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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节


  午饭后辛木到学校去了。唐结翻出剩下的蓝花布打开,她决定这后边的几套不再请裁缝。离去北京的日子还有个把月,她有足够的时间独个儿把它们完成。

  一缕阳光从窗外泻进来,罩在布料上,使冷寂的蓝色显出些许暖意。现在是五月中旬,要补充《蓝色系列》成30套,得花大力气。可是她一想到《蓝色系列》将有整整30套的庞大阵容去荡涤京城的舞台,便有一种莫名的躁动。她觉得背心发热,下巴上的汗水就骤然冒出来了。

  轻轻触摸蓝花布,想起早上那个梦,想起永川东去50公里的木根湾,湾里的染房和老人,便又看见那满坡的蓝花布了。

  十几年前,当她离开那个做了三年知青的黄瓜山,直奔县城搭车回重庆时,因为抄近道路迷了路。当她茫然坐在山梁上,不知该走哪一条路时,一阵大风把沙子吹进了眼睛。她侧过头想避开风,却看见左边山下那个小村边灌木丛上晾晒着的一幅幅蓝花布,竟透着一种寂寞的冷调让人永生难忘。在那片饱和的蓝底上,细碎的白花就象夜空闪烁的星子,为那片冷色增添了更浓的寒意。

  那时她想,要是用那蓝花布做衣服该有多好看啊;那时她才发现,这个让她吃尽苦头的丘岭地带,竟把一颗发誓永不回头的心牵绊住了。

  去年初冬,她终于回到那个叫木根湾的小村。昔日被蓝花布装点得喧闹美丽的山坡竟是那么泠清。她有些紧张,倘若老人不在了,十几年来,蓝花布在心头沃出的模糊不清的构想怎么能够从心头抓出来,变成清晰的形象呢?

  谢天谢地,老人健在。

  老人看着她从当地镇上背去的整整一匹白布,双手不知所措地在围裙上擦着,一脸感激地说,承姐姐看得起呐!改革嘎,人些都不穿这个呐。涤确凉八年放八年,土家什敌不过的嘎!姐姐拿去做啥子哟?

  “做衣裳啊。”

  “穿么?”

  “看呢。”

  老人摇摇头,年逾古稀了,不懂。遂不多问。

  四川的天空少有太阳,唐结帮着老人在白布上描花样,磨豆浆,用豆浆和上好的石灰调成又干又稠浆子,刮在需要留白花的坯布上,等太阳晒干浆子才能浸染。

  一个阴天,她重新爬上当年迷路的那个山梁。下面,沉寂的木根湾里,有几个上了年绩的农民在地角刨土。她想她过去也这么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干过,但那时她才十几岁。

  这时,一只大鸟从她头上掠过,阳光钻出云层洒满山坡。闭上双眼,她的面颊似乎感触到多年以前那一阵被满坡花布染蓝的大风。此刻,她觉得蓝色的光从心中升起,与太阳光相接,照亮了内心那些暧昧不明的思路。她站起身,吐出一口长气想,十几年来所做的全部设计,全是为了这个《蓝色系列》作的练习。

  刮上的浆终于干了。唐结和老人开始染布。老人用木勺一瓢一瓢把浓稠的靛蓝舀进大木盆时里,说:“这是最后一桶靛蓝了。等到这桶染浆舀完了,我也该死了哟!”

  那一瞬,在她的心头,她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在往下沉,什么东西在向上涌。那一瞬,她知道该怎么表现她的《蓝色系列》了。可是她觉得口苦,想哭。那哪是染料,分明是老人生命的浆啊!她没想到,从此以后,无论在何时何地,老人那弓着身子舀浆的动作都将成为一个巨大的深蓝剪影,张贴在她生命的背景之上。

  蓝花布终于全部染好了。唐结背着沉重的背囊站在院坝边觉得鼻子发酸。老人拉着她那双被染蓝的手,哈着腰无限谦恭地说:“谢谢啦姐姐!还来啊,姐姐,姐……”

  坐了一天车才回到重庆。唐结在楼梯口猛一抬头,就看见江红又高又瘦地俯视着她,说,黄辛木呢?唐结摇摇头从她身边挤过去,上楼,开门,把背囊放在门后,对跟上来的江红说,“进来坐不?”

  江红不进去。一只手撑着门,艰难地笑着,另一只手摆弄着胸前那串象骨项练:“上个星期他才发了毒誓,说要跟你断绝往来,这个星期就不见人影了。班也不上,还是我给他代的课。”她面颊上的蝴蝶班渐渐被涌上来的血色淹没,显得半是怒气半是委屈:“你又给他灌啥子迷魂汤嘛?”

  “进来不?我关门啦。”

  “我才不进你这不干不净的窑窝子呢!”江红终于勃然大怒:“你把我们黄辛木都弄脏了我还得给他消毒吃抗生素。”未了,她小声嘀咕道,“这个卖×婆娘。”

  唐结的心缩成了一团。但她只能装着没听见:“你把他丢到高压锅里拿文火煮三天吧!”说着就砰地关了门,一屁股坐在背囊上,心想江红前两年脸上还光光生生的,现在怎么就弄得一脸的蝴蝶班?她那憔悴的模样简直让人不能不心生愧疚。可是唐结很清楚,她对自己的每一件作品的信心,几乎全来自辛木的认可和阐释,哪怕是他勉强的一点头,或者是一番不着边际的胡说八道。

  半夜,辛木一脸疲惫灰头土脑地敲门进来时,她记得她刚洗完换下的脏衣服。一见他进屋就拿出染好的蓝花布给他看。她本想说江红来找过他,但她不愿拿这件不愉快的事再一次破坏她的好心情。而她后来一直弄不明白,他当时为什么不说自己追到永川去找过她,却说起关于旧城的事来?

