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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铭和焦锐都没想到他们俩又成了朋友。开始的不少日子里,姚瑶成了他们永不厌烦的话题。因为姚瑶出国,有了距离,利害便不存在了,他们都可以跳出事情本身,以观赏者和研究者的身份进入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历史。 程铭从机场回到家后,发现了姚瑶留下的一封短信,信的末尾交待了几件未办的事,附着帐单。钱都是别人借姚瑶的。未办的最后一件事是:“如机会合适,请告诉焦锐我去美国的事,并请转达我不辞而别的歉意。” 焦锐酒醒后,找门市经理问了那个带信人的相貌,知道必是程铭无疑,便主动去了这个如今也成了单身男人的家。 于是,两个相识又隔膜了二十多年的男人又重新坐在一起了。最容易说到一块儿的话题,自然是姚瑶突然决定去了美国这件事。焦锐并不感到十分意外,他认为在这样一个多变的时代,优秀的人早晚都会觉醒,最终总要找到最适合展示自己一切能量的去处,姚瑶无疑属于这一群人。他的理由很怪异:因为姚瑶是个自主精神很强的人,常会以自己的方式抗议强加给自己的环境,譬如当年她身上体现出的天天洗头和洗澡的洁癖就与当时中国农村的大环境格格不入;同时,姚瑶身上,过分的洁身自好又与息事宁人的处事态度共存。焦锐很尖锐地向程铭指出:“姚瑶当年选择你,是考虑保证自己人格精神相对完整意义上的选择,给出婚姻之果的,并不是纯而又纯的爱情。她身上有一层坚韧无比的外壳,你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并没有走进她真实的自我。她的本性并不像大家所看见的那样。她到美国去,未尝不能算作是对你的一种逃避。你并不是她理想中的男人。” 程铭不得不承认地说:“我和她确实很少就某个问题进行深入讨论。我总认为她是一个从善如流、可塑性不大、却又很善解人意的女人。作为妻子,她在我面前从来都表现着顺从。说实在的,这二十来年,她从未批评过我的处事态度。我没想到她会突然发生这种变化。” 焦锐又分析道:“这正是她身上让男人永远无法走进的风景。我想,只有当社会大环境为她们提供了不会计她们一把就会输个精光的条件,她们才会押注。如果没有这个把握,她们宁愿做看客。在海南这几年,我从很多女人的经历中发现了这一规律。在那里淘金的各种女人中的优秀者,都有过曾经被人看作是某种社会道德规范化身的光荣历史。然而,她们都不约而同地与这样一段历史诀别了。在商场上表现出高智商,坚韧不拔,冷酷无情的女人,一般都曾做过多年百依百顺、诚实善良的女人。没走出这一步之前,她们一天没见到自己的孩子,就会说:中午他在幼儿园吃的什么饭菜呀?如果再叫别的孩子打了一巴掌,可怎么办呀?可是现在呢?三年不见自己的孩子也无所谓,她们连儿女上高中、考大学这样的大事也不会过多地考虑,充其量在大考过后,慌慌忙忙打上一两个小时的长途电话,询问一下考试情况,也不过是问问而已。儿女数学吃了零蛋,并不影响她在当天的谈判中黑着心,一脸职业微笑地、一厘一毫地杀价。海口那些最能让男人割舍不去的妓女,差不多都曾是传统意义上的贤妻,在做爱高潮时,都不愿高声呻吟一声,如今却都会在举手投足中,把她最真实、最隐秘的念头和盘托出。在这样一类女人身上,人的补偿要求尤其显得强烈。所有当代人间的悲喜剧,都建立在这样一种渴求补偿的心理基础上。如果不明白这一点,你将在这个社会上寸步难行。” 程铭这时自然认为焦锐这番话有那么点异端邪说的味道,但他又无从反驳,因为这种说法,似有片面的深刻。新婚之夜,姚瑶也曾放声呻吟,后来,他讲了这是筒子楼,左右隔壁就分别住着一个老姑娘和一个研究机器人入迷的男人,可姚瑶还是情不自禁,他就想了用毛巾堵塞嘴巴。结果呢,那种可称狂热的瞬间一闪而过了。程铭不愿意立即承认焦铭分析的合理性,反驳道:“你不认为这种不加遏制的求补偿的心理,会导致秩序的大崩溃吗?如果这种补偿心理转化成不择手段的索取行动,那这个世界不正应了萨特的那句名言:他人即地狱?” 焦锐很平静地答道:“一种连补偿心理都经受不住的秩序,它的崩溃是必然的,谁都无法解救。如果某个人想来扭转这个大势,他注定是个失败者。