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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佛影刀光相映辉


  清晨。
  启明星刚刚升起,旭日还裹在一片低云之中。天色灰蒙蒙的,在这夜与昼交界的时候,天地间飘满了凄迷的白雾。
  晨雾笼罩著洛阳郊外的慧光寺,在寺外二三里远的一片树林中,有一座简陋的木亭,亭中,默默坐著两个人。
  楚寒山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酒,是烈如火、辣如刀的烧刀子,一口咽下去,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油煎一般。楚寒山却一仰脖就灌下一杯,比喝白水还要快。越喝,他的眉头皱得越紧,眼中也布满血丝,隐藏不住一片痛苦的神色,直似有许多化解不去的愁郁。
  烈酒入肠,犹若火烧。也许,楚寒山正想用烈酒烧去愁肠。
  岂不知,酒入愁肠愁更愁!
  在他的对面,坐著一身劲装的燕飞萍。他目光低垂,凝望著桌面上一张摊开的红纸,双手轻轻抚摸纸边的一条条折痕。
  两人都不说话,象在等待著什么。
  静默之中,飘起浓浓的酒香,然而,酒香却盖不住一线极冷极重的杀气。
  过不多时,燕飞萍将红纸叠成一只纸鹤,托在掌心,默默看了一会儿,然后划著一支火折子,点燃了纸鹤的翅膀。
  火焰舔过红纸,冒起一阵青烟,在火苗之中,纸鹤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楚寒山知道燕飞萍每一次杀人,都要为死者叠一只纸鹤,以火焚化,算是对于死者的超渡,以求得一种内心的安宁。他望著飘飞的残烬,低声道:“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你叠的第九十七只纸鹤。”
  燕飞萍道:“也是最后一只。”
  楚寒山道:“这一只是为倪八太爷叠的。”
  燕飞萍沉默了好一阵,才道:“谁知道呢?也许是为倪八太爷,也许,是为我自己。”楚寒山听罢心中一叹,杀手的命运就是如此,在刺杀别人的同时,也将自己的性命置于险地,一步算错,便落入万劫不复的惨境,前车之鉴,当真是数不胜数。
  两人又恢复了沉默。
  风中的寒气似乎更重了。
  蓦然,楚寒山放下酒杯,抬起头,用被烈酒烧得嘶哑的嗓音道:“来了。”
  燕飞萍点了点头,不动声色。
  果然,从林中的迷雾中走来一人,他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神态甚是慌张。不多时,他走到木亭前,却是一个身穿缁衣、足踏芒鞋的和尚。
  楚寒山低声对燕飞萍道:“这是心月和尚,慧光寺的监院僧,是我花了一千两银子买通的内应。”
  说话间,心月和尚走入亭中,见了两人,合掌为什,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贫僧有礼了。”
  楚寒山站起身,回礼道:“心月大师,我交待的事办得如何?”
  心月和尚瞟了一眼燕飞萍,干笑一声,迟疑不语。
  楚寒山忙道:“都是自家朋友,大师直说无妨,事情究竟办妥了没有?”
  心月和尚打了个哈哈,道:“妥了,妥了。施主既然肯布施纹银千两,贫僧自然不能让施主失望。”
  楚寒山追问道:“我的银子可不是白花的,这件事做完之后,你不能留下一丝一毫的纰漏。”
  心月和尚道:“错不了,错不了。大殿的巨鼓离地有三丈多高,蒙在鼓面的牛皮已被贫僧剪开,破口贴墙而立,若想发现,除非跳上房梁。若是由下向上看,却是绝难看到。”
  燕飞萍也站起,走到心月和尚身前,道:“你做这些事时,可曾被别人发现?”
  心月和尚道:“没有,绝对没有。”
  燕飞萍双目一翻,道:“真的?”
  心月和尚忙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诓语,贫僧敢对佛祖起誓。”
  燕飞萍又道:“你来这里的时候,也没被别人发现吗?”
  心月和尚肯定地说:“这个时候,寺中众僧都在做早课,贫僧是从后门溜出,谁也不会发现的。”
  燕飞萍点了点头,道:“今天,慧光寺或许会出事,你就不要回寺了。”
  心月和尚狡黠地一笑,道:“看施主印堂发青,身上带著一团凶煞之气,不用说,贫僧也猜到施主必会给寺中带来血光之灾。贫僧自然不敢回寺的,不过……”
  燕飞萍淡淡道:“不过什么?”
  心月和尚笑道:“不过贫僧干得可是掉脑袋的事,一千两银子,嘿,未免少了一点儿。”
  燕飞萍道:“大师言之有理,钱的事不成问题。只是大师外出不归,会不会引起寺中僧众的怀疑?”
  心月和尚一听钱的事有了著落,心中登时踏实了许多,连忙说道:“不会,不会。贫僧在寺中不过挂了个闲职,就是三五日不归,旁人也只会认为贫僧是出寺云游去了,绝不会有人生疑。”
  燕飞萍道:“很好。”说罢,他冷冷一笑,盯著心月和尚,目光如同两道利箭,直欲将心月和尚的肺腑盯穿。
  在对方目光的逼视下,心月和尚心中骤感一寒,结结巴巴地说:“施主你……你……”不等心月和尚再说下去,燕飞萍突然双掌一分,出手如电,一下子扣住心月和尚的琵琶骨,往下一压,令对方一动不能动。
  心月和尚大骇,奋力一挣,只是琵琶骨受制,多强的武功也发挥不出来,何况燕飞萍的手指硬如钢钳,哪里挣得开。刹那间,惊得他魂飞魄散,撕心裂肺地喊道:“你……”
  不容他喊出第二个字,楚寒山单掌一立,进步横削,掌缘犹若刀锋,闪电般地切入,正斫在心月和尚的咽喉上。
  这一掌好狠!