  他说:“开始拆旧城了。可我的旧城画才开始。”

  “你早些时候干啥去了?”

  “我在动脑子怎样赚钱,我给你跑腿,打杂。日子就这么混过去了。”

  “这下倒是我的不是啦?”

  辛木躺在地毯上,不想跟她扳嘴劲。眼睛盯着天花板那一块大被陈年雨水泡得快要垮塌下来的石灰,心想这房子没有厕所甚至没有下水道,脏水都得一点一滴地收藏在桶里,拧到走廊尽头那个滑腻腻的厕所里去倒,根本就不能住人,却还每月收70块钱的房租。他想要是有钱,就该另外给她租一套象样一点的房子了。可是钱呢?他烦躁地翻了个身,唐结的光脚从床上垂下来,就在他鼻子跟前晃动。他看见她的左脚姆趾上有一个水泡,他想那一定是那条通往染房的山路给她留下的纪念。他轻轻握住那只冰冷的脚,说,“可我得去挣钱。你得搬出这个贫民窟。”

  “辛木,我当然希望你多多挣钱,甚至嫁给你,把你当依靠。可你得画,至少你得把旧城在拆毁之前画下来,否则你会后悔的。”

  “他们为啥要拆毁它?那是文化!人们花了几百年的功夫才弄出这样一个有人文价值的旧城,为啥要拆毁它!”

  “辛木,”唐结的声音细细软软地,象一只轻柔的手指拂过他的面颊:“拆掉它,是为了筑一个更好的。辛木你不能太自私,只想到自已的旧城画。那些破烂的、肮脏的、不适于人居住的老房子,早就该拆除了。”

  “城市有一种晦暗的遮蔽力量,”辛木不接她的岔,“它把一切脏的、丑的都掩藏在光耀夺目的包装下面,而旧城不。旧城坦露一切,不作任何掩饰。我不喜欢新兴的城。”

  “历史车轮是无情的,它必然要碾碎一些人的梦。辛木,你该抓紧时间画而不是躺在这里空发感叹。”

  “我一直在画,画了十几年。但那些都不算。没有真正的感觉,感觉!”

  “现在该有了吧?”

  “没有。”

  “旧城就要灰飞烟灭了,你就不能从中找到那种令你心碎的悲壮感吗辛木?”

  “悲壮?悲壮!对,灰飞烟灭的悲壮!”

  辛木跳起来,在屋子困兽一般转了一圈,自言自语道:“其实,故乡,家园,只对漂泊者而言才显得重要。我生长在这里,不能处算漂泊者,可为什么就这么迷恋旧城?我可以画别的,我为什么扭住这个画?”

  “你有一种身处此地心却离乡背境的流落处境,你是一个精神漂流者,辛木。”“唐结!”辛木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拍拍她的小腿,他想告诉她,她是他的红粉知已,他想对说,他爱她,但是,一看见天花板上那块摇摇欲坠的石灰,就噤口不言了。一个男人,不能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一个象样的窝,还说什么爱!他重新烦恼起来,不想再说话了。

  上床灭灯之后,唐结劝辛木对江红好一点,“你看她一脸的蝴蝶班,人家又没生过小孩,却长了一脸的斑,这都是内分泌失调弄的。辛木,你哪怕是例行公事,也该偶尔跟人家弄一次。”那时辛木在黑暗中伏在她身上,含含混混说,我每周安慰她一回,我都成了“慰安先生”了!

  唐结记得她当时的反应是过于强烈了。后来她想,她很虚伪。她以为他早对年过40的江红失去了兴趣,果真象他过去说的那样,“碰都不碰她”,可一旦他承认自己每周都在碰他的老婆,她就受不了。那时她猛地掀掉压在她上面的辛木,拉开灯,赤裸着身子跳下床,把辛木的衣服一件件朝他扔过去,最后,把一只臭袜子打在他脸上便遏斯底里喊叫起来:“你这个杂痞!你以为我真就是你那个黄脸婆骂的‘卖×婆娘’啊?”

  那晚,辛木被他那双走了很多路,沾着永川的土灰的臭袜子弄得鼻孔奇痒山崩地裂地打了一连串喷嚏。他今天在回来的路上听人说临江门一带将立即被拆掉,地皮卖给外商。他们将在那里修一幢所气势宏伟的魁星楼。可是他只去那里画过一天。而他一天只能画一幅,一个景点。那里有那么多动人的风景,他想他要是不想将他的前半生否定掉的话,他就最好去把临江门一带画完。因此他首先得有一个安宁的心境。而情感细腻的黄辛木,只有浸泡在爱情的浓汤里才会获得安宁。可是他不明白她今天是哪河水发了?他的手哆嗦着,觉得生活对他的折磨首先就是从这个貌似洒脱的女人和家里那个连“貌似”都说不上的女人开始的。这个去永川之前还信誓旦旦说不会象江红那样逼他的女人,这个曾经是那么柔和温润的女人,曾几何时变得如此干燥乖戾了呢?

  他觉得很无聊,穿衣服时他知道她心里肯定希望他留下来。但他一言不发地穿袜子,走到门边穿鞋时,他听见她压抑的哭声。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就下楼去了。他想,她的乖戾是独身女人最终的下场吗?或者,它会最终揭示一种特殊精神动向?因此我就得忍受吗?由于担心她一去半月杳无音讯而追到永川的木根湾去找她,却扑了一个空。那里只有一坐桥,一条路,我们在哪里失之交臂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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