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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金色的圣殿大门


  五点三十分,古恩义从手术室出来,正逢上护士要把老太太往手推车上搬,郑家的一大群子子孙孙和亲戚朋友把病房挤得水泄不通,在震天动地的哭喊声中,老爷子、儿子和孙子们的手拉着车子不放,舍不得让老太太离开病房,仿佛要拉住那已经消失的生命。
  灵儿被挤出了病房,站在那儿看着血肉之情痛彻心肠的混乱场面。
  人一死,活着时候的恩恩怨怨也结束了。灵儿看到平时不把老太太放在眼里的郑家大媳妇姚碧华,以及老太太最看不起的二儿媳张贞珍,此刻也用最虔诚的哭声,最悲哀的样子呼天抢地,现在的一切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了。
  只有老爷子是所有的人中间真正悲哀的人,他张着嘴,瞪着惊讶的眼睛,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他拉住车子,翻开盖在老伴头上的白布,老太太灰色的脸和灰色的头发露出死亡的阴冷。而旁边的护士立刻把白布又盖上。老爷子依然固执地要翻开白布,护士坚决地将白布拉上,他又要去翻开。他甚至没有眼泪,似乎没听见子孙们的哭喊,他像孩子一样可怜地看着那相随相伴了他四十多年的老伴的身体,不能相信这只是一具毫无意义的尸体了。
  灵儿想到外公去世的那一天,外婆也是这样——她静静地拉着外公的手,坐在他们的床前,像千年的石像。所不同的是,外公是死在自己的家里,而且家里人都是当医生、护士的,早就知道外公是不久人世的了,因此不像郑家婆婆的死这样出人意料。
  外公死后,外婆的悲哀再也无法消除,她甚至不能在中国生活下去。她对家里人说:“之研不在了,我要是再住在这儿,我也会死的。我要走了,回以色列去。”
  面对外婆的悲哀,没有一个人反对。
  这次,外婆到了日本,才告诉灵儿一个秘密,实际上,外公不是自然死亡,而是采取了“安乐死”。
  外婆把这个秘密告诉灵儿的时候,灵儿浑身发冷。她绝想不到温和慈祥的外公会有这么冷酷的决断的心志。
  外婆到现在说起此事,还禁不住泪流满面,“是我帮助了他。”
  灵儿当时拉住外婆的手说:“您怎么下得了手?”
  灵儿看着外婆,觉得女人身上有着很可怕的力量,能干出男人也做不出的事来。
  外婆说:“我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十八岁的时候,我在波兰就这样帮助过两个犹太人。”
  外婆很少谈起她和哥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经历,半个世纪之后,仍然对往事不寒而栗。
  “那时,我们古里安家族在德国已经没办法生存了,我们的衣服上都带着犹太人的黄色的星,我们整天待在家里不敢到外面去。我们家族的房地产、银行、商店都没了,统统被党卫军没收了。我们的父母在清除犹太人之前,就有先见之明,对国社党不存任何幻想。他们决定把我们兄妹俩送到波兰华沙的亲戚家里,给了我们很多贵重的首饰和金条,爸爸和妈妈哭着对我们说:‘无论如何,你们一定要活下去,古里安家族一定要有人活下去。愿我们的祖宗亚伯拉罕、以撒、雅各的神看顾你们。’
  “我和哥哥坐火车到了华沙,谁也没想到战争很快就蔓延了波兰。犹太人被赶到党卫军规定的犹太聚集区居住,我花了很多的钱才在犹太人办的医院找了个工作,哥哥也费了很大的劲才找了份刷油漆的工作。那时候,谁也不要我们犹太人工作,但是找不到工作就要被送进集中营,德国人随时随地跑进犹太区来任意地抓人、杀人。
  “我每天都担心见不到哥哥,他也担心见不到我。我们在夜里回到我们住的小阁楼上,第一件事就是祈祷我们的上帝,让我们明天还能活下去。
  “德国人经常到医院来清除‘犹太的垃圾’,他们见到病人就开枪,或者把正在生病的年轻人抓到劳动营去当苦力。有一次,我们知道德国人要来了,那些没有希望活下去的人就求医生帮助他们,医生叫我们护士分给他们氰化钾。有一个老太太拿着药,浑身发抖就是放不到嘴里,她求我:‘姑娘,帮帮我。’医生叫我帮她,给了我注射的针剂。我的手也在发抖,好不容易才把针头插进了血管……
  “那是我第一次干这种事,因为我的同胞希望死得体面,不愿让德国人打死他们。我打完了针就逃命去了,德国人已经开始在楼下杀人了。后来我们回去一看,就是这些已经服毒自杀的人也还是被枪射得像蜂窝一样。”
  外婆在日本的时候,住在东京涩谷的“新大谷大饭店”,这是一座有四十层楼的大厦,旁边是一个精美的日本庭园,外婆就在这古松曲径、清池小桥的优雅环境中回忆着犹太人的悲惨往事。
  “其实,能够这样死去的人真是体面的。我们犹太人什么屈辱没受过?成千上万的犹太人在集中营里赤身裸体地站在那儿几小时、几天,什么尊严都没有了。到最后,只要能活着,就是我们最大的安慰……可是你外公不一样,他的内心并不像他的外表,他虽然是个很能忍耐也很谦卑的人,但他的自尊心是很强的。他是个幸运的人,一生虽然经历了很多事,也经历了改朝换代的巨大变化,但是他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灾难,更没有经历过我们犹太人在二次大战中的屈辱。”
