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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满敦王府的神堂上,王爷把自个儿扔倒在地,捶胸哭吼:“先斩了我吧!这是断我的根哪!”
  满敦王爷稀里哗啦地将自己拆开,把袍子、裤子撕扯得毫无体统。倒是大福晋阿颜觉罗氏哭过后尚能保持一份清醒。阿颜觉罗氏决定:立即为巴布阿完婚,胡图礼家族不能到这一代上真的就绝后。主意已定,她迅疾令奴才们筹办大红毡轿面,大鼓、大锣、喇叭、牛角灯;令丫头子装饰新房;厨子备双鹅及印双喜字的大馒头,并遣人用快马将这些东西连同新娘的“花钿”,珠宝如意等送到伊拉哈嘎珊。送到便立即把新娘连夜迎娶到盛京。至于请全福太太“放大定”和安妆老爷“送嫁妆”一节均免去,想来蒙古勒代大人会谅解的。
  一时乱了营的王府重又秩序井然。
  巴布阿独坐在房中,厄运临到头上,小王爷只有承受着。一听到打仗的令,他两脚就发软,心里就猫挠了似的疼。最不能忍受的是额娘的成亲的主意。他十分明晰额娘的意思。他想,在老东西心里头,他已然是个必亡的人了,在他死前,得力胡图礼家族播下种子。额娘这一阵看他的眼神不是害怕什么而是渴望王什么。
  巨大的悲愤使巴布阿不能自持,他赶走了房内的丫头子,砸碎了所有能砸碎的东西,未了,没什么可砸的了,他就砸自己。
  这之后,巴布阿抽冷子骑了他的雪花嘶风马出了王府。
  街面上依旧乱乱哄哄。有个鸨娘驱赶王一群姑娘姐儿也在奔逃。有位姐儿想趁乱溜走,被鸨娘抓住,鸨娘的丈夫打畜生似的疯打这姐儿。鸨娘在一旁叫嚷:“锁将起她,留给洋鬼子作践死!”到处是差不多的情形,到处是差不多的咒骂。洋鬼子没来,洋鬼子兴许打不到这里,这里的人就先自己打杀了自己。猛地,巴布阿狂笑起来:
  “都死了吧!灭了吧!……”
  他打马一路冲撞践踏,来到了福德客栈。
  客栈灯没有熄,门已早早上了栓。他一阵猛打,半天,才有一个厮慌张地开门,巴布阿扬手给了他一掌,又补了一脚。桃儿娘蹿过来吠叫了两声,便把小王爷引领到一处摆设还算堂皇的套问。
  妞儿一身绸缎旗装,头发挽梳了小妇人的髻。
  烛光朦胧,巴布阿一把将妞儿扯在怀里……妞儿偎了一会儿,从巴布阿的怀中挣脱出来,怪样地朝他笑:
  “听说王爷也要进关了,连王爷这样尊贵的身子也要去跟洋鬼子拼命,大清当真完了!奴才本想追随王爷,先王爷一步去了……”
  “……”巴布阿说不出话。
  “可是……”妞儿抬起头,似笑非笑,“我得告诉王爷,我……”
  巴布阿从妞儿的眸子里看到了阿颜觉罗氏的眼神,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我……在我身上……”
  巴布阿不许她说下去,跟着发生的,巴布阿也不清楚他做的远比贲的要快。只听见桌椅掀倒、茶具跌碎、烛台翻落,妞儿被摔倒在地上。巴布阿脸色阴毒狠辣,他朝妞儿的身子高高地抬起脚……
  “是王爷的骨肉啊……我身上有王爷的骨肉……”
  妞儿躲闪着,抱住了巴布阿的腿。她发髻披散,面孔惨白,两眼大睁着怒视巴布阿如同恶鬼,这是个贲要伤害她孩子的妖孽!妞儿决心拼死守护已只属于自己而不是还属于一个王爷的婴儿,她咬紧口中长发,下狠力搂紧巴布阿。巴布阿的脚用不上力,就疯狂地挥扬起马鞭……直到妞儿伙在他腿上一动不动。
  整整两个时辰,福德客栈没有一个人前来过问王爷家的私事。
  妞儿去了。
  接着,桃儿娘也去了。
  伊拉哈嘎珊不再平静了。
