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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物,这一点已经毫无疑问。
  一位小人物若是有了大妄想,时时以为自己会成为大明星,有朝一日定叫世界大吃一惊的话,这种梦想便使得他想入非非,处处装出一种大模样。此类人物的最大不幸就在于只看天空不瞅地下,掉进阴沟里还以为登上了天堂。
  此类人物的最大幸运就在于永远自以为是——永远要指手画脚发表高见,永远得不到相应的回报。离得近点瞅,你也承认他的确是个人,脸面上有鼻子有嘴,会像常人一样呼吸吃东西;离得远点瞧,他在你眼中分明变成一只皮球,一天之中碰来碰去,蹦蹦跳跳表现着自己,至晚间受到冷落时,唉声叹气缩在床角发泄怨忿,或滚进酒桶中泡个烂醉。在这种时候,你每每以为它泄气了,完蛋了,从此将一蹑不振,再也难以看见他的影子。但第二天它又给自己打足了气,依然如前碰来碰去,蹦蹦跳跳,更嚣张地表现自己。至黄昏时又退缩在床角下,滚进酒桶里,重复前一日的愁容。日复一日,循环往复,直至咽气蹬腿为止。
  他正属于这类人中的一个。每时每刻都要战斗,每时每刻必定失败,每时每刻不甘心放下手中的旗。那旗子其实早已千疮百孔,破烂不堪,难以叫人辨认出最初的面目,然而他爱它胜过爱自己,除此之外便什么也不爱了。
  他当然不肯轻轻易易将我忘掉或舍弃。他性格中的最大特点,就在于他像盘踞在岩石底下的一只小蜘蛛,苦心孤诣给自己织了一张单薄的网,但凡粘住一点微不足道的活生物,必然煞费苦心将其全部吃掉,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即使耗费一生精力也在所不惜。他带着一脸晦气又来找我时,在楼底层对我解释说,他之所以这么长时间没露面,并非对我的热情有所减弱,而是随摄制组外出,勘察一部新片子的外景地去了。后来我才逐渐了解到,他眨着红眼圈编造的故事纯属虚构,无非给他受到伤害的心灵又一次敷了层药膏而且。真正的事实是他根本没去什么外景地,因为事情刚一开始,他为化妆技术上一个很小的问题跟人争执起来,并且扬言若不按他的想法去做,他就撒手不干了。导演被惹恼,下令停了他的职,连工资也不给他开,把他从摄制组一脚踢出去。那半个月里,他什么事情也没干,老老实实躲在家里写检查,违心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他给我讲这个故事时,却藏起心底余悸,让脸部充满迷幻的光辉,口气中不无自鸣得意之处。他说:“吴艳,你不知道,出外拍片子有多么辛苦,多么劳累。每到一地,先要解决大队人马带来的问题不说,还常常风餐露宿,忍受一年四季的日晒风寒。我这次出去,是任务最重的一个,因为制片厂领导已同意采纳我的化妆新方案,要在这部片子里做一次大胆的尝试!唉唉,担子很重,担子很重呀!”
  他讲得愈是煞有介事,眼神里的哀凉成份隐藏得愈深,似被更加炽烈的幻家托举着,浮停在虚无的半空里再也掉不下来。听他的口气,俨然是那一大队人马的核心人物,无论走到哪里,事事离不开他,处处需要他操心。讲到末了儿,他神气活现地把两只手插进灰色登山服的斜兜内,歪着头,瞅着我,模样古怪又意味深长地微笑着,以放做轻松的口吻说:“吴艳,我的情况你已经大致了解,事情再清楚不过啦。搞电影工作的人,一年到头总是奔波在外,顾了外面颇不了家里。对此,你可得做好思想准备,嗯嗯,也就是考虑好一切再做决定,我不希望你有半点勉强。”
  “你想要我考虑什么呢?难道你以为我会对你做出什么决定吗?”
  我把头发朝后一撩,十分鄙夷地望着他,目光中流露出公开的嘲讽。此刻,我心里感到的已不再是屈辱和刺痛,而是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比被人从背后打了一闷棍还难受。不论任何人,只要他自觉自愿同某种力量进行殊死较量,哪怕失手战败了,眼瞅着敌人的利剑刺破自己的喉管,那样死也是光荣高贵的,绝不至于玷污了脚下的土地。但是,如果有谁在行走中碰上一只拦路的猴子,并且被那猴子丢出绳圈一次次戏弄的话,其羞恼的程度就远非言语所能形容了。我遇到的就是后一种情况。他专心专意抛出绳圈,自认为已经套住了我的脚,所以洋洋得意地冲着我笑,露出一副自命不凡的丑陋嘴脸。听他的意思,好像已经占据制高点,完全掌握了主动和支配地位似的,只等我思考上几圈自个儿走回来,顺从且羞答答他回答他一声“是”,事情就会圆满解决。而他现在所做的,只是大大方方撒开手,最后给我一个寻找自由的机会。
  我不动声色地冷笑,要让他感觉到我的冷静力量和不可动摇的决心。我克制着自己冲动的情绪,竭力不使嫌恶之情流露。我说:“你的自我感觉肯定发生了偏差。要知道,你我之间充其量不过是一条街道上交错而行的匆匆过客,彼此之间站下来打个招呼可以,随便谈点什么也行。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柏油路面上绝不可能长出牡丹花!“
  他愣了片刻,目光一下子变得空洞呆滞,于涩脸皮也因了极度失望而绷紧,渗出冻茄子样的青斑紫块。他受到打击似的晃了两晃,像是问我,又似自言自语:“真的是这样么?吴艳,假如我从此再不来找你,你也再见不到我的话,你将会很快把我忘掉,把一个最理解你,关心你的人忘掉,心中留不下他的一点影子,是这样吗?”
  我稳住神,口气更冷淡:“大概是这样吧!我总不能把某人的影子一辈子挂在心上,连同我的尸体一同埋进基地里去!”我刚说完,听见他绝望他尖叫一声,与其称之为哭泣,倒不如说是吊嗓子更准确些。这怪异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浑身毛孔里渗出冷汗,马上又冻结。
  “吴——艳!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狠心的女人!弃人的纯洁感情于不顾,连最起码的……呜呜……都丢掉了!”
  他凄声激厉,哽哽咽咽,攥紧小拳头放在两肋分,对人怀有刻骨仇恨似的,跺了一下脚,“好吧!算我瞎了眼,认错了人!既然这个世界已经如此淡漠无情,寻找不到最后一小块真实的土地,我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呢?好吧,我走!从此再不会来找你!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这下你就感到轻松自在了吧?啊……罪恶的罗马!”
