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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与先祖均已到齐。火池里,大力神托亚拉哈和美神也已隐形。此时在火中并行的是野萨满莫尔赓额与家萨满吉吉。
  他们彼此似乎并不相识。他们紧闭双目,仿佛日月星辰统统不复存在。
  火焰仍在流窜,一条条火蛇扑向神箭手,抽打他赤裸的肩背;火蛇也同样缠裹着吉吉,沿着她扭摆的腰身攀缘而上。然而,他们浑然不知。他们向上高仰的面孔全是金色的泪水。“空齐……空齐……空齐……”他们的嘴唇、眼睫、脸颊,连同周身筋脉、肌肤都在如醉如狂地搐抖。渐渐的,他们的手膏搭到了一起,吉吉纤长的手指扣在神箭手粗壮的鼓胀起青筋的臂膀上。吉吉的红头纱扯掉了,那顶四两足金扁方不见了,那些珠翠金簪也不见了,长发甩摆到夜空,被火光镀得辉煌。
  “空齐!空齐!”他们再次举起长刀,表明神与先祖已全部在两个法力无边的萨满身上附体。
  于是,精壮男人们纷纷举起大刀,长矛和火把。
  “去盛京斩杀洋鬼子的神啊!大清的汉子们!有血性的汉子们!时辰已到了!”
  这时,吉吉的心还看到一个人。他远远地牵着马站在暗夜里,狂热的跳神似乎与他无关,他上言不发,凝立不动,如同一棵遭劲的老树:又似乎与他有关,他从头至尾注视王一切,到了最后天地间响彻“斩杀毛子”的呐喊时,吉吉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滚下两行浊重的老泪。
  “巴图鲁老人,做我们的首领吧!”吉吉用心声呼喊。
  自发长者第一次冲着吉吉笑了一下。接着他像三十岁的汉子一样跃上马背,围王火池,围着勇气与杀气剧增的人们,盘绕奔驰了三圈,然后朝著有洋鬼子的地方率先而去。
  这一切,只有吉吉一人看见。
  “走啊!”莫尔赓额跳上了马。
  “走啊!”吉吉跳上了马。
  “走啊!”男人们纷纷跳上了马。
  “走啊!斩杀洋人的神去!”
  山不高,林子挺密。繁茂的灌木和粗大的松柏使这一小队怪诞的人马得以安全潜行。登上山顶,一切了然了。山的那边是一片战场,也是一片尸场。方圆数里的谷地,战死的男人层层叠叠,少说有上万人一起在这里酣睡。后金兵有着一双达敏恩都力的鹰目,他很快发现这些长眠者全都是大明皇帝的汉兵!接着,他又看到谷地边缘有一座不大的石灰窑、窑顶正冒着一股黑烟。久经沙场的后金兵知道,阵亡的旗兵他的好兄弟都被汗王派人抬到那里焚烧了。女真人的头颅是明军炫耀战功,兑换金银的证物,当然一颗不能留下。那窑不大,那烟不浓,无疑,汗王又以微小的伤损赢得了大捷大胜。神在后金一边。
  后金兵正想下马,忽然看到远处出现几个黑点。黑点螨跚移近,原来是五个明军的逃兵。看他们狼狈衰颓的惨相,后金兵失去了杀戮的欲望。放他们回关里与家人团聚去吧!
  后金兵跳下马,然后把他的女人也抱下来。——他的!一点儿没错。脚下的战场证明,将有更多更多,更美更美的汉家女于是属于八旗大军的。后金兵去马背上的褡裢里乱掏一阵,食物已馨尽,仅存昨夜剩下的半壶老酒。他挑选了一块平整些的岩石坐下来,仰起头,“咕嘟”灌下去一口。
  他无意中朝山下瞥了一眼,猛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那几个逃兵不走了,在马下于着什么。他定睛细看,额前轰然作响!那五条猪狗正在砍削死者的脑袋,并用短刀为那些脑袋削发,然后梳辫——他们是打算用同伍弟兄的头回营去领赏!