  人们一夜醒来,日头还在天上,谷子还在仓囤,猪牛还在圈里棚里,人们都像犬似的皱皱着鼻子,好像空气中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在困扰他们。村中仅有的老人燃直七住香跪在祖灵面前;女人们隔着篱墙没过没了地惶惶窃语。秋天没有打下多少欢乐,伊拉哈嘎珊的寒冬又提前到来了。
  接盛京都统令,伊拉哈嘎珊的三百马甲由牛录章京蒙古勒代大人亲率必须于午夜前至盛京集结,准备入关。盛京来人讲,洋鬼子破了天津卫,占了都城,关内一片火海,天上地下海里全是毛子兵。
  神呵!神在哪里?据说洋人也有神护佑,洋人的神如今胜过了大清的神。
  蒙古勒代大人对王统共一百个旗了不知怎样遣调了。蒙古勒代大人不知是否该马上启程。那时,章京们人人都在“吃空缺”,一牛录为三百马甲建制,一个马甲每年的俸禄是二十四两银子,若实际只养了一百马甲,那另外两百的俸禄就落到了牛录章京手里。
  蒙古勒代大人没料到他这一任章京会摊上洋鬼子;没料到进了洋鬼子,会征调伊拉哈嘎珊的牛录。
  晌午,旗民汉民们聚集在麦场。在一个临时搭起的台子上,蒙古勒代大人的眼睛四下里望了望,只让村里的青壮汉子来,媳妇姑娘们也来了。
  蒙古勒代大人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明白村人已经预料到他要讲什么,但村人都把面孔绷得很紧,没有一点与他交流的意思。连小孩子也直愣愣地盯着他,狗也不吠。蒙古勒代大人心中开始怨骂起这些蠢钝的庄稼人,洋鬼子在京城里作践,大后和皇上被赶走了,大清要完了,可这些酱块子脑袋摇都不摇。想到大清,蒙古勒代大人悲壮地将头扬起,一气讲完了要讲的话。女人们紧抓住自家的男人,大人的话只听见一半。早就传说了旗兵在关内稻草人似的任洋鬼子斩杀,一触着洋鬼子,就跟木头沾了火。
  于是,蒙古勒代大人挥挥手,有人抬来一口红漆木箱。大人亲自打开来,雪白的银子哗哗啦啦地流进目光里。村人们的眼睛被刺得眯住了,待眼珠适应了那强光,便不再离开。蒙古勒代大人看到了效用,郑重宣布:愿当场披甲者,立即发放一年的俸禄。人们重又垂下头来,想到要用性命去换银子,霎时觉得那口木箱邪祟可怖。
  蒙古勒代大人绝望而且愤慨了。大人挥着拳头迸出一句:“大清因为白养活了你们这群无血性的东西,才叫洋鬼子作践了!”
  人们突然仰起脸,人群中爆出了吼声。几个青壮汉于站出来回敬道:“我们当年考马甲,‘一马三箭’都通过了,为什么大人你不要我们?”
  “大人你是有血性的,带着你的一百马甲救大清去吧!”
  最后,一泼辣妇人高声给这次集会结尾:
  “大人,忘了前些日子你是怎样从盛京求兵来作践我们的了吗?我男人新死,家中只剩三岁壮丁一人,大人,你带了去吧!”
  蒙古勒代大人恨这些刁民更甚于恨洋鬼子,活该叫毛子兵杀光了他们。可是眼下若不依令赶到盛京,都统增祺将军会首先取了他的脑袋。
  大人的府上乱作一团,福晋们凄凄切切地哭,大人走到哪里,眼泪追到哪里。大人恨恨地摔了一只玛瑙茶杯,才斩断那些声音。
  “哭丧的日子在后头呢!”
  也许是因为自己弄出来的婺豪放的一响,勒代大人的血性果然膨胀起来。家仆们七手八脚给大人脱下长袍马褂,披上甲胄、头盔,立时大人通体像灌了铅,已难动弹。再挂腰刀,长剑,最后还有一张威风凛凛的硬弓长近四尺,大人一双手白白软软,自知无法胜任,还是挂在家里。大福晋捧来顶戴花翎为他扣在头上,大人被鼓捣得像戏台子上的角儿。
  这时节,大萨满雅通布敲响了太平鼓。
  自从那日吉吉的领教祝祷后,大萨满就觉着自己的阳寿将尽,闭门谢客,一星幽幽的烛光伴着他,只等着神一觉醒来就招呼他去了。可此时大萨满出门了,而且披戴齐整。巴雅喇氏族为着大人的出征万分庄严。大萨满敲打“紧三点”,将空空宽宽的身架拧成了“九弯十八式”。照例地杀羊、喝羊血酒,但气氛始终豪壮不起来。雅通布也无力再舞,想必大人此行是去送死了!