  外婆很详细地说了外公的死。灵儿好像亲眼目睹了整个经过。

  宋之研是在1985年,他六十七岁的时候发现自己脑部患有肿瘤。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医生,他知道这种病的后果。
  很不幸的是,他的疾病发展很迅速,药物控制无效。
  说起来,落下病根的原因也是在二次大战期间。
  宋之研是由中国基督教“内地会”的美国传教士推荐到美国去留学的中国学生。毕业后在上海“仁济医院”工作。这是由美国传教士办的医院。
  日本军队占领上海期间,日本人怀疑宋之研是美国间谍,被宪兵队抓走。他的舅舅是末代皇帝溥仪的老师陈宝琛的学生,留学日本回来,在汪精卫伪政府做事,在上海滩算是周佛海门下的常客。他出面把外甥宋之研从日本宪兵队里保了出来。可是宋之研的头部被警棍打伤,后来头疼伴随了一生,脑部的肿瘤和那次遭到日本宪兵的殴打是有很大关系的。
  在宋之研逝世前三个月,他的左眼因肿瘤的压迫而失明,右边的眼睛也只剩下微弱的视力。随之而来的是四肢无力症,需要有人搀扶才能慢慢地走路。他的大脑因病变开始萎缩。
  经过详尽的思考,宋之研在一个月色溶溶的夜晚,叫妻子扶他到院子里,对她分析了自己病情的发展趋势,他说:“心梅,我还能和你说话的时间不多了。我这一生从来没有求过人,包括你,我也从没有让你做过一件使你为难的事。我没想到我的病发展得这么快,我有一件事要求你了,因为我自己已经做不到了。”
  古心梅被一股阴冷的恐惧拘住了全身。这种恐惧她太熟悉了,这是死神来临前的压力,是一种束手无措的绝望。
  这对一个经历过纳粹集中营,又经历过九死一生逃亡的幸存的犹太人来说,是太熟悉不过的感觉了。
  古心梅甚至可以从呼吸中分辨出死神身上的气味。
  在四十二年前逃亡和躲藏的日子里,她曾经和一对老年的犹太夫妇躲在只能容纳两个人的夹墙中,三个人直挺挺地站了两天。那两天里,他们任凭屎尿顺着双腿往下拉,稀薄的空气中充满了恶臭,两只脚就站在又冷又湿的污秽物中,根本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老太太浑身发抖,喘着气,她最终说了一句:“上帝啊,让我死了吧。”
  后来,她的身体越来越冷,像石头一样僵硬了。
  外面是一支准备调往苏联前线的德国军队,他们临时在波兰停留两天,夹墙外的房间里住着一位德军少校。
  到德国军队开拔,少校离开后,房东从外面挪开那只巨大笨重的衣柜,放他们出来时,老太太像根木棍一样轰然倒在地上,她大张着嘴,眼睛暴突,浑身是发绿的尸斑,加上夹墙中粪便的恶臭,使那家亚里安人当场呕吐,连苦胆汁都吐了出来。
  古心梅一出夹墙就昏倒了。
  后来回想起来,她至少和一个死尸紧紧地贴在一起有二十四个小时!尸体身上发出来的阴冷气息中还有一丝让人恶心的甜味。这还不是她在二战中经历的最可怕的事,她了解和熟悉死神的味道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她以为战争结束后,在和平的日子里,不会再这样近地接触死神了。可是死神又来了,这一次要夺走他最心爱的丈夫。
  宋之研用他一贯的口气说话,很温和很平静。他说:“再过不久,我连大小便都不能自控了,我将无法起床;再进一步,我连食物也不能下咽,要用鼻管饲养了;再下去,我就会失去一切意识,成为植物人。”
  古心梅抱紧丈夫说:“不会的,你这么好的人不会这样的。上帝会创造奇迹的!”
  “不,我说的都是事实。我脑部的肿瘤是没法动手术的,药物也不能控制了,我们要面对现实。上帝给我们的,是无法拒绝的,你看连保罗三次求主把加在他身上的刺挪开,主都没有许可。我这几天想的很多,心梅,我发现自己是个很软弱的人。我很害怕,当我失去一切意志的时候,成为一堆肉,光着身体让家里人擦屎擦尿,我的身上会长褥疮,我的肌肉会慢慢枯干,就这样在床上枯萎、腐烂,一直到死……”
  宋之研紧紧抓住妻子的手,接着说:“心梅,我不愿意自己成为那样的人。我不愿意你看到我变成一堆死肉,变成一个听不见、看不到你的活死人。我知道在你的心目中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不愿意破坏我在你心中的美好的记忆……”
  古心梅疼爱地亲着丈夫的头发,又回想起犹太人在二战中的日子。丈夫所担心所害怕的一切,犹太人在以奥斯威辛为代表的死亡营中,在千里迢迢的逃亡途中,什么没有经历过呢?可是怎么能要求世界上的人都有同样的体验呢?幸存下来的犹太人,都是从死人堆里滚过来的,从刺刀子弹、苦役鞭打、赤身裸体、饥饿寒冷、酷暑干渴、跳蚤虱子和瘟疫的追杀中爬过来的。古心梅自己也不知道当初是怎样顶过了这一切而活下来的。现在听丈夫说出他的恐惧,她是太理解了。
  “之研,我怎么帮你?”
