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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影红自小便常听得人们说母亲是出名的美人。
  “美得像日本婆子。”人们说。而“婆子”只用来称赞美女,日本女人美丽,所以称“日本婆子”,至于台湾女人,当时还粗手粗脚,不够称“婆子”。
  “从来没听人说‘台湾婆子’吧!”连牡丹都这样说。
  朱影红年纪尚小,美丽仍是个不确定的事项,有关美的确认,多半来自镜子。
  在那个时代里,通常是椭圆形、半尺左右长的镀水银镜子,带一段以粗铁线弯曲压成的脚座,以作为支撑。童小时朱影红并非偏好照镜子,她喜欢的是镜子后面贴的彩色明星照片,浅丘琉璃子、若尾文子、山本富士子,是常见的明星,人们口中的美女。
  她们总一径露齿笑着,牙齿是日本女性惯有的前排略参差齿形,一定有颗虎牙或小小暴牙,因着这不规则的牙齿,脸面便有了小儿女的稚情。在彩色印刷尚未能确实控制的其时,有时该上的色彩上偏了,唇形的红颜色往下移,便染得一口白牙上端另有个红唇,同样是笑开着。或者,眼睛的眼线左右称动,双重眼睛似的。不过,无论如何,尚辨认得出双眼皮、细长眉、挺高鼻梁、小巧嘴的人们称赞的美女形样。
  母亲便是这类美女,五官皆有分寸,该高的鼻梁挺而直,眼睛不特别大,双眼皮深且长,眼角微向上飞;一双眉弯又长,新月的弧度,不过有点月晕:眉毛边缘带点细细柔毛,衬得一双长眉柔美妖媚异常。嘴小巧唇带向——符合当时喜欢的敦厚。
  朱影红一直留有一张母亲中年的放大照片,照片自然是父亲所拍。一尺多高的黑白照,人工上彩作成彩色,是未有彩色照片前的替代方式。照片上朱红的是唇黑的是眉眼,分别得历历清楚。一头两旁往后分梳的小卷蓬松发型。极具风情,两颊还特别以粉红上色,作为胭脂,眼梢一点蓝绿色,是父亲比照明星才上的眼影。
  许多年后朱影红为奔父丧,匆忙自美国赶回“菡园”,母亲的脸如同这帧人工上彩的彩色照片,颜色尽褪,发黄的相纸上,形像俱在,只转瞬间老了数十年。
  处理完丧事,两个哥哥得立即离境,他们国特殊管道奔走才获得的回台湾签证,时效极短,参加完丧礼,还不及作头七,便又得离台。
  在两个哥哥离开“菡园”的前一个晚上,母亲自“菡楼”楼上的一张三方捷接脚书桌抽屉拿出一本仔细收藏但仍残旧的老式帐册,原宝蓝色的封面退成暗沉的灰黑,内页长方形的绵纸上有红线印的格式。是母亲娟细的钢笔字,以日文一笔笔的记载着房屋、土地,所在地、买进卖出时间都一一详列。
  “你们的父亲,从年少的时候,就不是个不知节制的人。”
  母亲显然准备妥当,以日文和缓地开始说。
  “他读高等学校时,与他同年龄的台湾有钱家族子弟,多半开始出入风月场所,说是吟诗应对,十分风雅,但你们的父亲,从来不曾沾染这些富家子弟的恶习,不把这些堕落的行径,视为必然。”
  母亲的眼睛,沉沉的望向遥远的某处。
  “我嫁进朱家,你们的父亲,已经从日本读完书,从欧洲游学回来,开始接管朱家经营的事业,致力要将朱家办的台湾第一所现代高中办好,推广文化运动唤醒台湾人不再接受异族统治。然后,就发生了那件事。”
  有片刻的停顿,夜里的‘菡园’,深秋中有风声怒号。
  “我本来以为,就再见不到你们父亲,可是他回来了,虽然等于被监困在‘菡园’里,但毕竟,他回来了。”母亲稍略喘口气“从你们的父亲出事后,我只有接手家中的一切。先是他还在牢里时,家族中的人都以为他不可能再出来,提议要分家。那时候,赶快同我们划清关系,是求自保的方法,我也不怨忽。”
  母亲的声音辽远平淡,恍若叙说一个全不相干的故事。
  “你们父亲,作为这家族的长房长孙,分家被派给的,仅是一些最不值钱、偏远的房地,地不能耕种,只有作园,好的水田、市区的楼房,都给别房分去。只不过,大概任谁都料不到,几年后,实施了‘耕者有其田’,当时分到几十甲水田的,多半被征收。而我们,分得的那些不能耕种的园地,不仅保留下来,往后陆续实施了都市计划,开辟新路,土地重划后,成为新的市区中心。”
  恍惚闪过母亲苍老脸面一丝平静的微笑。
  “想来实在很嘲讽,这个政权夺去你父亲一辈子,实施的政策,不管是对是错,却又带给他新的财富。”
