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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径转着转着便到了剧团的大门前。大门前是一片玉米地。他不走了,离大门尚有百步。她歪过头来:“嗯?” 他“叭”地一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她猝不及防,慌然将手掩了脸,定眼看时,他却贼娃一般跑掉了。她呆在这里,幽幽地想到了西安市上的流氓…… 蓦然,传来“吱呀”一声,看时,是门房的老人在关门。她慌慌地喊一声:“大伯——”奔过去,进了门,眼眶里盈满了委屈的泪水。这一夜,她没有睡着,思前想后,觉得是因为她欠着他什么,才使他贼一般来偷…… 正当他们难分难舍的时候,家里传来消息:平凹的父亲不同意这门亲事。 原因是明白的。俊芳家里成份高,是富农。富农说明着什么?在那年头人们都怕跟这字沾边。而平凹父亲正是被整怕了的。他是因为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被压得穷困潦倒多少年。如今,“历史反革命”和富农结合,社会要再来个运动,那不是罪上加罪吗?贾彦春反对的态度非常坚决。 出于慎重的考虑,俊芳的父母希望女儿认真考虑自己的婚事,韩老先生主持家政常常很民主。 平凹是淌着眼泪离开丹凤县的。 他一走,俊芳心乱如麻,适逢剧团人员下乡配合“政治中心”,她便要求到最为偏远的竹林关区去。她想让山野的风吹散心中的沉郁,想用繁重的劳动遮掩胸间的烦忧……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一天,她正在土门公社听人传达文件,公社书记告诉她:“县上来电话,说叫你明天到区上接班车,你家里要来人。” 当天晚上,俊芳一夜没有合眼。她想,是父亲赶来了?是家里老人生病?她捉摸不透,一夜焦急,一夜心慌。不知有什么厄运会降在她的头上。次日一早,她便往区上赶。土门公社到竹林关镇,羊肠般的几十里山路。那麻丝儿小路,一会儿在深涧扭绕,一会儿又在山梁上盘旋;她一个姑娘家,穿红挂绿地那样显眼,心里实在害怕。到了区上,碰见棣花一个在这儿工作的乡党。他叫她在屋里休息,不要着急。说这里离城一百多里,每星期只来两回班车,装货拉人全在一辆卡车上。车来了,像演戏一样停在大场里,镇上的婆娘娃娃都赶来观看,挺热闹的日子,不会让来的客人冷落的。正说着话儿,果然就听见了汽车马达的哼哼声,他们出去一看,果真是一辆卡车从山背后爬上来,稀稀落落十来个乘客栽树一样顺车厢一圈儿站着。 车停住了,俊芳却气得要哭。来人竟是他! 平凹戴个灰不塌塌的帽子,身上落了一层黄灰,蔫liu liu地在车后边的角角站着。别人忙着朝下跳,他却瞅着俊芳木鸡一般呆呆地僵着。 俊芳生了大气:“你原就坐车回去!没看这是啥地方,你来能做啥?” 她把一腔的怨气全撒在平凹身上。好在有乡党劝慰,他把平凹扶下来,批评了几句俊芳。三人默默地到区上去。 区委书记给土门公社写了个条子,说是剧团又下来一个干部,请他们多照应。这样,平凹便来到土门,受到了县上干部的待遇。吃派饭,他和俊芳一起;睡觉,他被安排在粮站;白天他们一起下地干活,晚间便要在一起说说悄悄话。 俊芳的房东是位年过七旬的老太太,她的儿子才结婚,媳妇到儿子的工作单位去了,新房闲着。这样,他和她在这里还比较自由,即使两人红了脸,高了声,也未有人知晓。 每天清晨,俊芳要到河沟里吊嗓子,平凹便坐在阳坡上晒暖暖。他身上装着小本儿,不时记下一些零碎的思想和感觉。一提起笔进入了创作,他就什么痛苦都会忘得精光。 这段相处,他和她都坚定了一个信念:好到底,不分离。 平凹走了以后,俊芳的心情日渐见好。