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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无妄神功


  洛水之畔,四周白茫茫一片,都是半人高的芦苇,西风一吹,芦絮飞舞,如若飘雪,满目尽是肃杀苍凉之气。
  燕飞萍独立于河滩之上,任凭猎猎冷风吹拂青袍,抬头望去,只见一只鸿雁飞过天空,不时发出凄凉的哀鸣。顿时触动他的心境,暗自感叹:“这是一只失群的孤雁了,没有朋友,没有伴侣,孤身飘泊在天地之间。唉,其实我这一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正想得出神,蓦然间四面八方呼哨声此起彼伏,敌人已从四下里攻到,竟将这段河岸团团围住了。
  大敌当前,燕飞萍的心情反而镇定下来,他不动声色,缓缓从衣襟上撕下一条青布,齐眉勒在额上,束住飞舞的长发,然后从容地向前走去。
  哪知,他才走出几步,猛听芦苇中传出几声猎犬急吠,跟著窜出来二十余头身高齿利的獒犬,龇著白森森的长牙,□著燕飞萍,张牙舞爪的发威。
  燕飞萍大怒,喝道:“孽畜找死!”迎著恶犬而上,双掌挥动,啪啪啪啪四声响过,已将四头小牛犊般的恶犬击得头骨碎裂,横尸就地。然而,其余的恶犬闻到血腥气,非但不惧,反而愈发激起猛性,依然死命咬来。燕飞萍冷哼一声,拳打足踢,掌劈指戳,出手如风似电,恶犬们别说噬咬抗击,连逃窜几步也来不及。但见燕飞萍青袍晃动,在方圆数丈之内飘身游走一圈,顷刻之间,二十余头猛犬已被尽数击毙。
  燕飞萍虽然出手极快,但恶犬惨死时的嚎声还是远远传了出去,顿时暴露了他的行迹。只听得不远处有人大声喝道:“快围来,他们在这里!”随著喝声,一群黑衣大汉从四周迅速围上,将燕飞萍困在当中。他们手持清一色的鬼头钢刀,人人俱是神情凝重,如临大敌,手掌紧紧握在刀柄之上。
  燕飞萍见到这个阵势,暗想:“今日若要脱出重围,须得招招杀手,可不能有半点容情。”饶是这么想,心中却殊无把握,索性以不变应万变,守著后发制人的要诀,默默看著这些人如何部署。
  逐渐地,黑衣人越聚越多,杀势亦浓,连成一片。
  时值暮春,春意犹浓。但是这群黑衣刀手往风中一站,虽然未开一言,未动一动,四下里却骤然呈现出一股萧煞之气,不单令人望而生畏,连苇间的栖鸟宿雀也纷纷惊飞而去。
  这时,人群中响起一阵长笑,声音充沛之极,直传四野。黑衣刀手们立时往两旁闪开,让出当中一条路。
  倪八太爷大步从人群中走出,上下打量燕飞萍,冷笑道:“江湖七大杀手之首,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此地乃是绝路,正是天要你死,地要你死,你不能不死!”
  燕飞萍自知今日必是一场恶战,心中胆气横生,双目一翻,道:“燕某自踏入江湖以来,原没指望能安死床上。旷野喋命,正该如此,姓倪的,请上来过招吧。”
  耳听燕飞萍语言狂傲无礼,倪八太爷身后的护卫无不大怒,其中一人厉声喝道:“倪翁面前,尔等出言不逊,大胆!”随著这声断喝,百余名黑衣刀手同时暴吼一声,百余柄鬼头钢刀同时拔出,围著燕飞萍架起一片刀山,声势之壮,骇人胆魄。
  林立的刀锋射出夺目的寒光,映得人人面色铁青。只要钢刀一落,燕飞萍纵有钢筋铁骨,也难逃乱刃分尸。
  然而,燕飞萍连眼睛都未眨一下,缓缓转头,用冷电般的目光,扫过每一名杀气腾腾的黑衣刀手。
  每一名被目光扫过的黑衣刀手,握刀的掌心都不禁沁出冷汗。他们的喝声与刀光,一向先声夺人,刹那间便能摧毁敌人的胆魄。哪知今日一出手,对方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将这百余柄雪亮的长刀视同无物,倒让黑衣刀手们心中怦怦直跳,只道此人的胆量莫非是铁打的不成?
  “哈哈哈哈……”
  倪八太爷又是一阵长笑,道:“这些阵势,原是骇不住阁下。这些钢刀,也难以留住真正的高手。还不撤刀退下。”
  话音刚落,百余柄钢刀同时归鞘,耀眼生花的刀光顿时消失,百余人动作如一,显然训练得极为有素。
  燕飞萍默默站立,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倪八太爷收起笑脸,面色一沉,道:“倪府虽在江湖,但绝不牵扯江湖之事,一向洁身自好。阁下与老夫也毫无过结,为何竟要置老夫于死地?”
  燕飞萍道:“受人钱财,与人消灾。杀手杀人,难道还讲什么道理?”
  倪八太爷追问道:“那么,是何人指使你出手的?”
  燕飞萍摇了摇头,道:“替雇主守秘,是杀手道上最重的规矩,每个人入道时都曾为此立过毒誓。如今,我可以死,却不可以背叛昔日的誓言。”
  倪八太爷道:“咱们无冤无仇,你只是别人杀人的工具而已,倘若说出幕后的主使之人,老夫或能网开一面,留你一条生路。否则,今日丧在寺中的几十条人命,都要从你的身上找还。”
  燕飞萍淡淡一笑,道:“大丈夫死则死耳,又有何惧?你尽可拿出本事来,杀了我替倪府众弟子报仇。”
  倪八太爷冷哼一声,道:“碎心铃虽然名震江湖,但在老夫面前却不值一提,杀你何难?我只笑你替人卖命,被人出卖了还蒙在谷里,岂不可悲?”
  燕飞萍心中一震,道:“你这话是……是什么意思?”