  母亲以极轻微的动作,制止了儿女显然企图反对这样说法的辩解。
  “我的娘家,本来就是商家,你们的外公,还有几个舅舅,眼光准远,由他们的帮忙,我才学会处理这些田产、房子,替你们的父亲支撑起这个家,让他不会再有一丝烦恼,可以自小送你们出国读书,完全没有顾虑,作他想作的事。”
  母亲缓缓站起身来,回过身打开身后一只紫檀大柜,高达上丈的大柜里层层木板间隔,上面摆满一架架照相机、各式镜头,从早期的德国厂牌到晚近的日本相机,俱是名厂出品。
  “这里有两百三十二架相机,如果机体、相机分开来算,镜头还更多,有两百五十四个镜头。”
  母亲关起橱门,引领着走往“菡楼”二楼的内侧房间,在可见的橱子、柜子、老式雕花眠床内外,满满摆着各式音响设备,从早期用手转动的机器,七十二回转,三十三回转的不同装置,各式喇叭、转盘、扩大器。
  “这里有五个转盘,七套喇叭、三套扩大器。早期合成一体的音响,也有七架。”
  母亲推开“菡楼”面南的落地长富,暗夜里园里过道的灯光仍未灭,昏昏的光影中仍可见“菡园”两部整齐停放的宾士车。
  “还有这两部宾士车,一部一九五三年,一部是后来新买的流线型轿车。”
  母亲关起落地长窗,回过身来,脸面上有真正欣慰的、圆满的笑容。
  “我很高兴,直到你们的父亲过世,他一直可以拥有任何想要的东西,从来不曾操心过。”
  然后,母亲转向他三个孩子。
  “我先是变卖我娘家陪嫁的嫁妆,很快就不够用,只有陆续的,你们朱家的财产,全都被我变卖一空。”
  母亲两手平整放置于膝前,深深的弯下腰,朝三个孩子,行了日式的九十度鞠躬最敬礼。
  “非常抱歉。”
  来不及阻止母亲,三个孩子立刻全跪下来,朱影红吸泣出声。
  “我知道有亲族指责我,不该放任你们的父亲如此挥霍,可是,他们没有看到他在‘菡园’里,那样无所事事的熬日子。”母亲的声音第一次出现哽咽,“他的一辈子都浪费了,我怎忍心再让他受苦……没有一点寄托……”
  母亲弯下身一一搀扶起跪地的孩子。
  “园、地、房产,都卖给了外人,只有朱家祖厝相连的这片花园,一直是你们父亲最钟爱的,也在这里住了大半生。最后实在不得己,只有要我娘家的兄弟买下。”
  母亲的声音从未有的肃然。
  “我要求在合约上注明,二十年内,只要你们朱家子孙有能力,有权力优先将‘菡园’买回来。”
  母亲死在隔年初秋,距父亲死后还不到一年,弥留时只有留在台湾的朱影红随侍身旁。
  那不到一年的时间内,朱影红眼目亲见一个园子的破败,竟可以如此快速,而且,与园中的林木,有如此密切的关联。
  自父亲过逝,一园花木,原就少加修剪,最初只是园内的小径漫草聚生,从路旁的泥土地上直漫上来,不多久,连铺地的青石踏脚都几至不见,牡丹伙同阉鸡罗汉除过几回,但那园里俱是四处环绕的曲折小径,刚除完临屋一道,傍园的另条小径上又已漫草丛生,况且牡丹还得照顾点细家务,年老的阉鸡罗汉,也实在没有工夫顾及这一大园子花木。
  便有若能眼看着草木日日夜夜肆长,恣意漫发,蓬勃兴盛的抽长蔓延,而且,很快就积累大量的落叶。
  常绿的台湾中部,每个季节草木都在旺盛的生长,甚且秋冬也不间断,无时无刻都有叶芽抽出,不几天长成叶片,掉落,再抽芽,一年四季不断,便永远见到落叶。落叶不论春夏,无关晴雨,在更替中永无止尽的絮絮飘落。
  那落叶原不见什么气势,既非寒带地区秋季一次落尽的壮观,只是每天零星在掉落,便不甚经心,但稍累积来不及清除,竟也层层堆叠,极具败势,枯黄一片铺满四处,开始腐烂后,连最后残留园中的几株花草,也被倾压得萎黄败坏。
  虽落叶无尽,那园中的树却愈发蓬勃的滋长,漫枝漫叶的延长,树荫下见不着阳光的地方,青苔迅速聚生,红砖墙上逐渐只是一片墨绿,连瓦瓴屋顶上,也长满杂草,盘根错节的牢牢附生。
  站在“菡楼”的瓶形博古漏窗往下望,整个园子最后只剩下一片深深浅浅各色的绿,连仅存尚未被树荫遮蔽的水池,莲荷也相继枯死,池水凝成浓绿,静止似的,得要细看,才识得是绿色浮萍,满满的挤满一水池,重重压叠无处动弹。
  便是在这满园俱为绿色植物侵占的初秋里,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临终时留下遗言,希望同父亲葬在一起。
  “我的责任尽完了,真是轻松呢!”
