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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牢房时,对这帮刑事犯非常提防。以为都是社会渣滓,满嘴瞎话、阴险狡诈、心黑手辣。但终日和他们吃住在一起,渐渐了解了他们善良的一面。 首先,44号牢房轮流拿窝头的制度,人人平等,不管你犯多大罪,多罪恶滔天,都一视同仁。像那个70多岁的老贫农,用两块糖哄着奸污了人家7岁小姑娘,在屋里成天聊逛窑子的经验,这么坏的家伙,也有机会第一拿窝头。 东四的小流氓王来顺,在我们牢房里是最厉害的。关的时间短,肌肉都还没凋谢。他嘴能骂,腿能摔,手能打,谁也不敢惹,但他并不恃强欺弱。我从不记得他打过谁。听说我喜欢摔跤,还热情教了我一番。饿成那样,动一动就心慌气短,尚能给我比划两下。不过我一饿,记忆力、领悟力特差,对他的比划,怎么也不明白。他又重复了一遍,累得气喘吁吁。 这小流氓穿肥肥的黑灯笼裤,多次进过局子。我想他调戏轮奸妇女,就是性欲太强,属于一种性欲亢进的病,若有减低性欲的药,他就不会犯这罪了。科学家真该研究研究,发明出这种药。 瘦杆儿狼特爱抚摸自己的细胳膊、细腿、伤心落泪。他说他的胳膊原来粗着呢,腱子肉像个小馒头。他心疼地一下一下轻轻摸着自己瘦得没肉的大腿,那么温情脉脉,好似抚摸着一位小情人。 三建坏头头,爱吹自己下过多少饭馆,多么会品味。吃饭时,菜汤里发现了一个苍蝇大惊小怪,嚷嚷一天。他也关了七八个月,全身精瘦,敢光着屁股站在大家面前擦澡。 农民黄金犯一肚子牢骚:“又不是抢的,又不是偷的,我从大粪里拣的金条卖给国家银行,这算犯了什么法?” 钓鱼台小伙子也常感叹自己冤枉:“什么事呀?我望钓鱼台里看了一眼,就给抓进来。不让看你把门挡起来呀!"但人们对他总不及对穆青小孩同情,谁叫他到钓鱼台门口穷狂,跟哨兵抬杠,不招驴才怪。 里面的人牙都邪白。每顿就是窝头,没有肉,食物成分简单。吃完了再用舌头把32个牙齿擦洗数遍,牙缝里就根本留不下一粒食物残渣。再加上为打发时间,每人早晚都刷一遍牙,把那牙刷得洁白贼亮。 牙黄的,要想去污,到局子里蹲一个月,保准见效。 拘留所与外面彻底隔绝。平常和外界联系的惟一窗口就是门上小方洞,所谓外部世界也就是一条走廊,对面那排几个灰色铁门。但看守常常把这小方洞关上。后窗户虽高,架人梯倒可以看见外面:也不过是一堵有电网的高墙和下面的一个自行车棚顶。而布朗基住在法国MOUNT要塞监狱中,透过铁窗还能看到蔚蓝色的大海、渔船及沙滩。 每次放风,所有犯人不许抬头,不许说话。场面古怪,一百多号人都深深低头,肃然无声,默哀一样。偶尔警察训话,全部低头静听。 只能用眼睛余光,感觉到四周犯人存在。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每个人脸都那么惨白,像涂了层白粉,个个不用化装就能演白骨精。尤其是在灿烂阳光下,白脸、白牙、白爪子、白耳朵……白花花一片,分外触目惊心。 这也是蹲局子的好处:能给皮肤闷得细皮嫩肉。整天见不着阳光,好像压在石头下面的小草。男人的皮肤也能闷得跟女人一样嫩,即使老农民也不例外。那黄金犯的脸皮像是沾了水的白纸,嫩得一挠就破。 每次放风,我都早早站在门口当第一个。在排头传纸条比较方便。因右边是一片空地,若夹在人中间,隔着三排人,根本不可能。 这次雷厦也是第一个,坐在后面。我低头,从胳膊底下,发现了他也正低着头,偷偷注视着我。两人目光相遇,只见他大臂不动,小臂摆了一下,一迭成小方块的纸条就飞到我右侧。 “低头!” “不许东张西望!” 四周警察一声声吼着。然而我们虽都深深低着头,又一次完成了联系。 雷厦这个纸条上写着:关于军大衣,就说是林芝军分区给的,看后销毁。 我觉得这马粪纸做的小纸条太宝贵了,实在舍不得毁掉。对一个中学生来说,这简直就像是《红岩》里的故事,将来真可以写一本很传奇的书。 自收到雷厦纸条后,更激起想和雷厦经常联系的愿望。