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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几年来文章满天飞的青年作家,一时陷入了极度的悲伤和迷惘之中。他仰躺在她刚才仰倒过的床上。湿漉漉,粘糊糊,是冰凉的水,又饱和着糖分;他翻身看那坨坨馍,冷硬,却又有她手迹的温馨;那酸菜,酸得涩牙,却分明漾着葱末和麻油的幽香……
  贾平凹老老实实地吃起坨坨馍就酸菜。他嚼得挺细。他觉得这商州人的家常便饭其实是很香的。他又捡起那只塑料杯,倒了水,虔诚地放糖,认真地喝下去。
  他默默地痛悔起来,寂寥的剧团大院里,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却找着了那架平素不大启用的老式电话。
  “喂!”他摇了把柄,把听筒贴近耳朵:“请挂剧团排练场。”
  电话总机那个讲普通话的姑娘态度挺好,她不厌其烦地帮他在排练场找人。人不在。他又叫着小凤。小凤在电话里大声嘲笑他,说怎么几分钟不见就想,说她大概要让他“饿一饿”。贾平凹寻找的结果:俊芳压根儿就没去排练场。
  贾平凹像丢了魂儿,无头鬼一般在丹凤的街头游荡。他看人家卖茄子苗,看人家绽粽子,看人家炒hele……转罢大街又拐进小巷,国营百货店逛了又钻私人小铺。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丹凤县的红皮蒜苗在全商州最有名气,一街两行都笼罩着热辣辣的大蒜气。他从路边捡起一根被遗弃的断头蒜,很伤心地攥在手里,咬在嘴里。他的眼泪长长地挂在腮边,他感受到了那辛辣……
  蓦然,人头攒动,是一群围观者。他踮起脚尖望。原来是县政府大门口,一个告状的人正跪在地上哭天喊地诉说什么冤枉。贾平凹不是青天大老爷,他无法为那可怜人分解悲痛。他想,让那哭声去撞击县府的大门吧。
  平凹刚要抬腿离开,忽见花衫儿一闪,人缝里有个熟悉的身影。他挤过去,果然是她!他的俊芳,他的妻,他的受了委屈的妻!
  她也扭过头来,看见了他。她嘴一张,无声,却露了明眸皓齿。
  他赶紧冲她笑,歉意地、诚恳地,可她,静静地平了脸,身腰儿一摆,冷冰冰地带着风走了……
  他没有去追她,那样必然自讨无趣。他转到城南去,想到丹江边看沙、看水、看柳树,想让江的流动和开阔清爽他抑郁的心胸。可是,路过一片蒜苗地,竟意外地和守菜园的老汉搭上了腔。他吸老汉的水烟,老汉抽他的纸烟;他和老汉脚对脚地坐在庵子的被窝里,听老汉讲龙驹寨(丹凤县城所在地)的人文地理。老汉大约是“秀才”一类的人物,肚里有文墨,谈吐妙语连珠……
  平凹窃喜。他觉得和俊芳这一仗是干对了,要不怎么会跑到这蒜苗地里来“探宝”……他想起他向老汉借火的情形。当时路过这庵子,欲吸烟而无火,却瞅见老汉的水烟袋。老汉正蹲在地上低头绩麻,他将烟盒递过去,是请老汉吸烟,也是借火的礼节:“借问老者,可有火:?”
  “江上有渔火,店家有灯火,山野有篝火,骊山有烽火,官人欲何火?”老汉手不停、头不抬。
  平凹的心弦悠儿地弹了一下,想,今日碰一了好玩的对手。他要好好地逗一逗老秀才,让他好好地“酸一酸”。于是,他略一思忖,便字正腔圆地答道:“渔火无烟,灯火少烟,篝火浓烟,烽火狼烟,敬复尊者,借火欲烟!”