  心月和尚的喉结与颈骨尽被掌力击碎,他张大了嘴,吐出一段滴血的舌头,双眼凸出眼眶,充满了愤怒与绝望。终于,身子一软,气绝身亡。
  楚寒山望著心月和尚的尸体,冷冷地说:“你知道的太多了,我不得不杀你。”
  冰冷的尸体,冰冷的话音,连吹过亭中的风,也冰冷得令人毛骨悚然。
  燕飞萍却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取出一块丝帕轻轻擦拭手指,对楚寒山说道:“六哥,我走了。”
  楚寒山低声道:“倪八太爷武功厉害,你要千万小心。”
  燕飞萍淡淡一笑,说道:“六哥,你尽请放心,我的计划天衣无缝,倪八太爷纵然料事如神,也绝不会想到我会躲在大殿高悬的金漆大鼓中,当他对佛叩首的一瞬间,我凌空下击。虽然倪八太爷武功盖世,但我的碎心铃在江湖亦是一绝,这些年来,尚无人能在毫无防范下躲过碎心碎一击。”
  燕飞萍的话虽然极为自信,但楚寒山脸上却未显喜色,只默默拍了拍燕飞萍的肩膀,沉声道:“小飞,你……保重!”
  燕飞萍微笑道:“人在江湖,生死由天,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咱们都闯过来了,这一次也能平安渡过的。放心吧。”他重重地握住楚寒山的手,摇了摇,然后返身走出木亭,往慧光寺而去。
  林间的雾气渐重……渐浓……
  燕飞萍的身影出没于林间,青衫飘飘,越走越远,逐渐消失在晨雾里。
  望著燕飞萍的背影,楚寒山的眼神极为复杂,时而沉重,时而痛苦,时而凄凉。直到燕飞萍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长叹一声,叹息声中竟包含了无穷无尽的悲哀。
  叹息之后,楚寒山默默转过身,走到心月和尚的尸体边,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少许白色药末,撒在尸体上。
  不一刻,只听心月和尚的尸身上发出嗤嗤之声,在药末洒过的地方升起淡淡的烟雾,跟著尸身的肌肉开始溃烂,不住地流出黄水,发出又酸又焦的臭气。
  风中飘满了令人作呕的尸味。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心月和尚的尸身连同衣服鞋袜荡然无存,化成一滩黄水。
  木亭中,少了一具尸体,却多了无尽的戾气,令人心惊肉跳。
  做完这些事,楚寒山轻轻擦了擦手,仔细看了看四周,确认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才返身出了木亭。
  亭外,白雾凄迷。
  楚寒山只走出几步,猛地,他感觉背后涌起一片杀机,极凌厉、极凛冽,竟令他顿觉如芒刺背。他双眉一挑,按剑柄、压崩簧,拔剑一尺,向后望去。
  背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玄衣人,黑色的衣服,黑色的散发,黑色的刀鞘,一张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黑色的眼睛,射出冰冷而锋锐的目光。
  此人一出现,竟如来自午夜的幽灵,周身散出一股黑色的死气。
  望见这个人,楚寒山咬紧嘴唇,神情中说不清是愤怒、是无奈、多少还有一丝畏惧,脸色阴晴不定。最终,他还是将拔出的剑收回鞘中,强定了一下心神,道:“是你,你……早来了?”
  玄衣人点了点头。
  楚寒山道:“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做了,你也应该履行诺言,快放人吧。”
  玄衣人却道:“放人?现在不行。”
  楚寒山顿时急红了眼,道:“你擒住我的妻子幼儿,逼我出卖朋友。我……我昧著良心做下这种伤天害理之事,你现在难道要毁诺?”
  玄衣人的声音冷若寒冰,道:“你急什么,你的老婆儿子我会还给你,不过,那须等到燕飞萍死掉之后。”
  楚寒山咬牙道:“小飞与你素昧平生,你为什么要逼我出卖他?为什么一定要将他置于死地?”
  玄衣人道:“我出了钱,燕飞萍的命就是我的。杀手可以不择手段去杀人。雇主为了达到目的,一样可以不择手段。何况,我喜欢看人流血、损命。”
  楚寒山额上青筋暴起,嘶声道:“你既然出高价雇小飞刺杀倪八太爷,却将他的计划出卖给倪府,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又能达到什么目的?”
  玄衣人冷笑道:“燕飞萍与陆天涯今日同在寺中潜伏,伺机行刺。我把燕飞萍出卖,为的是让倪八太爷集中力量对付他,必然会忽视其他人,陆天涯出手的把握就会大得多。哈哈,他们三人一旦动上了手,定会拚个两败俱伤,中原江湖之中,又将少了三个高手,哈哈,哈哈哈……”
  寂静的林中,回荡著诡险、阴狠的笑声,仿佛来自地狱的魔音,传入耳中,令人说不出的难受。
  笑声又如同一根根钢针,攒刺著楚寒山的心,他冷汗湿额,眼前仿佛出现了燕飞萍鲜血淋漓的画面,不由地一阵颤抖,道:“你……你太狠了!”
  玄衣人双眼一瞪,虽然隔著一层蒙面的黑布,却也能感觉到他满脸狰狞,阴声道:“江湖中有一句老话:无毒不丈夫!我的所做所为,都是父辈们用生命与鲜血留下的教训。他们全是丧生在那些仁义大侠们的卑鄙暗算之下,为此,中原武林也将付出生命与鲜血的代价,偿还这笔血债。”
  楚寒山道:“可是,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杀手也有杀手的律条。你如此倒行逆施,已犯天条,必遭毒报。”
  耳听楚寒山毒语相咒,玄衣人满不在乎,又发出一阵冷笑,傲然道:“今日在慧光寺,无论燕飞萍还是陆天涯,必定都难逃一死。江湖七大杀手至此死绝,普天之下,谁还敢与我争锋?”
  楚寒山低哼一声,左掌不禁握住了剑柄。只见他手背青筋暴起,脸颊的肌肉也在微微颤抖,显然用尽全力克制自己,否则早已拔剑出鞘。
  玄衣人望在眼里,不屑道:“楚寒山,你不服气?还以为自己是十五年前的剑魔么?别不自量力了。”
  在对方轻蔑的话音中,楚寒山只觉胸口一热,鲜血一下子冲到头顶,他毕竟也是赫赫有名的极品杀手,虽然封剑十五年,却未曾受过如此轻视,当即大声道:“楚某家小被你挟持,迫不得已才受你之命,做下天理难容之事。你若有种,便放了女人和孩子,楚某必以这条残命,与你周旋到底。”
  玄衣人却淡淡说道:“好,姓楚的,冲这句话,看你也算是一条汉子。我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挡得住我双刀二十招,我就放了你的家小,再赔一条命给你,如何?”