  母亲最后说,平静地阖上眼睛。
  林西庚如预期的当选台北市营建公会理事长,朱影红能更确知,他们的关系会继续下去。只除却,她发现自己不经意中怀有了他的小孩。
  林西庚对这将要来临的孩子有着一般应有的反应。
  “很好啊!我们会有一个继承两家优点的小孩,他姓林。但也不会让你们朱家丢脸。”林西庚一贯自信的语气说。
  他的两次合法婚姻生活里,有五个孩子,三个男孩、两个女孩,小孩对他不是什么珍贵的天赐。林西庚还在他事业的无尽扩展中,想到子青的继承问题还太早:他也很少花时间陪小孩,除了真正是太忙,他这样坚信:“等他们长大,到可以分辨事情,他们一定会主动来找我的。”
  “孩子的妈妈可能因为对你不满,不让孩子与你接近,到长大就太迟了。”朱影红女性忧心的说。
  “不会的,小孩会认同一个成功的父亲,只要我一天成功,小孩自然会跟我,他的妈妈想左右他也没有用。”林西庚断然地说。“你不用担心,事实会这样证明。”
  许多年后,在朱影红下嫁林西庚的婚姻生活中,朱影红有机会证实林西庚所说。林西庚的两个前妻,为着替小孩争取她们认为应得的财产,不仅不曾因自身的愤恨离间林西庚与孩子,反倒,鼓励孩子在林西庚前争宠。那时候,随着台湾经济持续暴发的发展,又开始新一波的房地产涨势,一向以拥有大台北地区大量土地见称的林西庚,财产以倍数急遽扩增。
  由着林西庚对孩子一贯的认定,从确实怀孕开始,朱影红即知晓,她肚子里正孕育的生命,会带给她挫折与困扰。
  我知道还不到林西庚会愿意离婚来同我结婚的时候。并非林西庚对他的婚姻有所眷念,或对他的妻子、子女有特殊情爱,才使他不愿再次离婚。对林西庚来说,每一次感情,只要认真,便大致以这样的方式进行:女人、挑选居住的房子、每个月固定的生活费,然后是小孩。
  这些,有若必然的顺序,林西庚得来都太轻易,不需要翻天覆地的在生活中造成变动,特别是还要离婚。
  林西庚再怎样事业有成、有自信,都难以忍受那在他身后的窃窃私语:
  “一个结三次婚的男人,连家庭都处理不好,怎么会有定性作长期经营,绝不会是个真正成大事业的人。”
  人们通常这样说。
  我知道在这个以外贸起家,声称外来的资讯与习惯不断被引进的海岛,为人认可的事业成功的男人,惯例是维持一次婚姻,足以给外人交代(不结婚的男人,也令人以为不够有常性)。至于婚姻外再有多少女人,只会赢得羡慕与恭维。
  我尚未让林西庚感到我对他不可或缺,到他肯离婚来同我结婚,而直到那之前,我提出要求,不仅不可能达成,还只会使我目前的优势尽失。至少,到此时此刻为止,我还未住进林西庚为我准备的房子,我的生活费用来自我的工作。我之于林西庚,仍然是追求的对象而非他豢养的女人。
  我必须维持目前的情势,一当我成为林西庚豢养的姨太太,他再怎样钟爱于我,我也将永远不得翻身。
  可是,在我作为一个女子的内心深处,却为何有着这样深潜的惶惑,那所谓“不可或缺”的一天,是否真有到来的可能?
  在确定怀孕的第八天,朱影红经过几番思虑,终还是决定告诉林西庚。
  虽然早期的怀孕毫无征兆,朱影红仍刻意的装扮自己成为慵懒的准母亲,她请假躺在床上,当林西庚夜里来到她的卧房,重重香花中她露出于白缎蕾丝花边睡衣的胸口软酸甜媚。不是所有妇女杂志、书报上的文章,都说女人在怀孕初期,会有异色慵懒的肉感!