  “哇布鲁!①”
  后金兵詈骂一声。有这等劣迹恶疾的军旅,兵不败亡,皇朝不覆,天理何在!后金兵摔下酒壶,飞腾上马,拔出腰刀劈斩两下,跃出山林。
  惩罚的利刃已从天降,垂临头顶,那些孽障尽全然不知。他们欣喜异常,把屁股撅得老高,脸也不抬地忙着收割。他们恨不得把那上万颗脑袋都打整出来,统统悬挂到那五匹马的背上。
  随着炸在耳边的一声嗯哨,那几个大明士兵才惊骇地直起身子。他们的脚边已堆积了数十人头。
  “毛林严鲁!②”
  后金兵强忍着嗓子眼里的厌恶。他不愿偷袭,勒住胯下座骑,吼叫一声,扔给那些东西一个还手的机会。
  当那五人看清了对面只有一个辫发兵和一匹瘸腿马时,便胡乱爬上马背,纷纷仗剑,把兵刃用到了正处。瞬间,他们又有了新的兴奋:有一场残酷的游戏可耍,有一颗活的、货真价实的夷头可割。
  真是一场恶战。
  五个对一个。
  渐渐的,后金兵的腰刀到了只有招架的份儿上了。逃兵们将他团团围在当央,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地发动袭击。他奋力将刀在周身做蛇状盘旋才能挡退那些凌厉的剑尖。
  战斗持久地进行着,逃兵们不慌不忙,轮番使力,除此,并不翻新花样。他明白这是跟他耗下去,直到他筋疲力尽,那时,五把长剑就要争夺他宝贵的头颅了。
  五张丑脸在无声地抽搐般地狂笑。
  但是,逃兵们谁也设想到这样笑会激发出一股后金兵身子里本来没有的力。那力是神主阿布卡赫赫一旦看到她的子孙被异族嘲笑便从天庭暗助的。后金兵抖擞精神催马朝一个家伙迎面冲闯,那兵士被冲撞下马背的同时脖颈被后金兵的刀尖划开了。但他的剑也迭到了后金兵的胸前,虽有甲胄护挡,后金兵还是受了铁器重重一击。
  寒冷的空气里,后金兵嘴巴里大口大口吐着白色气团。神火在他的肌体里滚沸了一腔热血。现在,后金兵整个就是一把利剑。一个斗胆挨过来的家伙哼都没哼又做了这剑下的鬼。
  剩下的三个逃兵愣怔片刻,大概还相互鼓舞了一下,重新组成扇面朝他扑来。
  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混战。大片大片溅开的血光中,四副包裹铠甲的躯干缠在一起,面孔被划破,耳朵被削掉,手臀被斩断,刀剑在的烫的人肉里喧嚣,每一次劈杀都像是一次最深刻最惊天动地的耕耘。
  生命被彻底地炸碎了,然而生命没有完结;只是化为一片胶质的原浆。四个人和四匹马,挨得极近地躺在一起,血流在土地上相会,合成一股;四肢彼此搭压着,但再无半点气力施害对方。接下来的,就只等待着天神去裁决了。
  但慢慢挨过来的不是天神,是那里着黑色斗篷的女人。
  女人的唇边挂着夭神一模一样的平静的微笑,像是这样一场疯狂的杀戮对于她来说并不稀奇。女人太阳般转动着脸庞。带着一个完好无缺的人的骄傲去俯视这些残损的男人。他们中不管是死的还是幸存的都已对她构不成威胁。
  一个大明士兵抬了抬眼皮,挪动一下血泊里的身子,费力地对她咕噜了一句:
  “帮我一把,女人!”
  可女人没去管他。他虽是她的同族同胞,但他和他的同伙不久前在另一些同族同胞尸体上的行为今女人不敢回想。这一刻,女人要干的事是寻找她的仇敌:后金汉子!
  这汉子仰在瘸腿马下正在喘息,他身体的左侧,瘸腿马腹部上有剑划开的尺把长的口子,那畜生曾替主人遮挡了致命的一剑。后金兵伤得不轻;浑身几乎没有一处不在流血。女人注视着他。第一次见到他,他也是躺在地上。可是这回他再爬不起来捉她了。极冷酷的微笑在女人嘴角溢了出来。
  
  ①满语:该杀的
  ②满语:上马!