  楚寒山双眼一亮,道:“真的?”
  玄衣人道:“我一言既出,绝不悔改。不过你若输了呢?”
  楚寒山低声道:“楚某大错已经铸成,若再输给你,自也无颜活在世上。”
  玄衣人道:“既然如此,废话不必说了,出手吧。”
  楚寒山心念如电,忖道:“这些年我游历四方,天下刀法的精妙之处,十九在我心中。又曾苦练左手剑十余年,如今只求自保,难道连二十招也挡不住?”主意一定,断喝道:“好,便接你二十招!”说是接招,他左掌一展,拔剑出鞘,刷的一剑,抢先向玄衣人攻去。这一出手便是苦练多年的杀著“十八式流星快剑”,剑刃颤动,寒星跳射,登时将玄衣人的上盘笼罩在剑光之下。
  玄衣人知道这一招中,暗藏的后著甚多,不急于拔刀格挡,斜身滑步,闪了开去。
  这一下避让其实并非一招,但楚寒山抢先喝道:“一招。”跟著一抖腕,不待招术用老,压剑柄、催内劲,剑尖倏然挑起,闪电般地刺向玄衣人的咽喉。这一招变化极快,攻敌必救,是楚寒山剑法中的绝妙杀招。
  在剑光的逼迫之下,玄衣人眼中骤然泛起一丝兴奋之色,仿佛猎手等候到剽悍的猎物一般。他冷笑道:“好,倒也有几分意思。”右臂一振,长刀指出,竟是连著刀鞘横在面前,弹开楚寒山的锁喉一剑。
  楚寒山见对方出招不除刀鞘,分明是瞧不起自己,心下不怒反喜,暗道:“临阵轻敌乃是江湖大忌,你睢我不起,今日便遭妄自尊大之报。”他右手被废之后,一直苦练左手,碗力实是非同小可,小臂一挫,未见抽招换式,又是一剑刺出,剑峰横削直击,迅捷无比,未到三四招,剑势中已发出隐隐风声。
  玄衣人长刀始终不出鞘,一招一式,严守门户,并不反击。
  楚寒山长剑取尽攻势,身影裹在剑光中,高窜低伏,剑招一剑快似一剑,所激起的风声也越来越响。只听得嗤嗤的劲风中夹杂著“叮叮当当”的脆响,声似急雨,密如暴豆。玄衣人却仍是好整以暇,一口刀鞘上下翻飞,将狂风暴雨般的剑招一一挡回。
  眨眼间,一路“十八式流星快剑”已使到第十七招上,楚寒山久攻不克,锋芒已尽,丹田中真气微有不济,第十八招便横剑挽起七八朵剑花,看似竭力进击,实则化攻为守,暗自调整内息。
  然而,玄衣人是何等身手,立时便看出楚寒山攻势已竭,刀鞘如影随形,直欺入剑光之中,断喝道:“第十八招来了。”高举刀鞘当头立砸。楚寒山挥剑封挡,“铛”的一声闷响,长剑登时往下一沉。玄衣人跟著喝道:“第十九招。”只听唰的一声,青光乍动,原来他已将长刀拔出刀鞘,刀锋颤处,嗡嗡作响,直落楚寒山的脖颈。
  刹那间,楚寒山心中万念俱灰,暗道:“完了。”双眼一闭,引颈就戮。
  哪知,过了片刻,楚寒山并未觉到利刃割肤之痛,睁眼一看,却见玄衣人已经收刀入鞘,退到一旁。
  楚寒山自知武功相差太远,说道:“败军之将,无言可说,你杀了我吧。”
  玄衣人却道:“我刀下死的全是武人,你却不配为真正的武人,更不配在我的刀下受死。”
  这句话仿佛一条皮鞭狠狠抽在楚寒山的脸上,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黯然道:“楚某虽然技不如人,但言出有信。你不动手,我自己来。”一抬手,横剑向颈抹去。
  眼见剑光一闪,楚寒山的咽喉就要被剑锋割断。
  便在这时,玄衣人忽然冷声道:“你横剑一抹,死了倒干净,剩下娇妻幼儿无依无靠,这一剑三命,你狠得下心么?”
  短短一句话,却击中了楚寒山心底最脆弱的伤口。他原本死意已坚,这时却不禁身子一震,掌上的力道骤然间消失得一干二净,怔在原地。
  在他的咽喉一侧,剑锋已经划开颈上的皮肉,翻起一条寸许长的伤口,再深一分便成致命之伤。
  鲜血,缓缓注入剑上的血槽。
  剧痛频频传来,楚寒山却恍若不觉,呆呆地望著握剑的手,心知自己做过多年杀手,在江湖中结下的冤家对头多不胜数,如果自己一死,留下妻子孩儿孤苦伶仃,就算那些仇家未逼上门去,他们日后的生计也无著落,立时便陷入冻馁之境。自己纵是死了,九泉之下又怎能瞑目?
