落。 “美雄,我对不起你……” “灵儿,我等你回来,结婚,我们一定要结婚。” 这时,楼下传来一片惊慌的叫喊声,好像有许多人跑进来。 灵儿的妈妈在楼下面喊道:“灵儿,快下来,郑家阿婆要死了!” 灵儿想到晚饭前还见过面的,好好的人,怎么就要死了呢?她连忙和山本道别,放下电话就跑下楼,只见姑婆拿着急救药箱和一个小氧气袋,郑家的三儿子郑绍辉和其他的人早已哭得泪流满面,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有人接过姑婆手里的东西,拥着姑婆就走。灵儿的妈妈指挥几个邻居从堆放杂物的楼梯底下把担架拖出来。 灵儿的二表舅、二表妗、舅舅、舅妈已经跑出去了。 灵儿的爸爸回头喊灵儿:“快,郑家婆婆怕是不行了。” 爸爸好像忘记了灵儿要离婚的事,一脸悲哀的神色,看着女儿。 灵儿觉得爸爸实在是个善良的人啊。 爸爸虽然长得又高又大,和奶奶一样的高鼻子,一头棕色的卷发,但是爸爸却更像中国人,也许从小受的虐待和歧视太多,爸爸的脸上永远有着受惊吓的表情和极其谦卑的神态,长年累月的教书生涯,使得爸爸的背有些驼,更显出他的软弱和无能。 灵儿从来没有发现父亲是这样的可怜,她伸出手去,拉着爸爸的手,一起往郑家跑去,她感到爸爸是多么爱她。 灵儿和爸爸赶到前院,郑家的门口挤满了人,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郑家老婆婆说头晕不想吃饭,到八点钟做了点心端到床前,勉强起来吃了一口就倒下了,开头还能说话,不肯去医院,说睡睡就好,结果没多久脸色就变了。 灵儿的妈妈带着几个人,拿着担架来了,小声叫大家让路。每当有事的时候,妈妈总比爸爸要有主见。 担架立刻被大家七手八脚地传进了郑家老爷子的房间。 不知谁家的音响在欢天喜地的放着“小虎队”的歌曲。 平时不觉得昏暗的大厅,因为突然挤满了人,那吊在半空的两盏灯显得非常昏黄。郑家供奉在厅堂正中的关公画像,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人群中有人突然骂道:“妈的,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放这狗屁音乐!” 人们一片响应,痛骂那轰轰烈烈的音响。立刻又有人骂那些骂人的人,叫大家安静,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小虎队”的歌声戛然而止。厅堂里一下变得死气沉沉。 从老爷子的房间里隐约传出压抑着的哭声。老三郑绍辉从房里出来,后面跟着郑家的长孙郑胜利,还有一位挺着巨大的肚子的孕妇,三个人眼睛哭得红红的,跑到关公的神龛横头桌前。老三哭着说:“都是那个狗屁的华侨要回来看房子,我说这关公的神龛是动不得的,牌匾也是取不得的,你们不信,看看这不是报应吗?” 老三说着就跪到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说:“关老爷,你大人大量,饶恕我们这些不孝的子孙,救我娘一命吧,有什么灾难就让我来承担,要死让我死吧!” 郑胜利和那位孕妇也跪到地上,祈求说:“关老爷,救救我阿奶!不能让她老人家就这样走啊!” 有人点了香,在烛台上插了蜡烛,也帮着祈求,诉说郑家婆婆所做的种种好事。 桃红色棍香在香炉里冒出淡蓝色的烟雾,蜡烛跳动的火舌,使得关公的画像充满了神秘感。 灵儿悄悄问爸爸: “这大肚子的是谁?” “是你胜利哥哥的媳妇,去年春节结婚的。” 灵儿看见在院子的一角,她的妈妈、表舅、表妗站在那儿祷告。郑绍辉那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儿子郑全利拄着拐杖,拖着萎缩干枯的一条残腿,也在那儿祷告。 