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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第二天,他和她回到棣花,各自将“结婚”的大事告知父母,并分别说清楚:按新式的。这里面包括了,不坐轿子,不摆宴,不闹房等等民间那一系列复杂而严格的程式:看日子呀,送路呀,回门呀……
  1979年1月1日,在丹凤县城,贾凹和韩俊芳同去人民政府领了结婚证书。至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宪法承认了贾平凹和韩俊芳是一对合法夫妻,并同时对他们的小家庭实施保护。
  蜜月将在西安度过。
  临走,娘拉住平凹的手,千叮咛、万叮咛:“平儿,说是按新式的,可过场还是省不得的。到了省里,头一黑儿,要铺新单、盖新被、点长明灯;记着不要把媳妇的裤子盖到上身……”说完,把80块钱塞到儿子手里。儿子哽咽了,把钱又放到娘的手里。娘怎么能让儿空着手去结婚呢?她把那钱实实在在装到儿子上衣里子的斜袋里,又找来针线细细地缝,还把一根草棍让儿子衔在嘴里,说是在身上做针线,叼上草棍,能避祛诬陷……
  古历腊月二十四,平凹和俊芳从丹凤来到西安。他们按娘说的,用那80元钱买了必要的衣物和床上用品。另外,还买了二斤水果糖和两包大前门香烟,这是为前来祝贺的同事们预备的。
  晚上八点,他们开始给自己走“过场”。两颗炽热的心,将六平米的小屋烘得暖洋洋的。屋子作了最彻底的打扫,特别是地板。他的书、稿纸、破椅、纸箱,全按她的意愿作了调整。小煤油炉擦得亮光,几件简单的灶具放得纹丝不乱,他们要开始新生活了。
  满屋子没一张画,生白。唯正东的墙上钉了一张洁白的稿纸,十六开的,15×20,三百个汉字的;这稿纸天和地的空间极开阔,中心是那一排排粉红色的方格,——他们的图腾。说是一对顽童的游戏也罢,说是一个文章崇拜者的痴迷也罢,说是两者兼而有之也罢;反正,当西华门传来电报大楼上二十点的报时钟声的时候,这一对新婚夫妇虔诚地朝那“方格儿”跪了下去!
  新郎喊:“一磕头!二磕头!三磕头!”随声,两人一丝不苟地作了动作。
  新郎又喊:“起身,面南,一拜天地!”夫妻同时鞠躬。
  新郎再喊:“二拜列宗。”鞠躬。
  新郎继续喊:“三,夫妻对拜!”
  平凹自己喊着,恭敬地朝妻子弯下腰去:“噗哧儿”一声,俊芳发了笑;平凹举手望去,但见俊芳扭身,以手掩面,笑得肩膀耸动着,抽声岔气一般。平凹自己认真地鞠完躬,站直身,很严肃地抿一下嘴,猛地高声叫道:“庆祝晚会,现在开始!咚咚咚咚——哐!”他用嘴放了一挂鞭炮。
  他跨前一步,右手作导引状,宣布:“第一个节目,女声独笑,表演者——”
  俊芳越发忍不住了,“咯咯”地笑个不止。
  平凹认真地鼓掌,俊芳笑得不能站立,趔趄过去,俯在床上,把头埋在被垛上。平凹抓挠着手,蹑手蹑脚地过去,猛地在俊芳的胳肢窝一捅!
  俊芳笑得死去活来,在床上滚着蛋子……
  这就是贾平凹的婚礼。时年他26岁。23岁上认识她,三年的风霜雨雪,他们的“长明灯”终于点着了,之后的人生长路上,他就是凭着这盏灯,踉跄着朝前奔去;跌倒了,四顾茫茫,外界森煞,却心底亮堂,老主意四维八柱般地把心脏紧系在胸膛里,任恶浪邪风压顶而来,他依仗自己内因的机智和灵性,游击般地出奇制胜。
  正当世界变得五颜六色的时候,这个主义呀,那个思想呀;这个“论”呀,那个“流”呀;汹汹涌涌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横流的时候,我们的平凹,却将稳稳的身子扎在中华民族文化的岩基上,动也不动,收天地四方精气,聚五脏六腑元气,于丹田结聚处衍就克钢化玉的太极柔力;他坐观大江东去,鱼跃龙腾;俯察云横苍海;幻化春月秋风;他纵身一跳,文坛便荡荡地有了晃动……
  可是现在,他需要休息了。他来到这人生长途的第一驿站,说什么也得好好地歇息几天。作为自然人的贾平凹,他幼年时也拉稀尿床,成年时也和你我他一样会感冒发烧、会咳嗽打喷嚏;那么同理可证,他也具备健康男子的向往和期冀。
  三天来,他卧床不起,除却吃喝便是睡觉,身体从里到外乏透了,去甘河沟打柴也没这乏得彻骨。人体的机能反馈加速度一般将他送上宇外空间,那里唯有他和她。他什么都忘了,宠辱皆忘,人际关系上的是非和编辑工作中的磕绊,连同新拟的小说题目都一齐忘了,忘了个一干二净!‘