  他举起两只拳头又跳了一下,然后怒冲冲转身走掉,头不回,脸不扭,径直窜出楼门口,消失了。好在楼下大厅里此刻没有什么人,他的奇怪行为引不起谁的注意。只有传达室的老头从窗口探出半个头,疑疑惑惑左右观望。
  我在原地立了几秒种,然后蹬着一级级梯阶慢慢朝楼上走。我问自己,我的态度是不是太过于生硬,对一个人的感情造成无可弥补的伤害了呢?说到底,他毕竟不是无赖恶棍,无非有些古怪,纠缠起人来没完没了罢了。我搞不清楚,他说的“鸣鸣”究竟指什么,是责备别人欠缺礼貌修养吗?是谴责这世界丧失了道德良心吗?或者仅是两声含混不清的干嚎,没有丝毫内容?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总使我感到不愉快。我想,这也许是由于我没能尽善尽美地把此事处理好,给心中造成的小小遗憾。
  我原以为,此人一定不会再来找我了,尤其是发出两声悲壮呜咽,喊了一声“罪恶的罗马”之后。没想到,第二天下午下班后,我又“碰”上他了,在公司大楼前面,一扭头便能看见楼门口的一处街角上。当时,我从冷冷清清的大楼里走出来,准备去马路斜对面的一家小餐馆随便吃点什么。整整一个下午,我呆在办公室里埋头整理材料,是下班后走的最晚的一个,公司食堂的灯早已关掉了。大楼外面,正是沉暮降临,街灯初起,人来攘往的热闹时刻。在初冬,第一场雪降下之前,这座城市所表现出的无畏精神尚值得赞美,人们在下班之余往往对寒冷和大街小巷中飞舞的垃圾纸片不屑一顾,照常会在车流人海中多逗留一刻,以便消磨百无聊赖的光阴,让千百万人共同呼出的污浊空气弥漫在灰暗楼群上空。大雪一旦降临,这城市的英勇即刻消失,一到傍晚,街头巷尾很少见到人影,只有融化后又重新冻结的雪泥污辙强留在街面。偶尔有汽车驶过,必定额簸打滑,像蜗牛一般慢慢爬行;偶尔有人行走,也是紧括在绒团棉絮之中,通身上下藏得只露出两只眼睛,匆匆如丧家之犬……
  我走到人行道边,正准备横穿马路,突然发现离我几步远的一根电杆下站着一个人,身穿登山服,头摇绒线帽,小围脖儿紧紧箍在下已处,斜撩起一个角儿遮住小半张脸,跟特务似的,看上去极像他的身影。不过,他并不朝我这里看,却鬼头鬼脑,东瞅西望,好像我所在的这个方向在他感觉中根本不存在。我毫不迟疑地将围巾朝上拉一拉,遮住自己的脸,想尽快从这里溜走,躲开那行踪可疑的人。这时,有人在身后叫我的名字了,“吴艳!吴艳!你等等,等等!”没错儿,正是他!一个讨厌透顶的家伙!那平涩的嗓音听上去伤了风,比鸭子的叫声还难听。我不想在马路中间停留,也没有回头看他,加快步子冲到街道对面,迅速跨上路边石阶。他也跟着窜过来,猫着腰蹦了两蹦,便出现在商店橱窗灯影下,挡在我的面前。
  “原来是你?吴艳!想不到在这里碰上你了!你好吗?”
  他快活无比地喊,一下子掀开捂住嘴巴的小围巾,露出一张上下都窄的装出惊讶的小脸面,尖峭的鼻子上闪动着兴奋异常的小红点,眼角每一道皱纹里都漾溢出十二分热烈,颇有点老朋友几十年不见突然相遇的意外之态,表情格外激动。他当然把昨天发生过的事情全忘了。对于他—一—位精神饱满的先生——来说,那件事情已经属于历史,属于造而又遥的年代里的回忆了。(怎么?难道真有这事儿发生过吗?)
  “是呀,我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我不得不站下,把挡在脸部的围巾无可奈何拉下,对他装模作样的神态感到又可气又可笑。在这种“意外”时刻里,我还能说点什么呢?我总不能像美国妇女那样神情浪漫地分开两手,然后说一声“哦……天下真小”吧。
  “你听我说,吴艳,事情是这样……”他喘了一小口气,开始急急忙忙解释他遇到我的全过程。大意是:他本来正在这一带的街道边转悠,为的是观察来往行人的各种不同表情。这种细致入微的工作,正好比画家搜集人物素描的第一手依据,要从千百张晦暗脸孔上找出唯一的一种心理根源。忽然,他感觉到——当然不是看到——有一个美丽而熟悉的身影由街灯下闪出,像电弧在半空里划了一下,便从他身后晃过去了。他对自己说:天哪,这不是吴艳么?随即他又否定自己: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天底下这么大,怎么偏们会碰上她呢?紧接着他又想:为什么不可能呢?既然是熟识的人,又住在同一座城市里,况且这城市也算不上有多么大,不过才几百万人口,为什么就没有凑巧遇到一起的可能呢?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在果断地喊出我名字的同时,还果断地追上来。想不到,果真是你!你说这事儿怪不怪?
  他讲得浑身发热,一边解开小围脖,取出方手帕,一边摘下绒线帽揩擦头顶的汗,动作既快速又拥熟,还带点杂耍演员的做作与夸张。见我不吱声,他装做疑惑地说:“怎么?吴艳,你看上去不太高兴,情绪也有些低落,难道出了什么事,或者身体不舒服吗?”
  “没什么,我的情绪一向如此。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毫无说废话的兴趣,尤其在这儿挡着人行道的时候。”
  我两手插进大衣兜里,居高而下淡漠地瞅着他,任由商店橱窗里的红绿灯火在我眼中折映跳跃。我确实做得再说一句话,突然感到极累,极疲倦。假如眼前有张沙发或靠椅,我无疑会屈蟋起身子坐在上面,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必考虑,单单昏沉睡去就够了。此种奇怪的感觉,恍如一个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明明记得曾经躲进一座小房子里,安稳可靠地避开了路途的艰难,但那小房子转眼被一阵大风刮走,重新将人置入荒凉大漠之中。这就是说,那疲惫至极的旅途之人又得不情愿地朝前行走么?可那路途的尽头又在哪里呢?我失望地暗问自己。我觉得灯火摧灿的街道变成了一条漆黑的深谷,身旁来来回回移动的人影全是些突兀尖利的石头。而我对面这位脾气很大的小个于男人居然沉得住气,居然没有弹簧一样蹦起来,怒气冲冲指责这个世界的冰冷无情,反倒以大人物的姿态抱住双臂踱了两步,在我面前站定,全然表现出一副宽谅大度的派头。
  “哦,哦,吴艳,我明白了,你还在为上一次的冲突赌气,还没有摆脱烦恼,让自己从痛苦深渊中解放出来。
  可是,“他竖起一根开导人的手指,模仿着军事家的举止放在脸前点一点,用心理学教授的严肃态度使自己的眉心紧紧皱起,然后把哲学博士的庄重思考补充进自己的目光内容里,自我陶醉地继续说下去,”可是一个真正的人又怎能被压倒呢?爱情是个美好的字眼,从古至今被多少人赞颂过,追求过,同时也揉碎过多少人的心,将无数朵花儿摧折,化成了凋零的泥土。在这个意义上说,痛苦正是爱的转化词。“
  他的头左歪右歪,神气活现,更加兴致勃勃地说:“那么,爱情究竟是什么呢?还是让我告诉你吧,爱情其实是一颗心灵对另一颗心灵的主动出击,是一块火石对另一块火石的用力碰撞,哪怕被碰击的一块火石原先是静止的,经过外力的长久磨擦运动,必定也会爆出火花,直至引燃熊熊大火。而那块勇敢出击的火石,正是宇宙精神的先导,人类从一开始就是被它引导着走出了沼泽密林……。这下你总该明白人生的真谛,不会再痛苦了吧?”