  倪八太爷冷冷道:“死到临头,你还不明白么?今日老夫进殿一出手,便向著梁上的巨鼓而发,若非早知道你在里面藏身,又岂会有此举动?嘿,若非陆天涯舍命相救,十个你也一并打死了。”
  燕飞萍耳听这番话,心中一片混乱,只盼倪八太爷所言非实,但内心深处,却已相信他说的每句话都是实情,一时又是忿恨,又是凄凉,心中只想:“难道是六哥……六哥他……他竟然……”想到这里,心中一阵奇寒,不敢再往下想了。
  倪八太爷见他脸上阴晴不定,神气甚是难看,知他已相信了自己的话,便道:“是雇主出卖你在先,你将此人的身份公昭于世,也算不得违背誓言。此举关系到你的性命,可要想清楚啊。”
  燕飞萍心乱如麻,但听了倪八太爷的话,却蓦地发出一阵狂笑,喝道:“燕某生平不负谁人,却也不容谁人负我!今日若有命回去,自当向那人讨个公道。至于眼下,还是你我先见个真章吧。”
  倪八太爷见燕飞萍说出这种话,便知他决计不会讲出雇主是谁,自己一番苦心也算白费了,不禁大怒,喝道:“小辈找死,老夫便超渡了你。”
  燕飞萍被朋友出卖,心中激愤欲狂,只想杀人泻怒,大叫一声:“你杀我来吧!”抖手一掌劈出,掌心内陷,蓄满真力,直劈倪八太爷顶门。
  倪八太爷双肩一晃,斜身让开,冷声道:“碎心铃响,闻者碎心。你的成名兵刃呢?为何弃而不用?”
  燕飞萍道:“飞铃杀人,掌亦杀人,同是夺人之命,铃与掌又有何区别?”他说著话,掌法却丝毫不乱,上劈、下撩、左削、右推、运掌如风,无一不成杀手。
  倪八太爷翻掌应战,掌法大开大阖,出手似电,招招后发而先至,掌风过处,地上飞沙走石,气势威猛无俦。
  两人以快打快,倏进倏退,眨眼间交手五六十招,竟是不分上下,看得四周观者目眩心惊,挢舌不下。
  燕飞萍越打越是心惊,原忖对方纵然内力深厚,毕竟年纪已经衰迈,自己却正当年轻,精力充沛,只道时刻一久,便有取胜的机会。岂知倪八太爷不但武功超绝,精力更丝毫不逊于少年,出手越来越快,内劲随之不断加重,有如大海潮涌,一浪压过一浪,竟似无止无休一般。
  燕飞萍自知这般打下去,自己殊无胜算,当下掌法一变,左掌四指一骈,成鹤嘴之形,集飞鹤之轻灵矫健之势,飞啄而下,赫然正是辽东千鹤门的镇门绝技“灵鹤生死搏”。同时他右掌五指微曲,成虎爪之式,抓扭锁拿,刁钻莫测,却是雁荡山三因观大九式贴身擒拿中的“虎爪手”。
  此时双方的决斗已至生死关头,便显出燕飞萍武功的独到之处。他双手施展的招术截然不同,却丝丝入扣,虎鹤双式齐施,将猛虎雄健之势,飞鹤灵动之姿,于一式中同时出现,迅捷狠辣,兼而有之。只此一手,便知他将南北两派的武功别创蹊径,融会贯通,已是卓然成家。
  倪八太爷全身尽被对方的攻势笼罩,却依然放声长笑,道:“好招法,好厉害。”笑声中,呼的一掌拍出,手掌向外,掌力化成弧形,四散落下。
  燕飞萍见对方一掌封来,掌法却是江湖上流传甚广的“铁臂散手”,虽然掌力厚实雄猛,但招式极为普通。燕飞萍自是不惧,运步连环,左鹤嘴、右虎爪,闪电般地袭到倪八太爷的咽喉与丹田。
  双方出手都快到了极点。
  刹那间,燕飞萍的杀招已攻到倪八太爷身前寸许。突然,倪八太爷大喝一声,如龙吟、如狮吼,声遏行云。同时他身形一展,手足齐动,左拳右掌,戳脚头锤,胸撞胯挤,甚至连襟、袍、袖、带上皆有招式攻出,布满内劲,无一不足以伤敌。
  这一招竟是全身齐攻,瞬息之间,将“铁臂散手”中的八打、八封、八闭、八进、八退、八顾、八式、八变诸多变化合于一体,说来虽只是一招,但中间实蕴了八八六十四路变式后著,尽是妙到巅毫。
  饶是燕飞萍武学精湛,也闹个手忙脚乱,知道倪八太爷这一招力似穹庐,圆转广及,实是无可躲闪。他的虎鹤双形手堪堪攻到对方身畔,竟再也递不进去,无奈之下,只得回掌相迎,砰的一声,四掌相交,两人各自一晃,随即稳稳拿桩站住,双掌亦相互紧紧粘在一起。这时,两人各运玄功,比拚内力。虽然静立不动,却比拳脚器械之斗更加激烈凶险,而且毫无取巧之机,稍有疏忽,便将落得骨碎筋折的下场。
  燕飞萍感觉对方的掌力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立刻凝聚全身的功力布于掌上。他知道对方的功力高出自己甚远,便存了只守不攻、挨得一刻便是一刻的想法。
  倪八太爷连催三次掌力,只觉对方的掌力比自己微弱得多,但竟是弱而不衰、微而不竭,任凭自己掌力越催越猛,燕飞萍却始终抵挡得住。
  两人相持片刻,燕飞萍汗如雨下,全身湿透,仍拚全力硬抗。幸亏他的内功底子是玄门正宗心法,韧力无双,否则早被对方的掌力侵入内腑。
  双方武功虽然见了高下强弱,但燕飞萍一意死拚,一时之间,倪八太爷却也难以将他放倒。
  便在这时,忽听一阵马嘶之声,一匹骏马狂奔到河滩之上。马上骑士是一名倪府的黑衣护卫,他打马闯入圈中,猛一勒姜,那马长嘶著直立而起,他不及等马停稳,便滚鞍跳了下来,紧跑几步,来到交战的场中,正见双方拚到生死关头,不敢出言打扰,急得直搓双手,一付气急败坏的模样。
  倪八太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虽在行功的紧要时刻,仍将四周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当即对那人说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如此慌张?”
  燕飞萍见他在比拚内力之际,犹能吐气开声,掌上凝聚的力道竟丝毫不弱,这份功力,实是骇人听闻。
  那名护卫脸色煞白,似乎被什么事吓得六神无主,结结巴巴地说:“回……回府主,大事不……不好,慧光寺……寺中出了……出了大事……”
  倪八太爷见手下人被吓成这样,让外人看见,实是大跌倪府的脸面,怒气暗生,大喝一声:“有话慢慢说,慌什么!”
  这一声有如霹雳行空,震得芦荡深处回声不绝。
  那人被喝声一震,心神登时镇定了许多,颤声道:“刚才我去慧光寺察看动静,发现……发现留在寺外守卫的三十多个弟兄,都……都被杀了。”
  啊!