  她微阖着长睫毛覆盖的深黑略深陷眼睛,几分无有力气的述说她初为人母的不安,搂住林西庚的头靠向她仍平坦的腹部。
  林西庚表现出了该有的欢喜,说他也早想要有一个她的孩子。他绝对愿意负责,孩子会有他的姓氏,当然他也一定全力照顾他们母子。
  “你可以要任何东西,只要我买得到。”林西庚豪气自负地说。
  朱影红朝林西庚轻轻地微笑,真正倦累的阖上眼睛。恐惧来到心中,自此,她将不再有退路,等待着她的,会是怎样的明天。
  她原可以有另个选择,暗自拿掉小孩,装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那么,他们的关系会继续发展,直到有一天,那“不可或缺”的时刻到来。朱影红不是不曾作过这样的考虑,可是那身体中怀育着林西庚孩子令她感到的密切联结,使朱影红以为,由此或可是个转机。
  可是林西庚表示愿意负责,全然不曾提及婚姻。朱影红明白到,既让林西庚知晓,她连独自去拿掉孩子的退路都已断绝,如果她执意如此,一定只有损及两人间的关系。她唯一能作的,只有继续怀育那体中的生命,在必须的处于弱势中,争取可能获取的。
  朱影红很快回复上班。新当选的理事长有随着来的种种会议及必须表现出的作为,特别是与相关政府单位在法规、政策的斡旋。朱影红灵巧运用她结合朱家旧有人派与林西庚企业王国新近建立起的网脉关系,让林西庚在有关都市容积率的法案上,替建筑业者争取到更宽容的时限。新上任的理事长,交出了第一张漂亮的成绩单。
  朱影红日以继夜的工作,白天在办公室,晚上在各式宴客场合,那肚内的孩子,在怀孕的早期,奇异的全无动静,不仅没有呕吐不适的征状,连身体的变化都少见。有的时候,朱影红以为,多半出自一张错误的诊断书,其实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只是在阳光灿烂的台北市街,一个一时不易醒来的迷梦。
  反倒是林西庚阻止朱影红过度的工作。他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灵感,坚信他会有一个女儿。而他保证,他有能力,较朱影红的父亲,给予这将要到来的小公主较朱影红曾享有更好的所有一切。
  林西庚的阻止使朱影红想到,她是否借着工作,有意使那尚未成形的胎儿,失去子宫的依附,自然的流失体外。那么,她即可以重新开始一切。
  然朱影红不曾有这样的机会,那胚胎在她的体内,安静的、无有声息的成长。它一定是在汩汩的吸取她体内的养分、餐饮她的生命、吞蚀她的精气,在壮大茁长自己,日以继夜不曾止息。可是,朱影红除了算一天天过去的时日,知晓它必然还在那里,身体却仍不曾有明显差异反应。
  朱影红感到恐惧了起来。
  新任的理事长职务占去林西庚许多房间,房地产的营运,便有不少落入马沙奥的直辖。对这位在公司占有股份,早期同林西庚一起打天下的较年长男子,朱影红一直客气有礼的相待,除却私下常同林西庚戏称又高又壮的马沙奥是“一堆”而不是一个马沙奥。
  房地产仍在热卖中,每有新的高价被创造出来。房价脱离一切经济指数,像悬在空中不断跳动的电动看板上的数字,成为海岛上大多数居民的梦魇。
  一幢通常的三房两厅四十坪公寓,早超过一个中级公务员一生全数的薪资。
  就在一片房地产的热卖声,在不少房地产商的借售中,马沙奥开始将原被林西庚冻结的工地一一推出。年事稍长的马沙奥,以一向稳健的作事心态,显然嗅到房地产狂飙中的危机。
  “宁可少赚但稳赚。”
  在会议室的椅子里坐得如朱影红形容为“满进满出”的马沙奥,坚决的说。
  林西庚则未置可否。
  朱影红在林西庚的眼中恍惚看到恐惧。卖房子的时机关系着除了实质的巨大金钱差异,还赌上判断力而来的成就感。与房地产相关的每个人都在综合整体资本市场、政府动向,猜测房价可能的走向。每个人都可以是分析专家,但也没有一个人有确实把握。
  只除却每个人眼中都是欲望:等待着要卖到最高峰的价格,既已卖出,则期望房价立时下跌,以弥补不曾赚到的眼红与判断失误的挫折感。
  而这一次,林西庚未曾表示意见,会议结束,马沙奥执行他的计划。
  重新推出的工地在不长的时间里销售达九成,房价虽未再见到整体激涨,但个案仍屡屡创出新高点,房地产停滞在一个高原波段,似乎短期内不仅无意要下落,还有孕育另一波涨势的可能。
  马沙奥明显的感受到压力。虽然林西庚一句话都不曾多说。随着较多的时日过去,那早推出与晚推出的工地差价已达几亿,马沙奥终于在公司员工一次欢宴中唱成烂醉。
  吃饭的是林西庚自设的一个海边员工俱乐部,朱影红在拼酒声中独自走到屋外庭院。秋老虎临近尾声,突然再展威力,海边即使在夜晚,仍然腥热。中国式蜿蜒的庭园围墙有小小的瓦盖屋檐,月光洒落屋檐,穿过围墙不同的雕空图案,不是十分确切的洒在一个傍墙站立的人影。
  “喝醉酒了哦!”朱影红柔声带责怪的说。
  人影抬起脸来,是马沙奥,他的脸正在雕空桃形图案的阴影处。甚且在暗处,朱影红仍能感到男子已酒醉不清的意识混浊。
  “马沙奥。”朱影红唤他的日本名字咬音正确,语声轻柔。“你喝多了,回房里去吧!”