但放风时传纸条太危险,经过认真观察,发现我们惟一可以联系的地方是厕所,这是我和他都要去的地方。上厕所是按牢房号顺序,一屋屋上,大多数我前他后。 首先要让他知道,我每次上厕所都在北边靠墙第一个茅坑。我用牙膏在墙上写了两个字“蓝浪”。这是我给雷厦起的别名,与清波相对。暗示他我在这坑儿蹲过。还故意在有滩尿的地上留几团手纸。其中一张写:“你好。 反复了几次后,我终于在同一茅坑处发现了一团纸,打开一看,是他给我留下的。"蓝浪看见"(那天,是他先放茅)。 我特激动。小纸条万岁!万万岁!尽管就是一声问候,对人精神上的鼓舞却有着窝头所起不到的作用。想到有战友和自己并肩挨饿,就不再感觉难以忍受。几小时内,饥饿感能减弱许多。我把所收到的3个纸条珍贵地保存着,一个都舍不得丢。觉得将来出去后是个罗漫蒂克的纪念,可以向同学们得色得色。 在44号牢房里,我还有过一次难忘的经历。 那是大约5月底,6月初,牢房里抬进一个中国科学院的反革命分子。大会刚批斗完,被打得奄奄一息。按惯例,他睡在我左边。 他完全不能动了,整天躺着,狱里看守也不管他。说话南方口音,很难懂,好像是福建人。一看就是个知识分子,大分头,头发乌黑,前额广阔,高鼻梁,眼睛又大又亮,高颧骨,皮肤黝黑。 他口齿含混,昏昏沉沉,半天也没说清他到底是什么问题,也没听清楚他叫什么名字。大概是科学院一帮造反派说他恶毒攻击了毛主席,打得很凶。 每次吃饭,总是坏头头替他拿窝头,这可以贪污几粒粘在手上的窝头渣。 他老叫唤着喝水。白天我们就常喂他点水,并帮他打一缸子放到身边。但到夜里就没人管他了。每人都要睡觉,何况拘留所规定,夜里不准擅自站起,即使小便,也得先喊报告。 记得有一天夜里,他老呻吟,要水喝,但没人理他,后来实在渴得不行,就自己缓缓爬到水池子。把头伸进里面,用舌头舔我们往里尿尿、吐痰、刷碗的池子底儿。那地方总是潮湿湿的,有一点点残存的积水。他连抬胳膊拧水笼头的劲儿都没有。 狱方带他出去看过一次病,却毫无效果。从他含含混混的说话中,我们猜他到医院没给认真治。首先,他这样状况就不应该关在拘留所里。给打得动弹不了,还关拘留所只意味着他罪行特别严重。那年月反革命说杀就杀。医生怕犯立场错误,想好好看也不敢,只一般地检查了一下,给些常规药,打发了事。 回来后,他瘫在铺上,大口喘气。每次吃饭,窝头都吃不了,要剩下一多半。那碗里积攒2个半了,常常吸引着全牢人贪婪的目光。 尽管他被打得站不起来,心智还正常。早晨醒了后,总要费劲地把自己头发捋两下,弄整齐,没忘了臭美。 他整天默默躺着,时不时轻轻呻吟。当他清醒时,会喃喃自语,可能是叙说他的家乡怎么美,山清水秀,盛产乌龙茶,茶叶特别特别香……声音很低,几乎听不清。 他那样子一点也不像凶恶的阶级敌人,也就是个南方书呆子,不招人恨。可就是老呻吟,有时还特响,听了烦人。 牢房里的伪装太多了。在那可怕的环境里,对疼痛的表示必须有提前量,以自我保护。病到五分,你得装成十分,才不至临渴掘井,造成被动。 那天晚上,他叫唤了一夜。"水,水……唉呀,唉呀……"一声比一声响。 因为他紧挨着我,我最受噪音骚扰。开始厌烦他,因为他这样叫唤几天了。我睡觉很轻,他一叫就醒,再也睡不着。白天不叫,一到夜晚就叫。令我怀疑他这么做是故意的,见别人睡觉不理他,寂寞难受。 “水……水……水……"他叫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被吵得睡不着觉,心想:你小子弄提前量,也弄得太过分了。自己不睡也不让别人睡。要真渴,你可以爬到水池子处舔啊! 我相信不只吵得我睡不着,别人也肯定都醒着。他叫得声音那么大,谁也没法睡,但没一个人理睬。牢房里,每人对身体病痛的反应都不同程度地有点夸大,不能完全相信。何况晚上犯人不许擅自站起。听说,有人就因为深夜没喊报告起来尿尿,而被看守教育个鼻青脸肿。 我离水笼头很近,当然可以偷偷走到水笼头处,给他打一杯水。但他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心里烦他,就故意不理。