  猛地,女人从地上拾起后金兵的腰刀。
  盛京城开拔的这支八旗兵马行走了三天入关后,已是凌乱不堪。牛录以上章京不少是从未摸过刀剑的阿哥。他们鲜衣骏马,甲胄华丽,白天行军有旗奴打伞遮日,夜晚宿在牛皮大帐里,烧烟吹雾,聚赌胛妓,整宿还有旗奴提着金边夜壶。尽管增棋大人治军严峻,饬令再三,但积习难返,尚大军近万,凭他一人日夜巡查,就是累得吐血,也远无可禁绝。
  阿哥们与洋鬼子打起来那天,事先并没有预兆。早晨大清的太阳和往常一样自东方升起。可跟着天崩地陷了。他们知是洋鬼子来了,但看不见人。洋鬼子藏在山丘后面将炮弹成筐成筐地扔。
  爆起的黑烟里,人和马被高高地吹上天空。身子在怪谲的舞蹈中肢解开来,邪恶的黑人使甲兵们昏了头脑,浑浑噩噩,疾奔乱走,哪有阵法可言,八旗也不知成了几旗。阿哥们明白死亡已经临近,伏在马背上只知绝望哭喊。
  巴布阿被气浪掀下雪花嘶风,炮弹的巨大声响一下扯乱了他的神经。他张着两臂,怪叫着奔跑,仿佛在追赶谁,也仿佛被谁追赶。他狂奔着,似乎比骑马跑得还快。他冲过一团团粘稠的浓烟,跳过一个个新鲜的弹坑,兜了一大圈子,又跑回来,重新再去跳坑……后来不知是射击得比较准确的洋鬼子让他安分了,还是不足月的种儿没多少气力不得不自个儿安分了,巴布阿缓缓地软下去……
  炮轰停止的时候,增祺将军的这支勤王长旅大部被歼。只有少数旗兵逃向山里。洋鬼子没有追击,反正他们已不成其军队了。
  增棋将军虽又活了近十八年,但扶不上马的旗兵与坐不稳皇座的天子一样,纵使他鼎力竭诚,也已无济干事。甚至朝廷临彻底崩覆前夕他遭到第三次革职,郁郁度过了余生。
  大清的太阳在硝烟里使出吃奶的力气爬上高空时,成了紫色。大清的太阳被洋鬼子打得鼻青脸肿。
  此战,洋鬼兵力不足千人!
  一支衣衫破烂的队伍涌进已不再战斗的沙场。他们不是来为旗兵收尸的,也不是去救助那些幸存者的。
  他们捡拾刀剑,拉走马匹,扒下死者的铠甲以及身上值钱的玩艺儿。为偶尔发现的一具阿哥豹尸体,他们能再开一场新仗。
  巴布阿是被一阵翻腾弄醒的。他不知身在何处,面前晃动几张乱发披面的丑脸,他想自己或许是到了阴间,索命领路的小鬼在收脚钱,那些家伙解下他的恺甲,揪他衣服上所有的金银珠翠饰物,连他棉袍上的铜扣子也拧了去。他不懂鬼要这些东西做何用?他抬起头,闻到了血腥,感到了飒然而至的夜风,于是,他醒了。他大吼一声,那些发财的主儿炸了,吓得狂逃。惶惶地全身上下掐了一遍,命大的小王爷竟无半处伤痕!他自个儿都不信,又细细地掐了两遍。但这份儿惊喜只维持了片刻。朝四处的惨绝景象望了望,小王爷发出了幼兽无助般的好一阵悲呼:
  “都死了吧!大清!灭了吧……留我一条性命,没吃没喝也没有奴才恃候,如何走得回家,是想磨死我吧……毛子兵,把我也给灭了吧……”他疲惫地又匍倒下去,两只手在泥土里狠狠地抓挠王,像是要挖出一个活命的法儿。
  不知这样过了多长时间,巴布阿挣扎起,凹陷的眼睛闪闪发出狼样的绿光。他扑到左右尸身上,在他们的口袋里,荷包里再次搜寻。爬过一个又一个死尸,沾满了粘腻的血,他不顾一切地翻。终于,巴布阿从一个口袋里找出个手中包,凑到鼻子前嗅嗅——这正是他熟悉的味王。他痉挛着打开来、果然是一捧大烟灰。巴布阿把整个性命一下扎进了灰堆。
  伊拉哈嘎珊的人们云集在盛京的法国大教堂下,上百支火把照亮教堂森严的尖顶和拱门。