  老汉先是停了手的动作,接着扬头,起身、眯缝着红红的眼睛,笑而引手:“请,草庐小憩,纸火毛烟——”
  他就是这样和他谈起来的。老汉滔滔不绝地讲,平凹听得亢奋起来,问天、问地、问人,他想把龙驹寨人文地理的一切历史和现状都搞明白……
  不知不觉间,天近了黄昏。
  老汉点燃了如豆的青灯。平凹请求留宿,老汉应允。老汉家人送来饭食,平凹在老汉的推让中喝了一碗洋芋糊汤。老汉习惯早睡早起,将一卷火纸和水烟袋递给他,自己老牛一般卧了下去。
  平凹吸了一袋水烟,心绪儿很是不安。他探头庵窗外,春夜多美好。他想着俊芳肯定还在生他的气。生气要耗掉时间的,他这半天就是在生气中浪费掉了的。这样想来,心里有了失落感,手便在口袋里摸笔。
  老式金星笔摸出来了,几张火纸铺在膝盖上。他弓腰蹲着,被子水浪一样拥着他。
  写什么呢?要紧的是把老秀才讲的这些记下来。这是小说的素材,也是纪实的散文。
  记罢龙驹寨的山川地形人物,县城街市的民俗风情又在他心里活活地显了生机,他不及呵气,不及调整一下蹲乏了的腿脚,只顾一气写下去。老秀才均匀地吐纳着菜园的清凉空气,丹江河清粼粼地吟唱着商山夜曲,贾平凹的笔墨如夏洪秋雨般地奔泻下来,一发而不可收。他几乎写了个通夜。
  第二天一大早,平凹兴冲冲地去敲俊芳的门,想着经过一夜的沉淀,再浑的女人也会清亮起来。可是,门开了,她仍然冷若冰霜。
  他很尴尬地在她身边混了几天,她始终怏怏不乐,提不起一点精神。她对他的存在不置可否。
  一直到平凹离开龙驹寨回西安的时候,她都没有很像样地理他。
  六平方米的小屋。
  一位心理学家来访,提出要为平凹作性格分析。平凹觉得新鲜,愉快地答应了。这心理学家属于非学院派的人物,在野的。他列出的表格有许多很荒谬的题目,平凹看得直想发笑。可这心理学家说他是研究了《周易》及《道藏》之后归纳出来的,是属于“全方位观照”。对《周易》平凹略知一二,原版的石书就在西安碑林竖着;可《道藏》他就不懂了,只读过楼观本的《道德经》,那是很深的一种哲学呀!
  平凹很快填好了那表格,却不交给心理学家,只一再地问:“是否要拿出去公开发表?”
  心理学家一眨眼就估透了他的心思,立即说:“真人不露身,露身非真人。你不求世人闻达,我亦以哗众为耻。”。
  平凹无声地笑了,遂将那性格心理调查表交与心理学家。
  心理学家看那表格,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他不曾估计到这瘦瘦的商州后生会有如此的心性:
  你最爱的女人:电影演员×××
  你最爱的男人:我自己。
  你最爱的作家:苏东坡。
  你最爱的地方:河源。
  你惯用的报复方式:以自己的成功让对手惭愧!
  这一切指导着他的行动,多少年来一直是这样。不管生活、事业、爱情受了多大的挫折,他从不懊丧、从不恼怒。相反,所有的挫折在他身上只能产生强大的反冲力。像超音速飞机那样,看上去似乎屁股里走泄了底气,其实泄掉的只是抵消推进力的那部分。当然,先决条件是机制本身必备高强、高压、高温的内力。
  贾平凹正是这样,一旦外在行为受阻,内在的热核必会激烈地反应起来。龙驹寨的尴尬之行正是产生了这样的效果。他一口气写出了五篇小说,誊清了,齐刷刷地摆在面前,算一算时间,总共才用了二十一天。
  贾平凹的稿子往哪里投,这两年完全是即兴式的。约稿信雪片般飞来,但他看重朋友交情,却恶那“用着了抱在怀,不用了推下崖”的市侩哲学。他能让绝大多数的约稿者都得到满意,个别太刻薄的他也不会给人家冷酷喝。北京的编辑解婷总结得好,说平凹是你给他板凳他就坐,你撤了板凳他也站得。不像一些青年作家,一旦成名,便山神似的,只能受到尊敬和恭维,受不得半点冷落和粗疏,哪个刊物一旦退了他的大作,便扬言终生不与打交道。平凹的稿,你退了,他不在乎,再要还再给。你上门致歉,他反倒难为得手脚都没处放了。
  稿子发放出去了,平凹心里稍觉轻松。轻松了的心里,便一漾一漾地浮出了他的俊芳。
  他应当去看她。可一连三封信不见回音。托人打听,方知出县演出去了。到底是出了商州,还是在奔往山阳洛南,他一时搞不清楚。这使他心里发毛,刺扎扎地坐卧不安。
  还是那个家民耳朵长,他告诉平凹:丹凤县剧团正在洛南县城演出,秦腔《洪湖赤卫队》,可叫座呢!
