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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饿昏两次


  44号牢房大约有10平米,挤12个人,案情五花八门。
  我这排最里面的是三建革联的坏头头,尖嘴猴腮,饶舌碎嘴,小平头,有时热情,有时奸刁,特爱吹牛;他旁边是贪污犯,身材魁梧,大脑袋的个儿像牛头,却女里女气,走路颠脚扭屁股,说话鼻音很重,鹰钩鼻,一脸阴险;接着是瘦杆儿狼、密云县某村的民兵队长,杀人犯,全身苍白,就剩下一副骨头架子,是44号最老的犯人;接着是写反动标语的郊区农民小孩,头发长长,也就十一二岁,菜黄脸充满困惑;我右边是一家住钓头台对面的小伙子,因在阳台上给朋友照相,照到了对面钓鱼台而被关押审查。29年后,我才知道这小伙子是穆青的儿子穆小方(钓鱼台为当时的中央文革小组所在地,警卫森严)。
  对面那排从里向外依次是:盗卖黄金的四季青公社农民,强壮又精明,进城掏大粪时,在公共厕所里掏到金条,去银行换钱被抓;东四小流氓王来顺,当地一霸,能摔跤,爱打群架、调戏妇女;七十多岁的贫农老头儿,强奸幼女,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特会逛窑子;另一位因钓鱼台栽进来的小伙子,路经钓鱼台门口时,猛往里看,卫兵催他快走,还跟人家瞎贫,结果贫到44号;
  靠近水池子的是一位神秘的政治犯,北京市体委的游泳教练。双眼深陷,圆脑袋,教过贺龙游泳,出身好像很有背景。他无论多饿,天天坚持做30个俯卧撑,肋骨也像民兵队长一样,全成搓板。
  里面,除了吃饭就是学习反省。白天不许躺着,必须把被褥给卷起,端坐在木板地铺上。坐得屁股生疼,故意不让你太舒服。
  每天两顿饭,上午9点和下午4点。一年四季,雷打不动。开饭前每屋先发一桶碗,随后发一桶窝头,一桶菜汤。这时全牢的犯人,立刻从麻木和昏睡中苏醒,个个眼睛里都射出了一道渴望和兴奋的光,贪婪地盯着那两个铁桶。
  犯人轮流值日,值日者把12个碗摆成两排,再把12个窝头放在12个碗里。然后每人排队拿,第一拿的可以挑一个最大个儿窝头,第二拿的可以挑第二大的--其实每个窝头都差不多,只不过有的窝头多个黄豆大的小包儿,有的窝头缺一小块儿。头天他第一拿了,第二天就轮到最后拿。顺序严明,雷打不动。反正你得记住,你在谁的后面,只有他拿了,你才能拿。
  海淀分局拘留所号称一天8两粮食,囚犯每天吃两个窝头。但我真不相信这窝头有4两重,有3两就不错。比学校2两窝头是大一点点,但绝大不到一倍。
  文革前拘留最长时间是15天,饿15天,虽不舒服,可不会饿成密云民兵队长那样,整个一活骨头架子。文革开始后,公检法乱了套,拘留时间没了头儿,甚至有关近两年的。瘦杆儿狼就是一例,他的故事也冤也不冤。
  1966年文革开始后,密云某村一老贫农家没了粮,向生产队借,书记不批。老贫农一急,扬言要到大队粮库抢。大队书记让民兵队长把老贫农绑在树上教育教育。民兵队长绑好就领着民兵一顿乱打,结果把老贫农给打死。后来中央发通知制止北京郊区大肆屠杀地富反坏,此案也揭出来,民兵队长被逮捕。