  “就像你当初帮助那位犹太老人一样。”
  古心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像从高空中跌落下来的小鸟,眼前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古心梅才能说话:
  “之研,我会尽力照顾好你的,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一样爱你。”
  “我不愿意。你也是六十岁的人了,照顾我这样的病人,你的体力会吃不消的,你病倒了,担子就要压在孩子们的身上,时间长了,谁都受不了的。生活是真实的,心梅,到时候,我反正已经没有了知觉,痛苦不在我的身上,而是落在你和孩子们的身上,你们没有必要为一个毫无意义的躯壳消耗宝贵的生命。”
  宋之研已经失去大部分视力的眼睛睁得很大,月光在他的瞳仁上撒了一层白霜,生命的活力只剩下最后的余烬,往日那智慧、从容、满是恩慈的目光到哪儿去了呢?古心梅几乎不能相信这陌生的眼睛居然是她一生所爱所依靠的丈夫的眼睛。从这双停止了任何努力的眼睛中,她似乎又回到二次大战中,那些走向死亡的犹太人的眼睛就是这样的。成千上万的犹太死人和活人都是同样的眼神。
  古心梅所崇敬的丈夫,也不能超越死亡的挟制,在心爱的妻子面前流露出和所有人一样的无能为力。古心梅心如刀绞,抱住丈夫。宋之研的身体有点儿发冷,他的手也没有力气了,他全身的功能都在迅速地下降……
  1945年,在普天同庆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日子里,宋之研和阿尔梅蒂·古里安在上海结婚。庄严朴素的气氛中,他们步入教堂的那一刻,回响着圣诗的歌声,宋之研在新娘的耳边说:“我送给你一个中国名字,叫古心梅。”
  穿着白色婚纱的阿尔梅蒂转过脸来望着新郎,她惊讶地发现丈夫的眼睛火焰一样燃起幸福的光芒,使这位本来就长相英俊的年轻医生更加地引人注目。
  阿尔梅蒂就从那一天起接受了“古心梅”这个中国名字。也是从那一天起,她就一直生活在宋之研在婚礼的祭坛前为他们点燃的爱的火焰中。可是这火焰到今天将要熄灭了。
  古心梅落到了亘古就有的荒凉的旷野中——从此以后,她要孤独了。
  一个女人在六十岁上开始孤单地走上余生的道路,是早还是晚呢?
  冰凉的眼泪在古心梅的脸上流淌,明知安慰是无用的,她还是鼓励丈夫:
  “之研,你怎么变得这样软弱了?求你坚强起来,也许我们能够战胜疾病的。”
  “别的病或许可以,丢了一只手、一只脚还能活,我这是大脑的病,是最重要部位出了问题,这是人力不可能战胜的。心梅,我的确很软弱,我也曾经埋怨过上帝,为什么要我喝这杯苦酒?其实我不该抱怨,我这一生上帝都保佑我平平安安地过完了,就这最后的几步路了,我却走不下去了……”
  “之研,我见过很多很多的死亡,其实死是很简单的事。上帝让你在没有感觉的情况下离开世界,这是他给你的恩典。”
  “心梅,我不是害怕死亡,我们基督徒要归到上帝那儿,到我们信心之父亚伯拉罕的乐园去。我担心的是我的这个躯壳,要留给你无穷无尽的麻烦,还要使我变成让人厌烦的东西,这是我所无法忍受的。”
  宋之研用空洞的目光盯着妻子,在寒意森森的月光下,显得格外让人心疼。
  “心梅,你要是爱我就帮助我这最后的一次,让我早一点儿解脱吧。”
  “之研,你想过没有,要是我真的帮了你,叫我怎么在这房子里再住下去?”
  “心梅,我的眼睛看不清楚东西了,要是我能自己动手,我就不会把这样的重担加给你了。我知道这对你是太艰难的事了,可是除你之外,谁还能帮我呢?”
