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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李清明说我准备结婚时,他显然吃了一惊,连续提出许多问题,毫不掩饰疑惑:这人是谁?你什么时候谈上对象的?怎么这么快就定下了终身大事?我怎么一直没听你谈过此事?……这可太突然啦!
  我说:“我曾对你谈到过此人,你大概记不起来了。
  他就是老崔——崔东亮。“
  他皱起眉头想了想,说:“崔东亮?我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我告诉他,崔东亮就是“电影制片厂”的那位先生。他听后怔了征,激动地嚷道:“吴艳,你疯了!
  怎么会想起来嫁给他呢?他不是已经离过两次婚了吗?“
  我苦涩地笑一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难道法律不允许吗?”
  他伸出两手抓住我的胳膊,直视着我的眼睛说:“你应该仔细考虑一下,然后再做决定!吴艳,难道你真的喜欢那个人吗?”我把头掉开,目光望着别处,叹口气说:“我对他根本谈不上喜欢。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决定,我也就不想再改变!”他的手将我的胳膊攥得更紧,不知是在为我还是为他而感到痛苦,两手抖得很厉害。我听见他喃喃说:“吴艳,……莫非你就察觉不到我内心发生的变化么?自从踉你接触后,我感到自己的生命中注入了一种年轻活力。时常觉得新生活在向我招手,决不能再错过对真实爱情选择的机会!……如果你同意,我准备尽快提出离婚申诉,办理离婚手续。”
  我转过头来望着他,有些奇怪地问:“你跟你的爱人感情挺好,为什么突然想要离婚呢?”
  他眼中蒙上了一层阴影,摇摇头说:“爱情与感情其实是两回事。没有爱情的婚姻是沉闷的,并不能以情感的假象来替代。”
  我困惑不解地说:“当初你们的婚姻也并非是父母包办,你跟她难道不是先产生了爱情,然后才组成家庭的吗?”
  他吁了口粗气,缓慢说:“人在年轻的时候,其实并不理解什么是爱情,更容易陷入盲目冲动,被异性间的神秘感所吸引。等到组成家庭,共同生活在一起,才发觉双方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二十多年的家庭生活成了压抑苦闷的漫长过程。”“我跟你的看法不同。我反而觉得,你的妻子是一个极为智慧的女人,她的气质,修养,以及各方面的品位层次并不见得比你低,只是你没意识到罢了!”我说。
  他不太同意我的看法,反驳说:“你仅见过我妻子一面,何以下此断言呢?”
  我将目光移开,轻声说:“虽然我只见过你的妻子一面,她却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女人的直觉能力是很强的,我对人的判断一向没有发生过失误!”
  说这话的时候,我跟他呆在一个很大的公园里。正是早春时节,湖水泛绿,小草到处生发,东一簇西一簇拱破潮润的泥土,点缀着隔年残留的枯黄败叶。黄昏将至,夕阳沉落在远处林消旁,将幽静的湖水镀染上一层金辉。公园里游人寥寥,湖中心散荡着几叶小舟,春天的气息从湖边的淤泥里散放出来,轻微的浪波有节奏地拍打着湖堤。
  我坐在湖边的一张长椅上。李清明站着,将两手插进风衣兜里,显得们然若失。沉默片刻,他又开口说:“吴艳,真想不到你会选择这样一个人做自己的终身伴侣。你从来都没考虑过我对你倾注的感情吗?”
  我的身于动一下,反问道:“你的意思是指什么呢?”
  他沉重叹息着,沉思地望着湖面说:“这个问题,我其实已经考虑好久了。我越来越感觉到,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你。如果你表示同意,我非常希望今后能跟你~起组成新的生活。”
  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平静地说:“这不可能!我决不做破坏他人家庭的第三者!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你的妻子是一位极难得的女性,你难道就没发现她的可贵之处吗?”
  他激动地嚷起来:“吴艳,你对那个人了解吗?以他的习性和社会地位来讲,他能给予你什么呢?你跟他一起生活,就等于把自己推入了苦难之中!我不能看着不管!
  我冷冷说:“这是我个人的事,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所以也没必要让谁来干涉!……你之所以要那样做,仅仅是为了救我吗?”