  死,对他而言是容易的,挥剑在脖上一抹便一了百了,但在此刻,楚寒山却觉得掌中剑格外沉重,重得让他再无法推动分毫。一时,他心中如刀搅般地难受,死念全消,布满全身的杀气亦全部消失。
  玄衣人望在眼里,道:“你现在开口求我,或许我可以高抬贵手,放你一马。”
  楚寒山沉默不语。
  两条路摆在他面前,一条是死,象一个真正的武士,以死来维护自己战败后的尊严。一条是生,象一个江湖懦夫,得到生命,却失去了尊严。
  若在十五年前,楚寒山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第一条路,但是,现在……
  当啷一声,长剑无力地落在地上。
  楚寒山面如死灰,低声道:“我……我……求你……饶命。”
  短短六个字,却象费尽他全身的力量,说出之后,他悲声一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年。
  玄衣人眼中闪过一丝冷笑,随之又被一种冷酷掩盖,他厉声道:“现在你来求我,便是跪下说也不为过。”
  楚寒山闻言,热血上冲,双目猛地暴出血丝,十分煞人。
  跪,是江湖最神圣的礼节。可以跪天、跪地、跪父母、跪朋友,却绝不能跪敌人。
  楚寒山知道,自己一旦跪下,半世英雄,尽将付诸东流。从此,纵横江湖十几年的一代剑魔,将失去一个堂堂男人的尊严,尚不如一条狗。
  但是,在他眼前,时而出现妻子的脸庞,时而出现孩子的笑脸,妻子饱含温柔的目光,孩子期待爹爹的眼神,仿佛一把钢针刺在他的心上,传出刻骨铭心的剧痛。
  玄衣人不住冷笑,笑声如刀,不断劈向楚寒山,生生击碎他的尊严。
  终于,楚寒山身体颤抖著,双膝一弯,跪倒在地。他紧闭双眼,不敢正视天、正视地、正视自己,只用颤抖的声音道:“我……我……我跪下了。”说完这句话,他内心苦不堪言,眼角滚出两滴浊泪。
  “哈哈哈哈……”
  玄衣人放声狂笑,充满鄙视与不屑之意,道:“楚寒山,你死不了。因为你不是武人,是小人,不,是懦夫。你的人品,远远不配做我的刀下之鬼。”
  楚寒山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玄衣人接著道:“今天,是你一个楚寒山,明天,便是中原的千万武士都要跪倒在我的刀下,象狗一样地向我乞命。哈哈哈,我要毁掉的不仅仅是你们的武功,我更要毁掉你们的意志与骨气。哈哈,哈哈哈哈……”
  玄衣人在狂笑中扬长而去。
  寂静的林中,楚寒山仍旧直挺挺地跪著,似乎麻木了。
  远方,旭日自云霞下升起,金辉万缕,洒入林中,也洒在林外慧光寺的院墙。
  古刹之中,隐隐传出钟鼓梵音,伴随著僧众念诵晨经之声,听入耳中,令人一扫尘世俗念,心中涌起的全是一个“佛”字。
  楚寒山听著梵音,心中百感交集,两行浊泪,滚过脸颊,颤声道:“小飞,六哥……对不起你!”说完这几个字,他深深弯下腰,将头向地上重重叩下,任凭草间的露水打湿了脸颊头发。
  天近晌午,慧光寺的院墙与山门均粉刷一新,寺内钟鼓齐鸣,气派非凡。
  院中的甬道两旁,分别站著一百零八名僧人,一律穿著酱黑色海青,戴著浅黄色钵形僧帽,脚上都是白布袜、方头布鞋,颈挂念珠,双掌合什,神情肃穆。
  走尽甬道,便是大雄宝殿。
  殿中灯烛明亮,香火缭绕,当中的铁香炉中焙烧著大块大块的檀香木,散发出扑鼻的异香。供奉佛祖的法台下,左右各站六名僧人,左面为头首六僧,依次为首座、书记、知藏、知容、知浴、知殿。右面为知事六僧,依次为都寺、监寺、副寺、维那、典座、直岁。这十二名僧人均为寺中德高望众的前辈,都披著大红金钱百衲袈裟,头戴金黄船形帽,手中各持经卷,默默颂读,周身上下如浴佛光,仪态极是庄严。
  在一片神圣的梵音声中,走来一个老僧,他身披紫金大袈裟,头戴佛三世像金冠,脖上佩著绀绿松花玉珠,面容清矍,白眉善目,显得格外地雍容尊贵。他,就是慧光寺的主持方丈心澄大师。
  此刻,心澄大师站在佛像的香案之前,手捻念珠,脸上微显焦急之色,喃喃低语道:“这几日连闻倪府的血光之灾不断,倪八太爷万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唉,阿弥陀佛,邪魔当道,天下不平,愿我佛法力无边,能保佑倪八太爷渡过这一劫数。”
  正说著,一个小沙弥从殿外走入,合掌施礼,道:“方丈,倪府的人到了。”
  心澄大师闻言,一挑白眉,道:“他们到了么,在哪里?”
  小沙弥道:“人马停在寺外,倪八太爷的轿子已经入寺。”
  “阿弥陀佛。”心澄大师低声念颂一句佛号,心中的一块巨石总算落了下来,当下快步迎出殿门。
  只见殿外的院子里,停著一顶青布小轿,当心澄大师迎出殿门的时候,轿帘一挑,走出一个皓首白髯的老人,正是闻名天下的倪八太爷。
  心澄大师走到轿前,合掌为什,对倪八太爷道:“阿弥陀佛,倪老施主今日比往年晚到了一个时辰,令老衲好生牵挂。”
  倪八太爷抱拳回礼,叹道:“有劳大师为我挂念。唉,现在正值多事之秋,两个月来,倪府连遭血光之灾,老夫此次出门,不得不严加防范,因此耽误了时辰。”