  “之研,我做不到。”
  宋之研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扶我回去吧。”
  进了房间,宋之研让古心梅打开他的抽屉,拿出一个“丹参注射液”的药盒,说:
  “看见了吗?里面有一支是没有文字的,你不要问这是什么药,上面的字我早就刮掉了。心梅,我在半年前就准备好了,原来我是想自己动手的。没想到我的眼睛这么快就看不见了,手也不能动了。”
  接着,宋之研又叫妻子找出一封遗书,说:
  “这封信是为你准备的,我是怕万一有人怀疑我的死,你将要负法律责任的,我在这上面写清楚了,是我早就准备好用来结束生命的。我叫你用的药,你以为是‘丹参注射液’。心梅,要是没有人怀疑我的死,你就把这封遗书毁掉,千万不要保留下来。”
  古心梅紧紧抱住丈夫,在那瞬间,她突然明白了,从现在开始,丈夫不再是她的依靠,不能再让他照顾自己了。现在是她要来照顾呵护这个可怜的男人了,她要像母亲一样帮助这个生命将尽的孩子走完最后的路。

  这些往事,是灵儿和外婆一起到东京西南方向的箱根,住在可以眺望富士山的温泉旅馆,深夜里泡在温泉水中说起的。
  温泉浴池中只有她们两个人,温泉水涌发出汩汩的水声。
  灵儿怎么也没有想到外公之死的背后还有这样令人难过的故事。
  灵儿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外婆,问她:“您真的帮助外公了?”
  外婆的脸在温泉的热气中显得很朦胧,她说:“你外公在他还有意识的时候,一直想结束生命。他拒绝进食,等我一睡着,他就尽力掀掉被子。这么虚弱的人,不吃不喝,再一着凉,一发高烧很快就会得肺炎。我真是心如刀绞啊。你外公用怨恨的目光看着我,他甚至不再和我说话……”
  灵儿觉得外婆是个很不幸的女人。
  “特别让我难受的是,你外公的头疼得不得了。那时你妈妈想方设法从省里弄到进口的‘二烃埃妥啡’,也只能控制两三个小时的头疼。其他的止痛药根本起不了作用。我们无数次的祷告,也不能使你外公好受一些。那时候,我常常想起西院那个坏女人赛珍珠说的‘世世代代都是好人倒霉,好人先死’的话。难道真的是这样的吗?西院那个萨宝臻,这么坏的人活得那么好。我那时很软弱,对上帝发了很多的怨言。”
  外婆说着,哭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实在是不忍心看你外公再默默忍受痛苦了。我拿出了那盘药……你外公的眼泪马上就流了出来。他笑着对我说:‘心梅,谢谢你。’我对他说,我会先给他注射安眠药,等他完全睡熟之后再给他用这支药。你外公像孩子一样听话,让我给他打针,然后他拉着我的手,和我一同祷告:‘慈爱的父神啊,求你赦免我们的罪,求你爱子的宝血遮盖我们。我们是软弱的失败的人,求我们的主耶稣基督担当我们的软弱,拯救我们脱离这取死的身体吧……’
  “你外公在祷告中进入睡眠状态,可我却在极度的痛苦中挣扎。我回想你外公给我的爱,我也想到我是多么的爱你的外公,我怎么还能忍心让他再醒过来,重新忍受痛苦呢?我不应该为那虚伪的道德,让我所爱的人失去他想保持的尊严,让他在痛苦中受煎熬。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万一你外公丧失了一切功能,成了植物人,表面上看不出他有痛苦,实际上他仍然有痛苦的知觉,只是无法说出来,连眨一下眼睛的能力都没有,如果是那样怎么办?而我们却以为他是什么感觉也没有的人了,任凭他的灵魂在肉体中受煎熬,而且不知道要煎熬多长的时间。那我不是太对不起他了吗?想到这些我真的忍受不了了,所以我给他打了针,让他永远离开了这个痛苦的、充满罪恶的世界……”
  灵儿在温泉的热水中和外婆一同痛哭。
  “外婆,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灵儿,因为你爸爸、妈妈不理解我,他们总是希望我回到中国,和你们生活在一起。灵儿,你说我还能回去住在那个房子里吗?你外公活着受苦的时候,我想让他快点儿结束痛苦,可是他死了,我又陷在更深的痛苦中。毕竟是我亲手送你外公走上死路的,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我的理智告诉我是应该这么做,可我的感情又责备我。我只有离开中国,回到我自己的祖国。回到了祖国,我又想念中国,想念你们。想念你们,我却没有回来的勇气,我不能再见到我和你外公共同生活过的地方,再看到家里的一草一木,我就会心痛而死的。我是一个不幸的人啊。”
  灵儿知道了家族的秘密,却不打算告诉自己的父母。因为外公的心愿就是保持他的尊严。灵儿似乎完全理解了外公的心情。
  灵儿更加感到外婆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女人。和外婆的爱相比,灵儿觉得自己的爱和恨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像孩子的玩具一样。
  外婆整整背负了十年的重担,到七十岁的时候才卸了一点儿给灵儿。灵儿的心灵马上称出了这担子的分量,外婆是无力背负到死的。
  在这个法律和道德都无法衡量的爱情故事里,灵儿全身都沉浸在死亡的芳香中。她觉得箱根的温泉是这死亡拧出来的悲伤的汁液,她那充满青春活力的肉体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外婆走了以后,山本美雄发觉了灵儿身上微妙的变化。
  他们在自己的房子里刚一接吻,山本就体会到了不同,他暗暗惊讶。
  过去的灵儿虽然是二十五岁的成熟女性,但依然带着少女的气息,和她接吻就像在山野中接受清新的阳光。在人类的怀抱中,阳光是无拘束的,是被动的,是任人抚爱的。可灵儿的外婆走了以后,山本和灵儿第一次接吻就感觉不同了——灵儿不单纯了!
