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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父亲身体大致康复,但仍需要修养的期间,父亲便开始他的摄影,那时离朱影红小学三年级写“我生长在甲午战争末年”的作文,已经近一年时间。 父亲先是用他游学时代购自德国的一架LeicaⅢ相机,在“枕流阁”临近拍摄可列入镜头的种种。一开始是一般的景物照,中景式远景通常是设置的标准,于是,放大、洗出来的照片,便可见“横虹卧月”回廊的弯转叠置角度,或者,“菡楼”起翘的燕尾斜斜插入天空、“枕流阁”前一池绿叶翻腾的荷花。 父亲那时候尚未自己冲洗照片,鹿成又尚无父亲认可的良好相馆设施,底片便送到离鹿城不是太远的台湾中部大都市台中去洗,俟洗后再拿回来,常需要相当时日。 而这些经过放大、洗出来的黑白照片,朱影红便只看到灰尘,一片灰朴朴、无处不在的灰尘。 朱影红始终记得那灰尘。尘土随着鹿城终年不止息的海风,飞扬翻滚在建“菡园”的小山坡地,飞进“菡园”里几乎成灰砂走石。特别在冬季,北风吹号又少雨的干冷季节里,风与尘土每每逼得在户外得眯住眼睛,刚拭过的器物、桌面上也立即蒙尘,整个园子,仿若真就会葬入层层堆累的尘土里。 便是在阳光浮动的尘土灰扬里,父亲病后初愈的削瘦的脸,闷闷的有如上一层浮金,滞致沉郁。 整个园子,亦恍若埋在重重尘土之中,每回下了课回家,母亲忙着照料父亲,没有人理会,朱影红总是游荡到门、窗紧紧锁闭的园子,看着灰尘一重又一重的蒙满四处,然后,选择一处镂空雕花木窗较少为木材阻挡之处,通常是格扇窗镶的大片玻璃,在上面用她细细的手指,仔细的一笔一画描上自己的名字,灰尘上便出现描拭过后较淡亮的痕迹,歪歪斜斜的有着几个大大的字: 朱 影 红 除了自己的名字,朱影红也常常爱写上父亲的名姓,于是,蒙着尘土的玻璃上,便会有“朱祖彦”这样的字,有时为避开木窗雕花,笔划位置不能分配匀均,“彦”字下面的三撇,过大的散置到字的最外边,歪歪的往右下方一路斜斜的漫延出去。 朱影红每天,或者至少隔一天,都得来照顾一下这些字迹,否则新来的灰尘,便会占去那好不容易理出的一点光淡笔划痕迹,回复原来灰灰的一片厚实尘土。朱影红每回去,都照着原先字划一划划重新描绘过一次,才勉强又占回些空间,但手指常不能精确的落在笔划原处,那字便变长、变胖的虚虚肿胀起来,浅浅的浮在灰尘上,仿佛是尘土中滋养生长,越来越巨大的尸身。 有一天近黄昏,牡丹恰巧来园子拿些旧物,看朱影红正忙着在几处窗玻璃上划字,便笑着骂: “你写的字,得找个箍桶师来箍一箍,要不,散得连字头、字尾都找不齐。” 这原是过往朱影红母亲用来说笑她的话,牡丹一旁听了记得,虽不识字看不懂朱影红正描写些什么,也依样取笑。 朱影红一生气,拿手去拭那字,扬起大量浮尘,一时好似连光线都遮住,有一会那尘土盈盈绕绕仍布满四周。而那名字痕迹并不曾全然拭去,残留在较少尘土的玻璃上,断肢残骸极为妖异,并逐渐为重新聚回的尘土蒙上,被吞蚀似的不见踪影。朱影红慌忙跑离开,往后就此不再来描绘这名字字迹。 却是在其时,朱影红升上小学四年级,父亲病体初愈开始摄影,朱影红看到从台中冲洗后送回来的“菡园”照片,小小的黑白光面图像上,中景、远景的取景,过度拥挤的出现重重叠叠的屋宇景物,加上黑白对比颜色不大,便只见灰朴朴的一团团光影。 那照片上光线较透亮的浅灰色部分,更如同在灰尘满布的玻璃上描绘名字时,手指划过会出现的光淡痕迹。中间色泽的灰白色,则是笔划歪斜较多尘土聚集处。 朱影红再长大,上了初中,都还始终以为,父亲不仅同她一样见到灰土掩抑的“菡园”,还能真确的拍摄下它作为固定的影像与记忆,对父亲有像变魔法的摄影技术,使极为钦佩。 许多年后,甚且当朱影红由着林西庚的帮助,重要修复“菡园”,再次翻寻出这批照片作为对“菡园”的追踪纪录、维修根据。朱影红每看到这些照片,鼻中便恍若闻到用手去拭擦那字迹时,扬起的尘土的一种腥腥闷气,兜头兜脸的直扑上来,便有呼吸困难的感觉,有如吸入的尘土足以使人窒息。许久以来,朱影红一直以为,那就是死亡的气息。 父亲对他首次拍摄的“菡园”照片,显然的不满意,于是几个星期后,家中便有了日文的摄影书籍,厚亮的纸张上,印着一张张黑白人像、景物摄影作品,大致都画面构图井然,光线柔和少对比差异,人物端然甚且僵化。书上常出现像秋山庄太郎等人的名字。 父亲给朱影红看他的LeicaⅢ,但只能由父亲拿在掌中观看。父亲说这是鹿城第一架这么小的相机,其时鹿城不管是私人或相馆,用的仍是最原始的第一代相机,Press Camera,父亲用英文加说。 “Press Camera不只体型笨重,不能自动对焦,要对焦距只能用目测,要不,便要用尺量。” 父亲难见的欢快地说: “绫子,记不记得‘上厝’七叔公的振源结婚,那个照像师,拿一根布尺,来来回回量了几回?” 朱影红笑着,一再连连点头。” “可是像我这台Leicalll,叫连动测距相机,Twin Lens Reflex。”父亲说的英文例常略有日本口音。“只要转到镜头里黄框框里的影像重叠,焦距便对准了,可以拍照。” 父亲一面解说,一面让朱影红透过镜头观看。朱影红先是用两个眼睛,全看不到什么,依父亲所说闭上一只眼睛,闭得极辛苦,那么小的玻璃格里,是有个黄框,但影像如何重叠,虽父亲一再示范,久久看不出所以然来。为不使父亲失望,朱影红仍乖顺的点头、微笑。 兴致的父亲显然不曾留意朱影红的回应,-B顾又接道: “我在德国买了这台相机,那年冬天很冷,零下二、三十度,在外面拍完雪景,一到室内,相机上结一层冰,心想,这下糟了,一定把相机弄坏了。” “后来怎么啦?”朱影红心急,也顾不得不能插话的家中平日教导,急急问。 “等外面那层冰溶了之后,相机完好如初呢!” 父亲的语音轻柔,略深陷的大眼睛中有着温馨的闪光,眼神遥远且无尽向往怀想。 “还有一回,我拍瀑布,太靠近,把镜头都打湿了,相机这种东西,最怕水,当时也很担心,还好,德国天气干燥,放了几天,镜头里的水气,自然就消失了。” 父亲抚着那在他掌中也显轻巧的相机,缓缓的说。 “先进国家,真有好东西呢!”父亲稍略停顿,黯然接道:“本来以为,从这些先进国家学了些东西,可以回来用在台湾,可是……” 父亲语意转为嘲讽: “现在只能用先进国家的机器,拍些无用的东西,什么都作不成,废人一个罢了。” 父亲极爱重复讲述他在国外的种种,有关相机、拍照,更是一再重述的重点,朱影红听到都可以背诵,但仍喜爱的倾听,因着只有在这些时刻里,父亲沉沉的眼中,会有焕发的生气,虽然很快即逝。 从买回来的日文书籍,父亲开始留意起“黄金律构图”,也即是画个井字,将要拍摄最重要的景物,放在井字的四个焦点上。便是使用“黄金律构图”,父亲井然有序的拍摄到一满园子花木兴盛掩抑的“菡园”种种景致。 那黑白照片上少去颜色,亭轩楼阁等等各式建筑,被掩抑于层层绿树间,愈发显得退缩,常只能剩下屋宇一角,几根石柱、数扇门窗,挣扎于一片绿色植物掩埋中,似乎在可见的不久后,便将荒败到全然不见痕迹,连骨带皮被吞蚀殆尽,十分惨烈。 父亲除了用他的LeicaⅢ拍照外,更着人买来一架LeicaM3新式相机,还配备有50mm、90mm、135mm三种镜头。 每天,父亲背着两架相机、一组镜头,从展间到黄昏,在园中四处守候。从多次冲洗出来的照片中,父亲对质感有进一步的要求,试图在最黑、最白浓度范围内能控制得宜,大半的时间便花在等待日光的走动。等待天将变化、阴影出现。 构图上,父亲也逐渐摆脱僵化的“黄金律构图”,常爱将两个手掌上下对错开,再互以食指、拇指构成一长方形框架,推近推远,朝前后退的移动来测视画面构图,安排布局。 朱影红自学校回家,作完家庭作业,一得空并有了父亲的应允,便跟着父亲在“菡园”里四处走动,也学父亲架起两手拇指食指成一框框,比划着从中看视景物。 有时父亲不爱她跟随,朱影红只好自己在园里游荡。国小五年级,暖春近晚朱影红来到园子东北角的“挹翠亭”,“挹翠亭”衔接一大片竹林,竹子久未经砍伐,密密丛生、株株俱有碗口粗细。朱影红看见一条精致的碧绿色小蛇,还不到自己张开手指的手长,通体青碧,阳光下绿意荡漾,竹荫里墨绿深重,在落地的竹叶里游走,闪闪现现。