  倪八太爷心中大惊,万万没料到竟会发生这等惨变,他心神一乱,内息随之微岔。燕飞萍掌上感觉到对方的猛攻之势稍滞,立时鼓荡真力,反击而出。
  倪八太爷一时不慎,险些被对方的掌力所伤,心中大怒。他脸色一沉,紧摧几道内劲,将败势扳平,冷声道:“可惜你一身精湛武功,也算得当世的一位奇才,却惹到倪府头上,做出这等蠢事,罢、罢、罢,老夫便送你上路去吧。”话音方落,他低哼一声,双掌一下子变得铁青,一道冷若寒冰的掌力从他掌心发出,直逼燕飞萍而来。
  顿时,燕飞萍只觉仿佛一道冰流涌入自己体内,五脏六腑都象被冻结住一般。他气凝于胸,不敢吐气开声,心中却暗暗惊呼:“铁线神功!寒魄掌!”
  倪八太爷掌力一发,便飘身而退。
  燕飞萍却僵立在原地,他脸上陡然间现出一层青紫之色,但霎息间便即消退。片刻后却又现出,如此反复七次,他面色灰白如死,身上的汗水竟都凝成一片片薄冰,甚是骇人。他连运几次气,护住心脉,颤声道:“你……你是神……神机老人门下……”
  倪八太爷面带傲色,道:“你也知道神机门的威名?”
  燕飞萍惨笑,仰天叹道:“天啊!我竟与神机门人为敌,真是……真是自掘坟墓……”他口中一甜,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往后一仰,倒地昏厥。
  倪八太爷无暇查看燕飞萍的伤势,只草草一挥手,吩咐左右道:“绑了。”转身走到报信的那名护卫面前,沉声道:“倒底是怎么回事?从头说来。”
  那人已经定下神来,禀报导:“回府主,属下方才见围捕刺客的人马分散,便想将守寺的弟兄们叫来援手。哪知赶到慧光寺山门之前,竟见三十多名府中的好手都被腰斩于地,惨不忍睹,那血水直将铺地的青石都浸透了。”说这番话时,他显然仍是心有余悸,身子不住地哆嗦。
  倪八太爷双眉紧皱,追问道:“寺里面的情况又怎么样?”
  “这个……这个……”那人脸上一片赭色,道:“属下急著赶回给府主报信,实是无暇进寺察看。”
  倪八太爷顿时明白此人贪生怕死,不敢进寺,怒道:“胆小的废物!这些年白养了你!”有心一掌废了此人,只是此刻挂念寺中心澄大师的安危,顾不得训斥于他,挥手喝道:“快,备马!”
  旁边的随从立刻从人群后牵过一匹骏马,倪八太爷二话不说,扳鞍认镫,飞身上马,猛地一抖缰绳,朝马股上痛击一掌,口中喝道:“驾!”
  这一掌击得著实不轻,那马吃痛,扬颈发出一声嘶鸣,翻蹄尥蹶,急纵奔出,直向慧光寺方向而去。
  此刻,倪八太爷心急如焚,他与心澄大师神交已久,情谊甚笃,深知此人虔心佛法,乃是当世有数的高僧,若为自己卷入这场江湖仇杀之中,万一有个闪失,自己岂不是连累了朋友。想到这里,他愈发急怒交加,挥掌不住地打马飞赶。
  只是他情急之下,忘了自己是何等掌力,出手一掌重似一掌,连击几掌之后,那马已经禁受不起,蓦地“唏聿聿”一声哀鸣,前蹄一弯,摔倒在地上。
  倪八太爷身子一长,从马背上直掠而下,怒道:“无用的废物!竟误了老夫的大事!”看也不看那马一眼,索性展开轻功,提气向前狂奔而去。
  倪八太爷内力深厚,轻功了得,体内真气流转,越奔越快,身子如箭离弦,向前激射,其速较奔马更快了数倍,顷刻间将随从人马远远甩在后面。
  过不多时,他赶到慧光寺门前停下了脚步,向四下望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胸口呼吸顿时凝住,向后倒退了两步。
  只见慧光寺前的石阶上满地鲜血,血泊中三十多具尸体,每人都是倪府护卫中的好手,全被快刀腰斩而死,刀口处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倪八太爷呆了半响,一股怒火直冲顶门,他低哼一声,快步走到寺门前,一推,发现里面插著门闩。他心中暗奇,忖道:“怪事,大白天上什么门闩?”一种不详的预兆突然出现在他心底,不及再叫门,他抖手一掌劈出,内劲隔著门板,将门闩从中生生折断,大门跟著轰然而倒。
  他一步跨入寺中,身子还未站定,已觉一股极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定睛一看,只见院中东一个、西一个,里里外外,布满了尸体。不单是寺中的僧人,连厨子杂工,也都惨死在院地之上,恁大一个慧光寺,竟没留下一个活口。
  倪八太爷行走江湖,生平惨酷的事也见了不少,但猛然见到这等杀灭满门的情景,禁不住手足一阵冰冷。他目光一扫,见心澄大师不在尸体群中,心中稍稍一宽,飞步向大雄宝殿走去。
  这座大殿飞檐复宇,气势雄壮,乃是寺中最宏伟的建筑。只是此刻,往日的肃穆庄严之气已荡然无存,相隔甚远,却能强烈地觉出一股死气。
  倪八太爷心中忐忑不安,飞快地穿过遍布尸体的院落,进入大殿。哪知,他双足刚一落地,顿时“啊”地一声大叫,身子仿佛被钉在地上,浑身血液如凝,动也不动,面色却变得暗灰如死。
  只见佛像之下,心澄大师伏在香案中,双臂无力的垂著。一道血口,自眉心划过鼻尖、人中、嘴唇、咽喉、直下胸膛,不偏不斜,恰成一道血线分过中央,入肉几达一寸,鲜血泊然,已死好一阵了。
  在心澄大师周围,十二位执寺僧或躺、或卧、或伏,尽数被杀。人人都是眉心中刀,正中一道刀口,划颅而下。
  此刻,一线阳光从门缝中射入,照在佛祖的金身之上。释迦牟尼高坐于莲台,犹然面带微笑,望著台下十三具尸体,笑容中充满了慈悲与怜悯。
  倪八太爷的目光往上一望,发现雪白的西墙之上,被人蘸著鲜血写下:“近倪天岳者,杀无赦!”八个血淋淋的大字。他见这八个大字写得张牙舞爪,形状可怖,想到慧光寺群僧惨遭横祸,却不知是何人出手这般狠毒,不由得戚然有忧。
  沉默了一会儿,他走入尸体群中,一具一具地察看尸体的刀口,愈发惊骇。他武功之博浩,在江湖中可说是无出其右,任何门派的技艺,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但是,此刻他却看不出这些僧人究竟死在什么刀法之下,只是凭直觉感到,若以杀势而言,普天之下无论哪一家使刀的流派,都不是这路刀法的敌手。
  他越看心中越是沉重,仰天自问道:“一刀出手,分颅断命!这是什么刀法?什么刀法?什么刀法?”