  灵儿的吻不再是清香的蜂蜜,而是掺了浓郁的香料的蜜糖。他把这感觉告诉灵儿,问灵儿这是什么香味,灵儿说:
  “这是没药的香味。”
  灵儿还告诉山本,没药在《圣经》里预表死。灵儿给山本看《约翰福音》,耶稣钉死后,一个叫尼哥底母的信徒带着没药和沉香一百斤,把耶稣的身体用细麻布加上香料裹好,放进坟墓里。灵儿说:
  “没药的香味是经过死的爱,爱情不经过死的熬炼是不会香的。”
  “灵儿,你怎么了?你外婆对你说了些什么?”
  “她让我知道,一个人的爱是多么沉重的担子。”
  山本不能理解灵儿,这个血缘复杂的女人,有时会有些奇特的感觉和思想。但他愿意纵容灵儿的奇思怪想,因为他从灵魂的深处爱这个女人。
  山本久久地吻着灵儿,并不急于解开灵儿身上的睡袍。
  他诧异这女子身上突然具备的芳香,正从衣服的下面若有似无地散发出来。
  当他轻轻拉开睡袍的带子,袍子从灵儿的双肩滑下,山本惊讶地发现灵儿的身体是完全赤裸的。
  在这之前,灵儿对她的肉体有一种特别的羞涩感,她总是放不开,总是要在身上穿一件哪怕是小小的内衣。在性爱之后,她也不习惯裸体,总要穿上亵衣才能睡着。而且每次都要山本为她除去那些镶着美丽花边的诱人的内衣。
  可今天灵儿是知道山本要来的,也知道几天不见,他们必定要尽情地做爱,她是刻意地准备的。
  虽然灵儿对自己这么做还是非常的不习惯,她闭上眼睛,扭过头去,让山本看她的身子。灵儿的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晕,美丽的乳房发出急促的波动。
  山本非常感动,连忙将灵儿拥入他宽阔的怀抱中,用自己的身体来遮盖灵儿。
  在这之前,灵儿像容易受惊的羚羊和小席那样,在性爱中总在逃避山本的攻击,这是灵儿的天性,她是被动的猎物一样的女性。她甚至不知道怎样表达她的爱。
  山本盼望有一天灵儿的爱能够自觉地发生。
  山本不是一个基督徒,但他有时也看灵儿枕边的《圣经》,他喜欢里面的不少诗歌,一个盼望所爱的女子能在爱情上觉醒的男人反复地吟唱:
  “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我指着羚羊或田野的母鹿嘱咐你们,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她自己情愿。”
  在这节诗歌后面有一个括弧,写着:“不要叫醒云云”或作“不要激动爱情,等她自发。”
  山本被这诗歌感动,从生命中发生的爱是不能教导的,在这虚假的世界里,女人的矫揉造作到了令人厌恶的程度,装腔作势的兴奋、鹦鹉学音般的呻吟,没有一点儿真实感。山本在日本。在美国读书,后来在中国工作时,和不同女人厮混过,没有一个女人不让他厌烦的。直到他遇见灵儿,性爱对他才成为美事。
  他守候着这个女人,像诗歌中所唱的:“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不要激动爱情”,“等她自己情愿”。
  他倾倒自己的心血,从灵魂中浇灌这朵美丽的鲜花,他也用肉体的爱来培育这个女人,等待花开的时刻。“等她自己情愿”,这是多么好的诗句。
  现在,这个时刻悄然而至,灵儿向他开放了自己。
  过去,灵儿对山本而言,正像那诗歌中所说的:“你的两乳,好像百合花中吃草的一对小鹿”,是娇羞躲藏的爱,那么今天的灵儿就是“你的两乳好像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是不再惊疑不再躲避的羚羊了。
  他们很自然也很小心地品尝爱的升华的结晶。
  “愿你的两乳,好像葡萄累累下垂,你鼻子的气味香如苹果,你的口如上好的酒”。“我的新妇,你的嘴唇滴蜜,好像蜂房滴蜜;你的舌下有蜜有奶,你的衣服的香气如黎巴嫩的香气”。
  山本承认,在所有的爱情诗歌中,都没有比这《雅歌》更美的了。
  灵儿明白,她这样对待山本,是想把对表哥的爱转移到山本身上。
  外婆在离开日本之前对灵儿说:“我看你并不是完全地爱着山本啊。灵儿,你要珍惜上帝给你的。”
  这话深深刺进了灵儿的心,的确,灵儿在任何男人面前总要为她的表哥保留一点儿东西,想起来是多么徒劳和毫无意义。
  这一份的爱是多么可怜,甚至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灵儿还能分担外婆的一份重负,灵儿的爱却只有自己背负。这爱只在灵儿的灵魂中蔓延,像密密麻麻的藤蔓缠满了灵儿心灵的每一个空间。
  如果不回国,也许岁月的流逝,可以让灵儿忘记伴随着她童年和少女时代生长起来的最美的爱。可是她又回来了,一看到表哥的身影,她的心就消融了。只有这个人能激起灵儿生命的热情,使她从几俗的世界中脱开,进入晴空万里的精神领域。
  灵儿需要有这样一片心灵的晴空,她不能像那些完全活在肉体情欲和物质利益中的人,一辈子没有生活的目标,只有跟随世俗的潮流。而她的表哥就是她的晴空。
  外婆经历了二次大战的苦难,奇迹般地活下来,还保留着童贞的身体,从欧洲来到中国,找到了一生所爱的丈夫,恩爱甜蜜地活到外公去世。这个几乎是神话一样的故事,真实地发生在灵儿的家里,对灵儿精神的影响太大了。