朱影红只觉那小蛇美丽异常,便架起两个手掌成长方形框架,想推进去瞧个清楚,还未来得及,那小蛇一闪即逝,也不知游至何处。 感到惋惜,晚上吃饭见着父亲,朱影红便絮絮同父亲说起那小蛇,怎么没料到父亲霎时变了脸。 “下次不可以到‘挹翠亭’,再去我就打你。” 父亲的粗声恫吓与从未提及的打的威胁,使朱影红愣站在原地,大眼睛里有了泪光。父亲拉过她的手,换转柔声道: “那是一条很毒的蛇,叫‘青竹丝’,给咬到会马上死掉。”稍略停顿,仿若要确知朱影红是否知晓严重性,便看着她接问:“你知道什么叫死吗?” 朱影红含着泪点点头。 “我知道,我听牡丹说过,死就是看不到。死会看不到ゎ父样、ゎ母样,还有……” 说着一顿,才飞快加道: “还看不到‘菡园’。” 父亲怜爱的望着她,接说道: “台湾还有一种毒蛇,叫‘百步蛇’,为什么叫‘百步蛇’呢?因为一被咬到,走一百步,就会死掉。‘青竹丝’比‘百步蛇’更毒,走不到一百步,人就已经死了。” 朱影红仔细倾听,那青碧灿烂、活动美绝的小蛇,竟还含这般恐怖的致命威胁,朱影红打了个冷颤,突然无备中滚出一串串眼泪,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然后,另个思虑涌上心头。 在朱影红小学五年级的那暖春晚上,她想到即使被“青竹丝”咬到,也可以不用害怕,只要她站着不动,就无需担心会死。ゎ父样不是说,要走一百步才会死吗?她一步都不走,只是站着等,终会等到ゎ父样来救她。 朱影红举起手背来揉眼睛,也擦干了眼泪。 朱影红再长大,到小学毕业,父亲重新整修“菡园”的工程进行到“挹翠亭”一带,那片中碗碗口粗的竹林大半被砍倒,小竹笋刚冒出头,便让父亲取来作清汤,不再有出现“青竹丝”的威胁,才再次同父亲提及,甚且在当年,她也实在不怕“青竹丝”,她有个好方法,即使被咬到,只要站着不动,不要说一百步,她一步也不走,便不致死去。 父亲听后难得的呵呵大笑起来,笑使父亲仍削瘦的脸颊有种错误的圆满,大深而黑的眼睛方略见生气。 “绫子。”父亲一贯说日文。“我当时说一百步,并不是真正走一百步,而大概是走一百步的时间。” 朱影红一阵懔然,冷汗直冒上。 “我们算算看,走一百步,大概要多少时间。” 父亲带头从“挹翠亭”走往“月到风来”小桥,一面看着手上腕表,一面数: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大概一分多钟。” 朱影红禁不住出声惊呼。 朱影红在“挹翠亭”看到青竹丝不久后,父亲经整日整月的拍照,拍完“菡园”的全部景致,一时便不知作些什么。时逢“菡楼”旁一株百年梧桐,枝干横生肩负过多累叶赘枝,终至压倒“菡楼”一角的起翘,屋檐,父亲开始了“菡园”大规模的整修。 移去气候不适萎缩的寒带植物,改种台湾花树;泥水工修葺为各式植物根部侵占、已松动残败的门墙、屋顶、砖壁,所有整建过程,父亲都一一加以拍摄下来。 许多年后,当朱影红下嫁林西庚,重要整建“菡园”,翻寻出父亲当年拍摄的成千上万照片,发现连木结构的标头如何接合、瓦片的砌造,都不曾逃过父亲的镜头。 父亲还更动“菡园”的房舍,以便利他摄影工作。 “鉴真书斋”原为“菡园”藏书、读书之处,为了采光,四面都是高窗长门,占墙高近三分之二的花窗,一整排连串过去,长门上也大半是雕花镂空镶玻璃,自是敞亮异常。 格扇窗是一般的吉羊图样,但临墙四个角落,便有繁丽细致的木雕镶饰,分别是梅兰竹菊四君子,梅枝苍劲有力,兰叶清灵秀雅,一派风骨特立君子彬彬。 “鉴真书斋”旁有小室,原系睡房,只开两扇小窗,父亲令修茸“菡园”的木工,用整片木板将这些小窗封死,怕有缝隙还糊上黑纸。 “最好是砖泥把窗全封了,就不会漏光,但这样会破坏‘鉴真书斋’的外观。” 父亲带惋惜的同朱影红说。 透过尚留在德国的朋友,父亲买回来Leitz的放大机,至于冲洗照片的材料,便向台中的摄影器材行订购。其时名叫“海得基隆”、“艾侬”的显影剂、叫“海波”的定影剂,对初中刚开始上化学课的朱影红,神妙而且新奇有趣。 许久以来,朱影红一直相信,只有在黑暗不能透光的房间里才能冲洗照片,一定是黑暗提供了某种魔法效益。 父亲也在“暗房”里自己剪底片。其时买来的底片,俱为Agfa出品,二十张、三十六张两种。父亲大量拍照后,需要量大增,便学其它拍照者,将电影用的大底片剪成小底片,五尺长的电影“菲林”,可剪成三十六张,一百尺长的菲林,便可剪二十只底片。 “普罗都这样作,说是可以减少底片的开支。”父亲将Professional这个字,以日文发音方式,简念为“普罗”。 父亲热中一阵子自己冲洗底片,等效果能大致控制,冲出来的底片黑白对比颜色匀称后,便又有一段时间连暗房都少进。其时学校作文一会写要立志当护士、一下子又要当发明家的朱影红,心想父亲大概要立志作“摄影家”,便问:“ゎ父样为什么要拍照呢?” “是啊!为什么要拍照?”父亲沉沉的黑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惶。“可是不拍照,又作什么呢?一辈子的时间,要打发都不容易啊!” 其时初中二年级的朱影红,不知该如何接话。 对自己冲洗底片失去兴致后,父亲开始收购相机。 父亲先是买进一架Linhof相机。这被父亲称为Press Camera的第一代相机,机体重大,并非全是金属打制,中间还有段手风琴箱似的伸缩部分。朱影红最喜欢的,是可以无需闭上一只眼睛,辛苦凑进小方窗看镜头,而可以将镜头平放,以手遮住一只眼睛,往下看镜头,景物便在其中。 特别是,看到的影物会左右对置,自有一番似真疑假的魔幻效益,更印证朱影红心中所一向疑惧的:不管是透过镜头,或由相片中显现,一切原非固定不变,只是,由于无从掌握相中的瞬息千变万化,才会看来一成不变。 便是由这架Linhof相机中,朱影红看到放火烧“菡园”旁小山的景致,自然,所看到的是左右对换。 “菡园”建在“鹿城”西郊的小山丘上,一百多年前建园的朱家先祖,原望高处能远眺海洋。但随着泥沙逐渐淤塞了鹿城海口,不仅往日长山来此靠船的“台湾第一大港”繁华不再,昔日的沧海真成为桑田。海埔新生地将海洋越推越远往后移,“菡园”甚且西北角最高的“望海楼”,也不再能望到海。 在建园的小山丘上,自父亲病中至痊愈,朱影红眼目可见的,原只有少数树木的“菡园”外小黄土山坡上,逐渐在长满青绿的营芒和林投,而至整个小山便成一片獐绿,浓烈的腥腥绿色,罩满整个山坡。 那林投树身粗壮,枝叶四伸,厚实含浆的长条硬质叶片边缘,还密列十分粗大的尖刺,愈发显得张牙舞爪,无从近身,极为粗砺荒蛮。倒是那营芒,丛生的细长叶片,随着风摇摆,看似十分茬弱,但攀援附会的,紧密的与林投争夺地盘。 寻常季节里,林投与营芒俱一色腥绿,和着“菡园”内蓬发的各式草木,将“菡园”里里外外整个围包起来,恍若一个巨大无边的绿色迷梦,隔绝了园里园外的一切生路,重重围围地圈成一片漳绿的帷幕。 父亲放弃用人工清理这片林投与营芒,打算放火烧山,“造成“上厝”极大恐慌。伯公叔公几次出面商谈,都得不出结果,最后,断然的宣布与这他们口中的“败家子”断绝一切关系与往来。 执意的父亲选择晚春烧山。临海的鹿城秋冬时节东北季风凶猛,冬季天干物燥,本就不宜火烛,只有晚春,下完春水雨,早夏尚未接临,吹的又是朝海上吹的西南风,湿度与风向,都十分适宜。 那年春天,候下完春水雨,趁雨水浸泡土质尚松软,父亲要阉鸡罗汉雇来大批工人,沿着“菡园”四周,砍下獐绿丛生的林投与管芒,清出一条宽十数丈的防火道。至于小山丘下,俱是水田,灌溉用的田沟春水正旺,父亲估计,火烧到此碰到田沟,自然会止息。 虽然有周详的规划,在决定放火烧山的那天,父亲仍留下原砍树的大批工人,准备好水桶容器、满满装着水,周围“菡园”四处备用。 父亲四处布置他的摄影器材,母亲自然成为他的重要帮手,帮忙看守那架LeicaⅢ相机。老式的Linhof,因它的大机体,被放在“菡园”与小山之间的一块高起的石块上。 父亲对准焦距,叮嘱无论如何不能动相机,但教导朱影红如何按快门、转片、同时给予准许,相机备有十二张底片,朱影红可以在放火烧山的过程中,选择喜欢的时机拍十二张照片。 