  那一声如此清确温婉的名字轻呼,显然触动马沙奥某些相关的记忆,他怔怔的看着朱影红,眼泪汩汩的自眼眶流下。
  “没关系的……没关系……”
  朱影红以日文断续的说,那年过五十、平日总是摆着日式男性尊严的男子的眼泪,让朱影红不安。她伸手入皮包,拿出一叠面纸递上前去。
  马沙奥伸出手,原只似要接过面纸,却极为突然地,将朱影红一阵拉扯,带向他怀里。朱影红的脸面立即触到汗湿与酒臭混杂的一片软塌塌胸肉,本能的以手去阻挡并出声呼道:
  “是我,我是朱影红。”
  男人略停下动作,有几秒钟似乎思维在混战中,然后,语音不清的嘟喃:
  “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朱影红,朱影红就失影红,你给林西庚睡,……给人作小、作小……为什么我就不能……不能……”
  朱影红继续挣扎,酒醉中特别是如此高肥的男子,气力大得出奇。思维飞速闪过,她可以大叫,屋内就会有人出来帮忙,可是如此一来,当着员工面前,事情便失去回转的余地。马沙奥是林西庚不可或缺的帮手,他的稳健对倔傲自负的林西庚有平衡作用,他的不爱出头愿居幕后,才可能与林西庚配合。
  思虑飞闪,朱影红在知晓靠气力挣脱不了后,放弃挣扎,也不曾出声,想伺机而动。出乎意料,朱影红没有动静后,男子相对的也不再拉扯,只拥着她向他怀里,一再继续的说:
  “给人……给人作小,你们不不是都一样……一样的货色。”
  趁着马沙奥不留意,朱影红一矮身,挣离他的怀抱,原朝屋里跑去,感到马沙奥不曾追上前来,便改变方向,朝停车场奔跑。
  第二天朱影红不曾上班,并很快地作成决定,要将这事情告诉林西庚。
  她知道他一向有极强的护意,就如同他个性中的自负与倔傲,要属于他的一切都永远只为他所有。林西庚当然也会倦腻,但必需出自他不再眷念而非为旁人遗弃。
  朱影红告诉关于马沙奥的举动,寄翼着是刺激林西庚的嫉妒。他一定觉得被侵犯,而且这侵犯来自他最得力的事业伙伴,就算为着颜面,他也必得有所行动,来宣告她朱影红只为他所有。
  而这势将通使林西庚确定她的名份。
  朱影红当然考虑如此作会危及林西庚与马沙奥间的关系,然她以为,林西庚一向知晓马沙奥对他企业王国的重要性,他极可能甚且不会提及这事,但会给她及马沙奥一个交代,那便是婚姻。
  就算这事件真造成两个男人间的嫌隙,她也无暇顾及。那肚内的孩子尚不能用感觉去证实,但最可怕的是它毫无疑问的一天天不断地在增长,像挥除不去的梦魔,一天天加深重量,而且不需要太久,即会以外观明显的不同来拖累她。她朱影红,还有她的姓氏及家族要面对,无论如何不可能在没有婚姻的状况下,去生下这个孩子。
  林西庚安静地倾听,出乎朱影红意料的不曾暴怒,只是仔细地追问细节,究竟马沙奥是否曾得逞。朱影红有意淡化马沙奥对她的侮辱,加强马沙奥对她的爱恋,同时一再强调,马沙奥连她的唇都不曾碰到。然后林西庚则不再言语。
  朱影红暂时不上班,林西庚也绝口不提此事。几天后,房地产界纷纷有这样的传闻:马沙奥将离开林西庚公司。
  接下来消息被证实,一般猜测的理由是,马沙奥决策错误,使林西庚短少了几亿的利润收益。
  而业界对林西庚颇有微词,一般皆认为,钱数目当然不少,但林西庚为这样一笔钱,可以不要一个共同打排二十年的事业伙伴,不仅有伤厚道,也不像一个作大事业的人该有的作为。
  朱影红辗转听来这些,甚且马沙奥离去的消息,也并非来自林西庚口中。朱影红知道,她已然失去了他。
  她绝没有料到,他会为她作这样的一个决定,当然,林西庚可能原就对马沙奥有所不满,想除去他,可是无论如何,整个事情仍是从她作导火线。林西庚可以舍去简易的作法;给予她婚姻的承诺,而宁可作出这般重大改变,不仅让朱影红全然出乎意料,也使她清楚明白,经过这事件,她已绝不可能要到希望获取的。
  朱影红终于考虑离去。
  林西庚仍会给她电话、来看她,但不会开口要她回去上班。
  而且,在马沙奥离开公司后极短时间内,政府对过度狂飙的房地产,开始有明确的紧缩政策,先是房屋贷款利率一再调高,而据内幕消息,接下来还将推出空地限建等等措施。敏感的业者,立即看到了房地产的跌势。

  只要房价开始回跌。进入买方主导的市场,资金流转的重要性便即显现。媒体、专家争相预测,许多结构不良的建设公司,在土地上积压过多资金,银行紧缩银根后,将面临财务危机,一波倒风势将难免。
  房地产业界传言纷纷,那家建设公司会首先不支,成了谈论焦点。业界以轻率却又带妒意的口吻,纷传林西庚的公司由于有马沙奥刚大量推出工地所吸回的资金,将不难度过这个难关。
  可是林西庚却为了先前以为错失的几亿利润,革除了这样一位有远见的功臣。业界的人以批评的口吻不屑地说。
  无需等到事情发展至此,朱影红已然预知,马沙奥的事件将在她和林西庚间造成难以超越的伤害,可是她全然无能为力。
  而林西庚一如他夸耀的个性,极为突然的,中止再打来电话,并不再露面。
