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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日快乐!”
  “寿星寿星!全世界最美的寿星!”
  “霏霏阿姨生日快乐!”
  “呀嗬!”
  叶云霏一进门,彩带、花屑和欢呼笑声蜂拥而上,她不明所以地从彩带纸堆里挣扎出来,然后瘫进沙发里,那一脸上灰色的沮丧表情引得在场的三人面面相觑。
  五岁的爱咪首先担心地嚷了:“姨,你生病啦?”
  爱纯则紧张兮兮地问:“云霏,你怎么了?被车撞还是又掉了交?”
  “没事吧?”许志光担忧地蹲在沙发旁俯视她,“要不要找个医生……”他一无措便习惯性地猛眨眼。
  云霏整个人瘫成了大字型,从盖在脸上的软垫后吐出有气无力的几个字:
  “出版社倒了!天——杀——的!”
  出版社倒了!黄老秃一声不响的卷款跑路,却害惨了她。四万块!那是她不眠不休、快马加鞭、日夜赶工一个半月熬出来的心血!是她辛辛苦苦爬格子、嚼下连篇营养缺缺的情节翻译出来的东西!更是她和爱咪赖以维生的钱粮!现在却被莫名其妙地坑了!那个该死的黄老秃!败德减寿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的情况已经够窘困了,竟还碰上这种楣事!多日心血算是全泡了汤了,追也无从追起。
  太不够意思了!那个臭家伙!死老秃!哪天就别被她撞上,否则准剥了他的皮,剜骨撕肉喝血,半点不剩!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般的打击!当她面对人去楼空的屋子却只能无助地大吼,以发泄内心的愤懑。
  啊!多凄惨的生日贺礼!
  “找不到人了吗?”爱纯发挥她当记者的奋战精神,“我们联合所有受害人告他,看他逃得了多久!”
  “告他?那多耗时间!”云霏掷开垫子,“赚钱要紧,我得赶快另辟固定财源。生活总得过下去,哪有打官司的闲工夫!”她跳起来。强打起精神展开欢颜。“你们还费心要帮我过生日,啊!巧克力蛋糕,好漂亮!”她迫不及待地切了块蛋糕先尝为快。
  爱咪哇哇叫:“要先点蜡烛!还要许愿的!”
  志光怜惜地望着她,“我们先吃饭吧,爱纯下午做完采访就窝在厨房里忙个不停,你不捧场的话会让她失望死、得不到成就感,来吧。”
  “吃!当然吃!”云霏作样的领头坐下动碗筷,藏起焦急懊恼的情绪。他们这样尽心安排张罗实在叫她感动,不忍心扫了大家的兴;她向来向来糊涂过日,自己的生日还要靠别人提醒,也多亏他们这么有心了!她抚着肚皮,一副三天没吃东西的可怜样,“我饿得撑得下一条牛,早上吃的三明治大概早就分解到什么都不剩了。呵,真香!”
  生日快乐!祝自己一声生日快乐!
  何乐之有?送自己两句话吧:要认命!要想得开!
  爱纯和爱咪在协调瓜分最后一块蛋糕时,许志光到厨房找云霏单独说话。云霏端着茶转身,差点撞到他,“啊!要回去了吗?”
  志光顺手接过茶盘,先搁在流理台上,“真对不起,今天是你生日,加上遇上不如意的事,我说什么也该多陪你才对;要不是明天一早就要做简报,得提前到公司……”
  “没关系,我知道你工作忙,我又不是小孩子,不需要人陪,再说生日年年过,不是什么大事。正事重要,你上了一天班,早点回去休息也好。”
  志光镜片后的眼眸流露出激动而不能自抑的光芒。他最喜欢云霏温柔的时候,特别有种沉静成熟的小女人味道,“云霏,是我想多陪陪你,我知道你今天的情绪一定糟透了。”
  她笑笑,“没什么,没什么严重的。”
  “喜欢我送的花吗?是花店老板的建议。”
  花?云霏只觉得那一大团黄黄白白的花束很漂亮,却叫不出名堂;她是个花痴,不过,这个痴字却是白痴的痴。除了玫瑰,她实在分不清花名;因为它们全长得那么相似。她也学不来像自己笔下的女主角那样捧着花束陶醉其中;她对花粉过敏,只可远观不宜亵玩,“喜欢,也谢谢你精心挑选的香水;其实你真的不必破费买东西……”
  听这话多像个有计划的家庭主妇!志光满意地笑了,“只要你喜欢就好,小礼物,花不了多少钱。云霏,我妈托我道声生日快乐,她老人家今天碰巧身体不太舒服,否则她一定也会一道来参加庆生会。”
  “代我谢谢伯母。生日是小事,怎么好意思劳动她老人家。”云霏并无意深究他的话。志光的母亲一向不怎么喜欢她,是他苦心居中尽量拉好两边关系。不讨许伯母的欢心,云霏也无能为力;也许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天生注定的。他人若心里先存了成见,纵使自己再努力也枉然!她觉得没必要强求。她跟志光并不一定会走到那地步。
  两个女人间的复杂习题,自古难解。
  今晚志光好像有点异样,老是欲言又止的。还有,他看她的眼光,像要流溢出千百柔情来。
  云霏关掉抽油烟机,笑着抬起眼,“你不是该走了吗?”