  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似乎记起一件往事,神情大变,瞳孔中竟隐隐现出一丝恐惧之色,喃喃道:“不错,是他,一定是他的后人!否则,谁能使出如此狠辣的‘分头斩’?谁又能留下这么浓重的杀气?”
  在倪八太爷的脑海中,仿佛一下子回到二十年前,现出一幅怵目惊心的画面:“在华山绝巅之上,一个长发披散的玄衣人,小腹中插著一柄长剑,鲜血喷涌而出,溅红脚下的皑皑白雪。他浑身疼得不住抽搐,面上却依然带著枭傲之色,森然道:“今夜,你们以卑鄙手段杀害我天野龙太郎,这笔血债一定要让中原武林用千百人的性命来偿还!天野世家有睚必报,纵然只剩下最后一个人,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不会放弃复仇的信念!你们等著吧……等著那一天吧……”话声中,他纵身一跃,跳下高崖,坠下万仞绝谷。玄衣人从华山绝巅上永远消失了,但他那刺耳的狂笑声和恶魔般的诅咒,却在风中凄栗地回荡,久久不散……
  一想到“天野龙太郎的后人报仇来啦”这十二个字,倪八太爷背上蓦地骤生一片寒气。他知道天野世家报复的手段十分厉害,双方结下的仇恨又是非同小可,这二十年的怨毒积了下来,以天野派传人行事的手段,决不会出面以决斗的方式了断,定当设下狠毒阴损的计谋,搞得自己身败名裂方肯罢休。
  顿时,倪八太爷耳畔仿佛又响起那纠扰了他二十年的诅咒声,那是来自地狱中的恐怖之音。他由惧生恨,由恨生怒,只觉浑身的血液如要被压抑而出,眼中暴满血丝,大吼一声:“来吧,天野世家的鼠辈,老夫不惧你。来吧,来吧!”
  吼声中,倪八太爷抬头向前望去,此时他心魔滋长,神智近狂,恍忽间觉得佛殿正中的释迦牟尼像依稀便如天野龙太郎的影子,登时心中暴怒,飞身运掌,凌空下击,正拍在佛像的胸口。这一掌之劲威猛无俦,掌力便如湖堤崩决,急冲而出,击得三丈高的佛像从中而断,上半截平平飞出,轰隆一声巨响,摔在两丈之外。
  大殿中顿时狂风激荡,飞沙走石,倪八太爷却在漫天的沙尘中昂首长啸,喝道:“我倪天岳行当天下,快意纵横,人若阻我事,我掌下灭人,天若阻我事,我掌断星辰,便是厉鬼,我也斩之而后快,哈哈哈哈……”几近疯狂的笑音在殿中回荡,将佛像的倒塌声、木料的断裂声都压了下去。
  一阵狂笑之后,倪八太爷觉得心中畅快了许多,一转身,发现殿门口垂手站著两个人,都是府中护卫。
  倪八太爷定了定神,道:“府中人马都到了么?”
  “是。”两人齐声应道,单膝跪地,道:“回府主,那个姓燕的杀手已被绑到,属下请问府主如何发落此人。”
  倪八太爷冷声道:“他中了寒魄掌的阴劲,一条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留之无用,死不足惜。”
  一名护卫道:“府主,是不是留他一命,带回府中严刑逼问,让他供出幕后的主使之人,咱们便能早加防范。”
  倪八太爷摇头道:“谁是幕后的主使之人,我心中有数,姓燕的不过是他的一枚弃子,生死无足轻重。”
  那名护卫道:“那么,属下这便去了结了他的性命。”
  “慢。”倪八太爷却挥手制止。他双目一翻,眼中暴射出两点寒星,道:“此人欠下府中数十条人命,若是一刀杀了,岂不是便宜了他。你们二人将他抬到别院地窟,投入冰潭。我要叫他受尽天地间的折磨而死。”
  两名护卫齐声应是,躬身深施一礼,双双退下。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燕飞萍从昏迷中醒来,睁开眼睛,却见四周一片凄黑。他身子摇摇晃晃,却是睡在一张担架之上,前后都有人抬著,头下脚上,身子微微倾斜,似乎被人抬著向地下走去。
  他脑中兀自昏昏沉沉,却感觉一种危险正向自己逼近。他想要跃下担架,但手足一动,全身猛然一寒,仿佛一股冰流注于经络百脉之中,冷得他如抱寒冰,手足麻木,空自使力,却一动也不能动,这才想起:“我在洛水滩头中了倪八太爷的寒魄掌力。”
  只听抬担架的两个人说话,后面一人道:“大哥,姓燕的会不会醒了?”
  前面那人道:“这厮中了府主的独门掌力,比死人只多一口气,便是醒了,也不过是个废人,你担心什么?”
  后面的人道:“怕只怕他功力深厚,倘若府主的掌力制不住他,被他缓过劲来,咱们的性命岂不是白送了?”
  前面那人“嘿”了一声,不屑地说:“你是不是被吓糊涂了,平日数你狂妄得目中无人,今日怎的如此胆怯?”