  已过午夜,盛京城被狂躁的马蹄声,人的怒吼声惊醒,尚未逃亡的小民百姓们披上衣服纷纷把房门打开一条缝隙,朝外窥望。山野旋卷来的这股凤火荡涤着这座沉闷衰败的老城,很多天以来的惊惧和慌恐被一扫而尽了。市民们仿佛看到上天发来救兵,心里由衷地庆幸。胆气壮的人欢腾起来,又有许多的火把在各处燃起,沿着街巷向教堂涌流。整个盛京城光明大放,吼声震天。孩子们也挣脱母亲的手窜出家门,欢呼雀跃,似乎深更半夜凭空降下一个盛大的节日。
  莫尔赓额的目光扫过愤激的人群,浏览赤红的夜,渐渐,面部的肌肉拧紧了,胸背上的鹰图跃跃欲飞。他迅疾把手中的长刀一扬,眸子里有金光跳荡。
  人们自发地开始准备柴草,并将一桶一桶的煤油,一篓一篓的硫磺和硝石堆放在教堂的台阶上。莫尔赓额用手势制止他们。他要用大清的神打败洋鬼子的神,用他的神降服他们的神,而不是用凡人的火和剑。
  吉吉随莫尔赓额走进那气派恢宏的拱门。伊拉哈嘎珊的男人们也被他们阻在门口。
  大堂里,迎面的巨壁上,立着一位面目恬静的妇人,她怀抱一个光溜溜的孩童。昏黄的烛光里,他们还看到那高阔的穹顶上是洋鬼子的神:曲卷的红棕色头发,不知羞耻的裸体……
  门外的吼声骤起:“烧啊!烧死洋鬼子的神!”
  莫尔赓额看看身旁的吉吉,吉吉也深深地看他,他们迎着那洋女人巨大的神像走过去。她无疑是洋人的神母。
  近前之后,神箭手冲上方拱手道:“大清萨满莫尔赓额,巴雅喇氏女萨满吉吉在此恭候贵方神抵。”
  洋神沉默如故。
  这时暗处走出一个披着黑衣的洋鬼子,不住地在胸前画王十字。其他人都跑了,只剩下他。他是个老者。烛光映出一张惨白的脸,凹陷的瞳孔里,幽幽闪着蓝光。
  他和雅通布一样苍老。也许他就是洋人的大萨满。
  教堂外,喊声不断,有石块飞起击碎了教堂的五彩门窗。
  那老者加快地画动十字,嘴里在不停地呢哺,白脸痉挛。他已在念动咒语,呼唤他的神灵附体,还等什么!莫尔赓额和吉吉迅即凝住心智,发动神功。
  “额依库里也库里额依库里也库里额依库里也库里……”
  莫尔赓额左手举起长刀,将刀刃立在肌肉凸起的胳膊上。吉吉的抓鼓敲响了,莫尔赓额右手抡起木棒朝刀背上重重砸去,然臂滴血不流。
  “空齐空齐空齐空齐空齐空齐……”
  神箭手酣醉在神战的火炽之中:
  “……和格亚格脱开来吧……立在周围的和格亚格……洋人的神和格亚格……凶怪的神和格亚格……能掀开大天的神和格亚格……能戳捅开地的神和格亚格……雄鸡的脑袋切割下了和格亚格……蟒蛇的身缠裹住了和格亚格……用牛血涂你的脸吧和格亚格……把二十担水泼你的身吧和格亚格……你最饱满的筋肉亮出来吧和格亚格……你最阴毒的法术使出来吧和格亚格……青格勒济英格勒济……青格勒济英格勒济……”
  神箭手的刀刃移上了胸膛,刀刃在那里飞速劈砍。
  洋神仍立于四壁穹顶。那洋神“大萨满”朝神箭手张大了他蓝幽幽的瞳孔。
  大清的百姓们这时在教堂外一片庄严肃穆。
  吉吉的抓鼓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越地伴唱他的神歌:
  “……海兰比舒兰比……阳间第一的海兰比舒兰比……洋人的大神海兰比舒兰比……脱出你的形来吧海兰比舒兰比……射出你的红翎箭来海兰比舒兰比……沙冈的灌熊海兰比舒兰比……石窟的彪虎海兰比舒兰比……东山的金鹃鸽海兰比舒兰比……西海的银鹊钨海兰比舒兰比……花斑的大雕海兰比舒兰比……收起了利爪海兰比舒兰比……锁绊住了海兰比舒兰比……劈天破海的大神海兰比舒兰比……无所不能的大神海兰比舒兰比……用百只羊血壮你筋吧海兰比舒兰比……九头豹血补你骨吧海兰比舒兰比……青格勒济英格勒济……青格勒济英格勒济……”