  正当贾平凹激情难捺的时候,有人从洛南县捎来俊芳一信,他打开一看,又高兴得蹦起来!在小屋子蹦了一圈后,却兀自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在床上。
  俊芳在信中告诉他,她怀孕了,反应挺强烈,苦不堪言,日月难熬,问是否可以终止妊娠?
  孽种!上次尴尬的丹凤之行结下的苦果。仅仅那么一次,那是多么不适意的一次啊!
  他心疼他的俊芳,却对那小生命的信息充满欢欣。他怎么也呆不下去了,连夜托熟人走后门,去解放门汽车站买了票,第二天一早便搭了去洛南的长途公共车。
  可是天公不作美。一过灞桥就是大雨。一路上,车子大雨停、小雨行;碰上两次塌方挡路,撞着一次车祸截车,一路上的磕磕绊绊,停车、等路、搬石头,大小二十八次!三百里路程竟行了十个小时,到洛南县时天已经黑得张嘴看不见牙了。
  当县剧院里第一声锣鼓刚刚响起,大幕即将开启的时候,有人到后台朗声传话:“韩俊芳请到门口去!”正好,今晚没有她的角色。她疾步赶到剧院大门口,却一时惊得呆了。门口竟站着她的平凹!他浑身淋了精湿,冻得缩头缩脑、脸色乌青,时不时地打着喷嚏。
  “走走走,到后台去烤火!”她禁不住心疼起来,伸长胳膊来扶他。
  “我替你们安排好了,俊芳离得开就——”冷不丁有人插进话来,俊芳定眼看时,方见黑影地里站着宏运。宏运在县文化馆工作,是平凹大学的同学。俊芳责骂宏运:“你个鬼,光知道站黑影儿地里看热闹!把我的人冻成这样,也不说给换件干净衣裳!”
  宏运的嘴也来得:“那样显不出平凹的真切,也显不出你俊芳的贤良。你们快去亲热吧,我当游狗去了,房子的钥匙平凹拿着。”
  他们来到宏运宿舍。平凹从宏运的破棕箱里翻出衣裳换上。俊芳收拾平凹带来的东西,却不由得连声抱怨:“谁叫你拿这?谁叫你拿这?”多维麦乳精散了包,雨一淋,成了浆糊;桔子汁、果子露倾斜颠倒,黄色的绿色的汁液浸出来污了别的衣物……
  只有一条隐格的针织涤纶西裤,女式的,包在塑料袋子里,平平整整的原装原样。俊芳问:“这裤子多少钱?”
  “二十六元,别人从上海捎的。”平凹如实回答。
  “你……唉!”俊芳用一声叹息收住了心间的无限怨气。这裤子比上次那条还贵。俊芳生性不爱穿华贵衣服,这条裤子也一样,她虽不穿,却没敢再让给别人。
  这一夜,俊芳只字不提“终止妊娠”的事。平凹问及反应情况,她只有淡淡的一句:“那是必然的。”俊芳还出人意料地问到平凹的创作情况,并极有兴致地要他讲那些小说中的故事。这是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认真地长时间地谈论他创作的文学作品……
  1979年11月,女儿在丹凤县顺利降生,取名贾浅浅。贾浅浅者,假浅浅也。虽然平凹多次向人们解释:女儿嘛,应该浅显明白,不要那么老谋深算的。但是,朋友们仍然相信,他希冀于女儿的,是深沉、端庄、稳重,像他的韩俊芳一样。也有朋友相信贾浅浅是真浅浅,平凹的小说里写了那么多姣好的女子,一个个不都明朗纯真得月儿一般吗?