  我望着他,瞠目结舌,弄不懂他乱七八糟说了些什么,究竟要阐明什么问题。第一,我根本没有因为他而感到过什么痛苦,他却一口咬定我陷入了“爱情”的痛苦中无以自拔。第二,在此基础上,他又为自己设立了一个讲坛,趾高气扬走上去,以占据了主动的姿态地下身来对我讲话了。这是他一贯喜欢使用的手法。第三,他显然把昨天啼哭使喀的那个小人儿丢在了脑后,认为那完全与他无关,只不过是另外一个胸窄气短的人。而他,却是人类精神的真正引导,是一块永远要去碰撞别人的勇敢火石,别人都是他碰下的一些残渣碎肩而已。我本想轻松地反问他一句:“可是,你的两位前妻是怎么回事呢?当初你肯定也反反复复碰走过她们,磨光了她们的每一个棱角,到头来她们还是先后同你分了手。不愿再跟你一道燃烧,莫非说,这是由于你不想再‘运动’了吗?”不知为什么,我竟没有这样说,也懒得去嘲讽他。我再一次体会到,跟这个人呆在一起时,无论任何人都会感到很累,甚至能疲倦到连思维也不想转动的程度。在这一刻里,我清清楚楚看见一条船在冷寂黑暗的水域中缓慢行驶。它的吃水线很深。它已经感到了自己的下沉,而且对这种恐惧已不那么在乎。它仅仅听凭命运的安排,随着洋流漂向每一个可能的去处。不过,即使它沉没,也并非被千百发炮弹所击中,遍体留下无数强有力的弹洞。它下沉的原因,是由于大批牡烟贝类从险恶的水域底下涌起来,死死附贴在船底,不断加重着船体的分量……
  他以为他的一番话打动了我,所以派头很足,气势挺大地拍了拍衣兜:“你还饿着肚子吧?走,我请你去吃顿美餐!在外面跑了半个多月,刚领到一大笔津贴补助,正愁没地方花呢!偏巧就碰上了你!……走啊,还愣在这里干什么?你怕我掏不出钱吗?你是想让我跟在你后面,走到哪里陪你到哪里吗?”
  于是,我收回僵直的目光,木然地随他一道朝前挪动脚步。在晚间的人流中,在街边各色灯光的映照下,他兴高采烈,不断讲些笑话给我听。我感到有个毛茸茸的东西老在肩旁蹭来蹭去,像是小麻雀的翅膀拍打伸出的屋檐。
  我无意中朝旁斜瞅了一下,看清楚蹭我肩膀的原来是他的耳朵。这耳朵冻得通红透明,被一小撮头发半遮,看上去竟是如此小,如此促狭难看,可怜兮兮附在细颈上端,仿佛是一小片多余的薄皮。我怅然地将视线移开,又看见了那片黑暗冷寂的水域。
  一条下沉的大船被一艘小驳轮拖拽着,始终不歇地在茫茫大海中行走。这沉船莫非就是我么?我闷闷不乐地想。
  这大概是天底下最不成功的一次“请客”了。在一家新开张的个体餐馆里,他的手指在菜单上乱点一气,要了数道大菜,几个拼盘,还有许多瓶啤酒。这说明他心绪极好,而且要在我面前充阔佬。他一边喝酒,一边高谈阔论,谈的全是有关电影的事情,好像国内外拍的每一部片子里都有他一分功劳。后来,他伸直脖子灌下最后半瓶酒,便趴在杯盘狼藉的桌子上鼾声大作了,其醉态跟我头一次遇见他时一模一样。过了片刻,这家餐馆的老板娘走过来,先看了我一眼,不客气地拿手中的记账板报他,沙哑着嗓子说:“喂!喂!醒醒!你该付钱了。连酒加菜总共是一百七十四块一毛七,零头不要了,你交一百七十四块就行!喂,醒醒!”可是他不醒,他的肚子里填了半桌酒和菜,翻着白眼咕略一句什么,让日诞从嘴边淌下来,睡得比蝙蝠还昏迷。我制止住那干瘦如柴的老妇人,从自己挎包里掏出带着的所有的钱,付清账,随即起身离开餐馆。
  那天我也喝了一些酒,感到头重脚轻,一切东西都在眼前旋转。走出餐馆,被冷风一吹,头脑清醒了许多。我独自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朝回走,尽管脚步有点不稳,脸颊也热得发烫,却看见寒夜中的星星和地上的灯火连为一体,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壮观景象。
  我忽然发现,生活原来竟是这般广阔美好,只须有一小杯酒,便能打开一道沉重的大门,使另一重天地展现在你面前。不等你迈出步去,已经获得无与伦比的轻松与宁静,自觉不自觉地意识到自己早已是宇宙空间的一个组成部分。起初,我对自己低低笑,那笑声只有我能听见。随之我咯咯地笑出声,好像把串串银铃投向街道,抛进烟烟生辉的街灯之中。再往后,我干脆放声大笑,笑得尽情尽意,笑得痛快淋漓,笑得晶莹泪花沾在眼睫毛上。我的行为看上去疯狂么?变态么?引得稀少的路人惊异侧目么?
  不,不,这些多余的心理我全然感觉不到,也丝毫不为之在意了。我仅仅亢奋地意识到,活了这样大,我还是头一次敞开胸怀,把丹田之内的污浊之气倾尽全力呼了出去。
  这种变了味的气体无疑来自遗传,是母亲从上一辈人的腋窝腺里继承下来,通过胎盘遗留给我的。我惊奇地注视着自己张开双臂的侧影,注视着自己清晰无比的内心,便不止一次地低声问自己:这就是我么?这就是那个打碎了自己又重新组装起来的我么?我明白,我身上最大也最致命的弱点就是意志太软弱,根本不可能真正站立起来,按照理想模式锻造出一个自由崭新的我。一旦酒醒,勇气自会消失,又将坠入世俗的人流中,被浑浑噩噩的梦日夜围困。可是,我仍然得生活下去,一步步坚持着走完自己的路。
  真的,我为什么要把自己限定在固有的范围里,缩手缩脚地安排人生,而不去快快乐乐地迎接一切,做一个胸怀坦荡的人呢?我一直昏昏沉沉这样想。
  再一天,他给我打来电话,头一句话就埋怨说:“吴艳,你怎么搞的?撇下我一个人在那家餐馆里,等到后半夜我被冻醒时,才发现自己坐在路边一根电杆下,那家餐馆早关门了!这等悲惨的事情,怎么竟会发生在我身上呢?”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没人敢把你扔出店门外吗?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被人同情并保护一次就足够了,应该算是他一生的幸运。若想期待同样事情第二次出现,那就变成了可耻!你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吗?”
  “你是谁?怎么语气这样干巴巴?”
  “我就是我,莫非你想让我的语气发酵酿成酒吗?”
