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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被农民的骨血浸透了的贾平凹啊!他这年轻的古老心态,究竟是历史遗落在商州的珍珠,还是世道长河抛在丹江畔的瓦砾,轻视者和重视者都主张走着瞧…… 小波要走了,留下一句话:“明日给你讲《兰陵王入阵曲》,这要带上图片和资料的。” 这是平凹求之若渴的。他求教过她,请她讲解中国南北朝的戏曲乐舞,她“谦虚”过不止一次,今儿总算明明白白地答应了下来。一段时间以来,平凹一直在学习和研究中国戏曲的发展历程。 她践约而至。他正等着她呢!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他翻过了;文学、经济、宗教、科技等门类都一以贯之通下来,唯戏曲这条线不通。他急得抓耳挠腮,思量着她如果不来,就得到陕西省剧目工作室去求拜专家…… 她到门口不敲门板,只直呼:“平凹,开门!” 拜老师平凹自然恭谦。他笑吟吟地开门迎请,她却也真地端了大架势,腋下那几册砖头厚的精装书沉沉地坠着胳膊。她心高气盛地命令道:“接住!”平凹遵命,她气喘吁吁地说:“上你这楼比登大雁塔还累!” 平凹把那张“虎皮牌”的太师椅替她安置停当,热茶摆在左手,右手象征性地放了香烟和火柴。 这一切她不屑一顾,只神秘莫测地告诉他:“一会儿来车接啊,到我家去!” “啥?!”平凹大惊。 “甭怕!当心尿到裤裆丢人。”她一边翻弄着面前的大书,一边斜着白眼仁说:“试试你商州人的胆量,果然老鼠一般你不会有大出息的。”说着又将指头点到他的太阳穴上。 平凹唯唯诺诺:“是的是的。”说着便朝跟前蹭,他急于想知道那书的内容。 “远点!”她拨开他,指床:“坐那儿,一公尺距离,师道尊严!” 平凹诚惶诚恐:“是的是的。” “西晋末年,中原土族逃奔江南,建立南朝。这里自然条件优越,经济短时间得到发展。这样,在长江流域这块比较安定的政治环境里,从黄河流域移植过来的汉文化空前发展起来。中国古文化极盛于汉唐,而南朝却是继汉开唐的转化时期……” 几句提纲挈领式的开场白,立即将平凹震住了。他如痴如呆地僵在那里,耳朵里响着她思辩雄健的滔滔语言,心里却琢磨开另外的问题…… 如果,和这样的人结为夫妻,岂不是志同道合?她可以当他的活字典,做他的知识库,这于自己的创作,岂非增加一足?想到此,他立时振奋起来!眼睛里,她不那么础咄逼人了;慢慢细察,她竟如绵绵的音符在他心弦上跳跃。 他闻见了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味儿…… “北朝一则背负着异族的愚蛮,二则诸种宗教的畸型发展吸吮了传统文化的精髓,文学艺术无可挽回地衰落下去。但是,到了公元五世纪,南朝文化又回灌北方,这样便产生了《木兰诗》及《水经注》、《齐民要术》之类;这和南朝的文学大潮如《文心雕龙》、《世说新语》、《诗品》、《文选》等,—起构成了自战国以来中华民族最辉煌的文化时期……” 贾平凹醉熏熏的。似乎眼都红了,他神志处于混沌状态。朦胧中,她就是他的老婆了,她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仗仰她家庭的优裕和她自己的才学,他和她组织起家庭,这对他创作岂不是虎添双翼、火中泼油? 贾平凹的屁股动摇了,情不自禁地朝她的坐椅挪动…… “在这样的背景下,无论宫廷或民间,百戏繁荣,推陈出新,佳作传世不绝。尽管南北朝的三百六十年中,战乱和分裂大伤了汉以来的文化元气;但在民间——这一切文学艺术的大林莽里,歌舞、乐曲、傀儡戏形成了繁盛的自然群落。