  他用伤感的眼神望着我,垂下头,低声说:“对不起,吴艳,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你能站在我的感情角度考虑一下的话,你就会理解我此时的心情。”
  我望着这高大的中年男人沮丧的样子,声音不由放柔和了。我说:“如果我站在你妻子的角度上看待这个问题,将会付出双倍的痛苦。女人的心息是相通的,从见过她一面后,我就为自己无意中伤害了她的感情而自责不安。我的痛苦来自于对良知的自问自答!”
  他不吭气了,低头思索着我的话,沉默良久,闷闷不乐地说:“你的看法总是尖锐准确的,可你也是个性格古怪的女孩。人活在这世界上,哪个不是总想着自己,可你却处处要为别人考虑。……走吧,吴艳,呆在这里让人感到太沉闷了!
  我站起来,陪他沿着湖堤慢慢散步。走到一座无人的凉亭踉前,他站住了,望着我说:“我真搞不明白,你为什么竟看中了那个人,我知道你其实是很讨厌他的。”我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游人,哺声说:“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种选择。也许是我太累了,只想在中途找个场所歇息下来。”他规劝说:“吴艳,这可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最好冷静考虑一下再做决定。以你自身的条件,完全可以在高一阶层中进行选择。”我摇摇头,漠然说:“再选择下去,连我自己也感到无趣。我的命运恐怕就是如此,只能跟这个人扭结在一起。而他所表现出的韧性和耐久力也是我遇到过的所有人中最强的一个。我实在无可奈何。我好像是被他彻底打败了。”说着继续朝前走,内心里孤独寂寞。
  李清明依傍着我,神情有些苦涩,半开玩笑说:“看来,你倾向的是某个人顽强追击的精神,而不是外在的其他条件。你所选择的这个人,难道比我强么?”
  我稍稍侧过头,微笑着打量他一眼,果然将他跟崔东亮暗中做了一番比较:无论外在形象,还是双方的社会地位,都反差强烈,其悬殊性令人感到羞愧。然而,我还是感到崔东亮身上具有的真实的东西,李清明永远也不可能具备。这种不幸的事实,在我产生了不祥的预感时已经察觉到了。我十分怀疑,是不是在我的天性中也有着某种神秘的东西,注定了要在命运中银崔东亮在一条轨迹上陪合。……我确实太疲惫了,不愿再多想下去。
  俩人出了公园,挨肩沿着老路朝前踱去。走到以往停留的路口处,李清明握住我的手,用期待的目光望着我。
  我明白这目光意味着什么,可这一次,我平静地注视着他,并没打算跟他去宾馆。李清明微笑着说:“吴艳,以后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好吗?”我点点头说:“好吧!”然后跟他道别,迈着轻松的步子走开。……我知道他从此将在我生活中消失。
  我决定结婚的消息,被心直口快的古丽萍发布出去,自然在我们科里引起震动,使每一个人感到意外。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古丽萍坚持着自己的立场说:“瞎!我真猜不透,像吴艳这样聪明的人,居然也有死钻牛角尖的时候。她本身具有的条件一般女人根本达不到,找一个既年轻又有地位的男人毫无问题,可她偏偏要把自己许给这么一个要啥没啥的三婚老头子,这不是在糟蹋自己么?”
  大学生白红春的看法不一样,分明表现出现代派对任何事都无所谓的态度。此种态度的基点首先是觉得自己早已看透了一切。“哼!我倒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吴艳既然喜欢这个人,那就肯定有她的理由和思考方法。这就好比人各自喜欢的口味不同,有的人爱吃辣,有的人喜食甜,还有的人天生爱品尝臭豆腐。谁能说寻求标新立异的刺激不是精神上的一种享受?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存在的即是合理的,黑格尔老先生早已如是说过。”
  “是的,是的,你俩说的都对,各自都有道理……”
  陆小勇往往如此,既不能不开口表示点什么,又有些迟迟疑疑,生怕哪句话说错,得罪了谁。在这种场合,他必定思量再三,才用手扶一下眼镜,慢腾腾开口。“不过,吴艳是不是对这事儿没有过多考虑,就拿出了最后的方案?