  吉吉舞至烛火前,将大殿中的火一口一口全部吞咽,如同畅饮甘泉。接着,她跳开去,又将火朝四周喷出来。她跳着喷着,喷着,舞着,已是火神。
  伊拉哈嘎珊的男人开始带头跺脚呐喊。盛京老城的百姓随着节奏振臂以助威风。人们要结束所有惶恐和苦难的日子,要去除所有的战争和掠夺。他们的头脑里只有胜利和胜利之后的安宁。他们笃信这火,这脚步声和这呐喊呼吼定能摧毁洋神和它们的高大居所。洋神唆使引领万千洋鬼从北面杀过来,从东面杀过来,从南面杀过来,他们要报仇雪恨!他们的身后是大清,大清的身后是神!
  莫尔赓额萨满还在自己身上挥刀劈砍,吉吉萨满还在喷火成星。
  洋神的“大萨满”已经不行了,跌在圣坛上,再画不动十字,念不出咒语,他的双唇只在艰难地蠕动。
  火龙贴着四壁向上攀爬,洋神在穹顶颤抖了。
  火海中间还有一叫、片空处,吉吉和莫尔赓额依旧在旋转舞蹈,井继续从他们内心和口中不断播出火种。大清所有的神和先祖全都凭借他们的肉体在战斗!他们已没有自己的头颅、四肢和心脏。
  “神在了神在了神在了神在了神在了神在了神——在一一、了”
  那洋神的萨满服输了,瘫跪在地上,瘦长的身子犹如折断的枯树,他的黑衣、红发都在燃烧。他痛楚的面孔向上仰起,深陷的眼窝里射出悲恸的泪光,他艰难地朝前爬去,扑到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男人塑像上。那塑像已燃成一根火棒,可他不松手,他那样紧地拥住它。他的火与他的神的火合在一起,他不会与他的神分离,今生今世都不会了。
  他从心底冲出一阵长长的惨绝的嚎叫。
  教堂门外的那些硫磺,硝石被引爆了。一个巨大的火球从盛京城跳得太阳那样高。
  洋人的神殿开始崩塌。
  火中,莫尔赓额和吉吉慢慢地倒下去。神,也随他们软软地匍伏在地。神的气力耗尽了。神似中箭的大鸟,再也不能立起。
  长发盖住了吉吉半张面孔,莫尔赓额胸前的神鹰已被烧焦。经过激烈的大战,他们已然平静。现在,他们是他们自己。像牛羊接受青草,像青草接受大地,像大地接着阳光,他们躺在一起,手握在一起,幸福地接受了火……
  那怀抱孩童的洋神母在火中依然安详如初。她没有任何痛苦,超然的目光透过火帘一直看到天边。但不久,她也倒下了。
  大清的神不知是胜过了洋鬼子的神,还是一同化成了灰烟。
  吉吉临闭上眼睛的一刻,又看见了巴图鲁老人。她知道这回不是真的,这只是幻象。老人是军人,他不与神战。此时他一定是在战场上,一定已经斩杀了成千上万的洋鬼子。
  同夜,大清都城京西郊原,一彪由义和团与市民、农夫以及商贩、秀才们组成的复仇队伍偷袭了洋鬼子的一处兵营。因内好告密,战斗很快陷入了绝境……
  凌晨,洋枪继续放王,洋炮继续轰着,所有的义士们都已躺倒,但炮火仍旧响个不停。在联军的望远镜里还有一匹瘸腿的雪青色马,马背上还有一个穿蓝色战袍的老兵。
  联军的所有枪炮一起瞄准他,可他好像是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无畏地前进,同一块土地,同一片空间,可不是同一个时间。
  铁砂从他的胸前穿过,炮火在他头顶翻卷,他仍在前进。马儿飞腾四蹄,长刀闪耀寒光,老兵的银发似飘扬的军旗。抵近联军,洋鬼子们纷纷逃离,跑了几十步远他们发觉那自发者者并不再追赶,于是他们的将军和士兵一同站住,惊悸惶惑地注视他。