  朱影红在绝望中等待。
  时节步入初冬,又是台北连绵不断的冬雨,久盘的云雨带在北台湾滞留不去,雨已接连下了近三个星期,还毫无停止的迹象。天真像破了洞般不断倾下雨水,那雨不大,只是十分缠绵,根根丝丝接连不断,编织成一张细密的雨网,盘罩着整个盆地都市。那盆地尤其容易积郁水气、汇结水流,沉沉的灰色天压着沉沉灰色的雨水与街巷。
  朱影红坐在二楼,从落地富看雨中一院子倾倒的野草。持续的雨的重量终还是压垮那原精壮的绿草,折伏下来浸泡入水中,潮透后腐败,阔长叶片丝粘泥黄,透出丝丝腥气。她已有近一个星期几乎足不出户,这一回并非等待电话铃响,只是大部分时间坐着,面对那雨中的庭院和一院子腐烂的野草。
  一整个星期过去,朱影红第一次拿起话筒,透过总机、透过秘书接通显然怀带疑虑的Teddy张,简单地说她希望见到他。
  中午时分两人在过往常去的一家小咖啡馆碰面。座落在巷道里的小咖啡馆绝非时麾台北人的新潮去处,甚且说不上品味或精致,只是社区一处卖简单快餐、三明治的小咖啡店。Teddy几次带她来邻近一家休闲宾馆,朱影红留意到这小咖啡馆,便喜欢较约定的时间早到,独自坐下来喝杯咖啡。这小咖啡店于是成为到旅馆与Teddy作爱的中途站,用来串起办公室与休闲宾馆,仿佛作为一个转折点,在此真可以将需要转换。
  Teddy较预定时间到得略晚,看到坐在角落里抽烟的朱影红,她削瘦许多,原深陷的大眼睛似乎更深更沉,却躲着憧憧阴影,不安中随时准备要逃逸。他问她可好,找他有什么事。泪水濛上朱影红双眼,Teddy不能确定是从来少抽的烟薰到她的眼睛抑或全是泪水。
  他建议她到那休闲宾馆,好似只为避免她当众流泪。她亦无甚思虑的起身,平常地跟着他身后离去。
  他们一起进入邻近那家在巷道的宾馆,而不似过往分别进出再以假名姓经柜台联系。取钥匙与等待电梯时,分别有休息完后的男女要离去,相互照面时朱影红也俱不曾稍事回避。
  然后他在极短的一、两分钟时间内使自己达到高潮。
  “我说过,你有一天,一定会再来找我。你当我是什么?给你泄欲的工具?门都没有!你要搞清楚,一直是老子玩你,不是你玩老子。”
  “我告诉你,下次不用再给我打电话了。你找别人,我是不会再来了。”
  极度的屈辱使朱影红感觉中眼睛应该是有着眼泪,可是抬手去拭擦,泪水竟连溢出眼眶都不会。
  朱影红很快地穿戴好衣物。倒是下到一楼柜台,为柜台的服务人员阻住,原来Seddy甚且连休息房钱都不曾支付。
  在巷道出口朱影红拦到一部计程车,坐定后安静的说出一家在中山北路的妇产科诊所名字,年轻的司机从后视镜瞥她一眼。朱影红转头望向窗外。
  寒冬又下着小雨的夜,天一定早就沉黯了下来,但直到司机在户山北路找寻着日光灯照亮的诊所招牌,朱影红才赫然发觉,一街早亮起璀璨的霓虹市招,穿过都市微雨的夜,流离辉映。
  医生是个五十来岁的留日医生,前不久朱影红才陪同一个女友来过,一切都顺利的进行,朱影红要求全身麻醉,医生了解地点头应允。
  醒来在恢复室里,朱影红拨通了林西庚办公室的电话,听到整日工作后熟悉的男子倦怠声音,她未曾多说,只和缓地一字字道:
  “你放心,我没有要缠你,我只是要告诉你,我刚拿掉我们的孩子。”
  林西庚赶到,看到脂粉脱尽、颜面惨白的朱影红。她明显的削瘦,但十分安静,整个人有种松懈的、甚且是茫然的坦然,好似过往支撑她的所有一切,俱已离她远去,她不来自朱家,也不曾是他最得力的事业助手,她只是一个女子,甚且不再有过往气势的美丽。
  他紧紧搂她入怀。
  “我会对你有补偿,我会安排的。”
  林西庚显然对女子那无所欲求的沉静,霎时间反倒不知如何回应,只有慌乱中本能地喃喃说。
  几天后他暂时搁置下公司所有的事务,陪同朱影红回“菡园”暂住,在“菡园”旁小山的相思树林里,林西庚以他一贯夸耀的语气,要朱影红嫁给他。
  于房地产明显的跌势中,各个建设公司都中止或暂缓新推出的方案,原已趋平缓的市场,便开始清冷下来,林西庚在“菡园”,虽仍以电话遥控指挥台北的公司,可他一点也不着急。他明白自己占尽优势:他手中有大笔资金可以俟机再作进击。由他的估算中,这波房地产的跌势方开始,他有的是时间可以等待。
  在胜算中林西庚按捺不动,仅将过往的方案计划逐一完成。
  “现在要能守,以免减少已有的优势。”
  他同朱影红解释,阴鸷而笃定。然他暗地里仍放出风声给一些可靠的、具实力的房地中间人,只要一有任何财务结构不佳的房地产公司,支撑不住得低价释出房、地,他立即能得知消息。
  在“菡园”里,林西庚闹闹的有着时间,那颓败园子一园的衰亡,便令林西庚感到不悦,以及不安。
  其时“菡园”内最高的“望海楼”已于地震中倾塌,不仅楼上全毁损,一楼也只成断垣残壁。前年接二连三来袭的台风,更吹卷走大半亭阁轩榭的瓦片屋顶,连“菡楼”二楼的屋顶也被吹裂漏水,只有“枕流阁”在年老的阉鸡罗汉极力维护下,仍保存昔日形样,还可以居住。