  “啊……啊,我明白了,吴艳。这当然是你,一个真正了不起的女性,一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你沿着马路慢慢走回去时,一定觉得自己把自己打碎一次,又重新组装起来,所以才显得无比坚定,以不可动摇的语气来跟我对话了,是不是?”
  “随你怎么想都可以!”
  “而我,早已打碎过自己一千次,连重新组装都很困难了,连神也不想再理睬我了,所以才成了今天这般艰难的模样。好吧,既然你我都到了这种地步,废话也就少说。我早已请求过你,到我家来看看,玩玩,地址也留给你了,你却推托着一直不肯前来。现在我再次对你提出邀请,你肯屈驾光临寒舍吗?“
  “我可以考虑考虑。不一定去,也不一定不去。这件事情暂时说不准。”
  “那好,从现在起我就回家里等你,一步也不出门了。你如果半年以后才来,别忘了通知一辆殡葬车,因为到那时你见到的已经不是现在的我,而是永远的我,你只须对我稍稍纪念一下就行了!”
  他说完,先把电话挂上了。我手里拿着听筒,迟疑了半秒钟。当我不得不放下电话的时候,听见自己愤愤地说:“见鬼!他怎么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呢?难道他那两片小耳朵是两块极其敏感的探测仪器,但凡触碰住哪里,必定能把搜寻到的信息全部吞噬消化掉的么?”
  哦,哦,这可真是怪事!
  前面我已说过,他这个人,这个俱爱装模作样的矮子,对人体结构尤其是面部轮廓的组合有着某种特殊的兴趣。在他所有不合时宜的行为中,最明显也最突出的一点,便是对别人的窥视和冷不丁的目光袭击。他的这种特点可以说是天性固有,是他生存过程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此类潜伏的迫切欲望,正如同极少数人专有的嗜好,如同魔鬼附体时的身不由己。不管在何时何处,也无论头脑清醒还是发昏。只要有一个极美或极丑的人在他近旁出现,他的目光立刻会从浑浑噩噩的雾障里突然跳出来,受到磁力吸引般悄悄靠上去,像贪得无厌的黄融趴在死老鼠身上,借着咬断的喉管狠命吮吸里面的血,直盯得别人毛骨悚然,极不自在,往往在无痛中感到刺痛,在莫名的恐惧中产生一种被人悄然肢解的错觉。他本人却永远也察觉不到这点,因为他的观点从不长久停留在人的表层,而是透过肌肤清点着下面的每一块骨骼,透过皮肉搜索着包在其间的灵魂。待你发觉暗箭射出的所在之地,他已经心满意足地咂陌嘴巴,用眼睛瞅着你得意洋洋微笑了。那目光既鬼祟又游移不定,既厚颜无耻又漫不经意,好像早已伸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从上到下把你摸了个遍,连是隐密的骨维也没有放过。你为此而感到羞辱愤怒吗?可你一点对策也想不出来。你总是下意识地感到有一对死鱼眼珠在盯着你瞧,可你就是无法将其驱赶开。对此,我常常怀疑地想,他那种复杂而又固定不变的目光,究竟是一只无形的上帝之手呢,还是魔鬼伸出的一只利爪?我自然更倾向后一种看法。
  有一件事情,他曾经给我讲述过好多遍。后来讲腻了,讲烂了,他仍然对我重复讲它。每次都像头一回讲时那样认真,表现出一种迷相与不理解。事情是这样:一次,他去饭店吃饭,忽然发现旁边的桌子旁坐着一位年轻姑娘,相貌十分妩媚可爱。他目不转睛盯着对方瞧,主动搭讪:“小姐,您一个人坐在这儿,不觉得寂寞吗?”那姑娘惊异地瞅他一眼,连忙垂下头,显得慌乱不知所措。
  他又说:“您别害怕,我没有其他任何意思。如果您不介意,我们可以聊一聊,这对你我都没坏处……”说着,他摇摇晃晃端起自己的酒杯子和菜盘子,从原先的桌子移到另一张桌子上,坐在那姑娘对面,一面喝酒打嗝儿,一面津津有味地品视着对方姣艳的脸庞,直败得那姑娘嘴唇发白,脸孔涨红,纤纤身躯竟像一棵柔弱的草,簌簌颤抖不止。
  “呃呃,我看出来了,您很紧张,也有点口渴,这是内分泌系统骤然失调引起的最初症状。现在,有一股电流从您的大脑中传递出来,正通过兴奋的神经中枢输入战栗的两股,再过一刻,您就很想站起来跳迪斯科了。……不管怎么说,您的外貌确实很美,很迷人,这完全是受到了家族遗传的影响。但这种遗传的神秘性您根本感觉不到。
  是的,您感觉不到这点。“
  他咕咕噜噜说,目光更深入地穿透那姑娘的肌肤,刺入颅骨,似要挑挑捡捡扒出对方的每一粒牙齿,然后以此告诉对方一部家族发展的伟大历史。他没有注意,就在他面对着一幅美丽的头像喃喃自语时,一个年轻人三脚两步冲过来,把怀里抱着的一堆啤酒饮料统统放下,万分激动地低声询问自己的宝贝儿:“怎么回事,玫瑰?他怎么你啦?”“流……流氓!他,他死命盯着我瞧,还,还……”姑娘的身子投进一个强大的怀抱保护之中,仍然哆嗦不停。于是,那气壮如牛的年轻人低吼一声,从眼睛至脖颈都涨红了,三窜两跳蹦到桌子对面,一把揪住他的领口,老鹰抓小鸡般悬空拎起,当胸一拳打下去,再拎起来,再捣下去,连着做了几次标准的夯砸动作,这才高声喊叫饭店经理,惊醒四邻四座,吵吵嚷嚷要把他扭送到附近的派出所去。而我们这位可敬可爱的先生早被一顿疾风暴雨般的老拳揍蒙了,捶扁了,自始至终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还以为是房子着了火,人们争先恐后逃命时把他踩在了脚底下哩。
  讲到这里,他每每伤感地摇着头说:“唉唉,吴艳,我真不理解,我只是看了那姑娘几眼,很友好地对她表示了几句祝愿,就受到如此粗暴的侮辱对待,从身体到人格都遭到了不可想象的践踏。周围的人对此不闻不问,好像我活该挨打似的!……你说,这样愚昧野蛮的一个群体,还有什么前途可言呢?”