其时已上初中的朱影红,以她一向被家族称誉的慧巧,很快学会操作相机,只父亲托付这么重大的责任,朱影红一直小心谨慎的要不能出错,况且可以自己选择拍十二张照片,更令朱影红欣喜异常。整个放火烧山的过程,便几乎全都是将眼睛凑近相机,透过镜头里看到的。 林投与管芒俱不高,但管芒着火容易,父亲一点火,不一会,即窜起火苗燃烧过去。火舌向上伸爬,火势凄丽,然属灌木高度的林投与营芒,毕竟无能造成喧天火海的恐怖气息,那遍地的火,便矮矮的在广阔的小山丘上翻滚,衬着远处广袤无尽的海天,凄美异常。 倒是随着火势拓延,大量的浓烟滚现。春水雨刚下足,滋生的林投与营芒饱含水份,烤烧起来得相当费时费事,浓厚的卷动黑烟,便翻滚着罩在艳红色的火舌上方,久久不散。 朱影红等待着、犹豫着要何时按下快门,她的手心因汗而滑溜,额上的汗珠似随时会滴下相机,她无暇区分是因着紧张或四周逐渐升高的温度,只一心想着她有十二个机会,她不能太早用掉它,因为可能遗漏后来的宝贵镜头;她也不能拍得太慢而致留下底片未曾拍摄完。 也因而当风势突然转向,哗哗剥剥的火舌在风的助长下,不仅不曾向低处掠烧,还反向“菡园”席卷,朱影红透过左右对置的Linhof相机镜头,看到的仍是朝右边海田勃发的烈火,虽在风的助长下快速燃烧,但她确定与“菡园”无关。对于朱影红,她知道,不论发生什么,就算她失去知觉,她也还会一直清确记得“菡园”的方向,而以她站立的位置,“菡园”一定在她左边。 随着风翻推火势,那火苗越窜越高,一色红火惊心动魄的伏在小山上端,快速的席卷去大部分的绿色。火势加大,浓烟逐渐减少,可见度增加,透过镜头,朱影红看到自放火烧山以来最壮丽的大火烧山景致。便连连更换底片拍照,不大顾及或去留意接边发生的事情。 先是母亲慌乱的放下相机,向“菡园”方向跑去,呼喊着要众人速朝防火道旁灭火。然后才是背着相机、镜头、底片四处游走猎取镜头的父亲赶上来,一片杂沓呼喊声中再从“菡园”里取来一只铝制脸盆,铿铿锵锵大力敲打,说是可以吓退火神。 纷乱打扑火势中,那火舌仍趁着风,高卷向“菡园”,着火燃烧的草屑、火花四处迸放,漫天乱飞,眼看着要随风飞过防火道飘向“菡园”的亭台楼阁屋宇上。 然后,像突起的风势一般,那风,突然转向并转弱,带动火舌,朝山下加紧赶工似的窜烧过去。 零星的小火仍在小山上燃烧数日才完全止息,父亲让阉鸡罗汉和一伙工人日夜守候,直到确定不再有点细星火,又灌下大量的水,才遣离所有的人。 从开始放火烧山,父亲一直持续的在拍摄,甚且到小山烧成灰烬,仍猎人镜头。母亲为着救火,使用Leica相机,一卷三十六张的底片都未曾拍完,朱影红则悉数拍尽Linhof有的十二张底片。 候所有的照片冲洗出来,只有朱影红拍到火势最旺的燃烧时刻,即使在黑白照片上,除去色泽,那昂吐的火苗与狂飞的火屑,漫天漫地的燎原大火,仍有一番惊吓人的气势与恐怖氛围。 放火烧山后趁杂草尚未开始吐芽,父亲着工人间隔整齐的在小山上种下一排排相思树,灰黑的山坡上,便有了一顶顶小小的绿意。 “我看你父亲真是十足的败家子,整天在园子里乱出花样,难怪家产都被他败光。”林西庚一贯纵任、无有顾忌地说:“那有为了拍照,放火烧山,还差点把整个园子烧掉。” 朱影红的脸色立即阴沉下来。 “父亲烧山,是因为林投与营芒实在太密,除了又生,真是除不完。烧了山种这些相思树,不是很好吗?” 他们站在“菡园”外已成林的相思树下,株株一丈高的相思树,细尖的叶片不曾全然网罩阳光成荫,黄昏的斜阳仍透过参差的树叶缝隙串串洒落。唤名相思的树尚未结血红的相思豆,还在开一树细碎的黄花,在籁籁的微风下黄花点点洒落。 “我不同你争,每次讲到你父亲,一句坏话都不能说。” 他嘟呐地抱怨,然后,极为突然的,他意兴风发地接道: “你父亲让你生在这个园子,长在这个园子,而我,我要帮你把园子修复,让你可以重回‘菡园’来住。” 无备中又全然出乎意料,朱影红拾起眼睛,慌乱地看着他。 “所以,我要你嫁给我。” 林西庚匆促但一贯决断地说。 在那遍开黄花的相思树下,泪水涌上朱影红的眼睛。而离她断然的自己去拿掉怀着的他的孩子,也只有几天。 父亲持续地一直在购买相机,六○年代日本相机尚未打进国际市场前,虽然留学日本,父亲买的仍是欧洲出品相机,其中自然以Leica相机最获父亲欢心。几乎一有新机种,父亲便迫不急待的想要能拥有。 除了新近开发的相机,父亲也回头收集老式相机,Linhof,Rolleiflex,Contax的旧式机种,父亲都拥有数部。父亲先是经常到台中一家专门卖行家的器材店选择,多去几次,与店家相熟,每来新货,店家便着一唤“扣佐”的男子,带到“菡园”来让父亲先行挑选。 在扣佐前后进出“菡园”五、六年间,父亲共收藏了五十几部各式相机。 以日本名字相唤的扣佐(光三),是名四十来岁的男子,身量在其时的台湾人中算是相当高长,一身本岛衫裤终年累月好像从不见更换,颜色是藏青,不曾彻底洗净似的总是灰灰白白一片。牡丹最爱向朱影红嘀咕,因为扣佐不曾娶某,没有查某人帮他料理。 最让朱影红感兴趣的是扣佐从来少穿鞋,一双脚丫子又大又长,常给泥土沾得灰黑。然这样一双少穿鞋的大脚,踩在地上却不见稳固,走起路来,臀部总是左左右右的挪动,便给人踮起脚板斜踩地面的感觉。“烟娜多姿”是当朱影红学到这句成语时,立即想到扣佐的走路姿态。对一个身量高的粗长男子,自是十分怪特。 “扣佐改姑(娘娘腔),扭来扭去,走路那款形状。”牡丹总学样说。 常给父亲送来种种照相材料,朱影红便时有机会见到扣佐。好些年来,扣佐更是唯一一个常进出“菡园”的人,除了牡丹,所有的人都喜欢他。 牡丹对扣佐总不理不睬是自从知道一部相机要一、两甲田的价钱才换得到后。 “什么相机,一台要一、两甲田去换,骗犭肖,二甲田去换那款铁盒子。”牡丹伸出她多骨节的大手,五指张开。“都还没有我的手骨大,一、两甲崭崭的水田才换有,骗犭肖,这样下去,会给扣佐骗得倾家荡产哩!” 牡丹自然也拒绝被拍照,甚且许多年后,父亲的照片挂满“菡园”四处,连阉鸡罗汉都上了镜头,牡丹仍坚持不肯。 “照了就会被收进那里面去了。” 牡丹指的“里面”自然是相机。 往后,为了身分证上的照片,牡丹不得不照相,但仔细的留下照片与底片,一再交代阉鸡罗汉与朱影红,一旦她先走了,一定要把照片底片全放入她的棺材里,她才能完整的把自己全部带走。 “就是到地狱,也不能少一些魂魄。”牡丹说。 不过其时牡丹最在意的,是一、两甲田换一台相机,甚且当着父亲的面前,也敢叨念扣佐会骗人骗得倾家荡产。父亲从来只有笑笑,连解释都不曾。 朱影红小学六年级那年,扣佐刚开始常在“菡园”走动,有一回,大晴天里也带着一把大黑伞,连吃饭时都紧抓住黑伞不放。饭后扣佐要父亲和朱影红带他到“枕流阁”,密密的关起门窗,白天里亮电灯,然后眼睛一瞥朱影红,嘴里念念有辞: “搬请天公祖、妈祖婆、观世音菩萨、哪吒太子……众神来相助,天庭取来玉皇大帝座前七彩宝座各式宝石……宝宝宝,真是天庭奇宝,藉助耶稣上帝,经过日本国、德国、英国、阿美利加国……来到台湾国。” 扣佐讲话本来就轻声细语嘟喃不清,再加上牡丹最爱取笑他“摇头摆耳”,朱影红虽不能字句听清扣佐在念什么,但也足已笑出声,自然不敢放肆,只有用她细白的一双手,捂住嘴暗地偷笑。 父亲却欣慰已极,大笑出声。 扣佐似浑不知觉,继续伸出他一双粗黑大手,拈起兰花指,在空中四处招揽、比划,一面出声疾呼: “来!来!来!变!变!变!” 一面举起黑伞一阵舞动,再朝黑伞连连吹三口气: “卟!卟!卟!变!变!变!” 接着也不知他怎的一拍黑伞铁骨、伞头顿时旋落,倾出一、二十颗各色宝石,接在手心,俟父亲与朱影红看到,又握起拳头,朝手掌连吹三口气,才将宝石放在紫坛雕花桌面上。 那宝石有红有绿,有蓝宝石还有钻石,几颗碎钻簇拥一颗大钻,怕不有两、三克拉。扣佐的兰花指一下准准捏起那颗大钻: “只有这粒,配得上朱先生。” 扣佐用日文说,自以为朱影红一定不懂,又接续: “坐船藏在雨伞骨里进来的呢!” 父亲咳嗽一声,使了个眼色,扣佐立即会意不语。父亲转身入内,一阵翻动声响,出来时,手中托着一颗大钻,足足有十几克拉。 “看看这粒如何?”父亲微微笑着说。 扣佐兰花指一点自己额头。 “罢!罢!罢!” 连声说,扣佐将桌面上的各色宝石,一一纳入伞骨中空处,又旋上伞柄。脸面上好似从未取出这些宝石的神色。父亲倒显现不好意思,含糊地说: “出国时,祖母要我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稍后,父亲显然为出示那颗巨钻太过炫耀,也为让扣佐不致白跑一趟,有意轻描淡写地说: “不过,也该为绫子准备嫁妆了呢!” 从扣佐的宝石中,挑了几颗,父亲还略腼腆的直向扣佐称谢。 除了宝石,扣佐还每每带来各式物件,母亲的日本化妆品、香港来的时装、巴黎的香水,父亲经常性的购买,直到看母亲不常穿戴后,才稍略停止,转为替朱影红买各式小玩意。 朱影红上初中,父亲中止替她买洋娃娃时,朱影红已有一排三十几个洋娃娃,从盛妆的日本和服娃娃、穿大篷裙的巴黎公主娃娃,到柔软可怀抱的布娃娃,大大小小一应俱全。上初中后,朱影红还不时接到打开会旋转出穿纱裙的美女带来一阵轻柔乐音的音乐盒、各式糖果、日本来的文具用品,甚且头发上夹的,都是日本发夹。 当然,扣佐最常带来的是新式相机和父亲所需的照相器材,扣佐随随便便用一只乡下人装稻谷的粗布袋改装的口袋提来提去,里面常是可换好几甲水田的名贵器材。 扣佐每次一来,父亲便留他吃饭喝酒,两人谈新式相机,四处“普罗”的收藏,次次谈到三更半夜方休。 朱影红初中二年级下学期,暖春里扣佐有天搬来一大叠白色纸张,神神秘秘的要父亲代为妥善收藏,两人低声交谈半天,最后,扣佐自己决定要将这叠纸张放在“枕流阁”的紫檀雕屏寝床老眠床下。父亲也就由他。 那年朱影红正沉迷于绘画。先是父亲陪同朱影红看几册日本印刷、装帧精美的画册,古典绘画的协调与美、严格的布局,到印象派画家的光与影、自由与生命,都是父亲讲解的重点。 朱影红便立志要作画家,一得空,即在“菡园”写生。朱影红偏爱印象派画家的炫灿颜色,深记父亲说过莫内画几张同景荷塘,由于时间光影不同,张张有不同的表现。于是,用扣佐给带来的日制蛾牌水彩,朱影红在图画纸上,浓厚的涂上“菡园”各时的景色。 有一回画到图画纸没了,又正构思一幅以“新月小桥”为主,旁衬荷叶的图画,深怕阳光一变化,再难追回,想起“枕流阁”雕屏寝床的眠床下扣佐寄的那一叠白纸,朱影红会取了几张来作画,心中想往后要父亲再买一叠还扣佐便是。 那白纸虽不厚,但十分精良,孔洞极细致不易渗水,画惯水彩的朱影红原不习干这类不吸水的纸张,但试过几回后,即掌握水彩少加水,直接涂上画纸,还颇具油彩的效果。 有此新意,朱影红兴致一来,便又去取一叠白纸,足足画了一整天,“菡园”四处景致都给画遍,才拿去给父亲要求评断。 正与父亲在“菡园”大厅喝酒闲聊的扣佐,也凑兴看画,原还随口称赞,不料突地惨叫一声,倒还不忘拈起兰花指,大力一拍右边脑壳,哇哇大叫: “哇!我死了,死了,这些纸,这纸是印钞票的纸啊。” 朱影红一惊,没怎么思索地问: “什么印钞票?” “就是印拾元壹佰块的钱啊!印新台币,一张一张拢是钱的新台币,美得水当当香喷喷的新台币。我苦啊!钞票一张张都长翅飞走了,我的家私去一半,去了,去了!” 尽管父亲一再示意,扣佐这回不曾止口,继续叫嚷: “虽然还未印,但这些可真是印新台币的纸,我用多少功夫才弄到,不敢放厝里,特别来寄你ゎ父样。惨噢,惨!真惨!” 一阵哇哇叫嚷,待看到朱影红惊惧的神色,扣佐放缓声响,语气逐渐转成玩笑: “你大小姐真是世家子弟,气派不凡,一张画,画掉一、两千新台币,这么多张图,足足给我画掉一整排鹿城的街上厝,一整排店面,大小姐真是大气派。” 眼看着也无可挽回,扣佐苦中作乐,说着说着,真嘻笑了起来: “画都画了,收也收不回,没关系啦!不过,以后不知什么款人家,才娶得起你。看你为了画‘菡园’,画掉和‘菡园’差不多的新台币啦!” 扣佐叫嚷一阵后,并不真计较,只是当天就把寄存的纸带走了。朱影红自然受到训戒和惩罚,父亲教训的重点是,不可明知旁人的东西擅自取用,至于是否真破坏了扣佐的发财梦,父亲并不以为然: “扣佐犭肖,每天想发财、印假钞,那这款简单。” 稍后朱影红还不期然中听得父亲同母亲在说: “这政府只会捉人、杀人,管得比日本人都凶狠,四处是密探,那容许偷印钞票,扣佐真敢作,早晚会出事。” 母亲则颇为忧心地接道: “是啊!就算不印钞票,他这款四处拿走私物招揽,也不要出事才好。” 稍一止顿,又道: “不知是否牵拖我们?” “再坏的都经历过了,还怕什么?”父亲冷哼一声说。 “话不能这样讲,偷印钞票算是扰乱金融,妨碍社会秩序、危害国家安全,真办下来,可不得了……”母亲极为焦虑。 父亲久久不语。 朱影红初中毕业,忙着准备高中入学考试,“菡园”新栽植的凤凰花也应景的如时开了树树红花,扣佐就此不再出没“菡园”。朱影红隐约的总想,扣佐大概出事了。 原散漫的在“菡园”外监视的一个被鹿城人称作“老芋仔”的老兵,突然不见,换来的是一个看来精干的中年外省男人,和一个本省年轻人,两人对“菡园”入口,公然采取严密监视。原就几乎足不出户的父亲,更是整天留在园内,连时常得外出办事的母亲,也极少出门,朱影红更一再被训戒,下课后得立即回家,一分钟都不得在外耽搁。 情形持续三个多月左右,然后有一天,像上回“老芋仔”突地消失一样完全毫无征兆,牡丹一大早开门,发现那“老芋仔”好端端的又坐在门前的灰麻石台阶上。 朱影红再长大,到能真正了解扣佐所作所为,仍始终觉得无从想象,如同牡丹形容为“改姑”(娘娘腔)的扣佐,凡是四处稍有较大声响,便一惊从椅子上一跳,再抬起兰花指猛拍胸口的胆小的人,居然会介入这样的行业。 倒是从牡丹口中,朱影红陆续听得,扣佐原是鹿城乡下“贡仔察”的庄脚富裕子弟,也读过些书,“耕者有其田”政策实施后,好几甲田全充公,剩下几分田扣佐又不擅耕作,只好外出另行谋生。 或是为着画掉扣佐上百万新台币,或是高中入学考试即要来临,朱影红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重拿画笔,便逐渐忘怀要当画家的志向。 少去扣佐经常进出“菡园”,带来新式相机与照相材料,父亲又得自己上台中的器材店挑选采购,总是不断找事情作的父亲,既要常上台中,便兴起买一部车的念头。 其时的“鹿城”,只有镇长有一部“黑头仔”。鹿城几个出名世家与有钱人,多半逐渐朝外发展,有的车子自然留在大都会使用,只偶尔才开回鹿城。经年出现鹿城街头的,便只见镇长的“黑头仔”。 传闻与来台的国民党政府作过某类勾结,才从一个地痞暴发并当选民意代表的镇长,在这样一个没落老镇,也难得到尊重。镇长一买下日本日产出品的那辆“黑头仔”,大致注定鹿城自视清高的人家,不会跟着买第二部。一向以相互比较谁更会“痛惜”钱财的几个有钱家族,标榜“一个钱绑四支角”,都认为花钱浪费,是暴发户的举止。 “鹿城通共就这么一条中正路,走走便到,买车?才真是了尾仔(败家子)的作法。”人们这样说。 父亲买车,便受到全“鹿城”的注目,特别是,父亲买回来的,居然不是众人仅知的一种汽车——“黑头仔”,而是一部听都没听过,叫“面士”的德国汽车。 Mercedes Benz给当时的鹿城人读来,太过复杂,便只简称Benz,用日本读音来念,成“面士”。 “面士”购自一位在台任职完回国的领事。穿制服的司机将车开来鹿城,沿路引起围观的人墙,据说只有众神出巡时能相比。人群中司机无从开快车,最后到抵“菡园”,还有几个市井上的混混,将手搭在车身上,向父亲说车子是他们一起跑步帮忙推才推到“菡园”,父亲欢悦的笑笑,没说什么的一一打了赏钱。 一九五三年出厂的这部“面士”,是深沉的靛蓝色,尚未需考虑行驶高速路产生的风阻,以此设计出来的汽车,全不惧“流线型”,浑身的线条俱是曲线,圆弧的车尾肥墩墩的极富圆和质感,车头镶饰的白金色金属打造的“面士”标帜,更是华贵至极气派非凡。 开车来的大使司机在“菡园”停留十来天,让父亲重对汽车熟悉起来。那十几天,朱影红便看着父亲由穿制眼的司机陪同,一早即出外练车,至黄昏才回来。抵不过朱影红的要求,父亲答应让朱影红第一个试坐汽车,但坚持由大使司机开车。要等到司机走后,父亲独自再练车一个多星期,才终于答应搭载朱影红与母亲。 便是在那大使司机开的车子里,与朱影红同坐后座的父亲,以日语谈说起来。