  他眼泪汪汪地对我说:“咱是奉命干的,我一点手没动……"他压低声:唉,成了替罪羊,在这儿蹲了一年零七个月二十三天。你看这胳膊,你看这腿,你看这胸脯,你看这屁股……”
  他掀起上衣,一样一样让我看身体各部件。真惨不忍睹,那大小胳膊没丁点肉,除了血管就是皮;胳膊肘尖得像梭标;搓板胸脯上的八对肋骨,露出八道黑棱,稍一碰就得戳穿皮。皮包骨头这句话对他太准确了,给他照个相,比报纸上登的印度饥民相片一点不差。最让我吃惊的是他的大腿竟还不如我胳膊粗!那就是骷髅的大腿,透过一层薄皮能看见骨头上的纹络、沟缝和凸起。
  他等于没了屁股,只一个骨盆裹着层皮儿,剔得再干净的猪排骨也比这肉多哇!全是槽坎尖棱,嶙峋不齐。扒开裤子,他的俩髋骨凸出一拳头,像两只小牛角。小腹深陷,瘪得几乎挨着了脊椎。给他拿到医学院去当骨骼标本,完全够格。地地道道的一具会说话,能走动的骷髅。
  除了鼻子不是黑窟窿外,他脑袋也跟骷髅头相差无几,从脸颊上就能隐隐看见两排白白的牙床骨。会动的骷髅头更可怕,跟鬼一样。当他向我展示自己的活骨架时,眼里噙着泪花。
  我一生第一次看见这么瘦的人,已过去30多年了,还难以忘怀。不知道他现在还活着没有。他的名字叫果进魁。
  在拘留所里挑窝头的场面也终生难忘。
  待值日者把桶里窝头一个个小心地放到12个排得整整齐齐的碗里。每人开始轮流拿窝头。那挑窝头的姿势、神情都是外面人所难以想象。虽然各人教养不同,案情不同,家庭背景不同,在饥饿面前却都一样地睁大眼,伸长脖子,大弯腰,撅着腚,专心致志挑一个最完美无缺的窝头,顾不得什么脸面尊严。
  三建革联的坏头头,挑窝头时,要用双手支着两膝盖,深躬着腰,屁股朝天,逐个研究12个窝头的形状,反复研究比较,才最终选中一个。
  瘦杆儿狼挑窝头时非常小心翼翼。他沉默着,每次下定决心拿一个时,都咬紧牙关,闭上眼,似乎关系到生死。因窝头里有陷阱,表面上挺好,底部却暗藏缺损,再会挑也有闪失。对瘦杆儿狼来说,少吃一粒窝头渣等于少活几天。
  跟钓鱼台国宾馆门卫臭贫的那小伙子也是个近视眼,个子又高,挑窝头时,必须把脸靠近窝头,这就要求他跪在地上,用双手撑着地,尽量拉长脖子。他皮肤很白,现在被饿得更白了。
  尽管所有窝头都是一个模子弄出来的,可有时某个窝头会粘上一小块渣渣,第一拿的就有这便宜可沾。
  头几天,我没心思吃饭,不怎么觉得饿,也不好意思挑,轮到自己时,随手就拿,连想也不想。但从第4天开始后就感到饿,开始挑起窝头。可我眼镜被没收,看不清楚窝头具体特状,常常挑错。记得头几次挑时,还拉不下脸皮,不敢把脖子伸得太长,脸离窝头太近。后来越来越饿,就越来越不要脸。鼻尖几乎碰着窝头,上下左右,360度逐一审视。双腿弯曲,头这么低,让人联想到国际摔跤裁判的样子--蹲在地上观察运动员背部着没着地。
  按惯例,只要不碰着窝头,离窝头多近都没关系。
  有一次,农村小孩被表面现象迷惑,发现了一窝头特大,轮到他拿时赶紧抢到手。结果马上发现窝头下部缺了手指甲大一块,他本能地把窝头放回原处,想再换一个。好几人马上严厉喝道:“不行!手一碰,就算你的!他失望地啜泣起来。
  这11岁农村小孩被关了4个多月,病病秧秧,整天缩着脑袋一声不吭,蔫儿得要命。天知道这么个坯子怎么会写反动标语。