堂·吉诃德向风车开战还能引起人类的普遍同情,这个人则不会听到叫好声。电视、报纸、电台里常常披露那些在金钱社会中变节的越来越普遍的事实,难道这种绝症的根源不是补偿心理?打天下的人,开始时动机就那么纯,就那么马列吗?就那么理想主义吗?这个问题,我想我应该有发言权。六年前,我不名一文,在父亲的老部下面前,我只能得到冷眼,他们不愿意为一个曾有弑父劣迹的后辈提供一块面包。可是如今,我在他们眼里成了社会的既得利益者,甚至成为他们当年革命目的的一部分。现在,我不相信他们没有荣华富贵的思想。还是司马迁实在,他为陈胜寻找了这样的起事动机:苟富贵,毋相忘。你对这些很可能不感兴趣。但是,不管你感不感兴趣,它是存在。我敢断言,这种你认为是病的潮流,很快会席卷社会的各个角落。你在计算机所的苦闷和困惑,刚刚只是个开始。他们不会让你顺利的,因为他们不曾顺利过。以你的能力,早该是高级工程师了,可是,上报多次却总也批不下来。没有别的原因,只能是他们不愿意写‘同意’二字。如果你晋升成高职,他们就没有理由在功劳簿上把名字排在你前面。所以,他们就抓住你是工农兵学员的辫子。而你要结束这种尴尬,就必须剪掉这条辫子。问题在于你认为你早没有这条辫子了。就是你想去读博士,他们也不会同意,因为你的能力已足够博士后了。这是你面临的悖论。姚瑶的觉醒,正是基于她对于你们面临的现实的清醒的认识。我现在当然不会劝你出来和我一起干,因为我就是邀你一起干,你也绝不会答应。你心里还有幻想。只有当这种幻想破灭之后,你的思路才会和我合拍。” 程铭没想到焦锐会这样直截了当。思忖了一下,他回答说:“我确实还不会考虑这条道路,尽管我们之间已解除了误会。巨型机在我手里起步,我总是要看个结果的。” 焦锐笑道:“你说是流产的痛苦大,还是生下一个先天不足的孩子带来的痛苦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很简单。经过各种诊断和论证,你肚里的孩子已缺胳膊少腿,你就应该决心做人流。或许是旁观者清吧,程铭兄,你前面的考验关口很多,你不一定都能挺过去,因为你不是神。姚瑶离你去了,你和她的关系却没有终止。性的问题你和她该怎么解决? 程铭见焦锐得寸进尺,竟然过问起他和姚瑶性的问题,有些恼怒了:“你不要以为每个男人、每个女人都一样!” 焦锐连声道歉:“对不起,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只是我的认识,是驴总要发情,是猫总会叫春。坦白地说,我不能没有女人。而且至今还没遇到过可以长时间没有男人的女人。世上是有苦修的人,像和尚,像尼姑,像修女,我很敬重他们,但从不和他们打交道。如果我没判断错,老兄除了姚瑶,不曾有过第二个性伙伴。” “是啊,除了计算机,我什么都不懂,哪里能懂女人!”程铭反辱相讥道,“你恐怕是专家了。我请教一个问题,在你经历的那些女人中,有没有存留些永恒的东西?难道每次重复的都是同一个游戏吗?在这游戏中,难道你就不曾感到乏味?” 焦锐真的认认真真地考虑起自己的情感史来。因怕刺伤程铭的自尊,他回避了敏感人物姚瑶,其他的体验都实话实说了:“除了在海南时的一些巧遇,我不觉得这是重复。嫖妓和找性伙伴,完全是两个概念。前者像到商店购物,一手交钱,一手得泄欲的愉悦,曲终人就散,遇到妙音,绕耳三日后,也会丢了去;后者生发一种情感,这就带来了义务和责任。这像投资,要担几多风险,所得也各不相同。一点也不隐瞒你,我怕在这方面投资。一般意义上的情人,我只有一个。她和我大学时同届,小我近十岁。我和她同居两年多,最后并没走向婚姻。当时,她赌气回到了家乡小县。近十年里,她在我脑海里出现的次数很多。我觉得我被一种心情攫住了,这种心情可以叫做忏悔。我常想着和她能有再度的辉煌。那两年,她使我建立了可供我消受终身的自信,至少让我恢复了少年时代的良好感觉。她是主动走到我身边的。在她周围的众多追求者中,我的条件并不优越。前些日子,我给她单位写信,信被退回了。我专程去了一趟,才知道她早辞职来了S市,具体干什么我不清楚。我总希望能在茫茫的人海里,某一天突然会遇上她。” “你后来还写诗吗?”程铭见焦锐有些伤感了,忙换了个话题问道,“从前我们接触甚少,我不知你这样的人还会有这种心情,还会忏悔。” 焦锐从程铭话中听出了一种挑战意味,只是他不想再发生冲突。