当然,父亲先对年轻的、显然不请日语的司机,简略说日语是他们惯常使用的语言。 “我小的时候,你祖父用的是一部日产的‘黑头仔’,司机还是你祖父亲自教会开车的,很有规矩。” 父亲缓和地说,但如同每次谈说任何事项,不常多言的父亲自有一种气势,博闻且富知识,朱影红每每安静地、谨戒地倾听。 “我记得小时候,家里的司机不穿制服,因为你祖父体恤下人,不要人们一眼就看出他们的身分,他常说家中不分大小,像一个大家庭。这些自小的教诲,对我往后到日本求学,没有跟着大伙读医,去读了少人读的政治,有很大的影响。” 父亲稍一停顿。 “我小学、初中上的都是日本公学校,你祖父从不让司机接送我,他不要我自小就以为与众不同,我也不觉得什么不好,直到有一回,一个平日极为悍纵的日本同学搬到台北,再回鹿城来,我心想不要让日本人瞧不起我们台湾人,便让司机到五分车车站去接他。同学走后,被你祖父痛责一顿。 朱影红一心急,眉头微略一蹙,但又立即意识到不对,忙舒展眉额。 “年轻人总是气盛,我记得那时表面上虽是听取教训,但实在不同意你祖父的作法。下次再有同学来,便同司机说好,接送我们到‘上厝’外的一条街,再步行走路到家里。司机一向疼我,每回都帮我,我也自觉挣够了面子,没给那些日本同学瞧不起。” 父亲说着,同朱影红齐微微地笑了起来。 “司机叫阿炳,四十来岁,跟日本人开车,所以日语讲得极好。但你祖父一向有严格的教训,在家里绝不准讲日语,一定只能说台湾话,所以我们一直叫他阿炳,你祖父自小教导日本人是异族,是侵略者的观念,我现在都没忘。” 父亲转头望向窗外,朱影红随着父亲的视线,看到中部台湾鹿城近郊的乡间秋天景致,随着缓慢的车速往后移动。窗外稻子已收割,新植的油菜正开着一田田艳黄色的花朵,一畦畦开紫花的是要抽取纤维的亚麻,在透亮的秋阳下安静祥和。只有车子走在尚未铺柏油的鹅卵石路上,带来阵阵晃动与声响。 “可笑的是有一天我发现,不是异族,但比异族还残酷,不是侵略者,但比侵略者还更血腥,所以,我又用了异族的语言,而且来教导自己的小孩。” 父亲不曾回过头来,仍一径望着窗外,和缓地说。 父亲自己开车后,那原守候在“菡园”门口的“老芋仔”,不知哪弄来一部脚踏车,跟在“面士”车后。 其时鹿城不仅没有红绿灯,人们穿越道路,更少四下留意,父亲在市区里,放着极缓的速度,那“老芋仔”通常能在中山路跟上一段距离。 离开市区,父亲一踩油门,那性能绝佳的“面士”车,朝前飞驰,立时将“老芋仔”远远抛在后面。第一回“老芋仔”似不肯相信,仍奋力踩动脚踏车企图追逐,几分钟后“面士”只剩远处的车影,“老芋仔”才气喘地停下来,仍不肯信邪地摇摇头。 追过几次后,“老芋仔”终于相信脚踏车追不过“面士”车,往后便只是可有可无的踩着吭当作响的老旧脚踏车,意思意思的跟随。“面士”车加速,他仍保持自己的速度,父亲从不知他究竟跟到何时。 父亲不曾请司机,最爱自己开车四出兜风。朱影红考上省城一所著名的女子中学高中部,到学校接她回家,成为父亲每日的课题。 父亲早上睡得迟些,赶不上学校七点早自习,朱影红自己坐小火车上学。下了课,与同学排队出校门,朱影红再离队弯拐到距学校不远处的一条大街,父亲通常已在等候。 即使在“菡园”里,父亲仍维持每天一离开卧房,即穿戴整齐的习惯。要开车外出,父亲更着重穿着。那时节士绅流行的有吊带西装裤,穿从香港、日本来的衬衫,结领花,白色饰黑皮花的皮鞋,头发旁分服帖帖的抹上油,是父亲一贯的打扮。 有许多年,父亲除了是“鹿城”人们口中的“了尾仔”之外,还一直有着“美男子”的称呼。人们用俚俗的话背后称他“朱家黑狗兄”。对他有别于其它“了尾仔”,一身斯文打扮、从不上酒家、风月场所的行径,仍有着几分尊敬,至少不敢当着他的面叫他“黑狗兄”。 父亲从不在意这些,不管是外出兜风或接朱影红,一径的选偏僻道路,回家后将车子开入“菡园”,在新搭的棚子里,父亲也会自己洗车、为车子上蜡。 一开始父亲兴致高昂的常自己洗车时,仔细到会用上牙签与棉花棒。牙签为挑出一些陷落人接缝的泥砂脏物,棉花棒则用来替车子细部打蜡。其时的台湾,连医院都还不曾使用棉花棒,多半以棉花卷在器械上使用。父亲为了他的“面士”车,特地找人从国外带进来棉花棒。他是游学在外时,知道、使用过这小东西。 洗车、打蜡显然帮父亲排遣掉许多时间,但一如过往,父亲不久后对洗车子不再感到兴趣,便交给阉鸡罗汉。阉鸡罗汉十分疼惜这部“面士”,其且偶尔起阵风、骤冷下来,立即赶来为“面士”罩上帆布车罩,生怕它着凉似的。 父亲倒一直持续几乎每天开车外出兜风。刚有车子常上台中,父亲开始购买音响设备。用他的“面士”运载转盘、喇叭等器材带回“菡园”,或有点小问题,就又载回台中商行修理。到朱影红上高中,与商行的人讨论,便会提到英国Vitavox的Loudspeaker,W.E300B的AmPlifer。当然是以日语口音念出的英文。从日本购买音响杂志、组合音响,便成为父亲生活中的重大课题。 在“菡园”里,声响可以不被拘束的开到最大,朱影红在父亲的教导下,从七十八回转听到三十三回转,从为散热得把真空管放在外面的简单设备,到唱头、转盘部分开组合的精致配备,也从巴哈听到德弗乍克。柴可夫斯基的“悲怆”尤其是父亲的最爱。 父亲对古典音乐的注释,受当时音乐杂志的文章影响,比如他谈到华格纳的“尼布龙根的指环”最后一章“诸神的黄昏”,会用这样的形容来解说给朱影红听: “就像黄昏将晚,水面上有波光,大提琴有如寒天萧瑟的暮色,低郁苍茫掩来,象征人生的挫折、生命的悲凉。”。 古典音乐的伴随下,特别是那些抵死缠绵的幽微乐章,或管弦乐齐鸣后的空留遗恨,“菡园”里的四季,便在父亲的描述下,以一种无以言说的伤忧,动人心魄的变化着。 春天的苦楝一树白花恍若迷雾,有如一片走失的云暂时停伫在绿色的枝叶上,是竖琴才能有的迷离幻化,成串连音洒落的轻灵流转。 夏天的凤凰花是铜管乐器强而有力的节奏,轰轰地打开一树振翅火凤凰,在铜管乐器合奏声响中,火云逸去,徒留惆怅。然后便是秋天点点细细杨桃花,在如慕似泣的小提琴与回转柔绕的长笛声中,细碎的朱泪般小花,循着园子的流水、流过假山蹊径、亭台楼阁、流过“菡园”的岁岁年年。 冬天的刺桐不全落叶,萎枝缩叶中更有百千不甘,郁闷中潜伏着,没有预期也未有将来,一如等待千军万马奔腾的乐章结束前刻。 便是在“菡园”四处流窜的古典音乐声中,父亲持续的购买音响设备,有两套不同厂牌组合的唱盘系统、三套喇叭、三个扩大机,是父亲认为便于排列组合,听各式音乐的标准配备。 朱影红高中毕业、到日本就读女子大学,日本相机已开发成功大量打入国际市场,Nikon终可以和欧制高级相机相提并论,父亲开始大量的收购日制相机。 父亲不再是一架架相机的挑选购买,而是一到店里,对着一排排展示日制相机,随手一一指点,悉数购买,曾有一天买回六架相机的记录。 朱影红自日本大学毕业,父亲坚持要她直接到美国就读研究所。 ……绫一回台,ゎ父样生怕就不会舍得再让绫子离去,可是绫子同ゎ父样一样,在美、日方都受教育,是我能给绫子的最基本教育。…… 父亲还继续买单,第二部车依旧是“面士”,其时的“面士”,已是开始有流线设计的全新车种,然父亲仍偏爱那部一九五三年的“面士”,开着到台中买相机与音响设备的,仍是这部浑身线条滚圆的性能仍佳的“面士”。 有好几个月以来,朱影红一直处在迷离的、极致的快乐中,与林西庚真正重在一起,朱影红忽略也忘却了过往所有的安排与算计。为着是她发现,除却他,她对任何人不仅毫无欲求,甚且只感到厌恶。 先是与Teddy断然的结束,不仅不再应允他的幽会要求,甚且避不见面,终使男人在盛怒中威胁要公开两人间的关系,最后,虽然碍于家中的太太颜面不曾真正这样作,Teddy仍在最后一次电话中扬言: “你终有一天还是会再来找我的,我太了解像你这样的女人,性饥渴,需要又这么大,只有我才能真正让你满足,你以后会再回来求我的。” 朱影红先是愤然挂断电话,继而轻笑出声。 与林西庚刚处在一起,她原还能逗弄着他,在程度内应允,最后却让他仍一无所获。但随着长时间相处引带出来的情爱,朱影红知晓,很快的她将无从拒绝,虽然她深知,不让林西庚太快得到她是她唯一的、仅存的依赖。 