  老兵怒目圆睁正挥斩长刀砍他们的炮简,一下一下,他们清楚地听到铁器猛烈相撞的炮响,清楚地看到他们的炮筒折断了他的腰刀。然而那老兵仍不罢手,绕至炮前,企图用他的臂膀扛翻炮身。他弓起腰,倔强地扛着,胡子在抖,两腿在抖,他太老太老了。他们直至听到他脊柱断裂的钝响。终于,他在他们的洋炮前扑倒了……
  他们慢慢围上来,可那儿什么都没有。毛子兵大骇,仿佛他们做了一个梦。
  但那匹雪青色的瘸腿马还在。它凄切地悲吼着独自奔远了。
  后金兵这会儿艰难地微微抬起头,呼吸已形同游丝。他看见了持刀逼近的女人。他没有惊慌,甚至他用尽气力浮给她一个笑。他的白色狐狸要咬人了。后金兵衰竭的目光里仅剩一星亮色,灵魂也许即将随着失去的血游离躯体,但他不去管它,他要慷慨地用生命的这最后一束火苗去舔他的女人。
  女人朝他大吼,变得母兽一样,喊叫着陌生难懂的语言。
  紧跟着女人的刀扎进了后金兵的脖子。
  不知是刀锋已钝,还是那脖子过于顽梗,女人使足气力扭绞按压。好一会儿,刀尖终于穿赵过后金兵的肉身,插进泥土。女人继续嚎叫着,身体全部压在柄上,奋力沿着长刀朝下倾泻仇恨。
  太阳钉在天顶。后金兵的头颅被牢牢钉在大地。
  最后,女人去牵那瘸腿马,但那马已然不认汉人,竟坚守后金主子不移半寸。不久,女人的斗篷飞舞着黑色的翅膀缓缓消逝在荒野的地平线上。
  神母阿布卡赫赫放过了这个女人。
  黎明,上天独独在战场处降下一片罕见大雾,稠如浆汤,粘粘地荡漾。八旗大军战死的可怜尸首沉浮其问,酷似翻了肚皮的鱼儿。也许大清的列祖列宗羞愤难当,想遮一遮耻辱。但是败已败了,亡已亡了,捂是捂不住的。一股晨起的风便将浓雾吹干了。
  小王爷揉着眼睛,打着寒噤爬起来,骤然,他怔住了,一匹雪青色的马,鞍糟俱全,立在他身旁,正啃他的袍子!不知哪一位老祖宗怜儿见他,活活显灵,送他脚力好回老家。
  尽管这匹老马的左后腿有点瘸!
  白天黑夜,巴布阿独行在向北的路上。他的蓝色战服污秽破烂。他的油黑的辫发枯成一头灰草。割去庄稼的田野里偶见秸秆,他就去嚼那里面棉絮样的东西。有时好心的女人也会扔给他一块玉米饼子,一把红薯根。更经常的,是一些顽童朝他扔土坷位。他不再娘们儿嚎丧似的哭,不再乖戾的冒火,他已经认了一切。
  那夜,他躇缩着睡去了,做了一连串的梦:梦见狮子派,梦见南小河沿,梦见王府笼着轻烟的上房,梦见福德客栈……然后是猫儿狗儿们悲壮的死亡;接着,他梦见了下雪,梦见玛玛在哼唱歌谣:狼来了虎来了,洋鬼子背王枪来了……“错了!是马胡子背着鼓来了!”大喊着他就睁开了眼睛,他看见自个儿的衣袖上,手上一层盐样的东西,这是初冬的第一场雪。
  猛地,他看见了盛京的城门!巴布阿爬上瘸腿马东歪西倒地朝城里奔去。可不久他就勒马站住了,隔得很远便可以看见王府不见了。
  一个打更的老头告诉他,乡下来了伙好汉,烧了法国大教堂,大火波及了邻近的满敦王府,焚烧殆尽。
  果然,把大清的天空戳了一个洞的洋教堂的尖顶消失了。
  老头还说,偌大王府如此好烧,原来是空心柴堆。千顷田产,大多铺面早已因平日奢靡抵押他人,所剩少量也被流民盗匪哄抢。国难临头,皇上跑了,俸银也停了,无以生计,老王爷和大福晋双双吞了烟土……
  巴布阿漠然地听完,全无半点悲伤。
  瘸腿马笑似的发着颤音嘶吼了一阵。
  已布阿嘶吼似的也笑了一阵。