  林西庚先是随着朱影红在园子里四处游走,看朱影红专注地捡起掉落的花窗雕花,加以注明收藏在屋内,重钉牢柱头雕饰,或支撑已开始倾斜的门媚,期能使整片墙不至倾倒。
  林西庚以他的气力,协助着她,却不能不感到,回“菡园”前后,朱影红显然的变化。她先是明显的不再以他为中心、一切配合着他生活,事实上,回“菡园”纯是朱影红的决定。她亦不再刻意的以他的喜恶来说话,甚且对他所说,也不甚在意。
  那是当林西庚于冬夜清冷的月光下,面对一园子憧憧树木阴影盘踞、高过人腰的丛丛聚生杂草时,有意重拾她台北住处的相熟话题,玩笑地说:
  “你真奇怪,走到那里,都有这样一园杂草,再来害怕。”
  朱影红只安静地看着他笑笑,不曾有其它回应。
  甚且在穿着上,她亦一舍平日他喜爱的柔媚衣物,回复他初识她时常爱穿的黑白颜色。只那蕾丝似乎是她永远的最爱,在白裙裾的裙摆、黑毛衣的领口、白衬衫的袖口,便仍有那编织繁富密细的一圈蕾丝花边、重重镶饰。
  朱影红还带牡丹回“菡园”,除了作三餐,牡丹帮忙着在园内四处收拾,伙同阉鸡罗汉,他们对“菡园”的熟悉与种种相关记忆,每令林西庚感到不自在。而且虽仅存牡丹、阉鸡罗汉服侍,两个年老佣人旧式的忠心、规矩与气势,在在使林西庚意会到朱影红真正的尊贵,虽然他以往不是不知道她来自朱家。
  几天后林西庚原就待回台北,但朱影红那逐渐回复的尊贵自觉在彼此间产生的疏离,使他恐慌着离去后即将与朱影红全然断绝关联,并使她从此高不可及的疑惧,林西庚拖延着时日。
  为打发时间,为适应夜晚没有酒廊、钢琴酒吧的生活,林西庚开始在那荒废了的园子里四处游逛。一开始,以着他自恃的从事多年营造、对空间有的清楚认定与方向感,林西庚认为并不难掌握那园林,却是一当置身其中,那园子竟有如迷宫,迷迷离离的幻化起来。原就不熟悉的阁台楼亭,特别在残败后,竟处处看着相似仿佛,每每以为已走了不少距离,却猛然方领悟到,只是在几个楼阁、院落间绕转。
  那下午林西庚于园内四处环绕,凭借着“菡楼”的高度为指标,好不容易重寻回“枕流阁”,朱影红在清理着大樟木箱子里的相机。林西庚一把拉过她。
  “这园子让我绕来绕去老走冤枉路,我就不信邪,走,我们到后面的小山上,从高处看配置,我就不信这园子还能有什么花样。”
  朱影红微微一笑,盈盈站起身带领着往前走。
  他们走绕“枕流阁”前的嘉平白石平台,朱影红弯拐入右手边一条小岔道,几番在堆石林木间行来,步上“长虹卧月”旁的回廊,再顺着回廊柱前走。
  林西庚则在“长虹卧月”前停下脚步。小山在“菡楼”后方,“菡楼”与“枕流阁”间,隔着“菡园”的大莲花池,依照方向,该走的与回廊正是不同的方向,林西庚便不理会朱影红,径自朝与回廊相对的步道走去,希图在朱影红前先到抵“菡楼”。
  那步道虽为蔓草遮掩,中间的踏石仍有行走痕迹,林西庚小心寻着脚下青石踏石,一路弯拐却明显越来越偏离“菡楼”,不一会来到“鉴真书斋”前的一小方院落。
  气急中林西庚又不肯服输循原路回转,看“鉴真书斋”旁亦有一道回廊,想那回廊该条条相通,便穿过院落想上回廊,哪知一到院落尽端,才发现院落与回廊中尚有矮花墙阻隔,而且四处遍寻不到缺口,仅正面对“鉴真画斋”有一月洞门,不知要引领往何方。
  是为照墙的墙高度只及胸,残破的墙身上仍可辨有蝙蝠形的漏明窗,身量颀高、长手长脚的林西庚原待翻身跨过,但那残败的园子仍自有着一番不可凌越的气势,林西庚四下环顾,终究循原路折回。
  来到“长虹卧月”,远远的便看到朱影红闲闲依在栏柱,她的白衣为冬日寒凉的风翻飞,她显然一直清楚明白,他一定只有再回转,气定情闲的兀自等待。
  从小山高处俯望,“菡园”在郁焦蓬发的园内树木枝叶掩抑下,那已然残败的亭台楼阁,不见衰势,绿色的林木张罗成一张绿意盎然的树海,圈围住褪色的画栋,遮掩起残倒的屋脊马背,自成一个甜溢安详的王国,倘若时间至此静止,那园林真可为树海包围,等待百年后,才从睡梦中重新醒来。
  两人自然绝口不提孩子。只从高处俯望,不期然中朱影红没什么意识的闲闲说道:
  “想想我在这园子里出生的,我……”
  霎时间止日,又感到不妥,便忙乱接道。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当时极具权势的陈姓将军,也曾到‘菡园’作客。父亲在‘菡楼’请客,大概为了显示家庭气氛,我也上了桌。”
  回忆欢悦了朱影红颜面,也平抚了纷乱语意。
  “我父亲,有时候,挺洋派的。”
  林西庚附和地点点头。
  “第一道菜上冷盘,我谨记家里的教示,好不容易等到大人动筷子,我才跟着挟分到我碗里的菜。小孩子,先挑不喜欢的吃,心想要把好吃的留待最后,哪知道,不一会,大人全放下筷子。”
  林西庚出声轻笑了起来。
  “自然不敢再吃,跟着放下筷子,再一会,侍候一旁的人,就把盘子收走了,里面全是我最爱吃的。”
  “你那时几岁?”林西庚问,眼中满是怜惜。
  “不太记得了,总之是上小学前。”
  “还记得喜欢吃什么被收走?”