也因而当林西庚坚持索求,她像任何过往深自引以为戒的热恋中的女人,在满心喜悦的臣服中欣然接受,并对是夜兀自怀想眷恋不已。 无需过去许多年,只消几个月后,当他对她的情爱开始退却,朱影红即意识到,他们之间的性爱,事实上,绝不似她过往赖以怀念的那般美好。林西庚既无Teddy的实力,也缺乏Teddy的体贴。要直到更多时日之后,朱影红逐渐了解林西庚与女人交往的方式,方知觉到,她所能改变的实在太少。 最始初,林西庚总是尽全力取悦她,以他一贯的热情,激切地在她身上营造,一如经营他全身投入的房地产事业。即使在纷乱迷离的极致爱恋快乐中,朱影红仍分辨得出,当林西庚得作重大决定、在最繁忙的时刻,也是他最激烈索求的时候。 他要求能二十四小时掌握朱影红的行踪。像他突发的创意,林西庚在各种奇特的时刻与地方要她。于烦躁的持长会议后,上班的空档时间,他让他的司机来接她,有时候要她自己坐计程车,到他似乎散在台北市各区都有的居处与他欢爱。 那通常是大楼坪数不小、布置极尽华丽的套房,在台北新兴的东区、在逐渐衰微的中山北路、甚且在像万华那样的老社区,都有他的居所。朱影红得好一阵子后,方知晓林西庚打电话来要她到哪个地方见面,决定于他其时在哪里开会或处理事情,选择最临近的地点为避开日益拥挤的台北交通与节省往来时间。 以作房地产起家的林西庚,在他参与建立的这都市里,似乎早测量好的依着等距离,预先留下他游乐的据点。朱影红甚且在下嫁林西庚后,都尚不能清楚他究竟在自己兴建的大厦里,留有多少个这类套房。 只不管在这都市的那个区域、在那一栋新建的大厦的第几楼,白日里他匆匆的选择一处到来,欢爱后匆匆离去为另个会议、应酬,或者,完事后倒头便能立即睡着,只有在夜里,他会来她的住处,不一定为着欢爱。只要能抱着你入眠。他这样附在她耳边说,然后显然赧然。 他来的时间极其不一定,有的时候是夜里三、四点,他宴客从酒廊里喝得烂醉出来,最后只能口齿不清的重复告诉她,他想她,虽然一个晚上有数十个来坐台的酒廊小姐想要陪他赚取夜渡费。 时序也在由秋凉转到初冬,对朱影红,却少有感觉,倒是随着那海岛靠外贸起家的暴发经济成长,是为首善之都的台北市,新近开辟成不少十线道的马路,在推广绿化的过程中,广泛种植了一种叫“黄金急雨”的路树,属合欢科的“黄金急雨”,树身不高,对生的绿叶。典型的亚热带植物,薄嫩的叶片绿意漾然。一当初、冬到来,亚热带气候使那一树树绿叶仍在,只于枝芽尽端,开起一串串黄色花朵。那黄花原是浅浅的黄,随着天气转凉,越开越多,越开越兴盛,颜色也逐渐转为金黄,最后,通体树身有大半为金黄色花朵掩尽,黄澄澄的一串串、一群群,真似刚猛地下降一阵满是黄金的急雨,带来这新近暴发的都市里寸寸处处都是黄金。 就在这夸耀的、连路树都能适巧种植“黄金急雨”的澎发的都市里,在那平稳如同梦幻的巨大白色劳斯来斯房车里,要到这都市的某处大楼套房与林西庚幽会,朱影红隔着紧闭的窗玻璃往外望,车子在冬日暖洋洋的金黄色阳光下,穿行于长路两旁密植的“黄金急雨”中,一切俱耀丽得十分不实在起来。 也由着凉秋到寒冬,台湾的房地产市场,在面临空前的一次大变动。 以日本经济发展为例的业者们,研判每五~七年的一波房地产涨势,即将开展。至于涨幅多大、能维持多久,没有人敢对新近才开始惊天动地暴发的台湾经济下断言。 林西庚的房地产事业,也在进入一个新的纪元,他日以继夜的工作,招来几近全台北有能力的掮客,洽谈任何可能的土地买卖或与地主合建房子。他陪同这些嚼模榔、穿塑胶拖鞋的捐客到酒家喝到烂醉。只有这些人,可以半夜或大清早打电话吵醒他,只要是一笔他们认为“很水(很美丽)的土地”。 他们谈土地像谈活着的生物,特别像谈论女人,不仅用的词句酷似,还含带色情隐喻。 “四四角角,端端正正,这土地多水。” “是瘦瘦长长,不过,司待露(style的日文发音)真好。” “这款土地,赶快全给‘包’下来。” 而为了买土地与盖房子,需要大笔周转的资金,林西庚带事关贷款的银行人员到酒廊与酒廊小姐打情骂俏,最后不能免俗的也带小姐出场。当然他更常接受别人的邀宴,为接工程的营造厂老板、要推销建材的材料商、要代销房子的仲介公司,都极尽逢迎巴结他。他们去的地方,仍是酒廊、酒家。 然后,朱影红知觉到他在床第间的变化。 一开始,当朱影红在全然无从拒绝中应允林西庚的索求,以后每在一起,他总花许多时间仔细的抚吻、挑逗她,朱影红在过往不是不曾经历过,但仍每次令她感受到惊心动魄的欢愉。林西庚的爱抚如同他在事业上每有突发的创意,常带来意想不到的刺激与渴求。 到真正的接触,林西庚便无法像他的抚吻一样的为所欲为,能由他的聪明、经验与能力控制。这时候,他会显挫败,以他一贯炫耀的语气告诉她,当年轻的时候,他经常有一个晚上睡好几个女人的经验,女人们或在一起,或走了一个另一个再来,有时候彻夜都不曾阖眼。当时他刚开始他的事业,能连续的作几十分钟都不会有问题,而现在: “大概是年轻时玩过头了。” 林西庚懊恼地说,一面继续用他的方式取悦她。 但朱影红从不会感到不满足,她对林西庚的爱使得每次抚摸真宛如触电,每次撞击都电光石火般有最大的效益。朱影红对自己的适应感到惊奇。 随着秋凉转至寒冬,台北盆地惯常的下起阴霾的久雨。那雨真要缠绵起来,可以一整天不见间歇的连下几个星期,通常是整个冬天少见歇息,并持续到春天下梅雨。雨丝不大,只是接连的洒落,雨点汇串成一片灰色的帝幕,将整个盆地都市笼罩起来。与这海岛震人心魄的能将一切刹那间化为子虚乌有的台风与地震相效。久雨是另种持久、固执的拉锯,真正是缠绵抵死,不至死不休。 久雨更加重海岛原已迷湿的水气,四处水湿一片,雨中一切皆显迷离,那长路两旁一排排的“黄金急雨”,也不知它是如何萎落,即消逝而不见,一如它的名字,在一阵急雨中遍树黄金花朵即消逸不见,留下雨中显得青翠的一树绿叶。 我几乎是立即的感觉到他的变化,他变得匆促与虚应,不再花大量的时间来取悦我,他仍吻我、抚摸我,但行色匆匆,然后很快在我身上求取他的满足,完事后翻身睡着。 那可怖至极的恐惧,从心中的最底层翻涌上来,攫获并重重占领住我。 立即想到的是他有了另外的女人,如同上次他要离去时同样的纷乱伤痛中,却为着与他有过亲密的关系,这回只要怀想着他与另个女人,总带来令我全然预料不到的强烈渴求,在嫉恨中日以继夜骚扰着我。 我无法使自己不一再想到,是为着要让另个女人在他身下满足与呻吟,他才如此匆促自我身上离去。我更发现,每一次不能知晓他的行踪,每一回感到他的冷淡,那所有的猜忌、疑虑、嫉恨与伤痛,无不一一夸耀出近来他的匆促和草率,而至那许久以来不曾真正被满足的感觉,赤裸裸的盘踞,出现在我的身体中。 那欲求有若体内处处堆累、肿胀着某种未曾被消除的炙热与颤栗,日以继夜骚动着我,呼喊着它的未曾被满足,超越一切伤痛:固执的渴求。但另一方面,那欲求又以着曾有过肌肤之亲的亲密关系,与仍确实与林西庚在一起的实质保证,在在向我强调一种基本上的信心与慰藉。 我清楚感到,这一回,那被情爱伤害的极至恐惧,不致像上次只会牵拖住我退缩的等待,反倒是,我知道,将使我更勇往地前去争取。 而这一切,我告诉自己,都是为着对他至深的爱。 朱影红开始对林西庚公司的人用心思。 花心思绝非为示好。林西庚乐于在他的公司、他熟识的人之间炫耀他们的关系。“鹿城朱家”,林西庚总这样说:“华泰信托的董事长,是她的伯父”。朱影红知道林西庚期许于她的身份。 她的心思花在他的贴身秘书、会计主任、私人司机,让他们有了因她才能得到的种种好处。朱影红更增长于让他们明白,她如此作只因着体恤为林西庚出力的人,终究,她是鹿城朱家的小姐。 林西庚经常更换司机。他在酒廊喝酒到深夜,隔天早上八点钟又要赶往中部某处工地的作息时间,使大多数司机喊吃不消。他们抱怨,老板可以在车上睡觉,当然能不在乎晚上喝酒到几点,而他们那一点薪水,不值得在高速公路上卖命。 以林西庚的安全为由,在上一任司机离职后,朱影红更换了一个年轻刚退伍的男孩,一个牡丹回鹿城帮忙找来的乡下孩子。从那因着她才得报销一大笔烂帐的会计主任处,朱影红逐步替司机争取到别处不可能给的高薪。由着台北其时少有私家司机穿制服,朱影红为他设计朴素、深色的衣服,训练他懂得作司机应有的礼仪。 结果他们都感到满意。