一日,她和小霞同去沟底割豆,休息时,她主动问小霞:“你跟人了吗?” 小霞挺爽快:“别人介绍了地区文化局的小何,一见面,嘿,什么小何呀,块头大得吓人!” 俊芳“噗哧”一声笑了。小霞反问:“你呢?”俊芳不语。其实,她和平凹的频繁交往,小霞早料到八成;后来家里生出曲折,小霞便无法判断后果。 俊芳默了头,只是拿镰刀在岩石上“突突”地凿。镰刀尖儿,钢錾一般,叼一下,石头上现出一个白点,叼两下,岩石上现出两个白点。小霞在这“突突”的连续声中想心事。蓦然,声音停,她凑去一看,呀,俊芳在这岩石上凿出一个大大的“贾”字! 小霞惊呼:“你把人家刻在了山上!” 俊芳把嘴唇一咬:“海枯石烂,就是这场事啦!” 说罢,自觉失态,忙将脸藏到小霞的身后去。小霞不依,定要羞她的脸蛋儿。两个女子抱作一团,在山沟沟里尽情地乐。朗朗的笑声遮住了山泉那万世不绝的鸣响。 贾彦春的态度非常强硬。这位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的老夫子,一场“文化大革命”给他原本懦化的思想意识里,又注进了毛主席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他要虔诚地坚守贫下中农的阶级阵线,决不允许地富反坏右腐蚀红五类的后代。这是他思想的第一个层次,尽管时代已经到了1977年。他思想的第二个层次,儿子是属于他的,他要儿子怎么,儿子就应当怎么。君臣父子,纲目不可混淆。违抗父亲便是不孝,不孝便是逆子。在丹江河岸的棣花镇上,谁作了逆子,便要遭受满族满镇人的唾弃。中华民族古老文化的浆液在这里浓得化不开。这一切,山脉一般聚拢成高峰,横锁在平凹和俊芳之间。形势严峻得令人心怯。 俊芳家里那样的高成份家庭,按说不可能在人面前昂首扬声的。可她的父母偏偏还有一点小名气,因为他们不同于一般乡绅富户。他们是开明的,对革命作过有益的事。红二十五军路过商洛时,他们帮过忙;国民党共产党在这里拉锯时,他们暗中给游击队行过方便。所以解放后历次运动,俊芳家未受太大的冲击;多年以后,政治清明了,俊芳父亲还被请进县政协当了委员。这一切,韩家当然心中有数。他们是不受人家的冷眼的,而且女儿又不是拿不出堂的人,他们完全有权作出对等反应……平凹和俊芳之间的山峰,两段皆峭陡。 平凹在棣花镇作的突围,终以失败告终。他曾试图说服本家叔伯兄长,也曾动员棣花的知识界,特别是父亲的老同事来劝说,但是,父亲非但不为所动,而且—— 他长途奔袭,追到西安…… 平凹回到出版社,遭了雷击霜杀一般,脸上没有了血色,五官失了人形。这一切,没有逃过文艺部同仁的眼睛。平凹实话相告了,同志们众口一词:“支持婚姻自主!” 况且,国家的积弊正在扫除,政治思想上的极端开始拨正,“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块巨碑正重新竖起。这个时候,贾老师追击儿子到了出版社。他来得真不是时候! 同志们建议平凹和父亲好好谈一谈。 大家成全了这桩婚事。他们以各种形式同平凹父亲接触,将国家的政治、经济、思想、文化各方面的意识新风吹给他。文艺部几位年长的领导分别去会见这位老知识分子,他们各自用自己的经验来劝说他,影响他;终于,在强大的新文化攻势面前,“四书五经”现出了局限性。贾彦春先生不得不表示:娃的事由他自己去作主。 长途奔袭,反被招安,平凹的婚事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折。 同事们松了一口气,平凹又是蹦屁玲叮了。他连夜修书,将这一喜讯报告给韩俊芳。 一星期之后不见信来。他又连续写了两封信,仍然是石沉大海。 他火烧屁股了,搭便车赶到龙驹寨。俊芳面若冰霜,三砖头敲不出半点火星。小霞告诉他,有消息传说俊芳父亲对女儿的婚事另有考虑。 