  后面的人叹了一口气,道:“大哥,你莫笑我胆小,今日你把守前院,没看到巡察后门的弟兄们死得有多惨,七八个好手,在他面前连一招都没接住,便横尸当场。唉,那场面,那杀气,我终生都忘不了。今日大难不死,我是心灰意冷了,只想回老家务农去,了却余生,再不在江湖中混饭了。”
  前面那人深有同感,道:“我看了死在寺门前那三十多名府中弟兄的尸首,这辈子算是寒心了,倘若真能退出这个喋血江湖,唉,就是贫困一生也认了,总胜于死在刀剑之下。”说到这里,两人都不再讲话,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向地下走去。
  越往下走,越是寒冷,长长的甬道漆黑一片,只感觉阴风阵阵,寒彻心骨,如入十八层地狱一般。
  燕飞萍躺在担架上,寻思:“他们要抬我到哪里去?”他料定此去必是一条死路,当下深提一口气,鼓荡丹田中的真气,分注于八脉,希望以本身的真元,打通淤塞的穴道,驱散体内滞留的寒毒。
  哪知,不妄动真气还好,一运内功,登时体内如万针攒身,寒气丝丝透入骨髓,脑中嗡的一声,几乎又昏了过去。
  这一下,燕飞燕真是灰透了心,他叹了一口气,不敢再运功,索性一动不动,任凭对方的发落。
  在黑暗中又走了好一会儿。
  抬担架的两个人停下了脚步,发出两声长笑,笑声中充满了刻骨铭心的狠毒、怨恨、阴诡,在黑暗中响起,令人毛骨悚然。
  其中一人一边笑,一边咬牙切齿地说:“姓燕的,你欠下了我们多少好弟兄的性命,我恨不得抽你的筋,吸你的血。不过,现在我不会碰你一根手指,哈哈哈,我要把你投入冰潭,让你饱受冰水浸泡,万寒侵体之苦,哈哈,哈哈哈哈……”
  说著,两人同声吆喝,将担架一斜,燕飞萍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身体一空,向下直坠落去。
  一个漆黑的深渊,仿佛张大嘴的怪兽,将燕飞萍一口吞噬。
  随著身子越坠越疾,寒气也越来越重,燕飞萍仿佛已经看到死神狰狞的嘴脸,更嗅到死亡的气息。
  正当他万念俱灰的一刻,猛然,斜刺里击来一股大力,拍在燕飞萍的身上,这股劲力甚为怪异,在极猛的刚力之中又包含了至柔的韧力,不但将燕飞萍飞坠之力尽数抵消,反而托起他的身体,抛到一旁。
  砰的一声,燕飞萍重重地撞到一块山壁,又跌在地上。他从百丈高空坠下,虽然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化解了坠力,但余劲未消,撞在山壁上,震得他全身的骨头都象碎了一般,趴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燕飞萍感觉体内的寒气渐渐消失,手脚也恢复了力量,他缓缓站起,放眼一望,四下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一片奇寒由脚下传来,如在冰窟冷窖,饶是他内功精湛,也不禁瑟瑟发抖。
  燕飞萍力气渐复,头脑也随之清明起来,心想:“难道这就是冰潭?方才那股神秘的力量又是怎么回事?”他刚刚脱离死境,心中又充满一个个疑问,用手扶著石壁,缓缓向一旁摸索去。
  他才试探著走出两步,黑暗中忽然传来一苍老的声音:“年轻人,我若是你,就老老实实呆在原地。”
  燕飞萍闻言先是吃了一惊,随后想到自己从高空坠下,若非一股大力相救,只怕早已摔成了肉饼。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深施一礼,朗声说道:“方才承蒙前辈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那个苍老的声音却冷冷道:“我救你?嘿,在这冰潭之畔,死亡只是早晚的事,我没让你摔死,对你未必是一件好事。”
  燕飞萍摇头道:“前辈此言差矣,人的性命只有一次,乃父母所生,天地所赐,岂能轻意言死?”
  那个老人道:“在这冰潭之中,生不如死,其中滋味,不久你就会尝尽,那时只怕你倒希望能一死了之。”
  燕飞萍道:“我本以为自己这一次是注定一死,哪知竟又拣了一条性命,大难不死,总还有再展雄风的日子。”
  老人道:“你以为自己拣了一条性命?”
  燕飞萍道:“正是。”
  老人又道:“你还想逃离此地?”
  燕飞萍正色道:“不错。”
  “哈哈哈哈……”黑暗中再次响起老人的笑声,充满不屑之意。
  燕飞萍一皱眉,道:“前辈为何发笑?”
  老人道:“我笑你实在不自量力,居然还想从此地逃出去。唉,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口气狂妄得可以。”
  燕飞萍沉声道:“常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前辈也许言之有理,但我却认为,只要走,没有走不完的路!只要做,没有做不成的事!”他的话音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充满刚毅与自信。
  老人沉默了,过了好久,才道:“年轻人,你是谁?”
  燕飞萍道:“在下碎心铃燕飞萍。”
  老人迟疑了一下,喃喃道:“碎心铃?燕飞萍?”微微摇了摇头。
  燕飞萍为江湖七大杀手之首,纵横武林,杀人无数,凶名震动天下,被世人视作血手魔王。可是,这个老人竟然丝毫不知他的名头,显然在此处与世隔绝已久,对这些年的江湖中事全不知情。
  沉默了好一阵,老人缓缓说道:“年轻人,我虽然没听说过你的名头,但我可以想得出,你在江湖中必然颇有一番做为。”说到这里,他话音顿了顿,又道:“不过,死在这冰潭中的人物,哪一个不是名震一方的豪杰!”
  燕飞萍奇道:“什么?”
  老人一声长叹,充满凄凉与沧桑的意味,道:“你且扶著石壁,往右上方摸一摸,你便会明白我这番话的含义。”
  燕飞萍依言转过身,手按石壁,向右上方摸去。果然,石壁上插著一样东西,指尖隔著老远便感觉到一股浓重的杀气。此物必是常饮人血,久而久之便将杀意收入其中,时时散出阴戾之气。燕飞萍暗暗称奇,缓缓摸去,却是一柄长剑,深深插在石壁之上,三尺长的剑峰竟没入岩中二尺八寸,仅留一个剑柄与两寸长的锋刃在外。
  燕飞萍心中惊骇不已,暗想以自己的功力,挥剑刺入岩中虽非难事,但将内力发至极限,也只能刺入尺许,然而,此剑力透顽石深达三尺,施剑者功力之深,实达不可思议的境地。
  他心有所思,口中不禁喃喃说出声来:“好内力!了不起!”
  黑暗之中,只听得老人淡淡说道:“这柄剑的主人,昔年持剑傲啸生风,独步西南三省,从未败过一阵。唉,就是这等人物,被困在冰潭之中,空有一身骇世绝技,却只落得掷剑入岩,抱恨而终。”
  燕飞萍轻声问道:“他……他是谁?”
  老人道:“天都魔剑公孙述。”
  “啊,是他!”燕飞萍心中一紧,忍不住呼出声来。天都魔剑公孙述,早在十五年前,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剑士,行事亦正亦邪,凭掌中一口剑,快意恩仇,闯下了非同小可的名头。然而,正当他如日中天的时候,却不明不白地失踪了,从此再未出现过。想不到,一代剑派宗师,竟含恨死于此地。
  燕飞萍用手指轻轻抚摸长剑,缅怀此剑主人昔年的雄风,感慨丛生,幽然出神。猛地,他指尖微微一疼,似乎石壁中另嵌著什么东西,将他的手指挑破。
  他“咦”了一声,伸手向那物拈去。那物大小如一枚青铜制钱,四周却布满芒刺,极是锋利。燕飞萍一拈之下,非但未将那物从石壁上起出,反觉指上又是一疼,拇指与中指各被刺破一个小孔。
  燕飞萍好生奇怪,他指上布满真气,硬如顽铁,便是去拈刀剑之锋,只要不是切金断玉的宝刃,手指断然不会受伤。哪知石壁上这件不起眼的小东西,竟让他连吃两次小亏,不禁皱了皱眉头,自语道:“什么东西?怎地如此锋利?”