  她从小就希望成为像外婆这样幸福的女人。
  她也喜欢她的外公。在同居一座小楼的古家和宋家的后代中,最像外公的人就是表哥古恩义了。
  在福永县这个小城里,再也没有像表哥这样内心美好、外貌俊美的优秀人材了。即使在日本。她也没有见到过能比得上表哥的年轻人。山本美雄是最像表哥的人了,但他是缺乏精神生活的人,他的爱是非常注重肉体的感觉的。灵儿从小所处的生活环境恰恰相反,也许从小生活在一个清心寡欲的家庭中,造成了灵儿独特的感情世界吧。

  灵儿在医院的楼梯旁看着郑家的亲友拥挤着,哭喊着,跟着老太太的遗体下楼。她却沉湎在自己家族的往事中,沉湎在她的感情世界中。
  她甚至没有感到表哥已经站在她的身边。
  虽然古恩义知道老太太是必死的,但看到从小尊敬的长辈一夜之间离开了人世,内心还是很受震动。作为医生,他看过太多的死亡,已经很难动情了,可是郑家老太太的死还是令他非常伤感的。
  古家、宋家与郑家的关系是非同一般的。
  在几十年的生活中,郑家多次保护了“番仔厝”的古家和宋家,其中的感情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他们的情谊贯穿了三代人。
  一直到郑家的一大堆人走完了,灵儿才看见表哥站在自己身边。
  非常难得,灵儿和表哥一同沿着清晨的小街往家走。
  灵儿说:“表哥,我是第一次这么早和你一起走路。”
  “是吗?”古恩义想了想,说,“小时候总在一起走过的吧?”
  “没有。小时候,你从来不和女孩子一起走路的。”灵儿说,“后来,你跟你爸爸到福州去读中学,再后来,你又留在福州读大学,回来以后,你就忙着工作。你哪有时间和我一起走路呢?”
  古恩义推着自行车,低着头,笑了笑说:“真的,我是没有和你一同走过路呢。”
  灵儿含着眼泪说:“表哥,我们这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在一起走路了。”
  古恩义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灵儿,说:“灵儿,你变了。这两年在日本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你和过去不一样了。”
  灵儿看着表哥清澈单纯的眼睛,世上的万事都在变化,只有她的表哥依然如旧,什么也没有变。
  他们走到!临海的码头街,银色的海水正在退潮,灰白的天空中聚集着厚厚的云彩,天色渐亮,海风阵阵。
  “表哥,我回来几天,办些事,还要再回日本去,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表哥,我很想问你一件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古恩义觉得很难回答表妹的问题,他羞涩的模样是包括山本美雄在内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所没有的。表哥的谦和与宽容是最让灵儿难以忘怀的。
  古恩义说:“灵儿,很对不起,我平时在家的时间不多,我们家里女孩子多,我的妹妹恩爱,叔叔的两个女儿思全和恩惠,再加上你,我觉得你们好像都差不多。”
  灵儿心里像刀割一样,脸上却微笑着。
  “灵儿,我觉得你和从前不一样了,你变了很多。”
  “那当然,我已经结婚了嘛。”
  “不,这次看到你,我感觉很不安。从外表来看,你是越来越美丽了,我平时在医院里见到的都是些愁眉苦脸的病人,昨天我见到你简直吓了一跳,上帝怎么造出你这样完美的女人呢?我的心感到很不安,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不像是咱们家的人了。”
  灵儿心里虽然难过,但她知道像表哥这样清心的人的直觉是太敏锐了。
  “表哥,我也觉得我不该生在我们这样圣洁的家庭里。我总是给家里人丢脸。”
  “你是说你结婚的事吧?凡事都是主的美意啊,你走了以后,于志成有了非常大的改变,他现在已成为一个很好的基督徒了。”
  灵儿惊呆了。
  “没想到吧?他是我们的弟兄了。不但是他信了上帝,连他的家里人都信了。要是没有你当初冒失的举动,他和他的全家到现在还在罪中沉沦呢。”
  灵儿在清晨的海风中微微发抖。
  在她结婚的夜晚,在于家的新房里,她被于志成毒打,绑在床架上,她拼命叫喊踢打,于家没有一个人出声。于志成用钢制的台灯座砸在灵儿头上,将她去昏,撕光她的衣眼,占有了她。
  那时候,于家的人似乎在黑暗中哧哧地偷笑呢。
  想到这些,灵儿的脸色就苍白了。
  “灵儿,不要怨恨,总要宽恕。现在他真的变了,他在我们面前认过罪,我相信他的悔过是真诚的。他说他愿意用他的一生来弥补对你的伤害。”
  灵儿用怨恨的目光看着善良的表哥,她真想对表哥说:
  “造成这一切的都是你!你能明白我是多么爱你,我怎么会嫁给这样的男人呢?”