  无论任何人,我总觉得,宁可让这种犹豫拖得时间长一些,也比贸然决定一件事情要强些。……你说是不是,老刘?“
  所谓的“老刘”,就是我们的科里的老统计员刘巧芳——位年近五十的中年妇女。她胖胖的身材,人很和善,属于那种对家庭操劳负责的中国妇女的类型。由于年龄差异的缘故,她很少跟我们这些年轻人交谈些什么,也从不在人前背后播弄是非,是一位本本分分不争不闹的女人。这次在对我个人问题的看法上,连老刘也显得有些沉不住气,有一天把我拉到楼道拐角处,认认真真问:“吴艳,大家都说你快要结婚了,找得就是那个……那个来过两次的男人,这是真的吗?”
  我说:“是真的。大家议论些什么我也清楚,不过我觉得很无所谓。”
  老刘叹一口气,同情地望着我,说:“人们其实也没说什么过头话。你人缘好,全公司上上下下对你印象都不错,更无人敢小瞧你。只是……,你对这事认真考虑过了吗?这可是个人的终身大事呀!”
  “是啊,是应该好好考虑一下,”我抬起头,惆然说道:“依你看,我应该从哪些方面考虑这个问题?”
  老刘沉吟片刻,没有直接回答我,却换了一个角度说:“唉!吴艳,从道理上讲,一个三十五岁的女子确实老大不小,早该结婚成家了。况且你又是独自一人在这城市里生活,父母亲都不在跟前,看上去让人觉得真孤单……。我是过来人了,对男女婚姻有自己的看法,也知道一个女孩子处世不容易。”
  “那,你对婚姻是怎样看呢?”我轻声问。
  “若叫我说,你找得人年龄大了些,相貌一般了些,还离过婚,这都不是什么主要问题。最重要的一点,是看这个人到底怎么样,对你忠实不忠实。只有弄清楚这一点,感到对方十分可靠后,你再决定组成家庭也不迟。”
  停了一下,老刘变得神情忧郁,目光直勾勾地说:“你不知道,人这种东西是很容易变的。尤其是男人,更没良心……”
  说完,她便沉默不言,呆呆站着想什么心事。我反倒被搞得莫名其妙,始终猜不透老刘的忧虑究竟从何而来。
  尽管大家看法各异,没有一个人对我表示理解,我还是按照生活的安排径直走下去。这其中既无白红春认为的寻求标新立异刺激的半点因素,也无刘巧芳流露出的潜在同情,认为我是在“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处境下做出的抉择。对我而言,事情的过程很难做出一个令人满意的解答。当你在反复曲折的心理过程中不得不接受某种事实时。你方羞愧地发现,原来你报本无力支配自己,原先的你早已不复存在了。
  我结婚后头一天上班,在办公室里遇到的第一个人是老统计员刘巧芳。她见我像往常一样平平静静走进来,先是转身讶然地打量我一下,随即笑眯眯地说:“小吴,你来了么?半个月的婚假这么快就过了么?我应当先恭贺你,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庭,再不用住集体宿舍受那份洋罪了!蜜月度得怎么样,没让他陪你出外转转么?瞧你,连套新衣服也没做,还是一身老打份。这哪像一位新娘子的模样呀!”
  过了一会儿,她又感慨地说:“唉!唉!也真难为了你。办理人生头等大事,俭朴得世上少有了!想当初,我们都以为你会找一个高级人家享富贵,权势地位要什么有什么。真要那样的话,大家恐怕对你巴结也巴结不上哟!