  他第九次对我讲这个故事时,是在他家里:四堵熏黑的墙壁包围着一个密不透气的空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钻在里面干些什么,又想些什么。他埋在一大堆瓶瓶罐罐和玻璃器皿之间,絮絮叨叨讲述这件事情的始末,有如对我诉苦一般。我似睡非题,觉得有支催眠曲在耳畔回旋,把重复过的老调重弹一遍。从他说第一句话起,我已经晓得最后一句是什么。接下来,他主动跑到派出所申诉报案,要求对打人凶手绳之以法,结果反被派出所长训斥一顿,轰赶出来。再往下,这事儿不知怎么传到了他的单位里,破坏了他清清白白的好名声不说。还给他的事业带来一系列意想不到的阻力麻烦,……如此等等,不一而尽。
  这是一片阴暗老旧的宅区。四周被楼群阴影遮挡,本身的环境也得乱不堪。煤地烧土到处堆放,阴沟里的水在屋基底下流淌。挨挨挤挤的低矮房子拼命争抢着每寸地方,相互间伸出的犄角几乎要顶断可怜的通道。每个在宽阔大街上昂首挺胸的人,一旦走进这拐弯抹角的深巷里,再从深巷的无数分支中深人到这种窄过道里,定然会生出沉闷恐慌之感,觉得自己正在一条细长的肠子里滑行移动,最终会变成粪便从某个神秘的泄腔口排挤出去。这是恶梦里留下的瓜,现实中存在的果。顺着这条延续了几百年的藤蔓摸下去,你发现一颗颗果实早已熟透枯萎了,依然散落在瓜地里,散放着烂掉后的气味。这些瓜就是那些大杂院中套着的一个个小杂院,瓜里的籽儿便是每个小杂院里分住着的那些人家了。
  他住在这样一个小杂院的角落里,也算得上是一户独立人家。如果把这片破旧区域比做一个人体,他的住所恰似人体中的盲肠,因为一个连一个的院子在这里已经走到尽头,再也无法硬着头皮穿过去,只能老老实实退回来,从其它通道绕出去。他的住房处在“盲肠”的尖角上,背朝西南,面向北开,一年四季见不到阳光,门前一米宽的空隙之地长出了鲜苔。门窗两旁,别人家的山墙屋脊形成倾势突靠过来,看上去真可谓屋瓦重叠,堡垒中间加筑了保垒。我头一次来到这里,好不容易寻找到他的住处时,对他住在这样的环境中并不感到惊讶。他身上的习气跟这一带弥漫的气味十分相同,早已给我留下过印象。不过,我还是表示不解地问他:“你怎么在这里住呢?你们单位难道没宿舍,分不到一套住房吗?”
  “你说电影制片厂吗?”他轻蔑地哼一声,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别看它名声大,牌子在外响当当,其实是个空架子,穷得叮当响,近几年连续亏损,连开工资都成了问题,哪里还能谈得上盖宿舍楼?……呃,前几年,单位领导照顾我。曾经在旧宿舍楼里专门给我拨了一套住房,两室一厅的,前后都有大阳台。可我没有要,把它让给另一位同志住了。我喜欢安安静静住在这里,搞点研究什么的也不受干扰。你知道,为了追求事业,我把什么也抛弃了!可我并不觉得可惜!”
  说完这话,他颇为振洒地用手在光秃的头顶上朝后一抹,好像抹了一下大背头似的,然后趋身赶到前面,殷勤地撩起一面破棉帘,做了一个躬身的姿势:“情进,尊贵的小姐。寒舍也许有些简陋,但主人的热情会驱散一切寒意。您能移驾前来,敝人真是感到不胜荣幸。不胜荣幸……请注意,小心别碰了门框!”那刚过分夸张的神态,眼见到我刚出现在小院门口,一溜小跑迎出来时一模一样。
  我很小心地低下头,从低矮的门口走进去。屋内的情景倒不能说使我大吃一惊,却把我吓住了,楞在原地,不知该进还是该退为好。这间光线昏暗的屋子里,根本不是他所说的“有些”简陋,而是寒酸得世上少有,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这屋子顶多有十来平方米面积,却显得空洞宽大,使人产生一种置身于旷野的凄凉感觉。屋内除过一张快要散架的双人床,一把老式椅子,和一只孤价伶的小铁炉子外,再见不到任何物什,连一张桌子也没有,连一口木头箱子也看不见。说得严厉一点,与其将此称之为住所,毋宁说是一间牢房更恰当些。牢房里还有一些供人观赏的摆设:铁窗,马桶,溜来溜去的老鼠。这屋子里什么也没有,连老鼠都不愿呆在此处。或许要弥补家具不足留给人的空荡之感,屋主人便在尽可能的地方贴满电影招贴画,努力要造成视觉上的交叉印象,像是开了一个印象派的画廊,将各种扭曲的面孔和夸张形态推出来,房梁上触目惊心地垂悬着耶稣蒙难像和变形的女性裸体画。在幽暗的光线中,这些电影画像全都露出狰狞之态,把阴谋、暴力、凶杀、色情全集中在一隅之地,使人觉得阴森可怖,屋内到处是神秘的眼睛。
  见我露出诧异之色,他十分满意地搓搓手,对自己精心布置的效果颇感得意。“瞧,吴艳,这幅电影剧照是法国电影《金色鱼塘》中的一个镜头,它把这位濒死妇女在一刹那间的绝望神情表现出来,连瞳孔边缘的扩张处都打上了一层阴暗色,使人对恐怖感到伸手可及,这算得上是电影化妆史上的一绝!……还有这幅,印度电影《虔诚者》中的一个镜头,你猜扮演这位朝拜圣地的老人的演员有多大年纪,七十五岁?八十八岁?或者,竟是九十多岁?哈,我告诉你吧,他其实只有二十九岁,却被他的化妆师改造成了这般衰老的模样,几乎无懈可击,完完全全是一副干骷髅架子!我甚至怀疑,这位化妆师是不是已经掌握了一套全新的技法,只不过对外界密而不宣罢了!”
  他在屋内转来转去,指指点点给我讲一幅幅剧照,讲电影化妆的艺术技巧,好像我是专来听他大发议论的。他滔滔不绝地讲了几分钟,然后指着门后一幅女人大头像右下角的一幅小剧照,不动声色地说:“你再看看这个剧照中的人物,能感觉出其中鲜明的性格特征和风格通异的化妆技巧吗?”他的口气故意装得平平淡淡,但分明想让我从乎淡中看出一种伟大发现。我勉勉强强俯下头去,看了那剧照中的人物一眼,并没感到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是一位姑娘戴着手套站在石油钻塔前而已。我说了自己的简单看法,他的眉毛讶然朝上一跳:“真的吗,吴艳?你真没看出其中与众不同的细节奥妙?你再仔细瞧瞧,剧照中的这位姑娘看上去根本不再是那类细皮嫩内的大美人,专在镜头前空摆架子,却完全来自烈日炎炎的沙漠世界中。
  她的嘴唇爆起了皮,挣开一道道小裂缝,这是干热之风吹拂的结果;她的零乱的发稍呈黄色,有些还绽裂开来,这是沙漠地区人们常有的一种外在特征;还有她上下眼睑的边缘之处,因为抵御风钞的常年扑打袭击,已经变得粗糙了,厚固了,好像筑起了两道闸墙,又好像徐了一层浓重的眼影。你难道还能说她是城市里那种水灵灵的姑娘吗?“
  他把这幅小剧照大大赞美了一番,然后轻松扬起一只手,轻描淡写地说:“哦,这只不过是我按照传统技法塑造出的一个演员形象,其中当然还有不尽人意之处。我早已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想方设法要突破传统!”他用手拍拍头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声调悦偷地喊叫起来:“暖暖!吴艳,瞧我只顾说话,把什么事儿也忘了!请坐……坐呀,来我这里还客气什么?”