林西庚对一个懂礼貌的司机先是几分无措,但他的气势,他是花钱的老板的自信很快使他表现得理所当然,仿佛他一直用的都是这样的司机,有时候还会用他批评别家的司机没规矩。至于朱影红,她掌握了林西庚的行踪——除非他用公司的车或坐计程车。 而她知道,除非情形十分特殊,他不会耐烦坐计程车或要秘书安排公司的车子。林西庚那种几近日空一切的倔傲,会使他不屑如此躲闪。林西庚更会相信,即使她知晓一切,他仍有办法处理。 “女人嘛!就是这么回事。” 朱影红几乎可以听到他这样说。 从司机身上,她至少可以确知,这一段时间内,林西庚并没有别的固定的女人,只是偶尔的,他也会应酬后带小姐去宾馆开房间。 “很快的就出来。”司机说。 朱影红逐渐的在掌握林西庚的生活行踪。显然的,他不会带那些一夜风流的女人到他散居台北四处的小套房,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纠缠。她知道,像林西庚这样的男人们,在欢场里不会轻易出示名片,为了避免小姐打电话来,因而该引以为戒的,是他肯带到小套房的女人。 在那冷雨绵密的台北盆地寒冬,一树树的“黄金急雨”真成昨日黄花,甚且偶尔有一、两个不下雨的日子,也只是虚幻的浮现午后云层拥聚中暧昧的太阳。朱影红几经思虑,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辞去舅舅公司的董事长特别助理职务。 几年轮转的一波房地产涨势已然确定,新推出的方案,不用多作广告,更无需大腿、美女的工地秀,样品屋挤满真正来购屋的买家或帽客。销售价格更可以一日数跳,买方签约时稍略迟疑,下个钟头再议的新价,每坪可能已上涨数千、上万元,嫌贵不买?那请便,接手的大有人在,任谁都无从预测,到下午,价格又会飞跳到那里。 林西庚先是抢着推出原筹划多时的几个工地,然后,在别的建设公司跟进、房地产热潮汹涌中,他反倒决定停下大部分的销售工作,不曾理会旁人的眼光。林西庚看准还会有一波涨势,他等待着的,是等大涨确定后再推出剩余的房屋销售。 就在以贸易起家的海岛经济热潮汹涌奔腾中,在房地产的热卖里,林西庚异乎寻常的空闲了下来。 他打了几天高尔夫,立即嚷嚷无事可作。而就在这时候,朱影红适时的提议他出来参加公会的理事长竞选,在朋友的怂恿与公司职员的支持下,林西庚点头应允。 为了选举错综的人际关系与派系调停,朱影红轻易地使林西庚答应她到他的公司来上班,作他的特别助理。林西庚自然不无想到她一进入公司,等于多一双监视的眼睛,他个人的自由会减少,但那理事长头衔的诱因显然胜过一切。林西庚透过理事长头衔,远远的望过去另个新事业的起步。 她开始陪同他出席不断的宴饮,对象是公会的成员,还有与选举监督有关的官方人员。那台北商人间的宴乐,原几近公式化,总是先吃饭,饭局不会约得太晚,晚饭时照样可以喝酒、玩闹。但真正男人们的娱乐,被安排到饭后的酒廊、酒家、钢琴酒吧,总还是喝酒、猜拳、唱卡拉OK、跳舞、调笑,但有了“小姐”作陪,一切便生动有趣起来。夜深后,带着下班的“小姐”出场,吃完宵夜,随后才算是各自的安排。到旅馆去“短叙”价格通常是五千块,留小姐陪过夜,八千块,所谓的“长八短五”。 朱影红以她旧有的朱家亲族关系,使她出面邀约的晚宴,出现重要的政界官员、大企业首脑。 朱影红当然不会不知道,如果她的背后不是林西庚,只凭她朱影红,这些邀约不会如此顺利。但另一方面,朱影红也清楚,光只是林西庚,缺乏她朱家关系,有些人轻易还见不到。 朱影红永远懂得示好,让商、政不同界、不同需要的人在一起,互取所需,才是作关系之道,朱影红了解暴发中的台北社交界的关系。 “没有实质的利益,实际的好处,一切关系都是白作。” 朱影红笑吟吟地同林西庚说,而后者担待地纵容地由她。 朱影红通常只出席午饭、晚饭的饭局,她禁止林西庚公司的人再安排那些带出场“小姐”。需要有女性在场,她找来一般的售屋小姐或办公室的女职员。偶有时候,朱影红也要她的客人带太太出来吃饭,这打破台北社交圈通常只请丈夫不要太太陪同的惯例,却有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几个较活跃的太太们,甚且鼓动朱影红成立一个姐妹会,固定的联谊、聚会。 从这些太太身上,朱影红看到了逐渐稳固的选票。 除了让太太们参加男人们的社交宴请,朱影红还坚持饭后不陪同去酒家、酒廊、钢琴酒吧。在台北各大小餐厅,原都不会有什么问题,吃饭与男人们的娱乐,仍能清楚的被区分,但一到北投,便全然混淆起来。特别是,那旅店提供了从吃饭、宴饮、喝酒调笑,到旅馆房间的最好“全套”服务。 在台北盆地边缘的小山丘上。由于温泉丛聚,始自据时代即开发的北投,错落于绿色小丘间的,便是是一幢幢日式的温泉旅馆,各有相当雅丽的名称:吟松阁、逸园等。一直是从诗人雅客到富贾大贾的冶游所在。 只随着海岛经济的起飞,被喻为“火车头工业”无处不在的房地产事业,也发展到这秀美的小山丘上。房地产以其摧枯拉朽的气势,一时,旧有的幽静日式旅店纷纷被铲平,一幢幢钢筋水泥的大楼,依着奇特风尚,俗恶的在外观上大贴进口的浴室磁砖的一、两百个房间的旅馆,便兴致昂然的重重压在翠绿渐消的北投小山丘中。 新旅馆的淫逸享乐渲染着北投冲天不夜城气势,但那些未曾改建的日式旅店,那有着灰瓦禅道亭园的榻榻米房间,藏带另种春情与色欲,在新兴的房地产事业将传统建筑一一夷平后,人们以略带怀旧的心理,重回优雅的老式建筑旅店作乐。 位处半山的“吟松阁”,一下车道,石阶两旁是剪修得错落有致的日式亭园,细白砂石周围小小水池,植着松树和桂花,在秋冬的桂花时节,泌泌的香味轻而浮,仿佛真能飘在湿重的硫磺味上,吸口气,先是桂花清香,下一瞬后,才会是硫磺味。 极其考究的日式建筑有展大的玄关,风铃串挂在斜举出的屋檐。接待大厅有柜台和沙发,以及长排的鞋柜。 通常都是中年的女中弯着腰递上更换的拖鞋。草编的拖鞋一双双整整齐齐平放在深褐色的长条木质地板上,式样一致,只男人的大些,女人的小些,有的客人嫌公共拖鞋不干净,任它置留在那里。 走经长廊,纸门拉开,铺榻榻米的房间展现眼前。十几叠大的房间有矮圆桌,高度正适合盘腿而坐或跪坐。林西庚和朱影红在一个冷春雨夜中到抵时,一屋子十几个人围在圆桌前。坐榻榻米不似餐厅的椅子,彼此间可以严丝台缝的挤在一起,早有男人身上跨骑着女人,互相以嘴喂酒。 是夜主人——“广大”建设的陈老板,与林西庚同属真正具有实力的房地产界大亨,看到新来的客人,起身殷切招呼,趁响闹的なぢと伴唱稍停,介绍了林西庚与朱影红。男人们虽多半喝多了,仍喧闹着。 那个年轻女子打开旁边一扇纸门进来的时候,谁都注意到了,因为有人带头欢呼鼓掌叫好起来。她则自在地款款走来,在那早春时节,她穿着一件套头花色上衣,一条黑色塑胶皮裙,紧裹着肥圆的臀部。塑胶皮上已密密布满褶纹,显然穿过多次,也方能如此服帖的粘在身上。裙长不到膝盖,长腿穿的是缕空花的黑色丝袜。 她一头烫得蓬飞的长发撩乱,双眼惺论水湿淋淋,两颊红艳。一路走来,显然已相准目标,斜靠着林西庚旁空隙挤贴上去,眉眼间尽是风情,嗲声唤他林大哥。 林西庚不待她有第二句话,立即开始介绍朱影红。那女子眼睛一低,全不动声色,同样的姿势但上半身一转,攀附上林西庚身边的主人。 当她频频向是夜的主人敬酒时,原陪坐的小姐即感到受威胁,脸色便沉落下来。那是个块头粗大的女人,是夜一直只静静地坐在一旁,没什么表情例常地敬酒,明白到这新来女子的来意,一时间虽知道沉下脸来,却不见得有何对策。 就在这时候,原穿皮裙女子打开又关上的那扇纸门,再度被打开,这回出来一个高壮的中年男子,块头大又粗、腆着肚子。他脸面泛红油光沉沉,摇摇晃晃地走来坐在穿皮裙女子身旁,极为突然但骄傲地说: “给你们看好看的。” 然后,快速的伸出手将身旁女子的上衣自皮裙中拉出,再刷一声拉下拉链,将衣服往两肩扯开,在一桌人还未会意将发生什么时,已全然裸露出女子的整个胸部,无需衬底的胸罩是透明的黑色旧丝,包裹着货真价实的一双豪乳,明确可见。 朱影红本能地想站起来走开,一双有力的手自腰部加上重压,是林西庚。朱影红放弃站起身来,心中想着第一次见到他,在那台北商人典型玩闹的晚宴,他曾借着跳舞留下当时感到被得罪原打算离去的她。 