反正拘留所有纪律,不管没事。他这么叫唤,值班看守应该能听见,让看守去管吧。 他继续大声呻吟,一声高似一声。我蒙住被子,火冒三丈。意识到他越是大声叫,就越不能理他。一理,他就来了劲,动不动就叫唤。用惨号来勒索别人帮助,情感敲诈。心想你叫吧,别给我装了。豁出去不睡觉,也不管你。 到了临近拂晓时,谢天谢地,他总算不叫唤了。这家伙或许喊累,或许自觉没趣,变得非常安静。我这才迷糊了一会儿。 早晨起床后,每个人洗漱完毕,大家开始天天读。三建革联坏头头很热情地把毛巾蘸湿,帮他擦脸。坏头头拼命拔结他,自然别有用心。大家警觉地盯着坏头头儿,生怕他贪污剩窝头。 坏头头拍拍他,一点没反响。坏头头再一次轻轻叫唤:“嘿,醒醒,要吃饭了!"他依旧没反响。坏头头这才仔细观察了一番,摸了摸他的脸和鼻子,触电一样,大叫一声:“没气了!” 我目瞪口呆,再仔细看他脸,只见双目紧闭,淡漠的表情中有几丝悲哀。长头发乱蓬蓬,湿漉漉。枕巾、被单也全被汗水浸得潮潮糊糊,一股臭气。 全牢房的人都兴奋起来,因他碗里还放着5个半干窝头。小流氓王来顺闪电般窜将过去将窝头抱到怀里,藏到行李下面。坏头头儿站在门口,着急地喊:“报告班长,报告班长!” 看守过来后,隔着小窗口问:“你嚎什么?” 坏头头用手指了指着他,激动说:“他死了,快给弄走吧。大热天的,别传染上什么病。” 警察花啦啦打开牢门,进来检查了一番,之后把被子盖住他的头,走了。 正是吃饭时间,看守没马上处理,继续一屋一屋地开门送饭。尽管屋里有具尸体,我们每人还是那么津津有味地嚼窝头,那么仔细地用手指头蘸唾沫粘地上的窝头渣。等到舌头把牙缝里最后一点点窝头沫儿清理干净,全咽进肚,大家才有心思说话,议论起身边的死人。 坏头头同情道:“昨晚上他那么叫,我就觉得不好。” “奇怪,表面上看,没有一点伤痕。” “肯定把内脏打坏了。” 大家默默沉思起来,想起昨夜里,他那么呻吟,几乎叫了一夜,却得不到半个人理睬,似乎都涌起了一点点内疚。 我意识到自己昨晚上误会了他,非常非常后悔。我没经验,不知道他那样的呻吟是最后的绝叫。唉,从没见过快死的人是什么样。 惨啊!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竟连一口水都喝不上。长时间呼叫竟没一人理睬!唉,44号牢房的犯人都是什么东西?包括我自己在内全见死不救,让他悲苦无助地撒手人间。 我想若换了我,在临终前这样惨叫,周围人全不理睬,我是什么感觉?太悲惨了!他虽然是个反革命,但共产党有优待俘虏的政策。当时如果我给他端一口水喝,完全可以,不见得被哨兵发现。就是误解了他,以为他装洋算,玩儿提前量,而故意不理他。 到现在已过去30年了,那一夜的见死不救仍使我的心隐隐作痛。 全屋的人谁也不愿挨着那具尸体。但我最倒霉,我的位置就是那个位置。 在我一生中,这是头一次跟死人挨着,呼吸着从那被子下面的尸体上冒出的死人味儿。随着时间延长,细胞变质,那味儿开始变重。再加上他临终前流了很多汗,秽气扑人。 过了好一会儿,一警察指挥着个犯人,拉着褥子两角,把他拖出去,就像是拖一个麻袋。 豁然在他枕头旁又发现了一脏窝头,大家紧张地说:“藏起来!藏起来! 黄金犯一个饿虎扑食,把窝头裹在手绢里,揣进怀,生怕警察发现。 坏头头嚷道:“班长,给我们点药水消消毒吧。"他对死人的耐受力特低,情绪败坏,坐卧不宁。 那天上午,我们过得很充实。因为警察给我们牢房开了3次门。一次是察看死尸;一次是拖死尸;一次是给了一瓶来苏水,让我们消毒。 坏头头自告奋勇干这事。他把药水泡在一脸盆里,往死者睡觉的地方,一遍一遍地泼,直到泼完了为止。 全牢房里充满了浓烈的来苏水味儿,把死人身上的邪气完全盖住。 等一切后事完毕,看守将牢房门锁上,脚步声渐渐远去,我们开始沉醉在全海淀拘留所在押犯少有的享受里--秘密分割死者的窝头。 钓鱼台在门口观望,监视看守的动向。小流氓拿出干窝头来,由黄金犯分。 其他人都激动地等着……像动物园里等着开饭的狼,大眼小眼都盯着黄金犯。他把6个半窝头平铺在一块大手绢里,从褥子上扯下了一根线儿。