  我瞅瞅左右,不知该坐在哪里。屋内仅有的一把椅子搁在他身后。他扭身搬起这把椅子,放在靠近小铁炉的地方,一再坚持着请我坐下,这才长吁一口气,以西方人土的派头躬身问。“您想喝点什么?要不要煮杯浓咖啡?”
  我摇摇头,说:“谢谢,不必了。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就走,请你不要张罗什么。”他马上跳了一下,故作惊讶地嚷道:“怎么,你说在我这里只呆一小会儿就走吗?是不是这屋里显得太过于简陋,让你感到不安了呢?……好吧,你看看那里。我要变出一个新天地来让你瞧,你信不信?”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将目光移向靠里的一堵墙壁上。但那里什么也看不出,只有一块很大的紫绒幕布遮挡了整面墙壁,给屋内本来就明暗的格调增添着忧郁内容。
  我不知他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块幕布,为什么又要挂在墙上。他却甩着两只手,企鹅似的摇摇摆摆踱过去,先转身傲然瞅我一眼,随即伸手拉动一根绳子。那幕布朝两旁无声分开,犹似一个人体被活活切开,露出了里面的墙壁。
  可我仍然看不出墙壁上有什么内容。他伸手推了下身边的砖墙,一道小门忽然打开,现出一间黑乎乎的暗室。他走进去把灯打开,旋即转身出来,像大卫。科波菲尔站在聚光灯前那样站在门口,做了一个变魔法的姿势,摇头晃脑说道:“对这一切感到新奇吗,吴艳?这密室是我自己设计布置的,除你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能获得进入的权力!
  现在,请进来参观一下吧,我将把自己的秘密向你完全敞开!“
  我在椅子旁慢慢站起身,迟疑不决地走到突然出现的小门边,猜不透此人玩什么鬼把戏,为何要把事情搞得如此神秘。莫非我眼前出现的是一个陷讲么?莫非他像许多恐怖电影里的恶魔一样,常在这不为人知的密室里干些杀人分尸的勾当么?这些古怪念头从我脑海中冒出来,竟使我不易察觉地打个寒噤,感到屋内气氛一下子变得阴森可怖,有许多双眼睛不出声息地朝我窥视。但我鼓一鼓勇气,还是壮着胆子走过去。他也在我身后跟进来。
  原来,这只是个套间,比外屋面积略小些,约有十平方米左右。被他这么一弄,反倒像是上天太地似的,凭空给人造成些毛骨谏然的印象,感到墙壁增厚了几尺,地面下陷了许多,人走进来,恍若踏进地容之中。这暗室设有窗户,后墙壁开了一个小通风口,被报纸严严实实堵住。
  室内亮着一盏十五瓦的灯泡。我的视觉适应了昏暗光线后,看情紧靠四壁摆放着的全是高大宽厚的书架,沿着墙壁摆了一目。奇怪的是所有书架上见不到一本书,却一层层置放着各式各样的小瓶子,多的数不清,使人疑心走进了收集玻璃制品的储藏室里。
  屋子中间,在四面书架的包围中放置着一张宽大的写字台,或日是一个工作台,台面上摆着酒精灯,蒸溜瓶,量具,烧杯,显微镜等等只有化学试验室才能见到的东西。台面的其余部分被一些小吊架和重叠垒放的瓶瓶罐罐挤满,看上去似要溢出一块孤岛去,比香港九龙之地林立的楼群还触目惊心。
  那盏昏暗的小灯泡就悬垂在工作台上方。
  地面潮潮的,铺着一层砖。有一只蟑螂急急忙忙窜开,逃过哪个角落里。
  我站在靠近门边的地方,警惕地打量着这个人费解的一切,并不想挪动脚步再朝里深入一公分。我有些纳闷地想:此人躲在这洞穴般的密室里究竟想干什么呢?难道他要把自己变成一只甲虫,“常年食用那些瓶瓶罐罐里装着的肥料吗?可那些小瓶里装的东西显然又不能吃,很让人怀疑都是些培养蘑菇的毒菌。这时,他突然开口了,声音在狭窄的暗室中吱吱嘎嘎回荡,类似猫头鹰在叫。
  “吴艳,这下你该明白了吧?我以前对你说的并不是谎话。我要完成自己的事业,就必须有自己的研究基地。
  所有这些我都做到了,你也看见了。最后剩下的一件事情,就是要让全世界大吃一惊,再也不能让世人对我的存在熟视无睹了!“
  他抱着两臂从我身旁走到工作台前,十分踌躇满志地扫视着四壁的书架,其兴奋,其洋洋自得,其自信而无比傲慢的神态,不亚于一个君主巡视自己的帝国,随便摄起哪一个省份的泥土,都是他家的财产。他唇边挂着沉迷的微笑,将慈爱的目光缓缓移动,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瞧瞧这些小瓶,多么可爱,多么美丽啊!能说里面装的结晶不是我的孩子么?我一个个辛勤地把它们培育起来,眼见着它们一点一滴汇聚成一片汪洋,一片充满神奇的天空。这其中付出的心血,只有这些小宝贝们知道”可是,这些小瓶里装着什么呢?我不明白它们有什么用途!“我在原地纹丝未动,有些迷们地问道。
  “啊,这有什么不明白呢?”他把两手扬起来,身子转了小半圈儿,让那盏小灯泡映照着他头顶上明暗不定的亮处,重复的声音好像在教堂里曾唱。“这有什么不明白呢?我从生命的精髓中将它们一点一滴提取出来,就是要使其服务于人类,服务于神圣的电影化妆业。我敢打赌,你只要走过来瞧上它们一眼,立刻便会喜欢上它们,再也不舍得离开它们。等你了解了它们的深刻内容和永久的意义,你也会像我一样,不错把整个身心奉献给它们!……
  来呀,请过来瞧瞧这些可爱的小东西们。难道你没感到,你现在已经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浸泡在永恒的芬香中了吗?“
  他以热烈的、恳切般的姿势情我到他身旁的书架跟前去。他面部那种沉迷的微笑也显得更奇特。更意味深长。
  室内的空气神秘流动,每一个小瓶晶莹闪亮,似在跳跃,在灯光下静静浮动,聚散分解着复杂的内容。
  我无法消除心中的戒备因素,始终被恐惧意识控制着,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这感觉是滋生好奇心的土壤,也是诱发心理刺激的根本所在。它使我身不由己地、像被魔力吸引似地走到那些书架跟前,小心翼翼俯下头去。我不敢轻易触摸这些令人捉摸不透的小瓶,只是努力睁大眼睛,力未透过外表看出里面的内容。在灯光的奇异映射下,我看见所有的小瓶里都装着一些液体。这些液体通彻透明,似有生命又无生命,无一例外地封存在各自的小瓶内,每一瓶口被软塞紧紧盖着,贴了封条,摘了蜡油,盖了印戳,宛如锁住魔鬼的锡瓶,生怕里面的东西变成轻烟逃逸出来。