歌舞《老胡文秉》、乐舞《大面》、《踏谣娘》…… 贾平凹的思想完全抛了锚。他刚才那奔泻而下的思想碰到了一座钢铁的巨壁,于是,他的思潮不得不作了蓦然地回拐。这座反射他思想的钢铁巨壁,便是他心性中最具稳定的气质之一:自信和刚愎。他靠这上西安串连,靠这进河沟割柴,靠这上水库进大学发表文章……可是如今,竟要投靠小波门下,女婿不像女婿,仆从不像仆从,把自己文学事业的命运拴在她的优裕和才学上,那我贾平凹的才智和魄力呢?你的经济和才学如果是大树,而我爹妈给的脑袋和骨气却是青山! 混蛋!他朝自已的太阳穴上捣了一拳。 她依然滔滔不绝:“北齐兰陵王高长恭貌美自以为不能威慑敌军,常戴凶恶面具出战,齐人便作乐舞《兰陵王入阵曲》,拟其出阵,击刺;传至唐代,音乐和表演都较南北朝时更为成熟,《乐府杂录》明载表演者要‘衣紫、腰金、执鞭也’……” 一条逻辑的推理在贾平凹的心间继续衍进。他想,生活不能完全用理性来解释,男女情爱也一样。我们民族,如果大家都尧舜一般入了极境,那这个民族早就灭绝了,水至清则无鱼。哲人们和哲人们生活在一起便是一个愚人群。落差才能发电。五行克而相生,方有万物。男女事业上的相互倾慕,可以导致情爱,但不是必然导致情爱。两者不等质,更不等量,导致理想情爱的因素要宽泛得多。政治、地域、文化、人种、理想、情操、性格、爱好、气质、容貌,等等,这一切综合因素的相吻,才是情爱双方的最佳配偶,尽管现实生活中,任何一对爱人都不可能诸种因素占全,但比较而言,毕竟占有因素越多越好…… 悠悠地,平凹又自谴自责起来。人家远道登门,专来传授知识,可自己呢?琢磨什么呀?这怎么对得住人?丹江两岸,人们盖房做满月红白喜事,乡邻乡亲来帮忙,一天到了,工酬不取分文,只一顿便饭就圆满了彼此的情义,可是今天,小波—— 平凹双手捧过水杯:“您喝。” 又从桌斗里翻来一颗果糖:“您甜甜嘴。” 她的话不时被打断,她看着他哆嗦的双手,问:“你这是怎么了?” 他垂了头,老诚地答:“我对不起您。” “这是哪儿的话。” “我刚才一高兴,在心里对你不尊重,灵醒过来了,冷静一想,”平凹怯怯地翻她一眼,吞吞吐吐地说“咱俩,不能做终生伴侣的。” “这呀?哈!”她大趔趔地笑了:“这事怎么可以勉强?看你把我想成了什么人?”声音里分明带着悲凉。 平凹心间翻起大潮。潮水溅到眼角,是一滴晶莹的泪。 小波被感染了,移身过来,把那些书一本一本摞起又摊开,对那载有《兰陵王入阵曲》的精装书说:“作不成夫妻,作终生朋友,好么?”声音低得发颤,平凹的感觉,这多像娘月下纺线时的鸣溅声…… 猛地,小波掰过他的肩膀,嘴唇哆嗦着问:“我大你二十八天,你叫我什么?” 平凹把目光收拢来,卷紧,拉眼皮下来作了似是而非的遮掩;蓦然,他嘴唇闪了一下,低低地叫一声:“姐”。 俊芳又回到他心里位置上。两个人的事没有落到实处,他总觉得心里虚慌。他决定:请她来一趟。 她急匆匆赶来了,见他没疼没病,心里才松下来。他开门见山地说;“咱俩的事,就这样决定了吧?三十年前,国家就规定了婚姻自主,可是到现在,父母还要包办代替,我们也太不算人了!” 俊芳抿着嘴,眼波平静,表情肃穆;她身子一动不动,只不过偶尔伸手撩一下额前的发帘儿。 平凹追问:“你说是吧?” 她不置可否。她的心里,几个层次已一清二楚:平凹父亲点了头,而自己父亲也是为了女儿考虑,而其他无论什么人她韩俊芳根本瞧不上眼…… 平凹揣透了她的心。他直着嗓子说:“我们自己给自己订婚吧!” 沉默。 俊芳没事儿人一般坐着,平凹“哗啦”一声翻开稿纸。他开始抄他的小说,他总有那么多小说抄不完。他曾说,写稿子苦心志,抄稿子劳筋骨。有人问他活在世上最怕作什么活儿,他答:最怕抄稿子。似乎,去甘河沟打柴,去水库工地撬石头,都比抄稿子的活儿轻松。可是,他稿子誉抄从未请人代劳过。抄写的过程也是他进一步推敲修改的过程。