  一旁,老人道:“这是蜀中唐门的铁蒺藜,专破内家真气,你小心一点。”
  燕飞萍又是大吃一惊,脱口道:“唐门铁蒺藜?”
  蜀中唐门,是江湖四大世家之首。数百年的基业,根深地固,实力、势力均已不在少林与武当两大门派之下。犹以暗器功夫更是驰名天下,门中数百弟子俱为此道高手,威名震动武林。
  相传唐门中最厉害、最诡密的暗器,便是铁蒺藜。此物由七片精钢小页组合而成,每一片都薄如纸、利如刀,一经出手,便若御风而行,变化莫测,另人防不胜防。更可怕的是,此物的七片钢页上分别淬有七种剧毒,沾者绝无生理。
  燕飞萍知道暗器中十有九毒,唐门之毒,更是毒中之圣,慌忙缩回手,潜运玄功,凝气于指,希望能以苦心修炼的真元逼出毒素。哪知,他气游九转,神贯紫府,气脉却毫无中毒之相。
  他正自奇怪,老人却仿佛看出他的心事,淡淡说道:“年轻人,你尽可放心。唐门之毒虽然天下无双,却还有几个人不屑用之。你眼前这几枚铁蒺藜的主人,恰恰正是这几人中的一位。”
  燕飞萍心想:“唐门之中,毒术与暗器功夫并称双绝,只有门中几位顶尖高手,才不屑以毒伤人。不过,这几人均为唐门的耄耋长老,轻易不出唐门一步,又怎能落入冰潭之中?”他想了又想,毫无头绪,不禁问道:“这位……这位又是谁?”
  老人低声道:“唐大。”
  “什么?”燕飞萍惊声呼道:“难道是双臂横三江,十指罩青城的唐大先生?难道是唐门中的第一高手唐大先生?难道……这是……这是他留下的?”一连说出三个难道,可见燕飞萍心中是何等震惊。
  老人却依然淡淡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冰潭中先后关押过五十七名高手,哪一个不是一方豪杰?如今,除了我一人苟且偷生之外,无不沉尸潭底。年轻人,你现在应该明白了,我为什么说你狂妄。”
  燕飞萍心中一凉,道:“莫非真是绝地,连一条生路都没有?”
  老人叹了一口气,道:“若不是绝地,我又何苦在这里坐了二十年枯禅。若有生路,这五十七名绝世高手又何至于先后含恨埋骨于冰潭之中。”
  燕飞萍又道:“那么前辈您……您又怎么称呼?”
  老人苦笑一声,道:“我是谁?嘿嘿,问得好。可是多年为囚,不见天日,我也早已忘记了自己是谁。”
  燕飞萍满心疑惑,还欲开口再问。
  老人却道:“今天就聊到这里,夜已深,你先歇息吧,日后说话的时间长著呢。”说完这句话,老人不再出声,仿佛睡去了,再无一丝声息。
  黑暗中一片沉寂。
  燕飞萍只得将涌到唇边的话又咽回肚里,侧耳倾听,不闻老人有什么声音,自己便也倚著岩壁躺下。日间激战了一场,又中过掌伤,他身心俱已疲惫不堪,躺著躺著,便迷迷糊糊睡著了。
  昏昏沉沉之中,黑暗中出现一线光明,越来越亮,逐渐形成一个眩目的光环。光环下,一个姑娘轻轻盈盈地走来,是苏碧琼。她披著一袭白纱,踏过纷纷扬落的琼花,微笑著走来,走来……
  蓦然,倪八太爷从黑暗窜出,那铁青的面孔和狰狞的目光,挡住了苏碧琼娇小的身体,也挡住了所有的光明。立刻,一片漆黑笼罩了天地,掀起一股无边的寒潮,冰人肺腑,冷彻心骨。
  “不,不要……”
  “琼儿,琼儿,琼儿……”
  燕飞萍呼喊著苏碧琼的名字,从恶梦中惊醒,只觉得一片奇寒,周身尽被一团白茫茫的冰雾裹住,衣上已结了厚厚一层冰霜。燕飞萍冷得连打几个寒战,再也躺不下去了,爬起身来,舒展了一下筋骨,才稍稍感觉到暖和了一点。
  他目光一扫,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果然是一个冰潭,方圆约莫数丈大小,潭面四周结满蓝森森的玄冰,冰寒刺骨,便只在水边站上一小会儿,也觉得奇冷难支。
  抬头上望,但见此处是个天然生成的大石窟,深不见尽头,顶上有个圆径丈许的大孔,日光从孔中射出来,只是那大孔距离窟底不下一百余丈,由下往上望去,那个大孔不过缸口大小。燕飞萍暗暗吸了一口冷气,心想此处真为绝地,若想上去,除非肋生双翅。但是哪怕仅有一丝希望,他绝不甘心为囚,当即深提一口真气,使出“壁虎游墙”的轻功身法,用手脚吸住岩壁,缓缓向上攀去。然而,岩壁上结满冰凌,光滑异常,非但毫无容手之处,而且向内倾斜,除非是壁虎、苍蝇,方能附壁不落。燕飞萍全仗一口真气攀行向上,只爬了十一二丈,丹田空虚,真气将竭,不由得身子一沉,滑了下来。
  虽未成功,但燕飞萍毫不气馁,微微一调息,便欲再上。
  蓦地,他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年轻人,别白费力了。这岩壁高达百余丈,岂是只凭一口真气就能攀得上去?别再试了,这没用的。”
  燕飞萍转头一看,心中一凛。这时,日光渐浓,白茫茫的冰雾消散了许多,阳光从头顶的大孔射下,凝成一柱,照在一个半身赤裸的老人身上。
  只见这老人头发稀疏,满面皱纹,然而双目炯炯有神,凛然生威,坐在地上,有如渊停岳峙,俨然一派宗师风范。
  燕飞萍搜遍记忆,也想不起哪位江湖前辈是如此模样,上前躬身施礼,道:“燕飞萍见过前辈。”
  老人道:“同室为囚,亦为缘份,不必如此多礼。”顿了一顿,他又道:“看来,你仍未放弃逃离此地的想法。”
  燕飞萍正色道:“燕某只要一息尚存,绝不甘心被囚于此!”