见义勇为的人总是有。一位老师赶到俊芳家去,向她父亲韩述绩老先生说明,贾彦春老师已经同意俩娃的事情了,希望他也表示支持;这样作梗,其实是折磨自己的孩子!前政协委员笑了,胡子一翘说:“同意了也没见给我一句话嘛!” 韩述绩是有身份的人。贾彦春当然不会拎上四色礼去说回头话。 在这新的障碍面前,俊芳冷了心、凉了意,中国女子无法操纵自己命运的历史遗风,在龙驹寨这水旱码头仍有飞沙走石的威力。 贾平凹陷入了新的苦恼,他要独当三面!他竭尽了全力。他疲乏透了,心里的炽火仅剩下一丝温热的灰烬…… 然而在这时,一个人撑着火把来了,熊熊地耀眼!她一下子扑到他的生活和意识里。 她是市艺术研究室的小波。小波圆脸,肉墩墩的身坯儿;牙齿整齐而银亮,爱笑,操一口北京腔。 小波是平凹最忠实的崇拜者。她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平凹婚事的挫折,便大胆而热烈地闯了进来。 难得有人来驱散他的忧愁。 当她在他对面坐定并环顾一周这寒伧的六平方之后,第一句话便是:“怎么样?搬到我家去吧?” 平凹幽幽地笑了,未置可否。他知道她家条件优越,住房宽阔,且有不少藏书。 她用灼热的目光烤他:“我们在一起吧?永远!绝对有利于您的创作。”小波的口气果决、强硬,有一股劫持郎哥儿的架势。 平凹的眼睛眯了眯。他觉得这很滑稽,他和她结合,将来生活一定不错,这肯定是实情;她看上自己什么呢?她看上自己小有文名。如果自己不能写文章呢?搞创作他很自信,但他又不得不退几步思想。悠悠地,他又想到豆腐乳、酸牛奶、苦啤酒,这些东西上流人餐餐不可无,然而老百姓、农民,一万个不理解!干嘛要把豆腐放坏、牛奶放酸、酒做得发苦才去吃喝呢?吃东西总得吃点儿好味道呀! 新鲜的野菜、玉米糁儿、麦仁儿、锅盔,清雅爽口,这个苦难的民族,穷困的华夏子孙,不正是靠这些繁衍下来的吗?他们老死不得高血压,不得冠状动脉硬化,不得肥胖症,不得糖尿病和脑溢血,不需要补充鱼肝油和维C;他们四十是小小伙儿,五十是老小伙儿,六十才正活人哩!到棣花街上看看,到商洛镇和龙驹寨看看,挑担推车,吆牛耕地,七老八老的不照样健步如飞?许是童颜鹤发的商山四皓为这里留下了习俗吧!蕨菜商芝老鸹蒜他们顿顿不可无。 平凹找到了他和小波的隔阂所在,他自己给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小波的模样很甜,神气儿也挺逗人;她也是大学文科毕业,专攻古代艺术,与人合作发表过研究戏曲的文章。与这样的人结合,事业上一定得益不少,但是—— 小波热热烈烈地朝他走来了,她个儿矮,把脸斜着扭上来,以当家人的口气说:“你给我来个电话,我来车接你。把你人拉走,连这些书。别的,铺盖什么闲杂什物,丢掉好了!” 平凹心里想哭,嘴里却喃喃着:“对,对对。”他顽强地肯定着自己刚才的思想,惟恐松了心劲被钓住。可是,小波分明听出了他是在回答她:“对,对对。” 她激动了,两臂鹰翅儿一般展开,火辣辣地盯着他,问:“志同道合如李清照赵明诚那样好吗?” “哎呀—”平凹惊叫一声,紧紧地缩了膀子;几乎同时,他快速地重复着一句话:“你先回你先回你先回!” 她一个巴掌扇过来,到他眼前,却是一个指头戳在额头;她气悠悠地点一下他:“农民!” 平凹笑了。刚才紧张的防卫化作了一股春风在心间轻拂。“农民!”他终于没有被认为不是农民,终于没有被同化或异化为别的什么;他还是农民的后代,是这个生命群落的忠实守门人,如果他被当作了市民或者商贾劳工,那叛徒的耻辱感将逼得他跳楼自杀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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