小流氓按着窝头,他来切。首先,用水泼湿窝头,增强其粘性,再精心把6个窝头切成两半。可要把那半个等分成12份却犯了难。这么小的窝头,分12份会给分碎了。 游泳教练建议道:“横三竖四,再泼点水。” 黄金犯把半个窝头放在水龙头下又滴了几滴水,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开始用线儿分。小流氓负责按着窝头。这工作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全牢10个犯人个个都虎视耽耽盯着他俩的一举一动。横着切三下,竖着切四下……浸湿后的窝头,依旧掉了不少渣渣。 黄金犯有着农民的耐力和灵巧。半个毫无粘性的窝头,让他给认认真真分12份,碎的就用手往12个碗里填,连窝头渣渣都要分匀。完成后,小流氓用一根筷子上两头系了根线,抽查12份半拉窝头是否一样重。他将半拉窝头放在筷子两头,在筷子中点吊一根线儿,发现确实都差不多。 全牢犯人再重新按顺序拿一次。每人慎重地,认真地,左盼右顾地选择一份自己认为最值的。黄金犯张开嘴,众目睽睽之下,一口就把那根割窝头的线儿吞进肚。。 坏头头待分完窝头后,很守规矩地向大家宣布:“碗里的就归我了,是我每天照顾他,是我给全屋消的毒。"于是他毫不在意地把死者的碗舔了个干净。这碗因放了好些天没洗,里面十来粒小米大的窝头渣上都蒙了一层尘埃。 真的,只有在海淀分局拘留所里,我才知道了一粒窝头渣的意义。 牢房里静静的,谁也不说话,完全沉浸在享受干窝窝头的乐趣里。无名死者的窝头放了多日,又干又硬又碎,一嚼就掉渣,可每人还是欢天喜地,双手捧着,似乎在吃高级点心。大家嘴上没说,心里都感激着这位科学院的。他的上天,使我们每人多吃了半个多窝头。这半个多窝头,让我们那一天过得好甜蜜温馨。 我用一个手小心翼翼托着窝头,另一手在嘴下面接着,以防掉窝头渣,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但窝头太干,还是有渣渣掉在腿上或屁股旁的木头缝里,一定得尽用指头蘸上唾沫,把它粘住,送到嘴里。否则身边的老强奸犯就会抢先下手。这老家伙,为了吃,什么脸也不要。而且窝头渣也没标志,他硬说是他的,你也没治。 瘦杆儿狼吃得极小心。他双手捧着手绢,手绢上托着那块窝头,每咬一口,那么轻,那么慢,老乌龟一样。这么干的窝头竟然一个渣儿也不掉。何况他腿上还铺着块大手绢,万一有干渣渣掉下来也插翅难飞。 教练也有特点。他先要伸长舌头,一下一下舔着窝头,很像母狮舔自己的小孩。先把上面松散部分吃掉,并用大量唾液糊住窝头,不使其掉渣儿。 牢房里,不管小孩、青年、壮年、老年,人人都像没牙老头儿一样,一口要嚼半天,以便让每粒窝头渣的营养都完全吸收进身体里。我过去吃饭一直很快,现在也变得细嚼慢咽,每口至少嚼一百下。就这样,还是比别人吃的快。自己吃完了,看见别人还在吃,就像看一特棒的电影,半截被从电影院里赶出来一样,特不情愿,特悲哀。 心想要是这科学院的再多活两天,我们就可以多有4个窝头吃。太遗憾他这么早就去了。 我们虽然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虽然在宇宙中永远消失。但挨饿者永远忘不了给他食物的人。现在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又一次想起了他模模糊糊的样子:大分头,乌黑的头发,高鼻梁,高颧骨,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1968年五六月份,这位中年男子以自己的突然死去,为44号牢房留下了6个半硬硬的干窝头,其价值超过六块半金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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