  对于江湖中的事,心澄大师不甚明白,但这几日里,虎贲铁彪命折艳钗楼,鹰眼凤无双魂断长生桥,倪府两大总管双双毙命,闹得整个洛阳城都惊动了。慧光寺虽为佛门静地,却也有所耳闻。
  心澄大师乃是有道高僧,对这些杀戮之事不妄下定语,只道:“倪老施主若虔心向佛,广积功德,必能修炼成正果,以佛力之无边,自能化解去这一劫数。”说著,将倪八太爷让入大雄宝殿。
  殿中,香烟缭绕,莲台上佛祖端坐,金身在烛火下熠熠闪亮,法态平和,显得无比的庄严肃穆。
  倪八太爷进得殿来,向佛像合掌礼拜,口中默默颂祷。
  在他礼拜之时,十余名黑色劲装大汉从大殿偏门跟入,分别把守四方,手中各持兵刃,杀机毕露,一看便知这些人都是江湖好手,保护著倪八太爷的安全。
  大殿中,因多了几分杀气,顿然变得阴森起来。心澄大师颇为不悦,但碍著倪八太爷的情面,不便相责,道:“此乃佛门静地,寺中的弟子亦属佛门修炼之士,倪老施主如此剑拔弩张,未免……这个……疑心太重了吧。”
  倪八太爷淡淡一笑,道:“大师身为高僧,不会知道江湖中有一句老话:防人之心不可无。此处虽是佛门静地,但我要面对的人却是杀手中的极品人物,只要有一丝破绽,那么佛祖面前,只怕也将变成血肉屠场。”
  心澄大师摇头苦笑,道:“阿弥陀佛,倪老施主的话未免太骇人听闻了。”
  倪八太爷道:“小心些总不是什么坏事,倪府已经损了两名高手,不能再发生这样的事。血,已经流得够多了。”说著,他的目光在殿中扫了一遍,当目光扫过殿梁上高悬的金漆大鼓时,眼中寒芒暴涨,犀利如剑,仿佛要洞穿鼓面一般,甚是骇人。
  心澄大师本想再说些劝阻的话,但见到倪八太爷的目光,竟不由自主地感到心中一寒,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倪八太爷森然一笑,将目光幽幽转回,对心澄大师道:“近日凶兆不断,我心中得不到片刻安宁,这几夜总被恶梦萦绕,每每回想,愈发毛骨悚然。”
  心澄大师合掌说道:“阿弥陀佛,岂不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多心经》云:‘依般若波罗密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这还是倪老施主忧心过重之故。”
  倪八太爷道:“佛家宗旨以定寂为体,以慈为用。可惜江湖中的事却恰恰相反,慈者定为他人所欺,唯仗刀剑之利方能立足存身。”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道:“殿宇之前,这些话只怕冲撞了佛气,不说了。心澄大师,素闻你慧眼洞察天机,老夫想在佛前求一柱签,您看看是凶是吉。”
  心澄大师闻言,从香案上拿起签筒,递给倪八太爷,道:“倪老施主只须以慈悲为怀,自然能够化险为夷。”
  倪八太爷并不接过签筒,只信手拈起七八枝竹签,道:“多谢方丈吉言。不过,这柱签是凶是吉,我心中早已有数。”
  心澄大师“喔”了一声,道:“那么,此签是凶是吉?”
  倪八太爷道:“非凶非吉。”
  心澄大师奇道:“那……那是什么签?”
  倪八太爷咬牙吐出两个字:“死签!”说罢,他脸色一沉,眼中杀机忽闪,将手一扬,七八枝竹签脱手激射而出,去势甚疾,钉向悬在殿梁上的金漆大鼓。
  这些竹签上贯注著倪八太爷的内力,犹如劲弩射出的利箭,速之快、势之猛,均是无与伦比。大殿中顿时劲风激荡,隐隐竟传出风雷之声。
  望著竹签刺向大鼓,倪八太爷自信,无论什么人藏身于鼓中,都绝难逃脱飞签穿身的噩境。他不禁捻须微笑,仿佛已看见又一个名震江湖的杀手死于自己掌下。
  然而,他得意的早了一点儿。
  就当竹签即将刺入鼓面的一刹那,在大殿的青砖地上,猛地,四块青砖同时暴裂,露出一个黑洞。在碎石尘烟之中,一道刀光冲天而起,盘旋直上,刀锋转如风车,迎向飞射的竹签,将其尽数斩为两截。
  断签纷纷坠地,钢刀却余劲不减,激飞而上十余丈,插入殿顶的粗梁,刀柄兀自不住颤动。
  猝起惊变,殿中的僧人无不骇然变色,十余名倪府护卫立刻围在倪八太爷身畔。
  倪八太爷扫了一眼梁上之刀,从齿缝中冷声道:“独臂刀,陆天涯。”
  随著话音,一个人影从黑洞中拔身而起,黑衣、独臂,形同一只冲天的黑鹰,扑向插在梁上的钢刀。
  倪八太爷岂容对方抢回兵器,五指一弹,又是数枝竹签呼啸著射出。
  竹签上力道刚猛,陆天涯手中无刀,不敢硬接,在半空中猛一吐气,大仰身,硬生生施展一个铁板桥,向后弯去。竹签擦著他的前胸射过,钉在殿墙之上,直打得墙砖碎裂,入石三分。
  陆天涯身子坠地,惊出一身冷汗,暗想这些竹签倘若射在自己身上,足以将血肉之躯洞穿。
  不等他细想,两旁无声无息地冲上三名倪府护卫,当先一人手持一根短枪,疾刺陆天涯软肋。此人枪法灵动,出手便是北派潭家枪法中的“四夷宾服”一刺三挑,抖起四朵枪花,分刺四处要害。
  此人能够一枪化四枪,造诣已颇为不俗,算得上江湖中的好手。可惜他今天遇到的是天下首屈一指的极品杀手。陆天涯掌中虽无刀,却也不是等闲之辈可以近身的。