  我不出声息地、静静地观看着一只只小瓶里装着的晶液,忽然觉得有种冰冷彻骨的寒意从心底慢慢升起来,迅速向全身肌体侵袭扩展。我有些惊异,说不清这是幻觉还是其它的什么。我感到小瓶里有许多灵魂在挣扎,在痛苦地推操骚动,并非狂呼乱喊或高声喧闹,而是一派低低的呻吟和窃声絮语。再瞅瞅那些小瓶外面,都贴了标签,编了号码。每一块标签上工工整整写着一种植物或花草的名称,分门别类摆放在一层层书架上,有如化学原素周期表的排列,安排得精细缤密。我疑惑地抬起头,将目光朝两边分扫开去,便看到了更多的标签。
  只见头一只书架的第一层位置上,摆放着的小瓶标签上依次写着:黄松花、干菊花、粟米花、赤杨花、鸭茅草花、罂粟花、凤仙花、杜鹃花、蔷蔽花、石竹花、百合花、兰花、芍药花、忍冬花、荣莉花、野牛花、梅花、葫芦花、五福花、牡丹花……,挨挨挤挤、难以数清。
  在第二只书架的第二层位置上,依次摆着:透骨草、寻麻草、鹿蹄草、醉浆革、虎耳草、野麦草、红豆草、发发草、蛇形草、龙胆草、毛良草、马齿克草、车前草、紫草、蒿草、鸭历草、灯心草、莎草、瓶子草、小二仙草。
  灵芝草……,名目繁多,无法计数。
  在第三只书架的第三层位置上有:松针、柏枝、杨叶、柳叶、槐叶、白禅叶、榆叶、核桃叶、紫极叶、柞标叶、水曲柳叶、冷杉枝、梧桐叶、黄波萝叶、枫叶、枣叶、揪叶、檀香叶、梨叶、山李叶……,种类庞杂,一言难括。
  在第四只书架的第四层位置上摆放着:提灯藓、大帽藓、碎米藓、大镰刀藓、瓦藓、并齿藓、塔藓、毛梳藓、阿拉斯加塔藓、长叶曲尾藓、高山砂藓、银藓、泥碳藓、牛毛藓、丛藓、四齿藓、木灵藓、孔雀藓、皱葫藓……等等等等,令人瞠目。
  第五只书架,第六只书架……,我依次眼花缭乱地瞅下去,恍格感到,这狭窄的暗室汇集成为一个植物的世界,名目庞杂,包罗万象,从花草树木到藤蓼根蕨,由地衣苔藓至菌块藻类,无所不及。但我面对的并非真实植物,而是它们虚幻的影子。这些影子在我注视下全然复活似的,一株株一棵棵迎风摇曳着,一片片一洼洼蔓延着,由丛山峻岭压过来,从河川平原通过来,在脚下蓬蓬勃勃冒起来,密密匝匝,厚厚沉沉,重重叠叠,将我围困在枝影晃动的孤岛间。我感到恐慌,压抑,微栗不止,却又无法摆脱幻觉的纠缠。我失神地看到,这些植物既无色彩,又无声息,也无象征生命的丁点芬芳(没有任何气味,哪怕是臭味),它们所具有的特征,只是枯萎,衰败,和集体走向死亡的沉闷,是生命万物行将终结时合唱的一首沉默的挽歌。此种明惨黯淡的情景深深震动了我,使我万分惊骇。我重新急切地、克制不住地扑到就近的书架前,逐个儿拿起那些小瓶仔细瞅,拼命嗅,不顾一切地想用嗅觉、视觉、感觉、直觉,或者是超出这种总会以外的任何一种潜在能力,寻找到生命存在的依据,以此证明我的幻觉的失误。可是,没有,我丝毫没有嗅出一丁点正常的或异常的气味,也丝毫没有感觉或直觉到一丁点生命的火星在最微不足道的暗处跃动。我面对着的依然是一个个贴了标签的冷冰冰的小瓶,是一处处封了瓶口盖了印戳的蜡滴痕迹。如果说我此时清晰无比地看见了什么的话,那就是一条条茎络在枝叶中慢慢抽缩,抗拒不住地由葱绿转向美黄;一批批大鲸绝望地冲向荒凉海岸,在浅滩上睁大眼睛静待死亡降临;人的尸体一具具飘移而去,自觉自愿落入墓地;一座座繁华的城市相继毁灭,化为连片废墟……。
  我茫然了,失望了,呆立于校影晃动的绝境中,一时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空间,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和站在近旁的那个人。
  在那盏昏暗灯炮的映照下,我瞧见自己的脸色灰白且毫无血色。
  这是一个没有声音也没有色彩的世界!连游鱼也沉入水底昏睡不动了!我对自己啼啼说。一个失去了生动内容的无生命的世界,是多么空洞,多么沉寂可怕呵!我又对自己啼啼说。在这一封里,我感到自己几近发疯,极其焦虑地想抓住任意一样东西,将其撕开,扯碎,只要它是一个真实物体就行,只要它能证明有一种对立事物的存在就行。但我什么也没抓住,什么也抓不住,包括我本身在内,似乎也无组合地悬浮在空间,正虚无飘渺地化成一滩水,被周围无声息地吸收而去。莫非,我跟这死寂的世界一样,已经不由自主地走进墓地,被荒土一点一点埋上头顶了吗?我闷闷不乐地想。
  我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处在这样的幻觉里,变得如此阴沉抑郁。
  我离开那些挨靠的书架,朝着工作台——一块名副其实的“孤岛”——步步走过去。我的目光直勾勾,死盯着工作台上放着的一只没有封口的小瓶,对身外的事物一概视而不见。那瓶看上去跟其它小瓶没什么两样,瓶内装着亮晶晶的液体。这大约是我所剩的唯一希望,唯一能挣脱困境的出路所在。我想依此来证明真实事物和我本身的存在,证实构成这个世界的基础绝非某种虚幻影像。对我来说,这几步路感觉十分奇特漫长,居然现出了我一生的道路。一方面,我看见了自己过去的影子:那个采摘着野花在旷野里奔跑嬉笑的小姑娘;那个挽起裤腿将街道上横流雨水跌得麻啪四溅的青春少女;那个成熟的、略带点忧郁气质的、内心情感格外敏感细致的大龄女青年。另一方面,我也看见了自己将来的影子: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步履蹒跚地拿着一束枯萎白花,背朝着自己童年的方向朝另一处荒野走去。在她前面,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存在了,惟有无边的黑暗迅速扑来,将她一步步裹进大团雾障之中……。不过,这些幻觉在我眼前稍纵即逝,并没有长久停留。我走到工作台前,凑近这只小瓶,好像凝视着一座重峦叠蟑的大山,郑重其事俯下头去。我深深地。
  深深地唤了小瓶里一下。接着又嗅一下。接着再嗅一下。
  这时,一个严厉的声音喊叫起来,仿佛来自十分遥远的地方:“吴艳!别闻那个小瓶里的的气体!它是罂粟花和介味子的混合产物,会使你的鼻子起格打皱,变成一个小老太婆的模样!”
  我抬起头,脸孔涨得通红,愤怒嚷叫说:“你骗人!