  她那么肉嘟嘟的一点儿,嫩脸似苹果,胳膊如藕节,指头像豆芽,这简直是他亲手烹调的一个佳肴了!贾平凹心儿醉了,他将女儿捧在掌上,左看右看,心里有了蜜甜,有了麻姑搔背的酥痒……怎么不是呢?这里有她聪慧明敏的遗传,也有他沉静执著的因子!这里有你、有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作成一个小小的她——他的杰作!像当年那《一双袜子》和《深深的脚印》,那也是他的女儿,精神的女儿!可现在,他捧在手心里的,是精神的,也是物质的,是他和她共同完成的作品。
  这作品“发表”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来,平凹数次回来探看,小两口视这小生命若掌上明珠,顶在头上怕摔了,衔在口里怕咬了。为了抚养他们的小宝贝,俊芳从心爱的舞台上退了下来,干起剧团繁琐的财务工作。
  1980年的春节他们是在丹凤县渡过的。没有回棣花,是因为春节剧团正忙,再是怕浅浅回去受了风寒。于是,家里父母送来烹好的肉、豆腐和菜蔬,平凹买了蜂窝煤,又给煤油炉添足燃料,还把木炭火搭得旺旺的。八平方米的小屋,一张母子床,一个大立柜,一张单桌,一个筛箩大两扎高的圆形小餐桌,余下的空间就极其有限了。地方小,并未囿住平凹的心性。初为人父的自豪感给他带来新的动力。一个晚间的时间,在这简陋的小餐桌上,他连写带抄就完成了《山镇夜店》。
  平凹在总结1979年自己的创作时说:“这一年,文坛上新人辈出,佳作不断涌现,惊叹别人,对照自己,我又否定起我前一段的作品,那是太浅薄的玩意儿了。我大量地读书,尽一切机会到大自然中去,培养着作为一个作家的修养,训练着适应于我思想表达的艺术形式。我不停地试探角度,不断地变换方式,我出版了几本书,却不愿意对人提起这些书名,不愿意出门见人,不愿意让外人知道我是谁。从夏天起,病就常常上身,感冒几乎从没有间断过。我警告自己:笔不能停下来。当痔疮发炎的时候,我跪在椅子上写,趴在床上写;当妻子坐月子的时候,我坐在烘尿布的炉子边写。每写出一篇,我就大声朗读,狂妄地觉得这是天下第一的好文章,但过不了三天,便叹气了,视稿子如粪土一般塞在抽屉里……”
  贾平凹就是这样,他像春天的母鸡,终日里忙忙碌碌的,要觅食,要生蛋,要罩窝,还要养育自己的孩子。他的创作,从一开始就表现得极不安分。作品前边发表,后边就自我否定;书一本本地出,花招一次次地变。流水那样清新鲜活,春风一般温馨甘醇,其决窍全在于一个“变”字,他身上燃烧不竭的能源之一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华。这一年,他较多地读了中国古典文学,其学习虽在浅层的艺术形式上,但作用于自己的创作,效果却极明显。如他的炼字炼句、描写的招式、抓取有意味的细节、以空灵的文笔造成幽雅的诗境等等,在同龄的作家中,他明显地高出一着,在古典文学的大海里,他主要学习诗词、山水游记、《聊斋志异》、《红楼梦》等,及至1980年,他的读书便越来越杂,除古典名著外,百家杂书以至麻衣相法、佛学大纲他都读。这些书帮助他开扩了知识视野,又帮助他去理解社会人生。
  1980年1月,他的第三本书出版。那是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山地笔记》。
  1980年2月,他的第四本书出版。那是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早晨的歌》。
  笔的确是灵巧,他任意驱使,随心所欲,留在纸上的是笔的足迹,篇篇都是精美文字,他为这良好的自我感觉感到高兴。然而,“浅浅”却不尽遂人意。常常,在他即将笔下生花的时候,她尿了,她拉了,她要吃奶了……这样,他便起身去伺弄她,抓屎抓尿的,一腔儿豪兴变作了烦躁和叹息。
  孩子已经三个晚上没有睡觉了。只是哭,只要抱,只要看灯。去医院检查,医生也惊怪:“美美儿的呀?!”量体温、听心脏、看舌苔、察指相;不是感冒,不是积食,不是口疮,不是百日咳……医生说:“是睡觉颠倒了,回去慢慢儿矫正吧!”