姚瑶远走美国,客观上把程铭推到和自己同一条水平线上,心中兀自就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已经告别了以论是非而生活的青春期,步入了以利害为基石的成熟的人生阶段。直觉告诉他,如果自己和程铭联袂,三五年后,完全可以有实力独步S市电子行业。建立这样一个基础后,便可以迈步全国,张望世界。在他的交往中,尚未遇到像程铭这样的电子业的全才。程铭能一眼看出他设置的复印机的障碍,着实让他大吃一惊。二次大战中,美国政府不惜以两个师为代价,去抢一个物理学家这件事,常常让他激动。这种大手笔如能学到,何愁不能成大业?站在一个实业家的立场上,如果因为几句不中听的话而失去像程铭这样的人才,干脆去跳楼吧。他这么想着,淡然笑道:“什么时候我都没学会写诗,只不过有时能感受到那么一点诗意。四十来岁的男人了,如果没有经历过需要忏悔的事情,历史不是显得太空洞苍白了吗?” “巫艳呢?怎么没听你提起她?程铭或许并没恶意,客观上却变成了一个审问者,“她属于你的哪一类女人?” “我和她没有肉体关系,她哪一类也算不上。如果硬要说她和我有什么关系,勉强算个合作伙伴,或者叫作搭档吧。” 几次接触后,程铭就感到离不开焦锐了,好像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惊攫住了自己。焦锐的尖刻和显而易见的玩世不恭,是素来为程铭所不屑的,所以有时程铭自省时,便嘲笑自己这是上了鸦片烟瘾。他曾多次发誓要戒掉这鸦片烟瘾,客观条件却让他一直无法实行。 冬天的一个夜里,程铭事先毫无预感,竟在半夜里出现了婚后十几年来第一次梦遗。作为正常的生理现象,程铭很容易寻到解释,然而他竟为此难堪得半夜未眠。这次梦遗伴着一个情晰的梦境,完完整整地展现了男女之间那种事的过程,可惜那个女人并不是姚瑶,也不是一个陌生人,而是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一直和程铭同桌的女孩。 程铭很快发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因为十天后,类似的梦境又出现一次,那个女的换成了知青点里长得最不起眼的那个黑瘦的姑娘。梦境中,他的动作下流极了,连和姚瑶在一起时,都不好意思做的。 第二天,他就去了鸿飞公司,也没和焦锐深谈什么,用了半天时间,修好了两合复印机和三台386电脑。这几台机器据说辗转了三家以上的维修点,都被判了死刑。程铭此举只是想略略表示一下对焦锐某些观点的认同,根本没有想到焦锐又抓住这个机会作了一篇大文章。 焦锐离开两个小时回到店里,程铭已经修好了机器,正坐在沙发里品茶。门市经理在给客户打电话,要人下午来取回修好的机器。焦锐立即吩咐道:“小关,给青碧居老板娘打个电话,十一点半为我准备一个包间,提供甲等服务,我要在那里请程工程师。中午店里关门,大家都去作陪。” 程铭已和焦锐一起吃过几顿饭,大都在一些中档的餐馆,这几次餐费,程铭还坚持出过一两回。青碧居在S市饮食界大名鼎鼎,一桌普通的酒菜就在千元以上。若是雅座包间,再加特别服务,没两三千元下不来。程铭知道青碧居的大名,源于所里的传闻。研究所经费全由国家财政拨款,属清水衙门,工资虽能确保,但奖金却只有几十元。尽管研究所经济不宽裕,却不能限制所领导经常光顾青碧居。程铭条件反射地问:“你请哪个程工程师?“还有哪个,程铭程工程师呀。”“你疯了!我不去那个地方。听说那地方一顿吃上千元,回家还要补充一袋方便面。” 焦锐招呼店里的两男三女:“你们都过来,我今天当着程工的面,再次重申本公司奖惩规则:大贡献大奖,小贡献小奖;大过失大罚,小过失小罚。程总是大忙人,帮助敝公司解决了大难题,本公司就要记下这份情。” 程铭趁焦锐喝水的空档,忙解释道:“我不过是顺便帮小芹一个忙,用不着这样破费。焦锐,你可别忘了坐吃山空的古训。” “这个我懂。”焦锐放下茶杯,“我宣布,这个月每人增加五十元奖金。小芹没修好这些机器,本来该罚,但今天早上是她提出让程工看看这些机器的,又有大功,该奖。功过抵消,这月不增加奖金,你有没有意见? 程铭生怕焦锐因此炒了小芹的鱿鱼,忙站起来说:“你这样不公平。这些机器我摸了多少年,小芹才摸了多少年?她有些思路还是对头的,关键是缺乏经验。再说,这些机器都坏得怪头怪脑,也怨不得多数店修不好。我整个上午脑子一分钟都没停,用的办法也与别人不同。