  只见陆天涯向前一窜,身子向下微俯,反足向后踢去。这一脚运腿之快、力道之大,捏拿得分毫不差,正踢在短枪枪头上,枪身猛地一弯,反砸而去,登时将那人头颅打得脑浆迸裂,死于非命。
  这时,其余两名护卫同时抢上,分左右扑上。左边那人手持一条铁索,哗啷啷抖了开,仿佛一条张牙舞爪的黑蛇,向陆天涯的独臂缠来。
  陆天涯冷笑道:“来得好。”并不招架,任铁索将独臂缠住。
  那人一招得手,心中大喜,双手抖动铁索往回一收,想将陆天涯拉倒。
  陆天涯却借势一冲,直冲到那人身畔。两人半距不过一尺,那人大惊,抖手用索梢疾戳陆天涯的咽喉。陆天涯却比他更快,独臂一个肘锤,正捣在那人的心窝上。这一肘之力,便是木桩也能生生撞断,那人如何禁受得起?顿时脏腑俱碎,倒地气绝。
  与此同时,第三名护卫已冲到近前,手持一对判官铁笔,上刺陆天涯右颈,下刺右肋,双笔齐出,招术毒辣。陆天涯右臂已失,若想挡住这两笔的攻势,实是极难。
  眼见对方出招歹毒,陆天涯心头大怒,断喝道:“鼠辈欺我独臂么!”一晃身,展动右臂的空袖,向那人拂去。
  虽是一只空袖,但注上陆天涯的内力,布满罡气,并不亚于一块铁板,与判官笔一碰,登时将双笔震飞。
  那人虎口震裂,双手鲜血淋漓,但他身为倪府的死士,此刻非但不退,反而大吼一声,合身扑了上来。
  陆天涯却不会再给对方出手的机会,独臂一抖,将前一名杀手的铁索挥出,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绕在对方的脖颈上。陆天涯恼恨此人出手阴毒,因此手下也绝不容情,运劲一收铁索,那名护卫凄栗地惨叫一声,脖子被生生勒断,狂吐鲜血而死。
  陆天涯举手投足之间,连毙三人。大殿中血腥气骤浓,令人不寒而栗。
  倪八太爷目睹三名护卫顷刻间伏尸于地,不禁动了真怒,脸上骤多几分凶煞,劈手将心澄大师掌中的签筒夺过,运劲一掷,将筒中剩下的三四十枝竹签尽数以“满天花雨”的手法弹射而出。但听嗤嗤嗤的破空声不绝,数十枝竹签齐向陆天涯攒射而来。
  陆天涯只觉眼前仿佛下了一场签雨,自己无论高纵低伏、左闪右避,都难逃脱飞签的射杀,情急之下,他将手中的铁索一抖,拉过那具护卫的尸体,挡在自己身前。
  刹那间,竹签射入尸体之中。
  然而,倪八太爷的手劲大得异乎寻常,尸体上乍然绽开点点血花,竹签却穿透尸体,余劲不衰,再射到陆天涯面前。
  陆天涯没料到尸体竟然阻不住飞签,这一刻,当真是命悬一线。百忙之中,他应变也是奇快,掌力一吐,震飞护卫的尸体,身子就势倒地,向斜刺里滚开。
  饶是他闪得极快,仍有一枝竹签,钉穿了他左腿的膝盖。
  倪八太爷见陆天涯受伤倒地,森然一笑,喝道:“杀!”
  喝声中,又有三名护卫冲到,各持一柄利剑,齐向陆天涯刺来。
  陆天涯苦于掌中无刀,无法招架,腿上又受了重伤,难以闪避。他自知身陷绝境,不禁长叹一声,想不到自己竟要命丧此地。虽然从走上这条路的时候便知难得善终,然而死到临头,心中还是一片凄然。
  三柄利剑寒光疾落,眼看陆天涯就要身首异处。
  刻不容缓的一瞬间,蓦地,一道银光从高悬的大鼓中射出,大殿中响起叮叮叮的铃声,声音中带著一股说不出的怪诡,在肃穆的佛殿里顿生一片死意。
  银光三闪,铃响三声。
  围攻陆天涯的三名护卫突然僵立住,跟著长剑坠地,三人的心口同时绽开三朵鲜红的血花。
  顷刻间,倪府又死三人。
  倪八太爷白眉一颤,沉声道:“燕飞萍,你终于出手了。”
  殿梁上高悬的漆金大鼓猛然暴裂,碎屑四溅,一个青影破鼓而出,人在半空,铃声再度响起,一道银光直击倪八太爷。
  江湖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碎心铃声回荡在佛殿上空。
  倪八太爷只觉眼前银光闪动,铃缘的利刃已袭至胸口。他不敢怠慢,五指疾出,一招“青龙探爪”抓向银铃。
  燕飞萍一抖手,银丝一颤,带动银铃疾抖三下,分点倪八太爷的“璇玑”、“俞府”、“气户”三处重穴,这三下点穴出手之快、认位之准,实是江湖中的顶尖功夫。又听得铃中发出叮叮之声,虽然不算响亮,却是十分怪异,入耳摇心荡魄。
  倪八太爷见这柔软的银丝竟能凌空转弯,也不禁赞了声:“好。”手法随之一变,扬掌虚抓三下,每一抓都往银铃上落去,看似无奇,却暗含著“大擒拿手”、“铁指寸劲”、“龙爪手”三门擒拿指法,无论银铃再有如何变化,终无法摆脱指力的笼罩。
  虽只交手一招,燕飞萍却觉出倪八太爷的掌力沛不可当,自己并非其敌,当机立断,一挽臂,挥银丝绕住梁上插的独臂刀,运劲拔出,飘身落在陆天涯身畔。
  陆天涯接刀在手,精神一振,对燕飞萍说道:“谢了。”
  燕飞萍道:“道谢的人应该是我,若非你的飞刀相救,我早已被竹签钉死在巨鼓之中,这救命之恩……”
  不待燕飞萍将话说完,陆天涯淡淡一笑,道:“江湖七大杀手已死其五,只剩你我二人,若你再死去,独留我一人在天地之间,岂不寂寞。”
  燕飞萍心头一热,大为感动,拍了拍陆天涯的肩膀,道:“大恩不言谢,陆兄,你腿上的伤势如何?”