  想不到,你耽搁了这多年,到底还是委屈了自己……。
  唉,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再谈也没必要。只要他人好,对你心诚就行了。这才是最主要的!“
  接下来,她见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便拉把椅子在我跟前坐下,以从未有过的亲密劲儿跟我拉起了家常,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不但一再追问我,“他”人究竟怎么样,是不是一直对我很殷勤?还时不时间到些夫妻间的“那种事儿”,一边说,一边吃吃笑,笑得呆痴而肉麻。
  我身上不由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我疑疑惑惑地想,老刘怎么跟平日里留给我的印象大不相符,对我开起这样的玩笑来了?况且,她的语言也如她笨笨的身材一样,既不生动,又无幽默色彩,反倒像是一根直通通的棍子,冷不了从哪里冒出来,直插到你胸口上,显得十分突兀丑陋。但我又想,这也许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无形式的接纳吧,因为,在一夜之间,我已经结束了做姑娘的历史,转眼之间变成了结着发答的妇人,从此将进入真正意义上的女人的圈子里。而女人们聚在一块谈起男人与性来,竟然也是如此津津乐道,毫不掩饰粗俗放肆的。老刘如此,古丽萍如此,大概所有结了婚的女人都是如此。在此之前,我还总以为女人们的私房话完全像文学作品中描写的那样,永远唱唱低语,甜甜蜜蜜,既遮掩又半露,让人如怀揣小鹿般面热心跳的呢!看来事实远非如此,只不过是一些风流才子自视多情,把女人当成绝好素材编造出的许多昏言痴语罢了。
  这天上午,我去经理办公室送材料。推门过去,见陆小勇也在这里,正在汇报工作。李经理见我送来。在沙发里欠欠身,满面春风地打趣说:“哦,小吴,喜事办完了吗?你结婚时我正巧不在,没能对你表示恭贺,你留下的喜糖和香烟我回来却吃到了。你说,这是不是对你太不公平了呢?”
  我微微一笑,反问道:“你自己怎样看待这件事情呢?如果你因此而产生了自责自问,甚感过意不去的话,我倒认为这跟你失去的机会相互抵消了,双方零比零战成了平手!”
  李经理大笑,伸手拍一拍光亮的前额,含笑问道:“结婚后有些什么感想?听说你爱人是搞电影工作的?”
  他的目光成熟锐利,好像要把我的每一微小变化看透。他正属于那种富有人生阅历与男子魅力的中年男人的类型。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回答,陆小勇在一旁急忙插话:“是呀!小吴的爱人还是电影制片厂的一位化妆师呢!”
  他以某种讨好的笑容抢着替我介绍情况,似乎仅想掩饰这么一点:他从来没对李经理谈起过我嫁的人的另外情况。
  “哦,这很好,很好。”李经理点点头,“电影化妆工作,跟绘画或雕塑一样,也需要很深的艺术功力,把一个个演员的外在形象把握,刻画出来的……。小吴,你跟一位艺术家在一起生活,想必就得适应另外一种方式的生活了,是不是?”他的微笑中显然藏着另一种微笑,藏着他所知道的一切情况。
  陆小勇在一旁连连点头,“是的,是的,电影化妆真是一门了不起的艺术,没有天才的人根本不可能从事它!
  想不到李经理对艺术也有如此精辟之见,这一点真让我佩服至极。“
  我笑了笑,放下材料说:“你们在谈工作,我也该回科里去,不便多打搅。”说完点点头准备走出去。这时听见陆科长低声问:“李经理。公司的对外洽谈会马上又要召开。你看,我们科里抽调谁去比较合适?”李经理望了望我,毫不犹豫地说:“当然还抽小吴去!无论在外貌气质上,还是干练的办事效率上,吴艳一直是我们公司最出色的一名年轻女性。让吴艳去最合适。”
  “是,是,当然该拍吴艳去。我们科里决没意见。”
  从经理办公室出来,我有些神思恍惚。从李经理含而不露的微笑中,从陆小勇急急忙忙想要遮掩什么的神色中,我隐约感到,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正在发生一种微妙改观。这使我不由想到,生活就是一局摆开的棋局,每个人自觉不自觉都是进入赛场的棋手。当你前景未定,始终保
  持优势和信心百倍的姿态时,观众的心自然而然都是倒向你的,甚至眼巴巴期待着你取得第一步的胜利。因为他们把握不住,从此你是不是会一步步取得胜利,最终登上一个高高的宝座。他们也确实希望如此。他们需要在你身上提前押注。你的棋局一旦呈显颓势,表现出令人失望的定局时,观众又会摇头,惋惜,在一片嗟讶声中对你的能力进行一番新的评估,然后把你降在另一个水准线下,随时准备将你忘掉。对于一个曾经被许多人暗中关注,最后终于选定了自己终身的姑娘来说,道理是不是也如此呢?