郑全利的一条腿是外公在世的时候为他做手术治好的,还有一条腿实在恢复不了了。为了郑全利的这条腿恢复健康,外公、外婆在手术后还为这孩子做了很长时间的按摩和理疗,才使这孩子能用一条腿站起来了。时光如水,这孩子已经二十岁了。 大院外传来汽车的马达声,有人跑进来说救护车到了。 担架从老爷子房间里抬出来了,人们静静地让出路来。 郑家婆婆脸色苍白,双目紧闭,鼻孔贴着胶布,透明的塑料管插在鼻孔里,郑家的老大在一旁捧着小小的氧气袋,维持生命的氧气从透明的塑料管输进老婆婆的身体里。婆婆身上盖着被子,灰白的头发凌乱地披散在枕头上。 郑家老爷子跟在担架旁,握着老妻的手,他平时威武庄严的表情全消失了,一副孤独无助的神色让人感到人生的无常。 正在烧香祈求的郑绍辉、郑胜利和他的妻子连忙起身,跟着担架往外走。 大院里的人们也跟着担架走,走过正在祷告的古家和宋家的人们身边,那倾诉般的祷告清晰地流进每个人的耳朵: “因我们神怜悯的心肠,叫清晨的日光从高天临到我们,要照亮坐在黑暗中死荫里的人,把我们的脚引到平安的路上。” 新修过的大门打开,在门口的灯光下,黄铜的门环闪闪发光,担架抬出大门,救护车的后门开着,两位医生奔过来,虽然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脸上捂着口罩,灵儿还是一眼认出了其中一个医生是她的表哥古恩义。 灵儿看着表哥以娴熟的动作把担架抬上车。 灵儿快步挤到车边,她看见这是一辆崭新的救护车,设备极为精良,和日本东京医院的救护车几乎没有差别。车身上写着: 马来西亚 吉隆坡 宋氏产业集团赠送 郑家的老爷子也要跟着上车,老大只不过劝了一句:“爸爸,你在家里等着,我们去就行了。”老爷子抬起流泪满面的脸,举手就给了老大一耳光。 灵儿的表哥古恩义连忙把老爷子拉上了车。 郑家老大也上了车,对弟弟说:“你们马上到医院来。” 车门一关上,汽车就开走了。 大院的人们正要散开,突然听见郑家的孙媳妇急促地叫了一声,就抱着大肚子,双膝跪在地上,人蜷成了一团,一声接一声地呻吟起来。 灵儿的姑婆跑上前扶住了孕妇,对大家说:“快去叫辆车子来,她要生孩子了!” 人群又一次骚动起来,立刻有人拉来三轮车,把孕妇扶上车。有人大声叫喊她的丈夫郑胜利,又有人说郑胜利跟救护车去医院了。 灵儿的妈妈说:“快打电话,叫老大的老婆来。” 正闹着,郑家老大的二儿子郑国利开着出租车回来了。 郑国利急急忙忙下车,哭着问:“我奶奶怎么啦?” 灵儿的姑婆说:“你奶奶已经去医院了,现在你嫂子就要生了,你快送她去医院!” 郑国利一边问奶奶的情况,一边让嫂子上车。 这边车子还没有开走,又开来了公安局的警车,郑家的大媳妇姚碧华和几位警察跑下车来,人们又围上去说明情况,姚碧华过来看看媳妇,一时间昏了头,不知该怎么好。 灵儿的妈妈说:“婆婆那边已经有人了,你快准备媳妇生产的事吧,我已经叫平安和翠华会准备桂圆汤和人参片了,你快去胜利家拿给孩子准备的东西,还要给媳妇做好点心,不知道要什么时候生呢。国利,你快开车走吧。” 在人声喧闹中,郑国利的出租车开出了侍郎巷。 姚碧华拍着手说:“快叫老二和老三家里的回来,今天晚上要准备点心,这么多人来帮忙,不能让大家饿肚子。” 灵儿的姑婆说:“自己做,家里哪里有这么多东西,叫晓玲开的饭店准备吧,我们两家还客气什么呢。你先去拿孩子的东西。” 姚碧华又急起来:“糟啦,刚才忘记跟艳丽拿钥匙了。” 拄着拐杖的郑全利说:“阿姆,快坐车去医院拿,我胜利哥哥也在医院。” 姚碧华正要上车,灵儿突然说:“我也去医院。”她跟着上了车。 警车开了一会儿,姚碧华才看清灵儿,她拉住灵儿的手说: “我怎么就没看到是你呢?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家,进门的时候还和阿婆说话呢,怎么一下子就……” “怎么想得到呢?