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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结坐在屋子一角,觉得这个仲春该有一种蓬勃热闹的景象,可她门窗紧闭,一袭棉布窗帘便将她与世界隔开了。室内黯淡无力的光线,表达出某种沮丧与衰败的情绪。 这半月来,唐结已经无数次想象过她在京城的个人作品展的情景了。掌声。鲜花。摄象。她站在台上向京城的观众深深鞠躬……然而,王鲁沂的那封信刚一吊起了她的胃口,就没有了消息。一想到成都的惨败,她就有一种忍不住要失声痛哭的冲动。她知道,安抚自尊的最好办法就是去北京办个人作品展。呆呆地看着那张散发松节油味的自画像,她觉得画中的人象个女妖,在她的对面散发着黑夜的气息。冷森森的黑气从画面的下角往上方弥漫,把左边那只灰色老猫淹没得只剩下一只黄褐眼睛拿人类的眼神同那女妖一起逼视她。 唐结在下午三点钟往猫眼上补了最后一笔黄色之后,就缩在屋角那堆色彩鲜艳的靠垫中没动过。室内的光线正在一点点暗下来。她觉得这种带有腐叶气味的黑暗是从画中溢出来的,这有些象她的心境。抖开那只王鲁沂寄来的大信封,花花绿绿的照片已是第一百次撒落在地上了。最抢眼的依旧是《蓝色系列》。模特儿的脸被闪光灯照得惨白,背景被深不可测的暗红色隐去了,象是从另一个更难着摸的世界走来的一群美丽的精灵。唐结把为演出录制的音乐盒带放进录音机里,天色转暗。她真想再一次看见《蓝色系列》在台上的情景,可是那段沉郁诡奇的音乐只引出一些模糊的蓝影,在幽暗的记忆里忽隐忽现。 音乐象一道屏障,挡往了她追忆的视线。 难道京城的王鲁沂真如周京平所说,是在“醒”她的“瞌睡”? 背对着门,辛木什么时候进来的她一点没察沉觉。电灯“啪”地一亮,吓了她一跳。辛木捡起一张照片扔在桌上说:“你就打算守着这堆照片打发余生?” 唐结忍着骤然而起的泪水,趴在地上把照片收扰,幽幽地说,烧了它们,我就可以选择别的方式打发余生了,说着就站起来在辛木衣里掏火柴,辛木捉住她的手腕说:“从成都回来你的情绪就没好过,每回来你都这个样子。”他摸摸汗津津的额头,“我也累啊。” “可是你一走几天都不来。”一想到与他的关糸,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尽管,她一直对辛木说她对他并无婚姻要求,但她认为他不该因此而坦然处之,好象她真是他的外室。于是,一种很深的怨毒从心里涌出来,牙齿咬都咬不住:“当然啦,我该强装笑脸迎接你而不该对你有所要求。我是啥东西?情人,姘头,是你存在银行里的一笔钱,要用时才取,不用时,连存折放在哪里都想不起来!” “你这么讲就太没良心了。整个服装节……”辛木推开唐结,突然感到没意思透了。难道她从成都回来无事可干,就关在屋里磨尖牙齿单等我来撕咬一番?他想就“银行里的一笔钱”这种恶毒比喻跟她理论一番,但他知道,她耍起横来也要个人来比。他压下火气,说:“你得出去找点事做,你会关出毛病来的。” “我还有几千块钱。” “坐吃山空?去租个柜台卖服装吧。要不就去摆地摊儿。”他气冲冲地说。 “钱呢?钱呢钱呢?” “我把股票全抛了,加上你那点钱,做本钱够了。” “你那点股票,值几个钱?” “现在又涨了,值一两万呢!” 正说着,邮递员在楼下喊唐结拿信。她懒洋洋起身下楼,又飞跑着上楼,进屋后倚在门上喘气,把信递给辛木,一脸都是笑。 辛木接过信一看,却酸溜溜道:“这小子追女人硬是肯下功夫哦!” 王鲁沂在信上说,他们《画刊》和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会愿意连袂为她办一台个人服饰艺术晚会,经费由画报社负担,时间定在七月下旬。看看转眼就洋洋得意起来的唐结,辛木说,“要音乐响起,大幕拉开才算数。本市有多少英雄驼着自己的作品去京城办画展想一炮走红,又有多少豪杰灰溜溜地回来了?但愿你运气比他们好,但愿这不是那家伙搞的一次幻觉。” “我天生是个热爱幻觉的人,有啥办法?难道你不是?”唐结站在窗前,把那副刚换上的腊染窗帘拉开又合上,合上又拉开。她的一只手软软地垂着,指头却攥得紧紧的。我知道,她一想到即将成为现实的梦想,就抑制不住那份紧张了。 (我想起在服装节的B场上,唐结看着自己积累十年之久的作品一件件依次出场时,她竟面无表情纹丝一不动,象个泠漠的旁观者。散场后我撵上她说,你好稳得起!她摊开右手,两个乌青的、半月形的指甲印竟深深印在她汗湿的手心处。我猜那是她的小指甲弄出来的。我满心同情地说,把指甲剪短,全身放松,日子还长呢!她淡淡一笑,转身找她的辛木去了。)这时辛木扳抓起一件套头衫朝唐结扔去,一脸无奈地说:“幻觉!幻觉!我们被幻觉都害成这个样子了,还扭着它不放。你看你,都快发霉了!擦点口红,我们出去吃饭,见他妈幻觉的鬼!” 旋即,他们来到杨家坪街上。在建设电影院右边的空地上,有一群叫做“可可巡回演出队”的歌手弹着吉它在卖唱。他们都很年轻,皮肤很黑。两只音箱把他们的歌声加工得闷声闷气地传出来,让人时时听不清唱了些什么。那个穿着皮背心皮长裤,戴了一顶黑礼帽,一副牛仔打扮的黑皮肤主持人,正在用一口纯正的普通话邀请越来越多的看客勇敢地上去唱一曲。他指着一个衣着拘束的小伙子说,这位先生,来,来唱一曲,一吐胸中的闷气。来呀,唱歌不仅陶冶情操还消食化痰抒发革命感情,在这个没有星星的初夏之夜,你不觉得跟我们同乐是另一番潇洒吗?他的手朝观众一挥:“十块钱一首,十块钱!” 半天没有动静,那主持人可能是不耐烦了,突然蹦出一口地道的重庆话,火爆爆地说:“格老子,啷个都是些虚哥哟!上来吼一嗓沙,虚啥子嘛虚!”然后,他又用普通话向观众介绍另一个歌手。辛木拉拉唐结,要她快走,唐结却攀住辛木的肩头,踮起脚尖想看看主持人身后,电影院下来那长长一排石阶上,坐着的另外几名歌手。这时,就有一个年轻女子端着她的小红呢帽朝人群走来,声气软软地说:“给一点嘛,给一点,多少不论,一角钱也可以,是个意思。” 一些看客开始撤退,另一些往帽子里丢票子。来到唐结面前时,她碰碰辛木,而辛木正弯着腰,看地上打开的琴盒。琴盒里面,有一张执照影印件,一些散碎的、面额在十元以下的钞票。辛木直起身,掏出钱夹,犹豫了一下,放了一张一元钞在那个精致的小红帽里,报歉似的对那女子一笑。 离开那群人后,唐结说,“我以为你至少要给十块钱呢,小气。” “我倒想给那张50元的票子呢!”他还想说什么,却又打住。半晌,他吁出一口长气说,“我真佩报他们,干自己喜欢干的事。”他搂紧唐结,“当然,我也佩服你,你是个女强人。” 唐结突然就脸色不对了。她摔开他的手臂,怪模怪样地看着他,一丝冷笑爬上她的嘴角:“我象个女强人吗?在你们男人看来,女强人就是那种夜晚不跟男人睡觉,白天向男人发号施令的大喉咙女人,她们横针不拿直线,表面穿得光光生生,内衣却尽是破洞,你要我向那种女人看齐然后撒手不管吗?” 辛木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愤怒弄得不知所措,他骂了一句“神经病”就冲到前头去了。 唐结呆呆看着他那有些弯曲的背影,在华灯初放时迅速被前面的人流所吞没。唐结有些后悔自己说的那些没头没脑的话,她拨开迎面而来的人流追上去,那一刹,她竟生怕自己此生跟不上他而走失了。 看见辛木在人流中时隐时现低头走路的身影,她不禁同情起他来。他一生都在梦想画遍旧城,然后出一本精美的画册,但却总认为从前画的那些旧城画尽管都说好,他却认为并未画出他想要表达的感觉,严格说来,只能算半成品。但是,就连那些半成品,现在也只留下一堆照片,原作早在八十年代未就以150元一幅的底价让老青的经纪人打包运到香港一家画廊去拍卖了。那时,辛木很是红火了一阵,他的一幅画被美国亚太博物馆收藏,另一幅被中国长城艺术馆收藏,其余的几幅被海处的华人私人收藏,发了一笔小财之后,剩下的大部份画幅至今还在香港那家小画廊里下落不明。因为,老青那个经纪人从中发了一笔大财之后,丢下身后一大帮委托他卖画的画家,也不作个交待,就擅自跑到美国定居去了。好在辛木想得开,他并不认为有多大的损失,他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讲,那些画的丢失帮助了他在绘画上下决心告别过去从头开始。 然而,可悲的是,随着那些画的卖出与丢失,时间越长,辛木就越是觉得自己象个被毁了屋基的人,任有多少宏伟壮丽的构想,都不知从哪里下手了。 