席间的挑逗继续,是夜的主人安静的看着一会,然后转向林西庚,两人闲闲谈起一笔极具展望的山坡地。 利用高速公路一个小时车程可达的台北外围山坡地,开设一个游乐区,像美国的魔山,有魔天飞轮等刺激的游乐设施,满足有钱起来的台湾人休闲活动,不失是土地投资外的新发展。 这本是朱影红的构想,至于与美国游乐公司合作的可能性,也许目前还谈不上迪斯尼乐园,但别的较小的公司,至少是跨国合作的起步。林西庚对游乐场本身或许没有这么大的梦想,但随着游乐区开发,连带着能炒作起附近的土地,这层真正的价值和利润,是两个房地产界的大老板不会忽视的。 两人分别就财力的配合、风险与利润,作着初步的协商与评估。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讨论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往后,还会有持长的无数会议。但两个主事者基本是否有共识,在北投喧天的玩闹中,互知有无的三两句话轻描淡写的闲闲谈开并有初步定议。而席间的挑逗仍继续,显然习以为常,不以为意的继续喝酒、唱歌。许是受到适才那女子能短时间内连赚两次夜渡资的挑衅,引起小姐们纷纷上前去唱歌,唱的都是痴心苦等情人回来的艳情歌曲,尽是“花蕊未采空自开”、“采花蜂螫了就走”、“花蕊欲开等雨滴”。 陆陆续续的,有男人带着身旁的女人,进入旁边的另一扇纸门,久久不见回转,席间的玩乐逐渐疏落,喝酒猜拳与调笑声渐歇。林西庚在适度的时机里,带朱影红告辞。 他们不是最后离去的客人,主人仍送到“吟松阁”的门口,朱影红掠眼柜台挂钟,清晨两点多。步下几阶石梯,春夜在温泉区里更是冷寒,雾湿露重的迷离中林西庚突地拉住朱影红的手。 “走,我们再回去。” 朱影红不解但随林西庚重拾级而上,到柜台处林西庚熟练的开口要西厢的一个房间,那妈妈桑显然与林西庚极为熟识,一脸笑容地回道: “客人走不久,刚收拾好呢,林总。” 穿行过木质地板的婉蜒回廊,纸门开处,朱影红惊呼出声。 同样敞大的榻榻米房间,但向着一方院落,日式亭园矮灯昏昏柔柔的照着一株缤纷灿开的红樱,那老樱枝桠众多,花朵正值全盛,一树红色繁花,簇拥成一个不易醒来的梦。 他一进房内即开始吻她,朱影红虽闭上眼睛,眼前似乎仍是那片混混沌沌的红色花海,无有边际的聚拢过来。 他们在北投过夜,第二天乍然醒来,从仰躺的角度,朱影红看到昨夜灯下的红樱,枝桠末端在雨中灰沉的云空中,兀自艳色深重的开放。而在全然陌生,与昨夜记忆走样的房间里,身旁的男人仍沉沉睡着。 立即来到朱影红心中,她知道她将再无法忍受失去他,为了要能有他,特别是,持留住他不易长存的热情,朱影红明白,她将不顾一切。 我终于清楚,前些时候他在床第间的虚应,为着的该是他必然的极易厌倦。他可以不曾固定的再有其他女人,但并不表示他对我仍持留激情与兴趣。我从司机身上布线千方打听出来的他不曾带其他女人回那些小套房,因而全不具意义。 我感到惊惧与至极的害怕,更甚于他前次突来的告别。我们真正在一起还不到半年,等着我的,将是怎样的明天。 我不敢去设想。 却是自北投那夜后,在亲腻的时刻里,我可以开得了口,问询关于花钱买来的“小姐”。 十分出乎我意料,“小姐”并不见得特别烟视媚行,有过人的床上工夫,她们甚且喜欢装作不大习惯,为了让客人觉得她们出道不久,还没有太多经验。 至于相熟之后,不是就要使出招数,好留住恩客? 林西庚笑了起来。不太有这样的机会吧!通常玩玩就算,这种“小姐”,多睡几次,那还有什么意思。 她们总会有一些技巧,是一般女人无从比拟的。我执意的再问,林西庚爱怜地看着我,耐心地从头解释,这不是一、二十年前的台湾,良家妇女什么都不懂,只有“小姐”们有技巧能取悦人。录影带那么普遍,谁都看得到,什么技巧,还不就是那些花样。 我算是终于清楚,我是在一场永远没有结果的争战中,不论我作怎样努力,也绝无法与他那些睡一次即更换的“小姐”能有的变化相比拟。林西庚经由整个台北商界养成、习惯了的性方式,使我注定在这方面根本无从争取。 为了赢得房地产公会理事长足够的选票,林西庚同意朱影红的看法,提供一个国外房地产投资的远景,亦是可资运用的策略之一。 组团作一次美国房地产之旅,透过美方资讯公司的安排,提供台湾中级的,较缺乏门路的房地产业内人士在美投资的可能,不失是拉拢人心的方法。林西庚自己则远远望过这些旅馆、出租公寓的机会,他未来的梦想,是能像日本财团,买下美国大都市地标性的建筑。 朱影红安排了两人先作一次探路旅程,第一站到洛杉矶,那众多台湾移民的地方。在与美商公司的接洽中,朱影红流畅的英文,在晚春时分的宴客中,懂得要新酿的红酒,要冰得恰到其分:她的美丽,温婉体细,显然的良好出身与教养,在在替林西庚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这使得能用上如此一位特别助理的这个东方的房地产巨子,平添无尽的遐思可能,究竟,他在他那暴发的多金的国家里,有怎样的关系。 朱影红还永远懂得示弱,她永远只替林西庚作翻译,连对方最微小的询问,都要林西庚亲自作答,从来不会借语言便利代替他回答。整个与外国人接触的过程中,朱影红更不让林西庚为不懂英文感到不安,她一径让他以为,语言只是一种工具,以林西庚的财力,花得起钱请千千万万人替他翻译,但毕竟,他,林西庚,可以不说一句英文,才是那作决定的人。 在不开会、吃完这些应酬饭的两个人自己的时间里,朱影红诱引着让那车内的欢爱自然的发生,虽则,在这之前,她经过多少仔细安排。 在台北,林西庚喜欢在他劳斯莱斯的车后座挑逗她。他的手摸索着伸入她各式的裙中,短裙即使是窄裙,也极容易下手,长的窄裙他便得要她移动坐姿才探触得到。朱影红总是半推半就,林西庚再进一步的要求她一定拒绝。司机虽是她的亲信,她从不相信这样的事情绝不会传出去,朱影红在台北的商圈工作如此多年,对人没有这样的信心,她不是无名无姓的“小姐”,事后一走了之。朱影红太清楚,不管有一天她是否成为林太太,她都需要一个清白无瑕的名声足以服人。 但她通常应允为他作的种种要求。在遮遮掩掩中,白天通常是他佯作看报纸,那大幅的纸张有全然的遮盖作用。 在父亲新买的“面士”车里,仍由那大使司机开着车,父亲与同坐车后座的朱影红,缓缓的以日语谈说起来。当然,父亲先对年轻的、显然不谙日语的司机,简略的说日语是他们惯常使用的语言。 “我小的时候,你祖父用的是一部日产的黑色轿车,司机还是你祖父亲自教会开车的,很有规矩。” 朱影红以一惯的教导,半低着头,安静的倾听,甚且不曾转头望向她极想看的窗外驰过景物。 “那时候家里的司机不穿制服,因为你祖父体恤下人,不要人们一眼就看出他们的身份。他常说家中不分大小,像一个大家庭。” 父亲稍略止顿。 “我还记得叫他阿炳。他开车一定戴手套,说是惜物,万一手不干净,才不致弄脏方向盘。开车腰杆永远笔直,双手握在方向盘上方两端,手肘向内,手臂与身体保持一个角度。从不见他乱挥手臂、大转方向盘。” 然后沉浸于记忆中的父亲径自微微的笑了起来。 “阿炳转弯的时候,绝不会将方向盘一下转到底,而是逐步的、几寸几寸的往旁移动。” 父亲抬头注视前面的路况。 “等一下有十字路,我叫司机转给你看。” 有所预期使朱影红第一次坐上自家的“面士”车因着期待而兴奋着,父女俩齐努力朝前凝望搜索十字路口。不快的车速下鹿城郊外两旁的路树与乡下农舍风物,井然有序的后退,甚且行走在未铺柏油路的跳动路面上,也似轻快了起来。 他们一直未曾碰到十字路口,只有在到抵省道时,得作了很大的左转弯。如果真如父亲所说,训练优良的司机在左转时,不曾大力挥转方向盘,果真逐步更替手的位置,几寸几寸的移动来转方向盘,始终保持双手平行的放在方向盘上方两端,手臂不曾大幅摆动的平稳、优雅的转弯,车子便甚少左右摆晃的上了铺有柏油路面的省道。 朱影红转过头来,与父亲相视而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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