常常,另一部小说的腹稿,在誊抄这部稿子的过程中便孕育成熟了。 六平方米的小屋里,唯有两种声音在响,一个是俊芳均匀的呼吸声,一个是平凹“沙沙”的走笔声。 若稿子无大改,平凹一个小时至少抄两千字,两千字一脱手,他常常要点一支烟叼上。 烟,找烟的时候,他才发现:她睡着了。她斜倚着被垛,紧凑凑地收着身子,五官坦荡荡地停在银盘大脸上,形态神圣得观音菩萨一般。平凹蓦然一阵心疼:她累了。 平凹欲伸手动她却又不敢,自己把自己的双手藏到身后,腰却不由躬了下来:他头低下来,和她脸对了脸;他悄悄地用她的五官来丈量自己的五官,眼对眼、鼻对鼻、口对口……不由得,他长长地伸出了舌头。 可是,该他舔的地方尚没有瞄准,她从梦呓中苏醒了,第一句话是:“闻你那气,快去漱口!” 遵命。他高兴地蹦跳着去了。 归来,她却告诉他:“明日咱俩去看我姨,把你那件中山装穿上,拿上四色礼。” 一听看姨,平凹的心“镗”地一跳,再听拿上四色礼,却高兴得又要蹦了。她要带上他去走亲戚了! 可是,他们去商店买礼品的时候,却让小偷钻了他和她的兴奋中麻痹的空子。当时,他俩比赛仁义,她说她掏钱,他说他钱已拿出来了;结果是售货员收了她的钱。他们拿着四色礼出商店大门的时候,平凹才想到那十块钱还放在柜台上,赶过去寻,果真就不见了。售货员说,刚才眼见着一个男人跟着你俩,还以为是你们一块儿的呢! 平凹很伤心,每月的工资才三十九元五角呀:可是,他仍然表现得很高兴,不管怎么说,是喜事中的小忧;没有他爱情的成功,能有这丢钱的事出现吗?财去人自安,财去人自安,今日这钱丢得值!他和她的事必然大吉! 果真,姨就极丰盛地招待了他们。姨夫满口夸俊芳好眼力,和平凹对酒时连说:“贾相公能喝能划,文才酒才双全!” 俊芳照例留宿姨家。 平凹归来,想起他俩第一次以未婚夫妻的身份走在大街上的情景,见了熟人的情景,吃饭、作客时的情景,他特意绕原道走了一圈了。见了卖四色礼给他们的售货员,无端地冲人家笑,人家却怀疑他动机不良,声东击西地高声告诫顾客:“同志们提高警惕,当心小偷流氓捣乱,上午一对小俩口买礼品就被人绺去十块!” 他觉得心被锥子扎着了,却挺舒服,还特意多瞧了那售货员两眼。 民生百货大楼,中国的十大商场之一。平凹在这里感到了心灵的空落。那五光十色的商品,琳琅满目的衣饰,他和她订婚了,可他没有给她定情物呀!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物件,一盒香脂或者一块小手绢……他没有钱,贫困仍缠着他;本来底子就簿,家里又有填不满的穷坑。 人家拿钱兜风的,什么订婚戒指、什么24K的金项链……他愧疚地想:要做真正的男人了,这男人作得好不硬气!好汉不可一日无权,丈夫不可一日无钱,自己这样枉活人世,不如上树去吊死! 他一口气奔到钟表柜台前,他要给她买一块表。一问,他眼仁儿见白不见黑,一百二十块! 他在街头踯躅到天黑,拖着沉重的步子回65号院,上五楼,迎头碰见了出版社的电工,他劈头问他:“有只旧表要卖,你帮我找个买主行吗?” 平凹的心颤了一下,索过东西观看。电工解释:东西是好东西,上海牌的,用了才两年,算便宜些三十块钱。 平凹说:“我戴一晚上听听。” “戴两晚上都行。” 这一夜,这块表伴他度过了一个甜甜的夜。第二天一早,他高高兴兴地把三十块钱给人家送去。 俊芳来了,他高兴地告诉她:“我给你买了一件礼物。”俊芳问是啥,他说还不到告诉的时候。 他和她去散步,城河沿儿的景色真好。仲秋的清风把长空洗蓝,白云卧羊一般伫留在古城墙的垛口;五指枫用金色的小掌向恋人们招手,脱尽叶子的垂柳现出油亮亮的纤纤枝条……平凹让俊芳偎在自己身边,轻声地说:“你就像那株垂柳——” 俊芳却现出了惊怪:“我怎么就是柳,你真不会比喻。”她怎么知道,他说的是戏校大院那株柳呢!