  于是,小两口儿什么也不做了,挺端端守着矫正她。她哭起来,蝉鸣一般没完没了。忍不住“恨”她一声,她便气蛤蟆一般“格儿格儿”地直抽气。俊芳抱着她坐在被窝里摇,“噢,噢——”地哼遍了她所能哼的全部儿歌。她哼得枯了,要平凹作新词儿,平凹便趴到那两扎高的小圆桌上一阵忙碌。接着,俊芳便照着稿子低哼:“噢——噢,牛娃儿不吃草、草,狗娃娃儿也不叫、叫,浅浅儿睡着了、了——”
  不及吟完,浅浅又蝎蜇一般弹跳着大哭起来,蹬脚甩胳膊。俊芳生了气,将这团团包裹着的肉卷卷“咚”地丢到被子上,拖着哭腔说不管了。平凹赶紧捡起来,左晃右摇,扭秧歌一般在地上蹦。许是她感觉到了运动的舒适,哭声不那么尖炸了,只发出沉沉的刮风一般的呜呜声。平凹也随着这哭声呜呜着,一时间,箱也振动了,柜也振动了,俊芳也不由得破涕为笑了:“开飞机呀?”
  其实这比飞机还难开,有限的面积,兜二尺半径的圈子;有限的空间,站着、蹲着、坐着,都不遂身,姿势的变换引来音调的变换,运动的快慢招致哭腔的强弱……小两口实实是没有办法了!
  俊芳说:“你也写一张黄表纸,贴到长坪公路的柳树上去!”
  平凹答:“我不去,天皇皇、地皇皇,到明死得硬梆梆,丢人现眼!”
  听到这倔倔的诅咒,俊芳也哭了。她双手捂着脸,哭声如出地下,悲凉而哀伤。平凹将“呜呜”着的孩子塞给她,连说:“我写我写。”他极快地写了,但不是那“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他在黄表纸上画着图案,那是两把板斧!
  俊芳揉着泪眼,叫平凹把这贴到门扇上,一边一个,说是神是鬼都怕斩,不信这毛鬼神附在我娃身上就砍不下来!双斧把了门,浅浅的哭声变了腔。她吹泡泡儿一样,咕嘟嘟进去,咕嘟嘟出来;虽说闭了眼,嘴却张着,喉咙里的声音疙瘩绳一般扯不尽。
  俊芳说:“你睡,我抱着。”
  平凹说:“你睡,我抱着。”
  俊芳训他说:“崖娃娃呀?我说一句你学一句的?”
  平凹不语,转身去桌斗里翻。那里放着他的笔,他的小说。
  俊芳恶他:“写!娃这病还不怪你整天写!笔头子尽惹是非,得罪了神神怪怪,这会儿都从稿纸的格子眼里钻出来害我娃!”