  在蒙古勒代大人接过羊血酒时,吉吉奔了过去。
  “阿玛,”吉吉说,“小女恨自己不是男儿,小女愿学南宋木兰替父从军,今愿替阿玛报效国家!”说罢,吉吉双膝跪下。蒙古勒代大人心头一热,腾出一只手来扶起吉吉。
  “好格格,你的心阿玛领了,再说你是神选中的萨满,出征是阿玛的事。”
  吉吉真正激起了蒙古勒代大人的豪情,大人将羊血酒高擎过头顶,昂然向天:
  “大清亡,蒙古勒代则亡!夭地祖宗,助大清!助蒙古勒代吧!”
  羊血酒一饮而尽,大人丢下碗,朝等候在府门外的他那匹菊花追风驹走去。大人很想利落地上马,但不行,四个身强力壮的奴才憋足一口气才把奇胖的大人搬上马背。菊花追风驹也发福了,试着走了几步,便停下倒动蹄子。
  夕阳在莽原尽头不祥地熄灭了,清清楚楚地向蒙古勒代大人昭示了命运。大人闭上眼睛,感到颈项处丝丝地发凉,就像鬼城的孙扎胡图①已将冰冷的追命索拴到了他的脖子上。
  
  ①满族神话:五鬼。

  已雅喇氏族的人们目送大人与他的一百马甲在天边的余辉下滞重地开拔。
  不久,满敦王府的过礼和迎亲的马车到。
  当晚,莫尔赓额萨满手持长刀,眼睛闪出猛鸯般的目光,眩迷着面前百十来个青壮村民。他没有戴神帽,没穿神裙,辫发缠在头顶,赤裸着的胸背均以牛血涂画出鹰的图案。
  风从四面刮起,原野涌起喧哗。
  割去了庄稼的空地上,两千斤木炭摆成了一个方形大池。
  此时,蒙古勒代大人府中,二格格吉吉端坐在炕上,正由两位婆婆梳妆。珍珠粉涂面,青黛抹眉,玫瑰花红汁点染双唇。又解开她的两个抓髻儿,沾上头油将那长长飘摆的发丝梳理服贴;盘头簪,抱头莲,围头座,梳成“两把”式;后面成“燕尾儿”,别上一顶四两足金扁方;正中一朵大红牡丹花,四周围皆挂长串珍珠;再有两簇各色小花组成的花团坠于新娘颊旁。一一戴上纯金点翠耳坠,羊脂玉镯、镶红宝石金戒指,然后婆婆扶吉吉下炕,套穿下摆有很高立水、上身绣八大锦花、两袖成马蹄状的五彩长褂。一切妆扮妥当,吉吉站在堂子中央,面对众人,已雅喇氏族的人们向后仰着头,老人们的嘴唇哆嗦起来,往昔的情景重新显现:大萨满手臂中舞扎的婴孩;二格格戴上神帽端立于日光下;吉吉在刀梯上击打神鼓……吉吉就是巴雅喇的太阳!她一次又一次带来神的光辉。而现在,兵火在即,可谁也不能留下她,神也不能,她将把神带走。女人们泪水溢出,掩面而位,同声哼唱子孙万代歌:
  什么时候,哪位玛发,三辈太爷,四个儿子,乌列列,乌列列——
  什么时候,哪位玛玛,三辈太大,四个闺女,乌列列,乌列列一一、
  厅堂外敲响大鼓大锣,吹起喇叭,高竿上挑起了牛角灯,吉吉应时被蒙上盖头,戴上“刘海戏金蟾大上头花”。姑娘从此再也看不见伊拉哈嘎珊了,要大哭了吧?可大哭的是富察氏。富察氏一天之内失了丈夫和女儿,她将自己放任在悲戚里。富察氏今天是最有权这样做的人。女人永远都炫耀痛苦,富察氏拿她的痛苦尽情铺张。
  然而,谁也不知道盖头后面吉吉的表情是怎样的,谁也想不出。她不出一声,直到走进马车上的丝绒布帘里。
  这里是接近斐芬山的河谷地带,四周围有一些起伏的小山和一片片的松树林。一条不知名的小河的河岸,有人挖的无数圆形坑穴,里面的柴灰说明这里不久前曾驻扎过大队兵马,后金汉子仔细察看了一番,又凝住神倾听。瘸腿马异常不安起来,它同后金兵一样清楚地知道斐芬山的那一面发生了什么。
  倏地,后金兵两手一撑跨上了马背,紧贴那女人身后。他决定先登上侧前一座山丘,察明情况,再做抉择。
  当然,这对瘸腿马来说是件很吃力的事。
  迎亲的马车队已近满敦王爷府,可谁也不能使已布阿换上新郎装束。他上身王蓝色镶红边战服,下系蓝色战裙;挎腰刀,背弓箭,凶蛮地走来走去,谁也不敢近前。王府的猫狗已被他屠杀殆尽。
  马车停在王府前,按女真习俗,新郎要用去了箭头的箭对轿帘或车帘连射三支。
  阿颜觉罗氏把红袍将就着为巴布阿披上。可巴布阿突然扔掉事先备好的假箭,从袖子里抽出一支真箭射了出去。
  一片惊呼中,阿颜觉罗氏险些晕倒。奴才们涌上去掀开丝绒布帘,箭头插在一团大红绣袍上——新娘全然不见!