而她最初留给他的愉悦,不正是由那垂柳而生发开来的吗? “不说了,话太长。”平凹过来捉了她的手。她手撑摊开,他将一个纸包放在手心。 “啥?” “表。让时间督察我们。” 他们坐在城河沿儿的石板上,相互偎依着。她把玩着那只表,轻声抱怨他:“花这钱干啥嘛!上百快的,能买成担包谷。” 多么家常呀,平凹感动得嗓子发紧,他坚信了自己的选择。要是小波,见这国产的手表来作定情物,岂不嗤之以鼻吗?想到这儿,他忍不住要将心底的苦衷和盘托出:“这是一只旧表,三十块钱买来,待我将来,你先——” 猛一下,俊芳挺直了身子!姑娘崇高的自尊心受到了小尺小寸的丈量。 “戴不起手表我就不戴!”她硬硬地丢下一句话,走了。 平凹像刘备,动辄想哭。能有被情人的不理解更伤心的吗? 蓦然,他也来了气,喊:“表在石板上,我走了!” 他走了,却斜眼偷瞧:见她真的不回头,气昂昂地径自去了;他脚一绊,差点儿跌倒。姑娘的心里,金子般的情意可以奉送,但决不交换!她把那情意带走了,留给平凹一个森然的寂寞。平凹转回身,见那可怜的表在石板上一白一白地闪,他仿佛听见了,那秒针也冷得:“嗦嗦”地抖…… 他把这可怜的表捡起来,合掌捂在手心…… 贾平凹事业上的蓬勃展开和爱情上的狂热追求几乎同步进行,作为事业的反馈,他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家庭。 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觉得生命能焕发出空前巨大的活力。这活力是火,驱动了他心底大马力的蒸汽机,一架隆隆作响的写作机器便发动起来了!这活力是光,把纯朴混沌的她照射得酒醉花开一般,她觉得唯有他才能给她幸福。 火的热力和光的辉耀,消融了多少“旧手表”那样的误会和间隙。他的爱是永恒的,她的爱也是永恒的。他俩对生活中所有快乐、悲伤和其它感受都有一种下意识地共鸣。两个心海,精神理解的喜悦喷溅出美丽的浪花,任何一颗孤独的心都无法在古井一样的小空间里升华出虹的壮丽和潮的伟力……作为一个自然人的贾平凹,他和千千万万的同龄青年一样,在生命光华喷射的岁月,雀儿一般筑巢,忠实地表现出人类祖先传下来的原始本能。这实在是社会人的贾平凹的最本色的注释,那种把一些显赫的社会人宣传为自小便是理智的灯塔,又实在是当今高层文化社会的悲哀。 无论男性或女性的独体,都不能独享人的全部生命活动的幸福。无论男性或女性的独体也都不能创造另一个综合双方全部智慧的生命个体。贾平凹到了这种不游过这海便要淹死的地步了…… 他决定结婚! 说走就走,他连夜找到西华门附近的商洛地区驻西安办事处,那里有去丹凤县的顺路车。当他敲响俊芳的房门的时候,已是子夜十二点了。当俊芳惊怪他何以夜半归来时,他劈头就是一句:“我要结婚了!” 俊芳愣了。在父亲对这门婚事尚不明白肯定的时候,他提出这样的问题,实在让人作难。 她给他冲茶、掸灰;她替他倒热水,帮他洗脸洗脚;他吃她临时凑合来的食品…一切必要的和不必要的事情,消耗着今夜这漫长的时光。她很得体地沉默着。 他一路上暴躁的心性在她轻声慢语地问候和沉稳端庄的动作中瓦解了。他沉静下来。觉着立逼人家表态其实无异于抢劫。于是,他稳稳地坐到那小圆桌旁去抄稿子…… 她始终陪着他,明目星光一样亮在他的身后。他身后,一支卫生香无声地燃起,袅袅的香气很能提神。 卫生香接连燃尽了三炷,黎明了。他说:“你睡,我出去。” 她未动,明目软软地烁着。 他问:“你在想结婚的事吗?” 她款款地说:“我想了,随你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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