  正常的玉米面,嚼会儿有一丝甜味儿。但海淀拘留所的窝头怎么嚼也是一股发了霉的苦味儿。这跟粮店里卖的玉米面不是一个概念,你在北京市任何粮店里绝买不到。谁吃第一口,都要皱皱眉头。苦涩糙硬,毫无粘性,锯沫一般,比我们47中的窝头可差远了。听老狱友说,这是粮库放了多年的陈粮,专门拨给拘留所用。
  但时间一长,随着肚子饿得咕咕叫,那毫无甜味儿的窝头就越来越有魅力。
  每个人一拿起窝窝头,就像捧着自己的命,小心翼翼,先要放在一块手绢或毛巾里──这样窝头掉的每一个小渣渣都不会跑丢。拿完窝头后,一定要用舌头把拿窝头的几个手指头细细舔一遍。
  在拘留所里大家梦寐以求的是自己拿的窝头上多沾个渣渣,多一个鼓包儿。
  吃饭时,牢房里安静极了。我吃饭很快,为了不至于自己吃完,看别人吃眼馋,规定自己每咬一口窝头要嚼100下。等嚼30下时,这口窝头就已成粉末,待嚼到100下时,这口窝头跟水一样细腻。别人也都和我一样,一口窝头反复咀嚼。非要嚼成比棒子面稀粥还水的糊糊才咽。
  吃完后,再用手指头沾点唾沫,把身边掉下的小窝头渣一个个粘在手指上,送进嘴巴。即使掉进裤裆里一个渣渣,也不放过。毛巾手绢上粘的所有窝头渣也要用舌头一个个舔干净。
  全部打扫完后,再用舌头清洗口腔。上下左右旋转,嘬出一股股唾沫反复冲洗牙床,用舌头将牙缝里每一粒食物碎渣都卷出来吃掉。
  一个窝头,一碗菜汤,我们能享受一个多小时。
  拘留所的菜汤根本没油,只有一点菜叶和盐。夏衍写的包身工们吃的饭还有工头用抹香脂的手揉巴揉巴的油星儿。可我们的菜汤却就是盐和菜叶。
  三建革联的坏头头及那小流氓都曾进过拘留所,非常怀念文革前的大好光阴。说那时有规矩,拘留多长时间全按规矩来,到期限走人。虽说也饿,但熬过这期限就能出去。没这样一关就一年多的,把人饿成活骷髅。
  饥饿的犯人把一切能吃的东西都吃掉。牙膏是最经常吃的,拘留所对牙膏没限制,一个月可以捎两三筒。据说牙膏里有甘油、淀粉、糖精等好几种能吃的成份。我也吃过牙膏,效果甚微。
  还有的人饿得受不了,吃手纸,因手纸也可以每月都带进来。而我们差不多都是一个星期拉两次大便,绝对用不了这么多。反正手纸是木头做的,木头里有蛋白质,多多少少肠胃能吸收一点。
  当肚子饿得要昏倒时,有人还吃被子里的棉花,给空空的胃装点东西。瘦杆儿狼就把被子里的棉花几乎都吃空,大冬天没被子盖。一天到晚穿着棉衣棉裤缩着,冻了两个礼拜,才获恩准,从家里要了条被子。
  拘留所里每个犯人脸色都惨白惨白。一是不见阳光,如同总用胶布包着的伤口,拿下胶布后,那块皮肤变得特别白嫩;一是饥饿,缺少营养。有一次放风时,我亲眼看见坐在前面的一犯人,低着头,用手指头抓地上的蚂蚁吃。
  为了能早日离开拘留所,结束这饥饿的熬煎,有人甚至痛痛快快交待了杀头之罪,宁肯挨枪子也不愿挨饿。
  我不明白,共产党说要讲革命的人道主义,为什么在拘留所里故意饿犯人?
  我琢磨拘留所这么干有4个很现实的好处。
  第一、把犯人饿得软弱无力,没劲儿逃跑;
  第二、摧毁犯人意志,逼你坦白交待;
  第三、有意折磨犯人,让你终生难忘,以后不敢再犯错误;
  第四、犯人被饿得虚弱不堪,不会闹事,更不会暴动,保证了拘留所安全。
  拘留所早晚各放一次茅。放茅前,大家都聚集在门口,只等看守把门一打开,就冲向厕所。放茅是一屋一屋的放,刚一蹲下,看守就开始吼:完了,完了!