  老人道:“你的决心虽然不错,不过依我看来,外面的江湖中风波险恶,人心更是炎凉叵测,反不如这石窟中的岁月,虽然寂寞清苦,却可求得一种性静心安。”
  燕飞萍摇了摇头,道:“人非虫蚁,岂能安身于一窟一穴?天高海阔,正要驰骋纵横。何况江湖上还有许多恩仇未了,我焉能在这里性静心安?”
  老人淡淡地说:“年轻人,如果你在冰潭呆久了,心胸便会大不一样,一切恩仇,都会看得很淡。即使是刻骨铭心的怨恨,也会被岁月消融。”
  燕飞萍却道:“我却认为,恩不谢,非君子。仇不报,非丈夫。”
  老人叹了一声,道:“你把恩仇二字看得太重了。”他目光向潭水扫了一眼,道:“这冰潭之下,先后已葬了五十七位高手的遗骸。唉,人生百年,终将化为枯骨。你的恩仇再深再重,到头来恩人仇人还不都如这五十七个人的下场一般,谁能抵挡岁月的刀剑?报恩与复仇又有什么分别?”
  燕飞萍道:“前辈所言或许有理,但我与倪天岳这一掌之仇,还是非报不可,否则有什么脸面立足于天地之间?”
  老人道:“这话不过是聊以自慰罢了,漫说你根本无法逃离此地,就是真能出去,又如何是倪天岳的对手?”
  燕飞萍目中杀机隐隐,道:“我明打不过,可以暗杀,正面下不了手,可以从背后行刺,只要能要他的命,燕某的手段无不可以用极。他如何小心戒备,防得我一年半载,却防不得一辈子!”
  随著这冰冷的话音,冰潭四周立刻涌起一股凌厉的杀气。老人不禁为之动容,叹道:“年轻人,你身上的杀气好重!唉,如果你实在不能了却这番杀心,也罢!你不防回头看一看背后的石壁,那上面所载的图形心法,或许是你感兴趣的。”
  燕飞萍依言回身,目光落处,正是天都剑魔公孙述插入岩壁的那柄剑。洞口射下的阳光落在剑上,映得剑峰如一泓青水,反射出耀目的寒光。
  燕飞萍凝神再望,发现剑旁的岩壁上刻著一行小字:“公孙述遗天都三十六路追魂剑式”。字下是无数人形,手持长剑,使剑的人形虽只草草数笔,线条甚为简陋,但从姿形之中可以明明白白看出,剑势套路分明,轻盈灵动,直欲飞舞而出。
  他再往旁边望去,发现那枚刺破自己手指的铁蒺藜,四周另有六枚,布成北斗七星之势,当中也刻著字迹:“蜀中唐大遗七星逐月之暗器手法。”
  望到这里,燕飞萍只觉心中怦怦直跳,周身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躁动,他飞步沿潭畔的石壁走了一圈,但见每一块岩壁上都刻满了人形,粗略一计,少说也有四五千个,每一个人形都代表著一脉武功的精粹招术,拳掌步法、兵刃暗器、内功轻功,无所不及,包罗万象。看得他手心发热,目为之眩。
  老人望著燕飞萍,道:“困在这冰潭中的高手自知逃生无望,便将一身武学中的精萃刻于岩壁之上,以望这些旷世绝学不至失传。”
  老人这一番话,燕飞萍全然未听入耳。此刻他望著石壁,如醉如痴,仿佛走入一个堆满宝藏的殿堂,所有的财富都由自己任意挑拣。他本是嗜武如命之人,见了这么多秘传绝技,焉能不心神俱醉。当即展动身形,按石壁所刻的武功演练起来。
  他本身武功已属一流,又目睹了各派武学的绝技,陡然之间,脑海中感悟到一个生平从所未见、作梦也想不到的新境界。狂喜之下,他望著石壁上的图形,心中融会贯通,掌上随意挥洒,使到顺手之处,只觉比之痛饮数十年的美酒还要滋味无穷。
  石窟之中,但见人影飞舞,劲气排空,宛若刮起一阵又一阵的狂飙。
  大片大片的潭水被劲风掀起,四下乱溅,老人坐在潭边,溅起的水花飞到他身畔,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气墙隔开,一滴一滴全被反震出去。
  凝气于内,御气于外,这等深厚的功力,分明已练至“蝇虫不能落”的境界,四肢百骸一遇外力,立时反弹出来。
  燕飞萍若见到这一奇景,必定会惊得目瞪口呆,但他整个身心都被壁刻的人形吸引,浑然忘记了身外的世界。但见他身形飞舞,运掌如风,如醉如狂,不能自制。
  练到酣处,他一掌劈出,一条石笋应手而折。然而,当他掌力吞吐之间,丹田中猛然涌起一阵奇寒,刹那间传遍全身。他浑身颤抖,内力全失,大叫一声,翻身摔倒。他挣扎著想站起,哪知手脚全然不听指挥,空自使力,却一动不能动。
  老人一见,只道燕飞萍练功走火,忙道:“别急著起来,凝气于丹田,护住心脉。是哪条经络走岔了劲?”
  燕飞萍苦笑著摇了摇头,道:“没关系,昨日中了倪天岳一掌,经过一夜调息,尚未消除内伤。”
  老人微微一惊,脱口道:“倪天岳的掌力?那一定是‘寒魄掌’了!”
  燕飞萍应道:“您料得不错。”他面色灰青,索性不再挣扎,躺在地上道:“不妨事的,忍过两个时辰便好了。这股寒劲来得快去得也快,好生怪异。”
  老人叹了一口气,道:“你认为寒魄掌力不妨事?”
  燕飞萍道:“怎么?”
  老人说道:“年轻人,你未免太小看倪天岳了。他的寒魄掌力脱胎于‘铁线神功’,乃是神机门的镇门绝技,其劲阴柔无比,可算得天下第一。你体内的寒毒胶固于经络百脉,每当毒伤发作,所受的煎熬也是一日比一日更加厉害,除非服食下专能克制寒毒的‘冰火六神丹’,否则终难逃一死。”
  燕飞萍道:“冰火六神丹,那……那又是什么?”
  老人道:“此丹为天山冰参与长白火蟾合炼而成,冰火相辅,阴阳双施,乃是化解寒魄掌力的不二圣药。”
  燕飞萍惊道:“天山冰参与长白火蟾都是人间至珍至奇之物,普天之下也不过几只,以此物入药,何等珍贵?”