我正在电影院放片子呢,交警大队的车来接我,谁知道艳丽赶在这个时候要生了。” “阿婶,恭喜啊,你要做婆婆啦。” “要是你阿婆没事,那就更好了。” “阿婆不会有事的,我表哥会尽力治好她的。” 福永县到底是个小地方,车子开了不久,县医院就到了。 福永县医院原来是宋家在1947年开办的医院,当时福永县没有一家像样的医院,连最普通的盲肠手术也不能做。宋家兄妹离开上海,想在家乡行医济世,传扬天国之道。办医院钱不够,当时还把宋家大院西面的仆役院和东边的宋家私塾卖掉了。现在,仆役院成了幼儿园,私塾成了县公安局的宿舍之一。 解放后,医院被接管,直到现在,当初宋家所建的房子只是医院的一小部分了。国家陆续建设的门诊大楼、住院部大楼和另一所县中医院,把宋家原来建的那所小楼房完全遮盖了,那座小楼现在是医院的总务处、供应室和营养室。 过去灵儿很少到医院来,周为家里人几乎没对她谈起从前的事。医院的历史是外婆在日本的时候对她说的。 不过,今晚灵儿来医院,不是为了来怀旧的。宋家大院的往事对灵儿这一代的人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灵儿在大门口看到表哥抬担架上救护车,她的心就随着来到医院了。 灵儿回国的时间有限,还要办离婚这件头疼的事,明天表哥一回到家,就会知道她要离婚的事,作为一个虔诚的信徒,表哥是不会赞同灵儿这种行为的。当初冒昧结婚,现在又冒昧离婚,她在表哥的心目中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灵儿想在表哥知道她要离婚之前先见到表哥,让他们能够在和过去一样的亲切气氛中见见面。 灵儿跟着姚碧华急急忙忙地上楼。她想到自己这种做法未免让人伤感,可她自己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就这样放不下表哥呢? 这样心烦意乱地赶到危重病房,只见郑家的人和闻讯而来的亲友们围在走廊上,郑老爷子神情木然地坐在长椅上,老大郑绍基坐立不安地走来走去。 灵儿挤到那排大玻璃窗前,看见表哥和他的堂妹夫林强医生带着几个护士,正在为阿婆做人工呼吸。 表哥满头大汗地退下来,林强又接上去用双手挤压老婆婆的心脏部位。 姚碧华拉着丈夫的手问:“妈妈怎么样了?” 郑绍基摇着头说:“恐怕是很难了。” 姚碧华轻声地对老公公说:“阿爸,艳丽要生了,现在就在楼下的妇产科,恭喜您要做太公了。” 老爷子长叹了一口气。问道:“胜利呢?” 走廊里的人都东张西望地找郑胜利,最后从走廊那头的厕所里把他找到了。 郑胜利听说自己居然要在这种时候做父亲,跑到楼梯口,竟然不知道该不该到妇产科去。 姚碧华说:“你快把钥匙给我,我去你家拿孩子的东西。” 这时,郑家的老三郑绍辉带着妻子周淑英、二哥郑绍英、二嫂张贞珍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四个人已经哭得眼睛发红了,不约而同地问: “大嫂,依妈好些了吗?” “不知道,恩义他们在抢救呢。现在艳丽要生了,已经送到楼下妇产科了。” 二嫂张贞珍说。“好,冲冲喜,妈一定会好的。” 话音未落,古恩义出来,对大家说:“阿婆心脏又跳了,血压也有了。” 所有的人都露出了笑容。 古恩义说:“不过还没有脱离危险期,就看能不能熬过今天晚上了。” 古恩义说完又跑进病房,和林强一起为老婆婆接上呼吸机。心脏监测机,手脚上都挂了瓶。 郑胜利这时才说:“爷爷,我去看着艳丽。”说完,人就像兔子一样地跑了。 郑家的人可以轮流进去看看老婆婆了。林强医生擦着汗,对古恩义说: “今天你动了两个手术,你去休息一下,这儿我来照顾。” 古恩义摘下口罩,走进医生办公室。 灵儿随后跟了进来。她看见表哥站在窗前,双手捂着脸。 灵儿走到表哥面前,轻声叫道:“表哥。” 古恩义放开手,灵儿看见他泪流满面。 “表哥你……” 古恩义好一会儿才看清是灵儿站在他的面前。 “灵儿,你回来了?” “表哥,你怎么了?” “郑家婆婆不行了。” “不是好起来了吗?” “这是安慰他们家里人的,完全是药物的作用。婆婆是脑溢血,可能是大血管破裂,就是活下来也是植物人。” “人总是要死的。” “阿婆和别人不一样,要不是她当初为我们家说话,也许我爷爷要受几十年的苦。” “表哥,外婆到日本来见过我。我们家的事我也知道了不少。” “外婆说起我爷爷了吗?” 灵儿想,表哥真的是不会忘记自己犹太人的身份的,虽然爷爷尤素夫·古里安是在表哥出生前就离开中国的,表哥却从小思念这位没有见过面的爷爷。只要有任何一点儿关于爷爷的消息,他都如饥似渴地想要知道。 “你爷爷叫我外婆带了一些相片,其中有一张是送给你的,是你爷爷在耶路撒冷的哭墙前拍的。他在照片后面写了字,要你记住自己是犹太人的后代。” “照片呢?” 灵儿一摸身上,说:“刚才来得匆忙,什么也没带来。” 他们并肩站在窗口,和煦的小风吹来,灵儿又闻到了表哥身上那令她心醉的芳香。说起来是不可思议的,通常是女人才会有香味的,怎么男人也会有呢?还是只有灵儿才能闻到表哥身上的气味呢?她深深地呼吸着,嘴里却说:“都是大海的气味啊。” 表哥没有回答,看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可是灵儿已经非常满足了,她完全笼罩在表哥身上发出的温暖的气氛中。 在楼下,是宋家兄妹当时建造的那座西式的三层小楼房,此刻在大楼的阴影中,发白的月光不能照到小楼,使它显得更加黑暗了。 灵儿说:“过去我从来不知道这是我外公和姑婆他们盖的房子,这次外婆对我说了很多的事,我觉得了解过去可以使人成熟呢。” 古恩义点点头,说:“当时,我奶奶和你外公造这小楼的时候,怀着多么神圣的理想,想做多少事情啊。可是到今天看看是多么有限的一点儿东西啊。” 灵儿没注意表哥在说什么,她觉得此刻很幸福,就微笑起来。 表哥发现灵儿心不在焉,转过话题问表妹: “灵儿,你这次是回国呢,还是要再去日本?” “我还要去的,我在日本学习时装设计。这次要办一些事,办好了就回去。” “是什么事?我能帮助你吗?” 灵儿笑得非常甜蜜,心里却像针扎似地难受。 这时,护士跑来说:“急诊,古医生,是车祸,要马上动手术。” 表哥立刻拿起口罩,甚至没有和灵儿打一声招呼就跑出办公室去。 灵儿又回到了郑家的人那里,大家都劝灵儿回去,灵儿就是不听。郑家的人很受感动,未免又怀念起郑家和宋家四十多年来的深厚感情。 其实灵儿是想在医院里等到表哥下班,和他一起走回家去。她知道今后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能够亲密无间地和表哥在一起了。 在等待的时候,灵儿又跑到楼下的妇产科,这天晚上分娩的孕妇好像特别多,产房门口挤满了人。 灵儿一会儿在生的门前站站,一会儿又到死的门前站站。她发现只有在这两个地方,没有人注意她的美丽。也许在生死关头,人们才会暂时放下情欲。 到黎明的时候,表哥还是没有从手术室出来。 五点十分,郑胜利的妻子徐艳丽生下了一个八斤重的儿子。 当喜讯报到楼上的时候,老爷子非常高兴,他们家四世同堂了。老爷子拉着老伴毫无知觉的手。大儿子郑绍基附在妈妈的耳边轻轻地说: “妈,艳丽生了个儿子,你做太婆了。” 老太太苍白木然的脸上没有一点儿反应。 过了一会儿,老婆婆的心跳停止,血压降到了零。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一片呼天抢地的哭号声在医院里雄壮地响起。 灵儿抬头看见东方灰白的天边,启明星闪闪烁烁,几乎要滴落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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