  由于吃得少,一般人三四天才大一次便。我为了对付肚子,往往一星期才一次。但每次放茅,我都去,从不错过,想借着这个机会,活动一下腿脚,走出那间水泥笼子,体会体会有限的一点儿自由空间。
  身体强壮的人对饿的反应特别强。3年困难时期,我对饥饿的锻炼,从来没有成功过,屡练屡折,使我感到,不怕饿是没法锻炼的。
  在海淀拘留所里,我被饿昏过两回,毕生中第一次尝到了不省人事的滋味。头一回是个上午,我坐在地铺上,想去小便池解手,以正常速度站了起来,还没迈脚走,眼前突然一黑,失去知觉,摔倒在木板上,砸了望钓鱼台里看的小伙一下。他被砸得很疼,想生气,又没办法,我也不是故意的。
  倒地后不一会儿,就苏醒过来,连连向钓鱼台道歉。全屋的人似乎对此司空见惯,没任何表示。
  我不知道人在饥饿时,应该慢慢的站起来。
  游泳教练告诫我,在拘留所里往起站,一定要慢,要扶着墙,否则血压低,很容易昏倒。
  第二次,我已经注意,不敢太快地站,慢慢地往上起,而且扶着墙,可还是承受不了,身体刚一站直就像棍子般倒下,昏厥过去。不过几秒钟后就清醒。砸得还是那个钓鱼台小伙子。
  “怎么回事啊?你以后慢点,别给哥儿们砸坏了!"他很不高兴地埋怨,轻轻揉着腿。从这以后,我更加小心,当要站起来时,尽量慢,跟80岁老头儿一样,扶着墙。缓缓地挪着脚步,缓缓地走到尿池子。
  单腿蹲起,原来能做15个,现在一个也起不来,这是进去一个月后发生的事情。想一想吧,正常人的大便是一天一次,我却一星期一次,我吃的至少连正常人的一半还不到。
  真不理解那窝头号称4两重,为什么不做够分量?人民政府怎么说话不算话?如果6两,你就说6两,我们也服。但你明明说是8两却不按8两给,就让人想不通,有气。
  当看守心情好时,我们也可以跟他小聊几句。犯人对每个看守都称为班长。这些看守大都是郊区农民出身,在里面很少穿制服。
  某次我向一据说心眼儿不错的马看守感叹道:“班长,里面真饿呀!这窝头有4两吗?实在太饿了。”
  马看守语重心长:“知道饿就好,以后别干犯法的事。”
  “班长,饿得心慌哇,共产党说不搞肉刑,可为什么不给吃饱饭呢?”
  “你当这是住旅馆哪?专政机关就得有专政机关的作用!饿你几天,一辈子不犯错误,有啥不好?”
  这天马看守心情好,要是他蹦着脸时,只要看你站在门口,就喝道:去!回去坐好了!口。
  狱中的犯人都希望门上这块小板开着,能流通一点空气,也能看见一点走廊里发生的情况。似乎这扇小窗户开着,就不算完全与世隔绝。
  我当时曾闪过一个念头,出狱后一定给党中央写封信,把这情况向上面反映反映。共产党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怎么能搞体罚呢?那窝头其实也就3两,绝没有4两。这是在给共产党抹黑啊!
  六零年困难时期也是饿,为了同学欠我2两粮票,可以撕破脸皮去要。可那时再饿也有盼头,能到姑姑家撑开了吃一顿,从没饿昏过。
  每天下午4点开饭后,到6点就饿了。不到晚上9点,犯人不能躺下睡觉,必须规规矩矩坐着。唉哟,到明天早上9点钟,还有12个钟头,这段时间怎么熬?我们就聊北京各个饭馆,各种好吃的菜。脑子里想着各种美味,馋得满嘴口水。真后悔北京有那么多饭馆,平时怎么没好好吃吃?享受享受。
  游泳教练下过不少馆子,谈起来津津有味,令人羡慕。前门的炒疙瘩、萃华楼的大虾、恩成居的炒鱿鱼丝……他全吃过。人在饿时就想着吃,聊吃是我们永不枯竭的话题。我在这儿所听到的对北京城里各个饭馆的介绍,比任何旅游书上都讲的生动、细腻、具体。还附有各种实际例子,各种评价体会。
  各种平时不很在意的菜,现在都那么馋涎欲滴。一碗普通炸酱面都梦寐以求,比山珍海味不次。
  我发誓,出去后一定把北京的主要饭馆吃一遍。过去太傻了,不知道吃对人类是这样的重要,不知道吃为万福之首。我现在才发现,吃饱是人生第一快乐。女人绝对比不过食物。此刻如果美色和窝头二者让我选,肯定选窝头。