  表哥还是误会了灵儿的意思,他说:
  “我从来没和一位姐妹谈论过婚事,小于使我很受感动,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我希望你不要计较他过去对你的伤害,和他好好地过日子。你也不要说去日本不回来的话,既然当初决定要和他结婚,凡事要有始有终才好。”
  灵儿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无声地流着泪。
  这就是她所热爱的男人!一个对灵儿的一切都没有感觉的人。
  “表哥,你走吧。我在这儿坐一会儿。”
  “灵儿,是我不好。我是一个弟兄,不该和你谈这些事。不过我会为你祷告的,求上帝帮助你。”
  古恩义停好自行车,坐在灵儿旁边的一块石头上,他不知怎样安慰灵儿才好的表情让灵儿更加难过。这就是表哥这个人的长处,他绝不会抛下人在难处中而不管。
  “灵儿,你昨天晚上说,你外婆到日本去看过你?她为什么不回来呢?”
  灵儿叹了口气,说:“外婆现在和你爷爷住在一起。她不想回来是因为她忘不掉外公,住在这儿只有痛苦。”
  “其实我们信靠主的人有什么事不能放下呢?”
  “表哥,有很多事你不懂得,外婆是犹太人,应该回到自己的国家去。”
  灵儿觉得无法和表哥这样单纯的人谈到外公和外婆的秘密。她在经历了许多事之后,觉得世界上还能有表哥这样透明如水晶的人存在,真是一个奇迹。对这样的人,爱和恨都是多余的。
  灵儿用伤心的目光看着表哥,在阴云密布的早上,表哥显得格外的漂亮,在灵儿的眼里,表哥胜过那清晨的太阳。
  这种超越俗世的气质是山本美雄身上所没有的。如果说表哥是天空的话,山本是地上的高山,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领域。
  灵儿的内心深处又涌上和山本做爱时的欲望,那身体接触时肌肤的美感。
  灵儿紧紧抑制住这些黑潮的涌动。每当面对表哥的时候,她都被强烈的罪恶感所压倒。她深深感到自己是个活在污泥中不可自拔的罪人,一个不干净的女人。
  她再次想到最初的失贞,想到那些为她的美色所动心的男人们,怎样千方百计地要把她弄到手。她也想到她的那个丈夫,她这个有夫之妇又在日本和情人同床共枕了两年之久。这一切都是她和表哥之间的鸿沟,表哥就是结婚也不会找她这样的女人的。
  也许将来会有一个并不美丽的,但是非常圣洁的主内姐妹嫁给表哥。她一定是朴素得像开水一样的女人,灵儿甚至想像那是个性冷淡的女人,是个永远不和丈夫吵架的、凡事一定祷告。每天要读《圣经》的女人,他们将在东院的小楼里朝朝暮暮,白头到老。想到这一切灵儿就无法再忍受——为什么她就不可以和表哥相爱呢?
  三代行医的家庭,早就明白近亲结婚的危害,光是这一条就成为灵儿最大的阻力。不要说家里人不肯,就是表哥也绝对不会同意的。
  天地之大,灵儿为什么就迷上了表哥呢?
  现在,什么也不会有了。只有这最后的一点儿时间,灵儿还能和表哥坐在一起。
  灵儿又做出她那圣洁的表情,虔诚地对表哥谈起他在以色列的爷爷。这是表哥最愿意知道的事。
  灵儿说:“我外婆在日本告诉我好多往事,她和你爷爷在中国的时候很少谈起当年逃亡的事情。现在回到祖国了,人也老了,他们常在一起细细地回想过去。”

  1943年的冬天,一艘挂着巴拿马国旗的西班牙货轮,靠在了中国上海黄浦江上的十六铺码头。船上躲藏着二十多个从欧洲逃亡出来的犹太难民。
  整整两个多月的海上漂泊,饥饿、寒冷和疾病已经夺去了船上二十几位犹太同胞的生命。死者的尸体没有经过任何宗教仪式,就被抛进了大海。
  这些面黄肌瘦的犹太人本来就在欧洲各地逃亡,经历了无法想像的痛苦,从无数犹太人尸骨中爬出来,用他们最后的金子和钻石买通船长,上了这条开往中国上海的货轮。
  在沿途的海港,没有哪个国家肯接受这些半死不活的犹太人。
  船长对这些犹太人吼叫说:“要是上海港也不要你们,我就把你们扔进大海去!你们这些犹太瘟疫!”