  陆天涯扫了一眼淌血的伤腿,傲然道:“伤极重,但陆某若横刀硬闯出去,相信尚无人拦我得住。”
  燕飞萍一听,也是豪气千云,傲视四方,道:“好,陆兄,咱们闯出去。”
  听著两人对答,倪八太爷一直不住冷笑,这时开口道:“凭你们想生离此地,真是白日作梦。”
  燕飞萍立刻反唇相讥:“倪八太爷虽武功盖世,但独臂刀与碎心铃也非碌碌无名之辈,今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陆天涯接口道:“不错,你我联手往外闯,就是天王老子,也得让路。”
  的确,七大杀手中的任何一人都是江湖最令人头痛的角色,七个人独来独往,已搅得人心惶惶,如今两人联手,纵是天塌下来也可支撑得住。
  倪八太爷却道:“联手又能怎样,老夫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能耐。”
  燕飞萍狂态毕露,大笑道:“好,燕飞萍不才,便来恭候阁下高招。”
  倪八太爷道:“此处乃是庙宇佛堂,老夫掌下毙掉你们,正好有高僧为亡灵超渡,也算对得起你们。”说罢,他双掌一错,也不见拧腰提气,身子已直拔而起,凌空扑来,势道凌利之极。
  燕飞萍精神专注,盯著倪八太爷,见他身形一动,立刻抖手掷出五枚弹丸,空气中顿时飘出一股极重的硫磺焰硝之味。
  倪八太爷一见,脸色为之一变,脱口道:“霹雳烈焰丸”。
  此丸为细铁精打的九片薄钢插成,外圆中空,内藏火药甘硝,作为暗器,出手即炸,可伤及方圆丈许之地,威力惊人,乃是湘南霹雳堂的镇堂火器。
  此刻倪八太爷若闪身避开,自是不难,但后面的僧众及护卫势必为烈焰丸所伤。万般无奈之下,他右掌疾出,五指轻弹,或拍或按,往烈焰丸上点去。
  他所出五指,都是用的内家至柔指力,空明若虚,力道似有似无,逼入丸中,卸去激射之势。果然柔能克刚,五颗烈焰丸在半空中一顿,随即落下,并未爆炸。紧跟著,倪八太爷左掌抓住佛前垂下的黄绸纱幔,顺势挥出,恰好将即将触地的烈焰丸卷住,向外甩出,扔到殿外的院角。
  “轰。”
  一声巨响,火药爆炸。石碎沙飞,烟土弥漫,一溜火光之后,竟将院墙的一角炸塌了一个大缺口。
  如此强劲的火力!连倪八太爷这种久经沙场的前辈,见后也不禁骇然色变。他一个箭步冲出大殿,只觉院中血腥气扑鼻,定睛一看,却见百余名僧众都缩成一团,躲在石阶之下。另有十五名倪府的护卫横尸于院门,六人是被拦腰劈斩,九人的心窝血肉模糊,都是死在独臂刀与碎心铃之下。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倪府便付出二十一条护卫的性命,慧光寺中真成了血肉屠场。倪八太爷望著院中惨象,白眉银须齐颤,显是愤怒之极,咬牙切齿道:“燕飞萍、陆天涯,老夫若不叫你们铃碎刀折、粉身碎骨,誓不为人!”
  声音回荡在院中,充满怨毒、仇恨,天地间顿生一股极浓的戾气。
  慧光寺后院的寺墙下,东一簇、西一群站著三四十名倪府护卫,均穿黑衣劲装,手中各持兵刃,守在寺外。人人都如临大敌,神情极是凝重。
  此刻,四下杀机森森,佛门的祥和之气已荡然无存。
  宁静之中,只听得墙内突然传出“轰”的一声巨响,震得大地都为之一颤。众护卫无不大惊失色,回头张望,只是眼前隔著高墙,看不出里面发生了什么变故,唯见一道浓黑的硝烟从寺中升起。
  便在这时,墙头人影一闪,燕飞萍与陆天涯飘身跃出。不待他们身子落地,早已抢上五人,齐声喝道:“什么人?躺下了。”三人持刀,两人挺杖,同时向燕飞萍与陆天涯的身上招呼过来。
  燕飞萍知道陆天涯腿上的伤势极重,人在半空,无法闪避,敌人这一击又是既狠且劲,危急之中,他左掌一带一拍,推在陆天涯的腰里,掌力吞吐控纵之间,已将陆天涯推得斜飞出去。
  陆天涯的身子向横里直飞而出,一晃便在数丈之外,此时他虽然伤了一腿,但单腿一个回旋,已稳稳站在地上,顺手一刀劈出,将一名攻上的护卫斩为两截。
  这时,燕飞萍身受五名护卫的夹击,千钧一发之际,他深提一口真气,落势骤然减弱,右腿倏然踢出,足尖正点在一名护卫的顶门,立时踹得此人颅碎颈折,死于非命。燕飞萍却借力轻飘飘一个折身,随即抖手射出飞铃,只听得叮叮叮叮四声脆响,四名护卫应声而倒,胸口同时喷射出一股血箭,斑斑腥红,直射在寺墙、草地之上。
  燕飞萍这套身法重似崩石、轻如游雾,瞬息之间连夺五命。其余护卫无不面惊失色,更有人大叫道:“啊!他……他们是碎心铃和独臂刀!”
  燕飞萍冷笑道:“不错,今日便叫你们知道碎心铃的手段!”他口中虽出狂言,但心中却知强敌环攻,凶险殊甚,若被倪八太爷赶上,只怕真要命丧此地。他不敢恋战,掌劈腿扫,又击毙两名护卫,快步抢到陆天涯身畔,喝道:“快走!”不由分说拉著他便跑。这一施展轻功,当真是疾愈奔马,瞬息之间便已在十四五丈之外。
  后面数十人飞步赶来,大声呼叫:“燕飞萍跑了,燕飞萍跑了!”
  燕飞萍大怒,突然站住,回身断喝道:“哪个敢来追!”这声大喝有如晴空炸开一个霹雳,声威骇人。后面追赶之人都吓了一跳,慌忙停步。燕飞萍目光一扫,恰见脚下正好有一块二尺高的青石界碑,他右腿运劲踢出,“喀”的一声,将界碑生生震为两截,下半截斜插在土中,上半截却直飞十丈之外,撞在当前一名护卫的胸口上,登时将他击得骨碎筋折,尸体向人丛中跌了过去。
  燕飞萍冷笑一声,转身又奔。众人又随后追来,但这时谁也不敢发力狂追,和他们相距越来越远。
  奔出十余里后,两人来到大路之上。燕飞萍抬头一望太阳,辩明方向,道:“陆兄,咱们往西去。”
  陆天涯沉声道:“好,就往西去。”抬腿才迈出一步,突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腿上的伤势著实不轻,经过刚才一路狂奔,这时只觉伤口一阵阵剧痛钻心,再也支持不住。
  燕飞萍急忙将他扶住,关切地问:“陆兄,怎么样?”
  陆天涯脸色煞白,额上冷汗淋淋,却道:“无妨。”
  燕飞萍见他伤腿流下的鲜血,已将裤管浸透,每走一步,便留下一个殷红的血印。倪八太爷的飞签钉穿了他的膝盖,肉破骨碎尚可医治,只怕腿上的经脉也受了震荡,倘若如此,这条腿便算废了。燕飞萍胸中又是感激,又是心疼,道:“陆兄,若非为了救我,何至于……唉,我真恨不能替你挨这一签!”