  民兵队长常常心疼地抚摸着自己瘪成一大坑的肚皮,比搓板还搓板的肋骨,默默流泪。他皮肤苍白,毫无血色,胳膊上的蓝色静脉管突出得吓人。但他很有尊严,从没到尿池子里拣别人吐的嚼不动的菜帮子吃。而那个老强奸犯却毫不在乎地从尿池子里拣烂菜帮子,用自来水冲冲,吞进肚。
  论毅力,我最佩服睡在水池旁的游泳教练。
  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了,剃个光头,人很精明。看了很多书,讲起世界名著头头是道。他是因为一件政治案子给抓了进来。看那架势,像个干部子弟,却从不说自己父母是谁。是故弄玄虚,还是真的不愿意让人知道?我到现在也搞不明白。他知道很多中央首长住址,认识很多高干小孩,聊起上面的事,我们都插不上嘴。
  他举止娴雅,有教养。最大特色是每天在牢里坚持做30个俯卧撑,而且是用十个手指头做!这个举动大家都望尘莫及。我只蹲了几天就饿得一动不想动,连做一个俯卧撑的勇气都没有。
  据东四王来顺告我:这教练已关了8个多月。刚来时,因为受不了饿,曾让家里在捎东西时,偷偷把巧克力藏在一个枕头里,这样维持了一段时间后被其他犯人告发。看守马上召开批斗会,命令他跪在大家面前。
  最要命的是减少了他一个窝头。每顿饭只给半个。几天过后,他完全瘫了,再也做不了俯卧撑,从早到晚都躺着,盖着厚厚棉被,这样持续了两个多星期,最后奄奄一息。当班长询问他还破不破坏所规时,他流着泪保证再也不破坏,说话声音微弱如丝。这才拣了一条命,恢复正常供应。
  他是圆脑袋颧骨突出,眼睛显得特大特深,骷髅一样。屁股上的肉还有一点点,但也快被饥饿的刀锋剔没。瘦胳膊上的青筋暴起,耳垂薄薄,几乎透明。
  给饿成这样,还天天做俯卧撑。
  他常常低声对我说:“你很实在,这地方里实在的人不多。但你必须懂得保护好自己,有的时候不能太坦白。社会是很复杂的,不能不留点心眼儿。”
  每人都给饿得有气无力,懒得说话,他却还能花力气给我讲这些人生经验。
  伟大的目的产生伟大的毅力。
  我搞枪的目的是好的,是伟大的,是对国家有利的,可为什么就没有伟大的毅力呢?我渐渐明白是饥饿摧毁了我的信念。饥饿能把人的精神世界完全彻底摧毁,能把人饿得失去理性,六亲不认,退化为动物。
  墙上依依稀稀残留着当年联动写的标语:“英雄的红卫兵万岁!"不过据老犯人说,红卫兵当时在狱中每人每天多优待一个窝头,所以士气不减。
  那个在钓鱼台对面照相的中学生要释放了,这位穆青的小孩给气得有口难言。高高兴兴给同学照个相,结果关到拘留所里,饿得面黄饥瘦。住在钓鱼台国宾馆对面算是倒了八辈子邪霉。
  他的释放勾引了我的伤感。没有纸笔。就偷偷地用牙膏皮在手纸上给父母写了一小纸条,托他带出去,送到我家。大意是:
  爸爸妈妈:
  饿啊!饿啊!
  一天只两个窝头,在里面饿昏了两次,走路得扶着墙走,说一句话都上气不接下气……恳请你们快快找找公安局的熟人,帮我早日出来。
  饿啊!饿啊!饿啊!
  小波
  依稀记得,北京市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长是父母的老战友。
  从越南回来后,我跟父母关系一直疏远。自己无论多么困难,也不想求他们。宁肯流亡街头,也不回家。不愿在他们面前表示出一丝丝的怯懦,好像在赌一口气。但海淀分局拘留所把我制服。
  我没有法国革命家布朗基的毅力,只坐了一个多月就受不了。六零年大饥荒饿伤了我,太怕饿了,一饿就完全垮掉,毫无意志力。
  在海淀公安分局拘留所,我又一次尝到了饥饿的可怕力量,它能使人吃牙膏、吃手纸、吃棉花、吃蚂蚁、吃死人啃过的剩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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