  巴布阿狂笑起来:
  “天意啊!胡图礼断子绝孙了!哈哈哈哈……”
  旷地上,木炭被点燃了,火焰被风驱着窜遍了整个大池。火池外,男人们肩膀顶着肩膀围站王。
  莫尔赓额的长刀指点夜空,强健的胸肌在震颤:
  “看天:银河万星出齐了,高天北斗出齐了,柳梢三星出齐了;看地:公牛的头耷拉下,黎狗的脚锁绊住,两千斤火炭燃点起,时辰已到!大清的汉子们,有血性的汉子们,把薄耳朵打开听吧,把厚耳朵打开听吧,洋鬼子有神庇护,洋鬼子的神敌过了大清的神。今夜,天神阿布卡恩都力,地神巴那吉额母,大力神托亚拉哈,战神奥都妈妈将附人我体,同你们一道去盛京斩杀洋鬼子的神!大清的汉子们,有血性的汉子们!时辰已到了!……”
  台鼓敲响,火炼金神附体,神箭手踹入火池。他在彤红的火炭上奔跑,胸背上的神鹰在光焰中奋迅翻飞。九层天上的阿布卡恩都力降临了,人们从没有见过这位天神,但知道他呵气成霞,喷人为星,心中燃有神火,为日月垦辰之父。阿布卡恩都力在火中旋摆巨臂,他的令天河汹涌的伟力直向男人们冲来。人们许久透不过气,纷纷朝夜空大张着眼睛和嘴巴,溺水似的艰难地喘息。
  巴那吉额母也降临了,这位大地之母身高齐天,充满威力且仁慈宽厚,她搓下身上的碎泥毫毛为山林,流下汗水为泉。转瞬间,又降临了大力神托亚拉哈,他盗走阿布卡恩都力心中神火,吞入腹中,即被烧成虎眼、虎耳、豹头、豹须、獾身、人心、鹰爪、猪猁尾的怪形。神箭手彻底不见了,莫尔赓额萨满完全地消失了,火中只有这怪兽嘶叫着穿过,眦裂虎民晃摆豹首,腾挪獾身,挥舞的鹰爪里托举王他那颗人的心。
  旷野被狂潮拍打,暴起暴落,不断地震荡,倾斜。这时,所有的疾苦,所有的灾难,所有未知未至的危机都被神火化为青烟灰烬,只有那颗人心高举着,滴着血。
  男人们将全身心至诚至敬俯于大地,两臂在泥土上极力向前伸展:
  “……空齐空齐……空齐空齐……”
  人们的喉头与鼓声呼应着,拍打大地,也拍打自己,也要掏出自己的心。
  突然,男人们朝火池睁圆了眼,又有一位神翩然而至。那是谁?身着薄衫,面罩红纱,是阿布卡恩都力额上的“其其旦”化为的脚踏火烧云、身披红霞星光衫的美女吗?人们不由自主地拥近火池,“空齐空齐”的呐喊更加热忱高亢起来。那美神狂抖碎肩,踏火而行,红衫中的身体火苗一样窜跃,恰拉器和腰铃铿锵悦耳的脆响仿佛来自她轻盈的赤足。她手持萨满抓鼓,环身击打,像招展一面火红旗帜。
  男人们双目闪烁,脸庞上火光欢腾,一双双生满者茧的农夫的手掌伸到空中一下一下挥动王,满头的星被煽得一熄一闪,明明灭灭。
  “……空齐空齐……空齐空齐……”
  百十条粗黑的发辫百十条蟒蛇,甩出了雷响,荡起长风。
  敲台鼓的扎力①此时已扔掉鼓槌,以肩、时、膝、足、头颅和脊背朝鼓面撞去。鼓声轰然,大地开裂,三百年前的英明大汗努尔哈赤回来了!汗王与他的“四大贝勒②”、“五大臣”,与他的神兵神将,千军万马踏开一条风火之途!
  
  ①扎力:助祭,亦称“二神”。
  ②贝勒:王爷。

  “……空齐空齐……空齐空齐……”
  “……空齐空齐……空齐空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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