  反过来,我又想,也许我太过于敏感,对于好多事情开始疑神疑鬼。也许别人根本没说过什么,我却以为大家都在指指点点议论我。难道因为我给了婚,我就不再是原来那个具有独立人格的我了吗?难道由于我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而且还离过两次婚!)小人物做我的丈夫,我本身已经感到极不自在,准备自轻自践地低着自己了吗?啊啊,这是一种多么可悲、多么卑怯虚弱的心态!我为什么不能打消掉种种极不坦然的念头,跟从前一样堂堂正正挺起胸膛做人呢?我为什么要把许多胡思乱想充塞在自己大脑里,给自己背上多余的包袱呢?生活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我依然是原来的我!我有什么可担心,可忧虑的呢?
  我大声对自己这样说。我觉得我略微坚定轻松了些。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当其跨过婚姻的门槛,重新回头打量从前的生活,便会发现,逝去的岁月对每一个人其实都十分公允,它曾经把选择的疆绳交与了你,由着你任意设计人生的道路,在梦想中编织千百种美丽的花环。但你更多的时候却在独自徘徊,对着空寂的月光自艾自叹,让大好光明白白空耗过去。随后,这疆绳不知在何时被悄悄收回,无声无息离你而去。待你醒悟,已经为时过晚,眼睁睁看着那匹马儿一步一晃走向远外,再不回头,你方意识到,你只不过是遗留在岁月中的一个蹄印里了。
  我之所以这样喟叹,倒不是说我过分留恋过去的生活,觉得自己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我反而认为,随着我完成了家庭的组合,进入社会结构的另一个等分式时,周围的环境也随之更换了内容,以新的氛围悄悄包围了我。
  我觉察出了这点,但又指不出它有什么不合理之处。这正好比一艘轮船趁你睡熟时启航了,鸣着低沉的气笛缓缓驶向大海,等你醒来走出船仓,看见的已不是嘈杂繁忙的港湾码头,而是烟波浩瀚的无尽水面,是笼罩了大海的茫茫雾气。你难道能说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吗?你难道没有发现,身边的同事们——包括我所认识的全部熟人,朋友——已经把过去的我彻底遗忘,开始以另外一种目光打量我,对我做出新的估价了吗?虽然这种估价看不见,摸不着,没有一个人公开表示过什么,可它的存在是确实无疑的。
  为此,我常常想,这或许不为别的,只因为我找了这么一个男人——一个毫无权势地位,也毫无名气的小人物——做自己的丈夫的缘故吧。
  是的,生活着上去依然如旧,并不曾发生什么变化。
  我还是我,无非由一个单身女人变成一个结了婚的女人。
  别人还是别人,每天除过上班外,各自都有许多事情要忙碌,无暇顾及其他。生活确确实实没什么变化。
  在我们科里,若说有什么新内容增加的话,那就是在我、古丽萍、和老刘之间打开一个新的话题。只要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在,我们总要谈论女人,男人,以及男女之间的种种复杂关系。谈论这样的事情,大家兴致都很高。
  我们坐在各自位置上,你一句我一句,比开会讨论文件热闹多了。
  古丽萍说:“男人都是些什么玩艺儿,想起来要干那事儿啦,就对你又关心又讨好,跪下叫你奶奶都行,恨不能把你的脸蛋当苹果啃吃掉。等那事儿一干完,驴脸就拉长了,对你又瞪眼又吼叫,好像你生来该给他提鞋倒洗脚水似的!……我算把男人看透了!”
  老刘摇头叹气说:“我活了大半辈子,对一些事情可算看开了。人这种东西,能享乐时且享乐,不可误了好青春。女人一老,就什么也完啦!咳咳!”
  我忍住笑,说:“要让我看,男女大概是同一回事儿,只不过是碳水化合物的重复相加而已。人们之所以把这条界限区分得很严格,实在是由于人类在无所事事中要寻找一些事儿做,人为地扩大一条裂隙,又拼命去弥合它!”
  古丽萍反驳道:“你讲得尽是瞎话!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吗?要不然,男人两腿间多长了一个东西,女人怎么就没长呢?女人的两只奶能吊住活蹦乱跳的孩子,男人胸前只是一张饼,除过外面的一张皮,就剩下里面干巴巴的肋骨了!男女怎能是同一回事儿呢?”