  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有人来叫他们从货舱底下爬上来。
  这些已经分不清是男是女的犹太人摇摇晃晃地走上甲板,他们身上的恶臭让中国海关的官员逃之夭夭。
  当这些劫后余生的犹太人搀扶着踏上陆地的时候,他们的脸上露出的笑容比哭还要可怕。这个陌生的国家,到处是乞丐的码头,干瘦的车夫拉着人力车在眼前跑来跑去。黄皮肤的中国人,穿长衫的男人和梳髻子的女人全在他们眼前摇晃。
  正是这个东方的落后国家向犹太人打开了拯救之门。
  当他们看到穿着犹太教长袍的教长带着一些犹太人向他们走来时,他们全都放声大哭起来。
  在获得拯救的喜悦中,这二十来个九死一生活下来的犹太人并不知道中国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接受犹太难民最多的国家,当时中国对犹太人发出这样的一个声明:犹太人可以不用签证,直接进入中国避难。
  中国收留犹太难民的人数是世界各国收留人数的总和。
  从这一天起,尤素夫和他的妹妹阿尔梅蒂开始了在中国的漫长生涯。
  当时他们没有想得太多,尤素夫·古里安被严重的肺结核折磨得奄奄一息,他用最后的力量上了卡车。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个破旧的码头叫“十六铺码头”。
  尤素夫躺在他妹妹的怀抱里,高烧使得他目光迷乱,但他还记得藏在那件分不出颜色的衣服里的犊皮古卷的《摩西五经》的残卷,据说是从尼希米时代传下来的珍贵的古卷。
  这是一个传统的犹太教祭司在前往全世界都为之震惊的奥斯威辛死亡营之前,把这卷随身携带的犊皮古经交给了尤素夫。
  当时尤素夫在奥斯威辛外围的一个处理犹太人的临时集中营里当劳工,专门负责到达这儿之前就死在车上的犹太人的尸体,以及掩埋在这个铁道交汇处被党卫军就地正法的犹太反抗者。
  纳粹分子对犹太教的祭司和教长是格杀勿论的。那位白发凌乱的老人来自意大利,他在火车刚到的混乱中,看到穿着劳工因服的尤素夫,从这个年轻人的阴沉的目光中,他看见了犹太人的顽强的求生精神。
  他把尤素夫拉到一边,简短地说明了他必死的身份,迅速地将一个小皮包交给了这位他认为是能活到战争结束的年轻人,包里有他视为比生命更宝贵的这些古经卷,还有他从犹太教堂带出来的几个金杯和一些属于他私人的金戒指、金怀表等小东西。他紧紧抓着尤素夫的手,用希伯来语对这个年轻人说:
  “这是我们利未支派传下来的古经,世世代代没有离开过祭司的家。现在我就要到我们的祖宗亚伯拉罕那儿去了,我一路祷告以色列的上帝,找到一个能够把这卷古经带回耶路撒冷的人。我知道你必能活着回到耶路撒冷。年轻人,我们的上帝在呼召我们回到他应许给我们的迦南美地。答应我,你一定要把这些经文带回耶路撒冷。”
  在那种朝不保夕的恐惧的日子里,居然有一个肮脏邋遢的老人对尤素夫说要回到耶路撒冷,并且用毫不怀疑的口气说:“你必能活着回到耶路撒冷。”这对生命已经不抱多少希望的尤素夫来说是莫大的鼓舞。他坚信这是上帝在对他说话,他是能够活下来的少数的犹太幸运者!
  生命之光在他的眼中燃起明亮的火焰。
  老人对他说:“这点儿金器给你逃命用。你还有亲人在这儿吗?”
  “我有一个妹妹也关在这儿。”
  “带上她一起走吧,愿亚伯拉罕、以撒、雅各的神与你们同在。”
  老人用绝对不容怀疑的口吻说着,好像尤素夫要逃离的不过是一个幼儿园。
  老人被叫去排队,他回过头来问尤素夫:
  “你知道你的祖先是以色列哪一个支派的吗?”
  “便雅悯。”
  老人放心地点点头,说:“好,便雅悯是忠信的支派。”
  从那一天起,尤素夫的生活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他和几个年轻人成功地策划了逃出集中营的行动。
  现在上帝把他带到了中国,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城市——上海。
  尤素夫瘦得像鸡爪一样的手摸到了缝在衣服里的古经,他的已被高烧煎熬得迷糊的意识不断提醒他:只要拥有这些经卷就拥有了生命的保障。
  卡车开到了一家犹太人办的旅馆门口。阿尔梅蒂扶着哥哥下车,走上大门口的石阶。
  尤素夫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金光,他看见金色的光芒像洪流一样从高耸的门里倾泻出来,从他身上流过。
  那门是何等庄严美丽,门扇包着精金,敞开着,门扉上满是用金子雕刻出来的棕树枝和初开的花,拱形的门楣上一串串金子的链条垂挂下来……
  尤素夫站在旅馆门前,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光辉灿烂的景象。
  他以为回到了耶路撒冷,来到了圣殿的大门前。
  这就是在公元70年被罗马太子提多率军队烧毁的圣殿吗?
  这就是犹太人渴望为上帝重建的圣殿吗?
  尤素夫昏倒在旅馆的门前,他的身体向前,手伸得很长,好像要竭力爬进那扇门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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