  陆天涯受伤虽重,却依然豪迈,笑道:“你说哪里话来?漫说是一支飞签,就算有钢刀加身,又能奈何我几分?”说著,他钢牙一咬,将穿透膝盖的竹签生生拔了出来。
  燕飞萍急忙撕下一块衣衫,将陆天涯的伤口包扎起来。便在这时,忽听四周传来一阵马嘶人吼之声,夹杂著猎犬的狂吠,迅速向这边围来。陆天涯双眉一竖,恨声道:“来了,大批兔崽子追得好快!”
  燕飞萍打量著四周,又侧耳倾听片刻,说道:“他们人多势众,打是打不过的。东南方向似乎没有追敌,咱们往那边去。”
  陆天涯道:“倪府誓取咱们之命,必已布下天罗地网,唯独那边声音沉寂,会不会是设下的陷井?”
  燕飞萍冷笑道:“已逢此境,只有凭运气一赌了,便是陷井又如何?以燕某掌中飞铃,陆兄这口快刀,天下谁敢正撄锋芒?难道还怕杀不出一条血路。”
  陆天涯顿时豪气飞扬,大笑道:“不错,正该倪府的走卒用血为你我开道。”
  燕飞萍当即将陆天涯背起,展开轻功,向东南方向疾奔,又跑出三四里路,前方出现大片大片的芦苇。燕飞萍不敢稍停,快步穿过芦苇丛,展目向前一望,不禁暗叫一声:“苦也!”只见白茫茫一片水色,却是洛水横在眼前。
  此刻前有大江拦路,后有追敌紧逼,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饶是燕飞萍素来镇定自若,这时也不禁急火攻心。他目光向左右扫去,忽见岸边东去二百步远有一个人,肩上扛著羊皮筏子,正朝堤岸上走去,那筏子湿漉漉的,想是刚从南岸划过来。
  燕飞萍心中大喜,急步奔将过去,高声叫道:“兀那汉子,给我站住!”
  那人闻声回头一看,见燕飞萍与陆天涯身带血污,形相可怖,尤其陆天涯手中还攥著明晃晃的钢刀,还以为遇上劫道的强梁,吓得没头便跑。他唯恐被追上,索性连羊皮筏子也不要了,一头钻入芦苇丛,不见了踪影。
  燕飞萍又好气又好笑,道:“燕某乃何许人也,岂能加害于你?”上前将羊皮筏子拣起,这种筏子是将三四张羊皮硝制风干,细细缝紧,充足气之后,便能浮在水面之上。此物平时可以折叠放入行囊,用时仅需吹足气即能乘渡,方便快捷,乃是北方常见的渡水工具。
  燕飞萍见这个羊皮筏子不大,只能容一人渡江,当即放下陆天涯,道:“陆兄,你赶快上去。”
  陆天涯却道:“不,还是你上筏子。”
  燕飞萍道:“我上去,你怎么办?”
  陆天涯惨然一笑,道:“我腿已废,留在世上也是无用。你渡江而去,我将倪府追敌挡住一刻。”
  燕飞萍急道:“万万不可,在殿中是你出手救我,你的伤也是为我而受。此刻我若先走,必被天下英雄不耻于世,更愧对自己的良心。这决不行。”
  陆天涯道:“数日前在长生桥头,你也曾飞石救我,咱们一报一还,谁也不欠谁的情。我陆天涯独行天地间,能交上你这样的朋友,生亦无缺,死亦无憾。你什么话都不必说了,快走吧。”
  方才,燕飞萍连杀数人犹然面不改色,此刻却禁不住热泪盈眶,道:“陆兄,既然咱们是朋友,我岂能舍你而去?不行,我燕飞萍也是一条堂堂八尺汉子,绝不能让朋友替我而受刀剑之灾。”
  听著这斩钉截铁的话声,陆天涯何尝不是眼中含泪,他用力推开燕飞萍,大喝道:“此时不走,一会谁也别想走了!好,我死了后,你便没什么留恋了吧?”说罢,他独臂一挥,横刀便往脖子中抹去。
  燕飞萍大惊,叫道:“你妹妹雪莹怎么办?”他知道陆天涯是条血性汉子,说死便死,义无返顾,情急下喊出他妹妹雪莹的名字。陆天涯果然一怔,收刀停住,喝道:“什么?”燕飞萍见他如此决绝,低声道:“陆兄即决意如此,小弟便此拜别。”说著双膝跪下,深深拜去。
  陆天涯伸手相扶,道:“你逃出之后,不要忘记我嘱托的事,替我寻找失散的妹妹。陆某便在九泉之下,也感恩不尽。”
  燕飞萍道:“燕某若侥幸不死,必遵陆兄之托。”
  陆天涯道:“好,走吧。”提起羊皮筏子放入水中。
  就在这一刹那间,燕飞萍突然骈指戳出,在电光石火的瞬间里,封住陆天涯腰下“京门”与“带脉”二穴。
  这一个变化匪夷所思,陆天涯尚未有所反应,腰间一麻,穴道已经被封住。燕飞萍运指如风,兔起鹘落,眨眼间封了陆天涯七八处重穴。
  陆天涯身子一软,双腿麻木,大声喝道:“你…你干什么?”
  燕飞萍低声道:“陆兄,得罪了。”说著,将陆天涯放在羊皮筏子上,又取出碎心铃塞入陆天涯怀中,道:“这碎心铃伴我风雨十几年,也许……今日之战胜负难测,把它送给你,留个纪念也好。别忘了,你曾经有过一个使飞铃的朋友。”
  陆天涯伏在羊皮筏子上,瞪大眼睛望著燕飞萍,费力地摇了摇头,未开言,却见两行清泪沿颊滚下。
  铁血男儿,流血不流泪,一滴泪的珍贵更胜于一腔热血。
  燕飞萍也觉眼角一阵湿润,却强作欢颜,笑道:“保重。”将羊皮筏子向江心推去。
  江心激流飞涌,卷著羊皮筏子,向下游疾冲而去,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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