  老刘一个劲地吃吃笑,笑得身上的肉打颤,笑得痴呆而美滋滋。她嘴笨,不如古丽萍那么价牙利齿,讲不出什么俏皮话,可她喜欢听这类话,每每听得忘了神,目光中现出直勾勾的东西,令人不解其意。不过,一旦有人走进来,大家便心照不宣地闭上嘴,装作一心一意工作。这样一来,就生出许多看不见的细微的心理活动,陆科长每次走进办公室,总带着疑惑瞅瞅我们几个,搞不清三个女人究竟在一起谈些什么,为什么突然要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然后他呆不了一会儿就慌慌张张走出去,好像他的第巢已经被其他鸟儿侵占了似的。白红春若是遇到类似情况,便怀疑我们在议论她,讲她的什么坏话。所以她每每沉下脸,不理任何人,也不说任何话,垂着眼睑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把抽屉拉得哗啦响,把各类用具摔得呼呼响,跟所有不会说话的东西赌气过不去。严格讲起来,白红春是我们科里唯一的一位正牌大学生,人也最年轻,正值豆宏年华的好时期。正由于此,白红春处处显得心高气傲,在工作或言谈上总是把自己摆在优势者的位置。古丽萍偏不买她的帐,背后常常对我摘咕:“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拼着死记硬背记住几条公式,在一所普通大学吃了几年学灶么?分配到我们科里快一年了,连张最简单的设计图纸也搞不出来,还不如我们这些‘电大’生呢!”
  我说:“不管怎么讲,她毕竟学过几年专业课,还是有一点基础的。”
  古丽萍哼哼:“瞧她那副小母鸡的样子,成天穿上‘一步裙’,描着眼眉涂上口红,扭着屁股朝经理办公室跑,还以为经理待见她哩!小蹄子!”
  白红春给李经理写情书的事情被无意中张扬开后,她有一个星期没来上班。本来,白红春写了厚厚的一封信,亲自交在李经理手中。李经理很忙,收到的信函也很多,不幸把这件事儿忘了,将此信随手摘到一大堆信件里,交给办公室秘书胡春梦统一处理。胡春梦跟往常一样,逐一拆开各类公函信件,记下要点备忘,以便及时呈送经理。
  拆开白红春的信,她只念了一句:我心中的拿破仑,人类中最完美的天神宙斯……时,便惊叫一声,双手捺住呼呼乱跳的胸口,喃喃说:“天!这信多古怪呀!厚厚一叠纸,一开头就念符似的,又是拿破仑又是天神,谈业务还有用这种口气说话的么?”她没胆量再把此信看下去,跑到隔壁叫来办公室主任,心慌手抖地把信交给他。办公室主任皱着眉头把信看完,一脸严肃地对胡春梦说:“这事儿要保密,不可随便张扬出去。这可是关系到个人声誉的大问题!”
  办公室主任转身出去,却输笑着对行政科长说了这件事,行政科长又传给汽车队长。汽车队长回到车库,嘻嘻哈哈如是学说了一遍。几个司机就不管不顾到处讲笑话,在公司里爆出一条“花边新闻”。甚至有人歪着脖子背起手,郎诵诗歌般大声念道:“……虽然你——我心中的太阳——已经有了家室,有了孩子,有了另外占有你的人,但我对这些并不在乎,仍然热烈地倾慕着你,日夜思念得到你的爱,将我柔弱的身子技进你宽大的怀抱里。爱是平等的,是上帝赋予每一个美丽女性的权力,我不能不行使它。每次见到你,我内心里都会产生颤栗,多么想把你的头颅捧在怀里,疯狂地吻一千遍,吻一万遍……”
  白红春哭肿了眼睛。一个星期后来上班,变成了一个冷冰冰的人儿,朝每一个人投出小刀子似的挑战目光。好在当代年轻人心理弹性幅度大,容易从消极悲痛中解脱出来。过了好些日子,人们很少再谈论此事,白红春就公开说:“我就是喜欢像李经理那样有气魄有魅力的男人!这又能怎么样?这碍着谁的事儿啦?别人要是服气的话,不会也去爱他吗?可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像我这样亮明自己的观点!胆小鬼!”她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照样涂着口红描上眼影打扮自己,抓住一切机会朝经理办公室跑,故意要让人们看到她的不在乎的表现。后来,她追求高公子的事情漏出风声后,她又说:“我想爱谁就爱难,这是谁也无法干涉的个人权力!婚姻自主,恋爱自由,我国宪法明确保护这一点。谁干预它,谁就是践踏宪法,就是对人权的最大侵犯卜‘矛头所指,人们心里自然清楚是谁。
  据说,高局长得知此话后,在家里暴跳如雷,摔掉一个茶杯。“唆?我坚持原则,规劝儿子不要同这种女孩来往,就是践踏宪法,破坏婚姻自由了吗?她怎么敢说这种话?简直是无法无天!”说完这话,高局长仍然余怒未息,愤慨溢于言表。“应当派人了解一下,这女孩在学校时表现怎么样,是不是还有其他作风问题!实在不行,就想法让她调出本系统,到别的单位工作去吧!”