  “这我倒记得,是腰果。”朱影红脸面上有着近乎童稚的娇憨,语意中仍怀满惋惜。“那一桌酒席,我就等着吃那一道腰果。”
  林西庚先是无尽温柔的微微笑着,然后,极为突然的,他意气风发地接道。
  “你父亲让你生在这个园子,在这个园子长大。而我,我要帮你把园子整个修复,以后,我们的孩子,也会生在‘菡园’,在‘菡园’里长大。”
  无备中又全然出乎意料,朱影红抬起眼睛,慌乱地看着他。
  “所以,我要你嫁给我。”
  林西庚匆促但一贯决断地说。
  朱影红直直盯视眼前的男人,那片刻立即临上心头的是,她好似从来不曾爱过他。
  穗穗白茫茫的管芒花,漫天漫地、无有止尽的展现在朱影红眼前。
  虽已临严冬,那遍山营芒花仍盛放,穗穗狼尾似的巨大花白芒花,四处丛生,沾染整座小山一片花白。于是,干冷的冬季里,北风吹进园子里的,便是夹在风中飞舞的芒花丝穗,小小的种子包围一圈灰灰白白的长绒毛,四处浮沾,风尽后落在“菡园”四处一片各种绿颜色上,落在蓬勃滋生的野草、落在墙上的青苔、爬山虎,落在茁壮高大,几乎遮掩去屋宇的丛生大树上,沾染得绿色上一片浮白。
  ……终于看到生平第一场雪,立即想到的却是,小时候在“菡园”,也看过一场“下雪”。
  小学三年级吧!记得是个冬日下午,起一阵狂风,便也是漫天这样一片浮白,我当时心中想着,大概就是ゎ父样讲的在日本、德国,看到的下雪的景致吧!忙着要到园中要抓雪,那知抓在手里的是一把把管芒花,真的,是那灰灰白白有绒毛的芒花,花身极干,握在手里我没什么感觉,手一松,它们又随着风飞飘起来,漫天漫地,极目四望,俱是一片花白。
  ……
  从没听过营芒花可以多得漫大飞飘如同雪花,ゎ父样也完全没有这样的记忆,是不是绫子想家,才会看到下雪有了错误的回忆?
  然我一生久居“菡园”,最近方体会能从小处观看,竟为园里诸多奇异景致,一些小事件怦然动心。世间奥妙无穷、事事尽有可能也尽不可能,我不敢说绫子是否特具福报,以致看到芒花飘飞一天的少有殊相,或者,一切如同这大千世界,只是幻想。
  年岁渐大,最后总要想,人生前世今生,种种因缘果报,似乎早有定数。仍记得绫子小时候有一回差点被“青竹丝”咬到,绫子曾说死就是会看不到ゎ父样、ゎ母样,还加上说会看不到“菡园”。绫子生在“菡园”、成长在“菡园”,自然也历经“菡园”的种种变革。
  绫子一定记得,那年放火烧山,风却突然转向,差点使“菡园”付之一炬,只有绫子相信,火烧不到“菡园”,因为,绫子是透过相机左右错置的镜头来看放火烧山。
  而“菡园”也果真无恙的逃过那次火劫,是否绫子与“菡园”间,自有某种牵连?而这先祖历经数代经营,方始建造成形的园林,又是否会带给绫子一生,怎样的果报,与绫子间,又是怎样的一种因缘?
  我这一生,围居“菡园”长达数十年,却始终不曾见到绫子信中所言,漫天芒花浮白的殊相,冥冥之中,莫非自有安排,人生因缘果报,难以定论。或者,绫子当年所见,终也如同这漫漫人生,只不过是种幻想,即使真有芒花漫天如雪,终究仍是芒花落尽,一切种种,有如不曾发生,无来亦无去,只是这大千世界,迷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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