  许志光鼓起勇气,“云霏,我可以吻你吗?客人应该有权亲寿星。”
  云霏愣住了!与其说是慌张,不如说是极度意外。认识他三年,两人之间始终清淡如水;外人眼里看来他们是一对了,云霏倒是毫无特殊感觉;志光什么也没表示过,就只是自然而然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成为她唯一的男伴,然而情侣——她可从没这么想过。算是迟钝吧?爱纯老说她少了一个魂一根筋,心常常不知东飘西荡到哪里去。不似活在人间。
  亲她?他连这种事都得要彬彬有礼地询问她,显然心里的紧张、慎重不亚于她。
  “志光,我想……”她还没说完,一记轻轻柔柔的吻落在她额上。
  温柔平淡,就像他这个人。
  不知为什么,她感觉两人都仿佛松了一口气,相视而笑。偏偏这时突然冒出爱纯暧昧的啧啧赞叹:
  “我的天啊!好甜蜜!你们一定要当众亲热吗?不幸让我撞见了,真对不起。”
  云霏羞得两颊飞红,狠狠瞪了她一眼,马上要赶志光走,“你明天一早还要上班……”
  “不要啦!”爱纯缩着头,以防被突袭追打,随时准备拔腿开溜的样子,“嫌我搅局就直接说嘛!我不会介意的。”
  果不出所料!云霏听她这么一说,便跳起来直扑了过去,爱纯尖叫连连边讨饶,最后还是志光把她从云霏手上救了出来。
  “你们还要一起住下去,这样会打个没完没了的。”他好脾气地微笑,“我先走了,”然后侧头对爱纯笑说:“再顽皮的话就没人救得了你了。我改天再过来,你们也早点休息,晚安。”
  志光离开后,爱纯马上调侃地说:“这个木头终于开了窍,懂得心动就要付出行动的道理,很幸福哦?”
  一旁打着;呵欠的小爱咪也跑来插话,“你们说谁?眼镜猴叔叔吗?”
  云霏打她屁股,催她去洗澡,“去去去!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洗澡去!记得换睡衣,顺便刷牙,你今天吃掉半个巧克力蛋糕,小心明天又闹肚子痛。还有,不要洗澡洗到一半又在里头睡着了。”
  爱咪做个鬼脸,圆滚滚的脸蛋挤成个胡椒饼似的,“我才不会!”
  “快去!以后不准再叫什么眼镜猴叔叔,多难听!”
  爱咪不情不愿地走了开去。又听不到秘密了!这一点令她非常“遗憾”。
  云霏仍是想不通为何爱咪老是在想法子“驱离”接近她的任何男人,包括在街上问路搭讪的帅哥;爱咪总是把仰慕者哄骗着去买几大袋糖果,然后拉了云霏趁机偷溜了事,如此不但赚了糖果饼干,又可以甩掉一个麻烦。五岁的爱咪把男人统称做麻烦,云霏一直弄不懂她那颗小脑袋里究竟转了些什么念头。她连最斯文的许志光都不抱好感,叫他眼镜猴,叔叔两字还是为避免云霏发火才勉强添上的。
  她转回爱纯刚才的主题,“我们又没做什么,他那个人就是不温不火,那不过是个礼貌性的亲吻罢了。”
  “你晓得什么叫越描越黑、欲盖弥彰吧?”爱纯一笑,算是饶过她了。“细水长流也是难得的感情,老实的男人才可靠,就像许志光这样的,将来铁是标准的好老公。”
  “你越扯越远了。”然而这却是第一次云霓没有对爱纯的调笑做严重申明。不否认就是默认,默认等于承认。
  “说正经的,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要不要找律师联络一下?”