  他毫不羞窘地向打更老头伸出一只污黑的手:他早就闻到老头的怀里有一块烤红薯。
  巴布阿永远不再是小王爷了。
  八旗大军跪拜在那里,依旧呈战斗队形。前队是持刀枪剑戟的重甲兵,后队是操弓矢的轻甲兵,还有强弩兵,藤牌兵,辎重兵……沿界几城门依次排开。萨尔浒山也飘满了红、黄、蓝、白四色旗帜。
  天色已近黄昏,夕阳俯在六万八旗壮士那密密森森的脊背上。
  后金大汗身着五彩龙纹衣,足蹬鹿皮辄物靴位于最前,侍于左右的是四大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及五大臣安费扬古、何和礼、额亦都、扈尔汗、费英东。
  天地奇静,没有什么敢于发出声响,只有随黄昏而至的寒风在军旗与军旗之间穿人。
  一处场子中央,排列着八头硕壮的公止
  大汗王奉酒敬天,声如铜钟大吕:
  “清天高大;重天之祭,蒙诸位天神助我女真夺今日萨尔讲之大捷,努尔哈赤在此叩拜神灵,献八牛,以谢苍天!”
  虔诚地三叩首后,全体站立。军中萨满开始以刀击鼓,围着公牛赤足跳跃,高唱神歌:
  请在鲜红的血中验明吧德扬库
  请在滚白的汤中淬坚吧德扬库
  骑上雪臼的公牛背啊德扬库
  登上那九层之天啊德杨库
  歌毕,萨满猛回首,睁圆双目,举刀刺进第一头公牛颈项,公牛闷吼一声,跌足在地。另有七名壮汉将另七头公牛刺倒,均一刀完成。
  萨满拔出利刃跪呈大汗。汗王接过,双唇吻了涂满热血的刀锋,然后高擎过顶。六军鼓手挥糙响应,山野为之轰鸣。数百健勇解甲卸盔,赤背裸肩,辫发绕颈,随着鼓点挥刀走阵。天门八卦、地门八卦、葫芦阵、六合阵、龙门阵几十种阵法,蔚为壮观。大汗王饮下第一盅庆功酒,六万将士同声欢呼,纷纷举刀狂舞。
  “……骑上雪臼的公牛背啊德扬库,登上那九层之天啊德扬库,围绕天的额依库里也库里,围绕海的额依库里也库里……”
  泪水由旗兵们的眼中海样地滚出来。他们丢掉刀剑,朝天空伸展双臂,猛抖双肩,晃摆头颅,向神喋喋倾诉:“额依库里也库里……”然后深深跪下,以牛血涂抹额头脸颊。
  大坛大坛的黄米酒从界凡城内抬出来,八旗大军人人在酒里畅游。他们于酒中重新经历战斗,重新痛嗅血腥,然而,今天没什么可以斩杀的了。有,就到明天吧,大汗王要率领他们杀进山海关,入主中原!他们迷狂地相互冲撞着身体,显示力量……
  整个后金醉了。这时,已辨不清谁是甲兵谁是贝勒谁是汗王。
  霞光消失,夜幕垂降,千百篝火燃烧起采。
  数万名呐喊狂舞的兵士当中,有一个舞得最为迷狂。他满身疮疾,脖子上的布条尚在渗血,可他一言不发,忘我起舞。或许那不叫舞蹈,而是在“练武”。踢踏步,蹶子步,大跨步,拉蹲步,无不显示狩猎和战斗的色彩。起初,谁都没有在乎他,渐渐。人们不能不感到他的炽烈,他犹如一团自燃自爆的火。不觉地,甲兵、章京、贝勒全都停止舞步,向后退下;为他腾出一大片空地。他不停顿,头、手、肩、时,周身呼呼风响。澎嘭的鼓点在他足下被踢成飞扬的尘土,五尺长刀把夜挥砍得支离破碎……
  有善歌者为其配唱,则万千旗兵围着他拍掌跺脚,“空齐!空齐!”击节助兴。
  如飓风劲旋当中,他突然张弓搭矢,一箭射灭了高杆上的一盏灯笼。
  旗兵喝彩声雷动。又有许多章京、贝子①亲自为他举起高杆,拴着明将头盔、皂靴、钱袋……他或将弓擎至脑后而后射。或躺在地上以足蹬弓而仰射,大明皇帝的败证纷纷然如死鸟落下。
  
  ①贝子:工族子孙。

  众人手痒,俱摘弓射星,一时间,地上的暴雨向天上疾走!