  白红春当然没有调走。白红春可不是轻轻易易就能被吓垮的那种女孩子。白红春正如一棵具有韧力的顽强的草,生长在现代土壤上,竭力展现着自己的每一片枝叶,根基其实深深地扎在世故的泥土里,对人对事的看法精明得很哩!我结婚之前,白红春曾买来一束鲜花,私下里送给我。或许是在高公子的问题上消除了误会,她对我的态度和缓了许多,也显得友好了些。不过她依然昂着头,小面孔板得紧紧的,语气也于巴巴。“恭贺你,吴艳,总算给自己的爱情寻找到了一个落脚点。不过……,我佩服你的勇气,并不佩服你的选择。因为,一个不懂得如何利用自己价值的女人,是注定要失败的!不信我们就走着瞧。
  笑在最后的人才笑得最开心!“
  说完,她转身蹶蹶走开,头也不回。
  那一刻里,与其说我感到的是震动,毋宁说充满了迷惘。从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嘴里蹦出这样直率的话来,确实会让人长久深思,过后难忘。从这一点上,我分明看到了白红春的另一个侧面构成,绝非表面那样简单,实质上要复杂得多,也现实得多。一方面,她对传统观念视而不见,大有挣破一切束缚的欲望与表现。另一方面,她的目光始终盯着最为实在的东西,不错时机地要为自己赢得最有利的益处。从她追求对象的一系列行迹中,就足以证明这点。能说新一代人幼稚单纯,只具备了盲目的破坏性要求吗?能说现代派的画展仅仅是为了拓展开一个欣赏层次的新天地,全然没有想借此机会大捞一把的动机吗?……
  哦哦,事情恐怕并非这样简单。
  与白红春相比较,我无疑显得优柔寡断,顾虑重重很多。如果说这是成熟的表现,说不定“成熟”已经成了我的障碍;如果说生活早已使我总结出了无数经验,说不定这些经验从根本上讲毫无用处。若不然,为什么我积累的人生经验愈多,反而在人生道路上愈发瞻前顾后,却步不前了呢?若不然,我在内心并不十分情愿的情况下,为什么竟被动地一步步被推着朝绝境中走,最终寻找了这么一个小人物做我的丈夫了呢?