  “我现在累得没力气再想这件事。”她摇摇头,“我明天就出门去接洽新出版社,翻译文稿、书籍或走创作路线都好;我手上的小说稿也写得差不多了,早晚要找门路推销出去。我会在梦里诅咒黄老秃,祝他不得好死。”
  爱纯忍不住大笑出声;然后从牛仔裤后口袋掏出五千块钱塞到她手里,“只是一点点钱,救救急,你也可以宽心点;找工作慢慢来,不用为爱咪和为钱发愁着急。”
  云霏塞回给她,坚持地摇摇头,“不需要,我们还过得下去,我银行里的存款是不多,眼前总还撑得下去,我不能收你这个钱,你已经帮我很多忙了。”免费将房子借她住,还时常帮她义务照管爱咪、料理琐事,爱纯的义气已叫云霏无以为报。
  “云霏,你干嘛这么固执……”
  “你知道我的脾气。”对爱纯的义气热心,云霏打从心里感激,“我很谢谢你,真的。如果真有需要,我一定第一个向你开口。”
  有时候云霏也想不透自己这样坚持究竟是为什么;几年的埋首努力,换来的却只是失望挫折和不断的生活考验。写作的梦也一直持续着,却始终无法突破困境。带着外甥女爱咪,好不容易熬到大学毕业,总算结束两头忙的日子。毕业后,她决定将翻译当正常工作,闲暇之余,才提笔创作,这样起码可以维持她和爱咪的生活。至于那个死没良心的黄老秃,压榨劳力不说,竟还坑了她辛辛苦苦赚的钱,四万块听来数目不多,却够她和爱咪活上三四个月!天知道她那稀少得可怜的存款数目从来丰满不起来。
  以前遇上写作瓶颈和遭受打击挫折时,也曾心灰意冷过,甚至想干脆收笔从“良”去,收起美丽浪漫的作家梦,当个规规矩矩的上班族;可是挣扎不了几天,还是绕回了原路。把自己死绑在办公桌前实在太痛苦,办公室哪关得住她?叶云霏这种超级自由派一向逍遥自在过活,自得其乐的当个一人创作社社长。
  她是认命了!路不转我转,打击再大也唯有咬牙忍受;但是碰上黄老秃这种无人性的吸血鬼——咬烂他也泄不了心头仇恨于万一。
  “没事的,以前比这更凄惨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这还不是最糟的。”云霏突然想起——“爱纯,早上你那位罗先生来过电话,请你尽快跟他联络。怎么?还是老问题吗?”
  罗江的名字一出现,爱纯脸上的光采尽失,迅速覆上浓重的阴郁,“老问题?也只有那个问题而已。”百般无奈地笑笑。已有妻子儿女,他却隐瞒了这事实,“挥不去的凄楚苦痛,还有什么好说的?都快分手了,不谈也罢。”
  “分手?你那么爱他——”
  爱纯突然变得焦躁——“问题就在这里!要是分得开就好了,至少还潇洒一点、漂亮一点,不用再这么痛苦伤神。”
  “或许谈一谈也好。”
  “情况不会有任何改变的,他甩不掉他心中的道德包袱。我想还是分开一阵子,冷却一下彼此的情感。”
  云霏只能同情地望着她默默无言。感情的事是毫无道理可言的,连爱纯这样开朗的人都为之苦恼了,更遑论他人。
  或许像她自己所说,能潇洒离开倒还好些,不会牵挂伤心;然而霏霏料想她只是嘴硬,其实内心里仍痴缠不忘。和罗江断掉联络一周以来,常看见她孤魂野鬼似的到处晃荡,无精打采的。那个罗江像是有无穷神奇魔力,只要一通电话、一个深情召唤就能让她软化投降;按爱纯自己的说法是——“指头一句,就情不自禁”,为爱弃械投降不知算不算软弱?然而这是她坚持得最久的一次,从罗江那儿搬回来后,不听电话,不赴任何约会。她是累了!
  爱纯叹口气,“如果他再打来,就说我没回来过。”
  “你真的决定了?”