  大汗王端坐在城楼高台上,紧盯那兵士因为血污和泥土有些模糊的鹰样的脸,细辨他为战尘打染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袍服,他是谁?隶属何旗?
  那兵士舞罢,走出人圈,将头扎入盛着米儿酒的大坛,像是用头颅去舀酒。而后,他拉过坐骑,一匹雪青色瘸马,双手掬起一捧酒饮它……
  祭祀舞蹈之后,该是赏罚。
  后金汗的洪钟声音又起:
  赏率部歼敌逾万的正白旗梅勒额真纳喇氏鄂托伊:田庄二所,马八十匹,牛一百七十头,奴仆、护卫兵丁一百人,并招为额附,以第七女和硕公主妻之;
  赏孤胆诱刘缎建有奇勋的谍工萨海:甲二十副,马百匹,羊五百,晋为牛录额真,赐姓觉罗氏;
  赏斩得明军三员参领首级的死兵营旗奴扎嘎:牛五头,马二匹,甲一副,并升为甲兵;
  罚阵前畏迟的苏克达舒赛牛录额真拨什:夺其妻妾,抄没全数家财,本人碎尸八段,每旗一段,悬挂示众;
  罚私藏缴获的甲兵伊赖以呜镐箭射其胁,并降为阿哈;
  午夜已过,晨曦将至,篝火渐弱了,各旗章京、甲兵用牛马驮起赏赐的财物。立大功者依次走到后金汗王面前,跪倒,两手抱其腰,行抱见大礼,以示永远归顺并祈求祝福:汗王一一抚过其项背。最后走至汗王面前的是那牵着瘸马的兵士,他饮酒一样把头深埋进大汗的五彩龙纹战袍里。后金汗至疼至爱地抚其背并询问其姓氏,属旗,但大汗发现那兵士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身上和头上缠满了布条,他受的伤可以死十次。兵士站起,俯首撤步离去。
  微明的曙色中,后金汗看到那兵士的袍角依稀显出蓝色。
  “是铰蓝旗的兵,”大汗说:“皇太极,这巴图鲁应该得到赏封。”
  汗王最宠爱的皇八子,四贝勒皇太极上前一步道:
  “父汗英明,‘巴图鲁’①,既为此次最高的封赏。”
  
  ①巴图鲁:勇士;在满族神话中也传为大神之一,亦称英雄神。

  “啥?”大汗一怔,微笑了。
  旗兵们踏上苏子河谷,由这里分道,回赫图阿拉、哈达河、佟家江、斡晖鄂漠,回富察哈拉……
  他,不再寻家。阿布卡赫赫没让那女人刺正他的脖子,是为了让他永不停息地寻找战斗。
  高天阔地,蓝旗兵巴图鲁将是一个不死的游侠与后金(大清)同在。
  岁月更移,巴布阿依然活王,骑着他的瘸腿马走过太阳,走过星辰,浪迹荒山野草,如同一个不灭的游魂。再也没人能够认出他曾经是员镶蓝旗的牛录章京。
  “悠悠喳,巴卜喳,黄鼠狼可别下个豆鼠子啦……”
  作者附言: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是满人。那些与粟面小窝头一样精致的古玩、服饰、礼仪象年深日久的醇香的黄米酒。我祖母的雪白的发髻挽得又高又漂亮,夏夜坐在凉台上,说起我们胡图礼家族,说起我的一位镶蓝旗先祖……那许多传奇把天空都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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