  平凹没敢动那格子纸,没敢拿那金星笔。他窸窸窣窣,翻出一张报纸,是1980年1月26日的《人民日报》。他装模作样地看起来,那上面登着他羞于示人的一篇小说《罪证》。他恨自己手气太晦,里边有一叠载有他作品的报刊,为什么偏偏就摸出了这个!当初《人民日报》的人来约稿的时候,三篇现成稿子,人家偏就瞅上了这个,他说这是个毛坯子,可人家说“毛坯子正好”,于是拿去就发表了。朋友们高兴他上了中央党报,他却越看这个作品越不像样,心想有机会了一定要重写一篇。
  床上坐不住了,孩子的哭声拉锯一般扯得俊芳心慌。时间到了凌晨三点,大地上的一切活物都睡到了至酣;而这两口儿,却也苦到了极点。俊芳下了床,抱孩子在地上抖,肩膀一耸一耸的,鼻腔出气一喷一喷的:她困了,她累了……
  平凹忽然心生奇计,说:“你原地站着不动,看我燎它驴日的!”说着,“嚓”一声划着火柴,点燃那张报纸,急速地绕着俊芳母子兜圈子,俊芳随了他,傻呆呆地任其“降妖驱怪”。
  暗红的火焰在平凹手里捉着,他呼呼地跑,将那红火在俊芳身前身后燎……他不知跑了多少圈,报纸是被撕成长条儿烧尽的。
  俊芳站得累了,歪歪地斜到床上;她怀里的婴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无声无息地睡着了……
  贾平凹很得意,右手“叭儿”地摔了个响指,左手就摸摸索索地去捏那老式的金星笔……
  娃娃的颠倒觉是矫正过来了,可俊芳累得大病一场。眼见着,她的明眸暗了,樱唇紫了,青丝枯了,手背上的肉窝儿也化作了筋筋巴巴的干皱……平凹心疼得刀绞一般。过了春节,只说走呀走呀,走了三次,汽车票退了三次,他舍不得他的俊芳独自受苦,也离不开他初绽笑靥的小浅浅。怎么办?
  适此,西安市文联刚刚撑起架子,并且创办了文学月刊《长安》。一帮离开文坛二十多年的老文化人归来了,他们满腔热情,怎奈“不知有汉,何论魏晋”,面对纷乱的文坛,一时竟眼花缭乱了!好在,他们都爱才如命,特别对青年作家,他们作了“网罗”的战略部署。办刊物要有人,要有青年人,要有能写的青年人……于是,贾平凹的名字上了他们的“黑名单”。
  当平凹带着满腹的忧虑和愁思回到他的六平方小屋的时候,《长安》编辑部负责人白浪派来的外交家也赶到了。
  谈判很快进入实质。平凹坦率地说:“去,可以。但有条件:解决爱人小孩的进城问题。”来人爽快地答应了。这样,《长安》和平凹兵分两路,分进合击,力争仲夏会师。《长安》编辑部那边,动用了几乎所有成员的一切关系,单那审批俊芳母子进城的报告上,大红印章就按了十多个!平凹这边,连夜找出版社领导,申述自己的具体困难并且递交了请调报告。
  当时的出版社领导基本上还是通情达理的。他们极客观地研究了平凹的具体情况。出版社是个老大单位,几十年沉淀下来的问题堆积成山。住房问题,子女就业问题,调老婆的问题,按年龄、工龄的次序排下来,要解决到他贾平凹,最快也在二十年之后,当然,从工作出发,平凹在出版社干了五年,已经独挡一面;并且平凹当时文名正盛,好歹也是出版社一面旗帜,从这几个方面考虑,这样的青年编辑实在是不该放走的。
  可是,大家设身处地一想,平凹的困难给谁都一样,终于,出版社放行了,他们圆满了平凹的家庭,成全了平凹的事业。
  那边答应:对于平凹的创作,将提供较多的自由。
  灞河岸边的第一垄旱植玉米刚刚拱出地面的时候,韩俊芳母女成了西安市的永久居民,虽然古都仲夏夜的月亮远非凤冠山的清亮、皎洁。韩俊芳将在西安市文联服务部工作。
  市文联是个穷单位,编辑部的办公室也是租人家警备区招待所的,没有房给贾平凹这个小家居住,编辑部的同志们个个凄惶。好在平凹心性恬淡,俊芳也脾气豁达,他们不愿让领导和同志们为难。小夫妻悄悄商量着土办法……
  “城里没有房,咱们住到乡下去,啊?”平凹认真地给他的小浅浅说。
  小浅浅笑了,俊芳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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