  一星期的婚假实在是太短了……
  一声春雷将贾平凹从新婚的沉梦中震醒——他的小说《满月儿》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1979年早春的一个夜晚,中央电视台播放了全国短篇小说发奖大会的实况。老作家李季挨个儿把得奖作者介绍给大家。当他介绍到《满月儿》的作者贾平凹时,电视观众看到,一个矮矮瘦瘦的青年人站了起来。他戴着帽子,帽檐低低地遮着眉眼,他很拘谨,甚至有点慌张。他是这届得奖作者中最年轻的三位作者之一,时年二十六岁。
  北京,伟大祖国的首都。儿时,曾引起他多少美丽的向往。来时,他曾在心里说,要去好好看看北京,看看天安门和中南海,美美地逛它几天,算是对几年辛苦劳作的犒赏吧!好吃的都要尝一尝,能逛的都要逛一逛。什么北海、景山、颐和园;什么长城、天坛、十三陵……可是,当他在会上见到王蒙、邓友梅、刘绍棠等人的时候,那些“轻狂”的欲望顿时烟消云散了!比起人家,单那曲折的经历便让人望而生畏;更何况,他们思想的睿智,艺术的老道更是自己望尘莫及的!他们是高山上的大树,自己是山洞里的小草;他们是燃烧在中天的红日,自己是伏在天边的寒星……这悬殊的落差,在平凹心里激起了巨大的“势能”,一种追赶和比赛的竞技心理促使他把自己置身在冷静的天平上!他无心去热闹场合露面,获奖者的洋洋自得在他心里一扫而空;他没有去作报告,去吹嘘自己成功的秘诀;他没有去王府井,甚至没有去天安门留个影……他躲在宾馆里,谎称肚子不适。当作家们都去参加各类活动的时候,他却伏笔大写特写!十篇小说的构思及落笔纲要详尽地写了出来……晚间,组稿的编辑来了,他左兜里掏一篇给《人民文学》,右兜里掏一篇给《鸭绿江》,一些获奖作者看得眼睛发呆,他们弄不明白这个陕南山沟沟的庄稼娃在变什么魔术……
  事后,回忆起这段创作经历,他这样写道:“创作是没有格式的,但有其艺术的规则,总算摸出点门道了。原来,创作之大门,未走进去的时候,门厚如城墙,一旦走进去,却簿如一张竹纸。稿子的采用率逐渐在提高。我着了魔似地写,先安徽,后上海,再北京,再广州,有些大地面我至今还未去过,大地面的刊物却被我的稿件几进几出。
  “《满月儿》在京获奖,赴京的路上我激动得睡不着,吃不下。临走时我一连写就了七八封信给亲朋众友,全带着,准备领奖的那天从北京发出。但一到北京,座谈会上坐满了老作家,坐满了新作家,谈他们的作品,看看他们的尊容,我的嚣张之气顿然消失,唉,我有什么可自傲的呢?不到西安,不知道山外的世界大小,不到北京,不知道中国的文坛高低,七八封告捷的信我一把火烧了。
  “颁奖活动的七天里,我一语不发。我没什么可讲的,夜里一个人在长安街头上走,冷风吹着,我只是走。自言自语我说了许多话,这话我是说给我听的,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所以,直到现在,请原谅我还是不能披露出来。
  “回到家,我把获奖证书扔给了妻子,告诉她:请把它压在箱子底,永远不要让人看见!”
  贾平凹究竟给自己说了什么,谁也无法知道。可是,行动是思想最直接的剖白。他后来的创作实践告诉人们:在文学创作上,他分明是立下了什么誓愿的。
  《满月儿》得奖,平凹当然不能忘记这篇作品的责任编辑唐铁海。老唐从四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先后在《萌芽》、《收获》、《上海文学》工作,足足当了四十年编辑,许多日后成了文坛栋梁的作家早先都经他手发表作品,如刘绍棠、浩然、从维熙、陆文夫,及至王愿坚、丁仁堂等。贾平凹的小说《第一堂课》、《满月儿》就是老唐从成堆的自然来稿中发现并在《上海文学》刊出的。1978年秋老唐和谷苇代表《上海文学》和《收获》到西安组稿,见到平凹,那时候,“他有满肚子话要同我们谈,却一张嘴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辞不达意,像头一回出嫁的大姑娘。”1978年冬,在北京召开全国文代会,老唐在上海见到陕西代表的名单中有贾平凹的名字,就忙请他的老朋友上海音乐家协会秘书长夏白带一个布娃娃到北京后给平凹。这是他从张敏的信中得到的消息:平凹将要当爸爸了。后来,为平凹妻子韩俊芳进城的问题,老唐还写信给当时的作协领导胡采。对于这样一位前辈,平凹怎么能忘怀呢?他在一篇文章中尽述友谊的始末,文中流露着浓浓的感激之情:
  “1977年冬天,我正在农村驻队,发疯地练习写作,但总是稿件源源不断地投出去,又源源不断地寄回来。不免对报刊编辑有了埋怨。一天,突然收到厚厚一封信,竟是《上海文学》来的,署名是唐铁海,他热情地肯定了我寄去的《第一堂课》、《满月儿》,字书写得极好。这是我在那数年里收到的最长的最认真的编辑来信,至今还保存着。
  “自那以后,我们的信件往来十分频繁,我的短篇也写得更多,每写一篇就先寄给他看,声明并不是投稿,而是求正。1978年,我到北京开全,我的女儿快要出世了。唐铁海偶尔听人说后,竟买了一个很大的布娃娃托人从上海带到北京送我。几天后,我就带着布娃娃赶了几千里路回到老家。第二天,女儿也真的降生了。这布娃娃给了我许多诗的感受,就在我爱人坐月子期间,我还是爬在床头写成了三篇小说和一个散文。
  “我那时挺可怜的,爱人迟迟调不进城,他连连给陕西省有关领导写信,希望给以解决。虽然那信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但我们夫妻感动得直流泪。
  “他现在虽然已不从事编辑工作了,但我会永远记着他的。他在我未出名的时候真诚指导,鼎力相助,我没有什么可报答的,至今也没有去上海看过他,我只有好好创作,用不断的新作来妥安他那一颗善良的心。”
  贾平凹从北京领奖归来,第一个迎接他的便是《姊妹本纪》。这是安徽出版社给他出版的中篇单行本,是他用烽火大队的生活素材写成的。这是他的第二本书。
  样书接到,首先想到的便是妻子俊芳。这次,他要亲自将这本书送到丹凤去。
  西安到丹凤,需要行车五个多小时。平凹一下车便直奔丹凤县剧团的大院。
  他不仅给她带来自己的著作,还给她带来新买的裤子。那时候,城市里的年轻女性都时兴花格裤,他也兴冲冲地给自己的小爱人买了一条。他想着,她一定喜欢,一定会在他的脸上连咂三个响嘴,一定……
  她见他回来了,自是高兴。他一样一样向她展示他的礼物,她一闪一闪眨着眉眼在笑。笑毕了,竟没有“热情地”接待他,甚至没有将那些礼物认真地翻一翻,比试比试,就在锅案上忙去了。他声明他现在主要不是肚子饿,而她竟不明白,还要端来坨坨馍,端来老酸菜,甚至问他是否需要红薯糊汤……
  他热腾腾的心被淋得水星星的,没好气地告诉她:“黑龙口的热豆腐吃了两块,白杨店的冷凉粉喝了三盘,我又不是牛,只管问嘴里吃喝!”
  偏不巧,这时候哨子响了。是剧团全体人员集全。那时候,剧团无论作什么,第一件事就是吹哨子集合。集合的房子就在隔壁,听得见男女演员们开心的笑闹声。
  俊芳匆匆地告诉他:“那你休息,我要去排戏了。”说着便身影儿一闪,从他贾平凹的眼睛里消失了。
  平凹如坐针毡,却又呆若木鸡。他听见那边女演员们的咯咯笑声,也听见俊芳抗拒她们搔逗的快乐声。他听见她们说他的名字,他听见她给她们说:“他买了一条裤子,花格的,西安正时兴,可我觉得太艳,穿不出来……”
  听到此,平凹几乎恨得咬牙切齿了,他一把抓过那铁饼一样的坨坨馍,大牙一咬,便啃下一口。馍在口里干涩涩地嚼,筷子却在手里打颤了。
  他正在愤怒而痛苦地撑着,门“哗”一声被掀开,一群女子洪水一般涌了进来,她们可不管你这啃干馍的人脸上是“平”还是“凹”,齐茬茬挤到床前去,将那花格裤争着在自己身上比试。不知俊芳说了句什么,这些人便“让给我”、“让给我”地齐一叫嚷起来。又不知俊芳说了句什么,她们都风一样旋了出去。
  平凹斜了一眼,他的花格裤已不见了,唯俊芳冲她傻笑,很得意的样子。
  一瞬间,聪明的俊芳便明白自己惹了什么祸。她歉笑着过来,快速地倒一杯开水,放了两匙白砂糖,双手捧着,还要给他作什么解释——
  “砰”一声,愤怒的平凹挥胳膊朝俊芳一拨拉,俊芳仰面倒在床上,一杯糖水浇了自己一身。
  俊芳一翻身,将头埋到裤垛里,她身子抽搐着,被子里发出很沉重的哭声……平凹身子一颤,咽下一口气。蓦地,隔壁没了声息,他知道演员们已经出发到排练场去了。这时,他胸中那口气又翻上来,变作洪涛巨浪,排山一般朝那埋头呜咽的妻子压了下去:“卖!卖!什么都卖,你咋不连这立柜也卖了?”
  俊芳是不能再忍受了,“霍”地坐直身,“唰”地抹了泪,头一甩便冲出门去!
  空屋。硬馍。凉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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