  “就算是,也是被迫决定。”她又叹气,自觉像被忧愁压弯背脊的老太婆。天知道她是真的想他,想到心都发疼,“看来今年是我们俩的倒楣年,什么不幸遭遇全碰头了,躲都躲不掉。算了,不多想,我要去睡觉了,明天早上还要采访三个女明星。”
  爱纯刚上楼去,满身扑粉香的爱咪就撒娇地钻到她怀里来,“云霏,我们今天还没说过话。”上午她出门时,这只小懒猪还在呼呼大睡;爱咪充分展现了生肖属猪的本性,天天非睡足一整个钟面的时间不可。
  云霏却已是心力交瘁,“我累得骨头快散了,没有力气陪你聊天。”
  爱咪眨着星星娃娃漫画主角一般漂亮的大眼睛,那是她自称像标准画报美女的表情,“我知道你今天的心情烂透了。”
  “没错,不过我只准自己颓废一天,明天就得振作起来出门找新老板去。你不用为我担心。”她偎着她软软的头发,抚弄爱咪的鬈发。“咪,你会不会觉得跟着姨过活是受苦受难?至少不像别的小朋友那样正正常常的过家庭生活、出门游玩……”
  “我喜欢跟云霏在一起,没什么不好啊。”用她宣誓似的口气。
  一抹温暖霎时溢满云霏心头,为她深沉的心情注入了新的力量;小爱咪的童言童语常是支持她重新出发的最大力量,也时时刻刻提醒她自己并非只有独自一人。
  五年,真快!一晃眼五年就过去了。当初爱咪那不负责任的妈一声不响就把刚出生的小女娃丢给她,自己一溜不见踪影;云霏要上课、要赚钱,还得兼充保姆,时常被误认是未婚生子,饱受怪异眼光;她无暇解释,生活压力早逼得她快喘不过气,巴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好应付。幸而隔邻有位好心的欧巴桑自愿帮忙照顾小爱咪,等她熬到毕业,欧巴桑重病去世,云霏带着小孩搬离原址,循招租红纸来到这幢漂亮洋房,远远看一眼就死了心;可是老天安排让爱纯碰巧开门出来倒垃圾,两人一见投缘,本来设定的三干块低价房租到后来也变成友情赞助,完全免费。说好租期暂定一年,云霏和爱咪遇上这么好的房东兼朋友心里早已感激不尽,乐得暂且安家落户,过了半年美好日子。
  时光飞逝,五年过了!爱咪就跟自己的小孩没两样,只差不是经过阵痛亲自生下,却比自己的骨肉还贴心、还要亲。也亏得爱咪的体质底子好,跟着她过不甚丰裕的日子;云霏自己落得浑身一把瘦骨,却把爱咪养得嫩嫩胖胖,百分之百的台湾快乐儿童样。
  “咪,你很懂事。等过阵子我把稿子结束掉,新工作也有了着落,一定带你出去郊游……”没反应,云霏推她——“咪,胖咪!”
  沉沉的酣声断续传来,好一只睡得香沉的小猪!
  挤过来说要找她讲话,自己倒先找周公躲猫猫去了!边流口水,一条小胖腿还跨在她肚皮上。
  云霏笑了,叹口气,奋力抱起她,关掉了客厅大灯。
   
         ★        ★        ★
   
  爱纯赶在截稿时间前一分钟完成了洋洋洒洒、挺漂亮的一篇专访交到老编手上。阿媛叫住她,递了封东西过来。
  “喏,你的信,不知道谁乱放,好像压在稿纸堆底下好几天了。”阿媛顺手抽走几块蔬菜饼干。
  爱纯拆开蓝色信笺,不看则已,一看,马上吓得魂不附体。
  是卜杰!卜杰要回来了!
  她那个恐怖、狂妄又自大的老哥打算提早结束待在欧洲的时间,提前半年返台。由于业务推展得比预期顺利成功,他打算把生意交给那边的主管掌理,……总之,卜杰是来要回托管的房子,暗示一切要“清理干净”,回复原状,得跟他走时一模一样——
  老天啊!卜杰要回来了!
  爱纯急得跳脚,连忙看邮戳日期,信是上周寄的快递,到她手上时已全失掉时效,他说二十三号下午的飞机到,二十三号!……爱纯连拳头都塞进嘴里——那不就是今天吗?哇——!
  怎么办?她粗鲁凶残的老哥准会杀了她!
  现在不管要通知云霏或阻止老哥都来不及了!她没有时空停止机,没法叫747喷气客机停留在半空不要落地,她也不会变魔术——让云霏和爱咪隐形或变出另一幢一模一样的房子来骗卜杰……
  老天爷!她恐怕难逃被卜杰五马分尸的恶运!