接着,第二轮发财机会来了,在这个周围人都疯着劲大捞一把钞票的世界,唐结发觉要他安静下来画画就有些困难了。可要他真的下海呢,他又犹豫不决。现在,他想给那几个歌手50元钱以道义上的声援,却只丢了一块钱在那只美丽的帽子里。老实说,她喜欢一掷竿千金的男人,但一看见他为他未完成的旧城画叹气,就十分同情他。她不知道该鼓励他去挣钱还是继续画画。她想一个人要是又有事业又有钱该多好。于是她穿过人流追上去,将手指伸进他半蜷的手心说,对不起,辛木,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能陪我去北京我得一个人去我就害怕。我一想到我得做出一副女强人的样子让别人不敢看轻我,我就心烦。辛木低头看看她,深深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唐结抓紧他的手,想对他说她爱他,他是她事业的拐杖。她试了又试,说:“我知道你心烦,辛木,我希望能给你更多的安慰。” 可是人群中太吵,辛木勾起颈子大声说,“你说什么?” 唐结叹口气,看看暗下来的天色,说:“我饿了,去吃饭吧。” 在一家快餐馆吃完饭,天已黑尽了。回屋的路上,辛木因为两瓶啤酒下肚,心情好多了。他说,“你那《蓝色系列》不是还有“话”要说吗?不管是不是幻觉,你还是把它弄完吧,” “上回请的裁缝工钱给得太低,人家不愿再干,我又付不起更多的钱。” “自己做,我们一起做。”辛木说。 “可……我悚这种工程浩大的加工制作。” “即然是去北京办展览,追求尽善尽美吧。北京不比成都,那是天子脚下。只要去了,只要开幕了,不论成败,都会在本地有影响,都会把那些小看你的人的背气肿。” “别人的背干我啥事?” “我们的背已在成都肿亮了。别人的背肿起来,我们的背才能消肿。彼起此伏嘛!这都不懂,宝器!” 那晚,唐结从灼热的黑暗深处奋力浮出,使劲推身边打酣的人。 辛木翻个身,嘟噜道,“你还没睡着?” “一群红披风,辛木,它们戴着红色面具朝我压过来却没有手脚。满天飘着蓝花布的碎片,辛木,那是木根湾的天空。” “又做恶梦啦?来,睡,”辛木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她又昏睡过去。 “我想……辛木,辛木!我想弄个红色系列,你在听吗?” “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总在半夜显灵折磨老辛木。你的《蓝色系列》还没全部完成呢。”他叹口气,睡意全消:“讲。” 唐结觉得她的思维在黑暗的重压下显得很迟钝,思绪暧昧不明。她仰面躺着,听着窗对面阳台上鸽子梦中的咕咕声,说,“我要让色彩和形式象音乐一样颤动……我想……借此唤起心灵与理想的秩序,光辉……合声……她把脸贴在他的肩上,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你在听吗?在这里……”她一下顿住了,不知怎么表达她心里所想。 “在这里,永恒开始,神涵盖一切……”辛木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懒洋洋地说了一句空洞的话。 “差不多!对!就是这个意思。”唐结激动地说,她的脑袋在辛木怀里拱着:“辛木,只有你能洞察我,能归纳我那些模糊不清的原始构思。我再想想,辛木,天亮以后你要帮着我想你不要离开我,我不会象你老婆那样逼你只选择一个我不是一直都这么做的吗?可我还是想给你生一个儿子辛木!” “睡,睡吧,我不会离开你的。”辛木从她那汗涔涔的头发上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这是洁净女人才会有的味。他无法想象,倘若没有这香味,这夜半的梦呓,以及这无条件的崇拜做他干枯生活的润滑剂,他生命的齿轮将如何转动?他怎么可能用一颗空落落的心去面对他那没有香味也没有怪味的老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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