  老人道:“这个自然,当年神机老人踏遍长白与天山,穷极三年之功,也不过寻得四枝冰参与一对火蟾,另辅六味灵药为引,又设炉炼制三个多月,方得此丹十余枚。可想而知,此药之珍贵远胜黄金。”
  燕飞萍闻言,心中顿时一凉,道:“这等圣药,哪里去寻?难道我只能闭目等死不成?”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道:“若说无救,倒也未必。”
  燕飞萍心中骤然涌起一线希望,忙道:“前辈,您有何见教?”
  老人道:“如果你练成我的‘无妄神咒’,便能以‘氤氲紫气’化除丹田中的寒毒,不过……”说到这里,他眉头一皱,自语道:“不过此功有一个极大的缺陷,一旦把握不好,不免遗患无穷。”
  燕飞萍奇道:“什么?”
  老人沉思片刻,喃喃说道:“罢了,先是救命要紧,日后纵有不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目中精光一闪,道:“年轻人,我这便传你‘无妄神咒’吧。”
  燕飞萍道:“无妄神咒?”
  老人点了点头,道:“当世武功翰若江海,各种流派多达数千。然而内功的修炼却不外乎几家,苍劲刚猛的,如少林派;绵密坚韧的,如武当派;或阴柔如峨嵋派;或险诡如昆仑派。另外还有几门内功,虽然厉害,却是邪门心法,不足为道。只是刚猛之力难以持久,绵密之力难以速决。普天之下,唯‘无妄神功’中所载心法,可以刚柔并济,合兼为一。”
  燕飞萍听后,口中虽没说什么,但目中却流露出将信将疑的神情。
  老人微微一笑,道:“你不信么?”也不见他拔背聚气,信手一掌击出,拍在水面之上,未见水花溅起,却见涌起一连串的小漩涡,不断向对岸滑去。
  燕飞萍看出这是老人发出至柔的内劲,将掌力藏于漩涡之中,借水波传出。
  漩涡渐渐靠上对岸,啪的一声,岸边的坚冰纷纷裂碎,冰渣四溅,冰下的山岩上亦印上一个深达半寸深的掌印。这分明又是一种外家至阳至刚的掌力,而且经水波传功之后,仍能破冰透岩,这份功力,实是骇人听闻,几疑是天人所为。
  燕飞萍挢舌不下,瞪大眼睛道:“竟有如此阴阳合一的掌力!”
  老人当下将“无妄神咒”的功法口诀传给燕飞萍,这一门功夫变化繁复,实非一言可尽。简而言之,初步功夫是练“气贯大周天”,使一股暖烘烘的真气,从丹田向任、督、冲、带、阳跷、阴跷、阳维、阴维八脉流注,气分八支,经前胸后背分归入“紫宫”与“灵台”二穴,此即所谓“气通八脉”。然后真气越过头顶的“百会穴”,沿十二经而下,聚于胸前的“膻中穴”,再还合于丹田,入窍归元。如此循环一周,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里的真气有似香烟缭绕,那就是所谓“氤氲紫气”。这氤氲紫气练到相当火候,于内可强内丹真元,于外可成护体罡气,区区寒毒自然更不在话下。
  一席话,足足讲了两个多时辰,听得燕飞萍心摇神驰。
  最后,老人又道:“你自身的功力已颇有根底,与氤氲紫气会有抵触。所以,当你练功之时,一定要抱元守一,不可心存二念。否则,一切将前功尽弃。”
  燕飞萍点头答应。
  老人犹不放心,再三叮嘱道:“倪天岳的寒魄掌力已至化境,你练‘无妄神咒’之时,最好将身体浸入潭中冰水,以寒御寒,方可确保无事。”
  燕飞萍见老人说得郑重,不禁叹道:“倪天岳的寒魄掌力,乃是脱胎于‘铁线神功’,这是神机老人独创的绝技。若非如此,焉能这般的厉害!”
  老人面上顿呈黯然之色,道:“不错,‘铁线神功’确为神机老人所创。不过,他创出这门内功之后,也觉太过阴狠,一生从未用过。后来,他不忍见这门绝学就此失传,便授与倪天岳。然而,倪天岳也是练武的奇才,他潜心苦思,更求精进,在‘铁线神功’的基础之上,创下一十三式寒魄掌法,以威力而言,犹胜昔年的神机老人。”
  燕飞萍苦笑一声,道:“看来我真是不自量力,居然暗算到神机老人的传人。唉,可不是自寻死路!”
  老人道:“神机老人的传人又如何?难道便暗算不得?”
  燕飞萍望著老人,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问道:“前辈坐陷于冰潭之中,不知已有多少年了?”
  老人道:“大约二十个春秋了。”
  燕飞萍道:“前辈还记得二十年前中原武林那一战么?”
  老人道:“什么一战?”
  燕飞萍道:“二十年前,东瀛武士天野龙太郎闯入中原武林,他以印证武功为由,专找江湖中的成名高手挑战,逼他们出手过招。结果中原高手纷纷败在他的刀下,成为中原武人最大的耻辱。”
  “当时江湖中各派之间的仇怨杀戮虽甚剧,却对他大起同仇敌忾之心。一时,黑白两道的无数血性汉子为替中原武林争回这口气,纷纷去找他拚命。只是,天野龙太郎在东瀛有刀神之誉,刀法自成一家,一旦出鞘,无血不归,且刚猛无俦,杀意四伏。在他的刀下,败亦是死,短短半年之中,竟被他纵横无敌,从南海直到辽东,一路杀过,死在他刀下的人已多达百人之多。”
  “一连数十场血战,杀得中原武人心寒了,却也惊动了武林中一位不世出的奇人,便是天下第一高手的神机老人。他本已退隐江湖,但见天野龙太郎实在是无法无天,终于挺身站出,两人约战决斗于华山之巅。那一战无人得见,却无疑是百年来最为轰动的一战,结果是双方拚成同归于尽,双双命损于华山。”
  “从此,武林中敬神机老人为神圣,不单是因为他武学盖世,更因为他为中原武人赢得了尊严,对他的门人也敬仰有加。”
  故事讲完了,老人却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充满不屑和沧桑后的凄凉。燕飞萍见老人神色有异,忙道:“前辈,您为何发笑?”
  老人道:“我笑中原武人有眼无珠,居然如此看待神机门人。”
  燕飞萍奇道:“前辈何出此言?”
  老人缓缓说道:“因为我便是神机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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