  这个问题像恶梦一样纠缠着我,常常使我感到有头困兽在什么地方落人陷坑,无论怎样挣扎,也寻找不到逃生的出口,但我又不能不适应它。每一个人其实都在努力适应生活。就我们科室的气氛而言,永远被一种沉闷单调的规律支配着,来来回回的变化离不开一套技部就班的程序。总是这几个人,总是这几张熟悉的脸,日复一日总是踩着上下班的钟点游进来走出去。偶尔有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发生,也是在一种隐蔽的、不动声色的暗中较量进行。
  这种马拉松式的节奏很难给人带来轻松愉快,更多的是说不出的沉抑和厌烦情绪。
  一天下午,科里只剩下古丽萍、老刘和我三个人,古丽萍像往常一样,又讲开了“荤”故事。古丽萍讲这种故事时口气装着一本正经,表情却格外丰富,鼻子嘴巴和眉毛随着眼睛的眨动忽聚忽散,看上去滑稽逗人。老刘一开始就吃吃地笑个不停。我也不能不微笑。
  古丽萍说:“有一对夫妻,男人又瘦又细,长得像根芦苇。女的又胖又粗,活似一口面缸。俩人在一起生活多年,从不拌嘴吵架,也没什么可吵的。因为男人很害怕自己的老婆,处处听她的吩咐去做,是个‘气管炎’。
  “有天夜里,这对夫妻在床上躺下后,男的忽然想干点什么事儿,可是不经老婆同意,又不敢贸然举动。于是,他就想法儿用话套自己的老婆,想让她明白开窍,达到自己的目的。
  “男的说:“喂,你知道母鸡为什么要下蛋?‘“女人哼哼着回答:“因为它想下呗!’“男的又说:“鸡蛋从哪里捧出来呢?‘“女人回答:“从鸡屁股里掉下来的呗!’“‘鸡屁股是干什么用的呢?’”‘当然是拉屎的呗!’“男人无话可讲了,叹了口气,换个法儿说:“喂,把一头母牛单个儿关在牛栏里,你说它为什么老要哞哞叫,歪头咬栏杆呢?‘“女人说:“那是它饿了呗!’“男人说:“还有什么呢?‘“’它想自己的孩子呗!‘”’除了这两点,它不想别的什么了吗?‘’当然不想了!除过这以外,它还有什么可想的呢?‘“男人有些急了,进一步开导老婆说:“这母牛难道就不知道还有一头公牛在那里,想让公牛过来帮它点什么忙吗?’“女人不理解:“帮什么忙呢?‘“男人说:“帮它再生一头小牛犊啊!’“女人火了:“放你的屁!牛能给牛当接生员吗?这事你该去向问你妈,你从你妈肚子里拽出来时,是你爸爸使得劲儿吗?呸呸!蠢货一个!‘“
  陆科长推门走进来,见我们突然止住笑,各自低头工作,很有些疑惑。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在材料表格上填了点什么,拉开抽屉放进去,锁好,然后站起身,匆匆忙忙走出去,一句话也没说。陆小勇刚走,古丽萍“哧”地笑出声,扮了个鬼脸相说:“你们能猜出来,我讲的那个怕老婆的人是谁吗?”
  “是谁呢?”我和老刘不约而同抬起头。
  “就是……,刚才出去的那位呀!”古丽萍眨眨眼,下颌冲门口点一点,随即开心大笑。老刘立刻正经地说:“小古,不可这样。常言道,说是说,笑是笑,不能拿人开玩笑。讲故事归讲故事,说笑话归说笑话,怎么随随便便扯上自己的同志呢?”
  古丽萍吐一下舌头,闭嘴不再吱声。
  那天下班时,古丽萍边下楼边凑在我耳边叽叽咕咕说:“吴艳,你能不能看出来,老刘和陆小勇之间有点‘那个’呢?”
  我说:“有点什么呢?”
  古丽萍说:“当然是关系不寻常噗!这么长时间了,我早就发现俩人眉来眼去,相互间的目光躲躲闪闪。表面留给人的印象倒好像两具泥胎似的!哼!”
  我说:“这不可能!陆小勇生性唯唯喏喏,生怕招惹出一点是非来。老刘时刻操心家里的事,也快到退休年龄了。这俩人还会有什么问题呢?”
  古丽萍吁口长气,用教训般的语气对我说道:“你呀,看的书越多,人也越呆,尽考虑些不着边际的抽象问题,对具体事物的敏感性反倒越来越差啦!老刘人很厚道老实,这一点大家都承认。可陆小勇这小子,谁敢保证就那么规矩老实?我看是假正经!”
  我笑着说:“这恐怕只是你的猜测吧!当人不知不觉走入某种幻觉中,往往会把想象中的事当真,认定它的合理性。”
  古丽萍不以为然。“我才不管你那套说法哩!我只凭着自己的直感发言。哪个猪儿不吃腥?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就拿你那老头子来说吧,你就对他那么放心吗?成天在电影厂工作,周围尽是些嗲声嗲气的女演员,不染腥气也沾一身臊。你得小心提防着点才是!”
  我摇了摇头。“他么?世界上除过我这样的傻瓜不幸嫁给了他,恐怕再没有一个女人能对他瞧上眼啦!”顿了顿,我补充一句,“如果人能有两次选择,我就绝不肯再迁就他,找这么一个疯子了!你信不信?”
  我俩说说笑笑走出楼门,相互道声“再见”,分手各自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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