  这小瓶里根本没有任何气味,更谈不上什么刺激感!你搞的鬼把戏让人难以理解!……它们原有的色泽和气味哪里去了?“
  他嘎嘎地笑了,那笑声从岩石缝里挤出来,通过他脸上狡黠的纹路朝外扩散,令人产生一种森冷的感觉。“你说的很对。它们确实没有气味或颜色,这种杂质早已被我彻底离拆除掉了。我只提取它们最后的一点精髓——衰老。这个世界的本质,难道不正是以衰老做为依据,然后才更替出新生的吗?”
  他朝我走近两步,加重语气说:“你应该明白,吴艳,我所指的芳香,只是针对永恒而言。对一种永恒不变的规律来讲,这种无颜色的颜色,无气味的气味,才真正是宇宙间的真理,是最伟大的造化。当我发现这个最基本的事实时,就全心全意遵照它的规则去做了,而且做得很好,令人十分满意,这下你懂了吧?”
  说话的同时,他以上帝的姿态倔傲地瞅着我,抬起一只手压在狭窄的前额上,轻轻拍两下。这手随即叉开五指略略举高点,手的投影在灯光下便显得特别大,特别阴森,不仅遮住整个工作台,遮住半间屋子,也遮蔽了他的半张脸,使他看上去好像一个矮小奇特的阴阳人:暴露在灯光下的半张面孔狭长细窄,纹痕楼刻,一只无限扩大的瞳孔里焕散出烛黄的颜色;掩藏在阴影里的另半拉面孔变形缩短,无法捉摸的轮廓上只剩了一只躲躲闪闪的绿眼珠。他头顶上的一轮光圈——那块秃顶——则如月亮般被界线分明地从中分开,一半交与光明,皎洁地挂在半空里,另一半出卖给黑暗,行迹暧昧地藏起自己的形影。他就用他躲在黑暗中的那只眼睛闪烁不定地瞅我。
  我茫然望着他,望着这位装成上帝化身的人,神思不定地说:“是的,也许是这样。不过,你想的这一切和做的这一切,跟电影化妆又有什么联系呢?我实在不明白这其中的必然关系!”
  “这有什么不明白呢?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啦!”
  他习惯地耸耸肩,以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斜瞥我一眼,挨个儿拿起酒精灯,蒸馏瓶,显微镜什么的,举在脸前左摆弄右摆弄。他对我解释说,他已经研究出一套全新的演员化妆方法。这种方法跟传统的对人的脸部施行外在造形的方法不同,而是要利用衰老植物的提取液浸润人的肌肤骨骼,使其按照需要萎缩变形,从面部结构上彻底改变原来的面貌,以适合每一演员所扮演角色的特征要求。
  他尽量想使自己的表述方式娓娓动听些,然而日气中处处流露出傲慢之态,不无得意。
  “你瞧,我从无数种正在衰竭和将要走向死亡的植物中榨取其汁,然后加以提炼分解,使其衰老的因素固定下来,留做永久备用。每当演员需要化妆扮演不同角色时,只要用我的这种提取液反复点搽在面部的不同位置,便可达到最理想的效果,让每一个真实人物由演员再现出来!”
  我沉矜片刻,反驳地说:“假使真能做到这点的话,是不是也有些大丑恶了呢?如果一位演员按照你的化妆方法去做,他从此不是将完全改变了自己的相貌,变成一个又老又丑的人,毁掉自己的一生了吗?”
  “哦,这一点你就不懂了!”他格外小心地将手中那台显微镜放回工作台上,全神贯注俯下身去,以慈父般的态度轻轻拭擦一下它的镜片,这才搓着两手直起身子,显而易见露出极为满足的笑容。我觉得,连他的微笑着上去也那样古怪,令人捉摸不透。
  “你知道吗啡吗?”他抱着两臂,像是对待小学生那样歪着头考我。
  “也许……听说过。它是大麻和海洛因的鼻祖,使人产生幻觉的头一针毒品。人类在发现并制造它的同时,也就等于制造出了更多的精神病患者!”我皱紧眉头回答,暗自却奇怪地想: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此时看上去怎么跟一支吗啡针如此相像呢?
  “很好!这就对了!”他自命不凡地点点头,在胜前竖起一根食指。“吗啡本身来源于一种植物,经人加工提炼,就成为某种神秘的药品。长期使用这种毒品,人自然难以承受,最终必将精神崩溃。如果合理地注射它,却能起到有效的镇静止痛作用。我所创造的这种化妆方法道理也正在于此o”他有意顿了顿,格外加重了语气,“它的全部目的,就在于合理使用衰老植物所产生的强大作用,在最短时间内彻底改变电影演员的外在相貌,使其从生理特质到心理因素完美协调地统一起来,不需进入角色,已经自然而然地进入了角色。等电影拍摄完毕,原有的相貌自会恢复,不会留下丝毫痕迹……这下你总该明白了吧?”
  我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居然表示理解了他的意思。
  哦,哦,我懂了,好像模模糊糊看清了他整体思路的轮廓。其实我仍然不大懂,对他这个人、对他济做的一切事情。我当时也许曾这样想:这个世界是多么离奇啊!它不但养育着流氓,恶棍,盗贼,形形色色的骗子和伟人,同时也造就了各种各样的偏执狂,精神分裂者,行为古怪分子和自安意想的病人。总有一个角落合情合理安排出来,让各类人在自己的天地中自由自在活动。比如说我面前这个盛气凌人的矮子,是否正属于后一类人中的一个呢?
  那天,我从他那里告辞出来,已是满天星斗。我乘坐在电车里,恍若经历了一场梦,方才的情景一点也回忆不起来。唯一使我感到异样的是我的鼻子。起初我觉得鼻子很发痒,老想打喷嚏,老也打不出来。后来它不再发痒,却使我产生某种错觉,总觉得它已不属于我,只不过是勉勉强强安在我脸部中间的一个附着物,定定的,皱皱的,类似于小黑枣或玻璃球什么的。我一路上忐忑不安地想:它真的已经开始起招打皱,要变成一个小老太婆的鼻子了吗?它已经像一只小白兔或灰老鼠,在我眼皮底下蜷缩起身子了吗?我一路上克制着自己,不敢轻易碰它一下。
  回到宿舍,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在他家里,当他手忙脚乱从床底下提出一把茶壶,拿出一只搪瓷缸,放在小铁炉上准备煮一杯浓咖啡时,曾经抬起头,冷不了冒出一句:“吴艳,我的世界已经全部展现给你,你显然也喜欢上了这一切!不过,我得提前对你打个招呼:我可不要孩子!听见了吗?我不要孩子!只为从事我的事业!”那种肯定的腔调,那种居高临下的完成式语气,跟他以前惯用的方式一模一样。听他的口气,好像我已经完全属于他,成了他随意支配的一部分!可当时,我说了些什么,又做出哪种反应了呢?呃呃,我竟然没说一句话,只是怔怔地瞪着他。因为,我的大脑昏昏沉沉,麻木得很,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想说了。现在想起来,真使我懊悔不迭。
  其后几天,我一直昏昏沉沉,恍格度日。在满脑子乱糟糟的想法中,除过各式各样的稀奇古怪的鼻子外,再想不起自己经历过什么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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