可不能让小芹受过。” 程铭说话的时候,焦锐已给小芹使了眼色。这女子绝顶聪明,一下领会了总经理的意图,忙表示:“我对总经理的决定心悦诚服。以后只要有程老师的指导,我的业务就会一天天好起来。这也算个教训。” 程铭生怕砸了姑娘的饭碗,赶紧说道:“小芹,以后有太难捣鼓的,打个电话给我。不过,焦锐,我可是冲着小芹的面子才帮这个忙的。” 焦锐要的就是这句话,顺水推舟道:“好吧,小芹你可要跟程老师好好学。程工修这些东西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才小用。不能占他太多时间,你要尽快学出师。” 焦锐停住这个话题,很神秘地对程铭说:“老程,我给你请个朋友作陪,目的呢,是让你少吃点菜,不是有秀色可餐这句话嘛。”说罢就拨了一个电话,请一个姓杨的小姐一定赏光。那边不知说了些什么,焦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杨小姐是大忙人,也不忍心耽误你的大生意,是否能再抽出个时间?那好,再说吧。” 程铭再三推辞,还是去青碧居消受了一番。吃饭时每人后面站一名眉目清秀的服务员,你一摸出烟,她马上凑过来,拿起打火机为你点上;你吃菜不小心把油汁滴在餐巾上,小姐立即取来一条新的给你换上。程铭感到十分拘束,又不属多麻烦服务小姐,酒水也不敢多喝,夹菜也十分小心。因这里是吃一种菜换一种菜,果真是吃了十几道菜,还只吃下个半饱。 “买单。”焦锐喊了一声,一位穿着大红旗袍的礼仪小姐捧着一只不锈钢的盘子,一路碎步掠过红地毯,手捧盘子鞠成七八十度的躬,让主人过目帐单。 焦锐看一眼帐单,打下个手势,对门市经理说:“小关,一共两干二百二十,付两干五,多余的算小费。” 程铭心里暗暗发疼,又不想在这种场合露怯,就沉默地坐着。小费就给了两百八,差不多顶他半个月工资了。他发现焦锐手下的几个职员也有惊诧的眼神,便知落伍的不止自己一人,心里多少自在了些。 焦锐说:“你们别以为我是冤大头。什么行当什么规矩,小费应该是总消费的十分之一,给二百八不算多,也不算少,大家都体面。在这些小地方抠抠算算的人,成不了大气候。” 说罢,焦锐从西服口袋里摸出两个信封放在程铭面前。程铭不知这是什么规矩,就没开口。 焦锐认真地说:“这一千元,是老兄今天的劳务费。” 程铭再不能沉默了:“这怎么能行?我不过帮了点小忙,你这么办,以后还怎么来往?” 焦锐接住了程铭的手:“老程,咱们朋友亲,帐算清。我办这个修理部目的是赢利。如果是我家的机器坏了,请你修,给你这些钱,就是见外。这是我们的规矩:内部工作人员,因要拿公司薪水,只能提利润的百分之十;外请技术人员,抽取利润的百分之三十。我这是按规矩在办事。你放心,老程,我决不是一个慈善家。” 程铭不知该不该接,左右看着焦锐的职员。 小芹机灵地说:“程老师,我们公司确实有这方面的规定。这是你的劳动所得,你就拿了吧。” 程铭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半天的劳动能值一千元,一时间思绪混乱起来。“这几年,他也知道所里有不少人在外面挣外水,却不知这外水能肥到什么程度。偶尔问过一些有第二职业的同事,都对收入讳莫如深。回答不外这样几种:“不多,挣点烟酒钱。”“还不够给老婆添一件衣服,整天累得贼死。”“吃几顿火锅罢了。”在隐瞒收人方面,是不是也存在着竞争?这人真的变得这样难以捉摸了?想到这里,手不由得伸向那个信封,似乎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老兄总算转过弯来了。”焦锐说道,“不是我不自信,你要是出来干,我恐怕就要改行了。有句歌词说得好,‘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快。’程兄能改变观念,意义不亚于千年铁树开花。” “我不行,不过是个匠人。要真像你这样出来闯,还不要赔得没衣服穿了。” “我们也别相互吹捧了。”焦锐拿起第二个信封,“这一千元是敝公司对程兄救急的答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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