  她要怎么办啊?逃之夭夭?有效吗?真希望自己马上消失掉算了。
  管它!事到如今,只有狠心撂下不管,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事情都如此了,就丢给卜杰去伤脑筋。
  哈!对,反正云霏也不是好慧的。老哥会拿亲妹开刀,对外人好歹会仁慈一点,现在自己还是逃命保命要紧!
  剑及履及,爱纯抓起外套和皮包就往外冲,一边嚷嚷交代:“强哥、阿媛,我的B.P.Call现在开始无限期关机,有电话找我都说不在,就说我到衣索比亚——不,厄瓜多蛮荒地带去采访好了,或上外太空——要很久、很久才回来!”
   
         ★        ★        ★
   
  卜杰放下行李箱,拿钥匙开了家门,眼前的景象让他紧皱眉头,一股怒气即将爆发开来——
  要命!这是他的房子吗?
  屋里上上下下全都是小孩子,二十来个!从三岁到十二岁,他们在打大战,垫子、玩具齐飞,尖叫吵闹声大得可以掀翻屋顶!
  这是他家没错啊!什么时候开起幼儿游戏场来了?爱纯在搞什么鬼?
  “统统给我闭嘴!不准跑!”他大声咆哮,如狮王般,声震全屋。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二十来个小人儿定在原地惊恐地望着闯入的“异形”生物;半晌后,随即引发了另一场世纪大骚动,他们又鬼叫起来:
  “怪兽!”
  “巨人!”
  “救命啊!”
  “妈妈!我要妈妈!”
  “魔鬼来了!”
  五秒钟不到,他们争先恐后从窗子和后门溜了出去,一哄而散,好比逃难。
  顷刻间世界宁静和平再现。
  一个穿红背心裙的小女孩手叉着腰摇摆走过来兴师问罪,“你是谁?为什么偷跑进我家?”
  卜杰感到好气又好笑,她那副大人模样叫他忍俊不禁,“小妹妹,这是‘我’家,你别搞错了,没事快回去,你妈大概要找你喂晚饭了。”
  爱咪才不甩他,“我就住在这里,你这笨蛋!你快走,否则我叫霏霏下来骂你,告你私闯民宅!她很凶,会把你踢出去,我劝你快走。”
  卜杰渐渐失去耐心。他坐了十几小时的长途飞机,正想好好休息,不料却还被这个不知死活的小鬼拖住,心里当然不耐烦透了。
  “小鬼,你听着,现在不是要顽皮的时候,这是我家,你再不回去,我就把你拎起来丢出……”
  霏霏睡眼惺忪地下了楼,“爱咪,你在跟谁讲话?吵得我头痛睡不着。”
  爱咪马上告状,“云霏,有个臭男生闯进我们家,好像小偷!”
  卜杰听了,只差没火冒三丈!他的家里平白无故冒出莫名其妙的女人和小孩,还敢大言不惭地骂他这个“堂堂正正”的屋主是小偷!还有,这个女人,都什么时间了,还蒙头大睡,穿着睡衣披头散发,颓废得可以!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总之他非把这一大一小没礼貌的女人轰出去不可!
  他冷冷开口:“小姐,我不知道你们是怎样进来的,这是我家,请你们马上离开,否则我报警处理。”
  这男人傲慢无礼的样子激怒了云霏。他以为他是谁?活像每个人都亏欠他千万债务似地;云霏对这类狂妄自大的男人最是瞧不起,因此毫不客气的对他说:
  “我管你是什么鬼!这是我租来的房子,房东都不说话,你凭什么在这里大呼小叫?我命令你马上离开,要不然有你好看!”
  卜杰简直快气炸了,“这是我家,你没有权利……”
  云霏嫌恶地瞪他一眼。怎么有这么蛮不讲理、死抵活赖的人!她总算是见识到了,“先生,我有租赁契约为证,我劝你识相一点,早早滚蛋……”
  他是倒了什么媚?要忍受这个出言不逊、邋遢到顶点的泼辣女人的秽气?“我有这个就是最好物证,这是我的屋子。”他亮出钥匙,活像怕她看不清似地夸张摇晃。
  云霏不屑地冷哼,“对每个窃贼而言,万能钥匙当然是基本配备,小伎俩见多了,别想骗倒我!”
  卜杰此刻总算体会到气急攻心几欲吐血的滋味!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站在他对面的要是个男的,他早用拳头解决了。遇上蠢女人,有理也说不清。
  “我就说吧,叫你快走你偏不走。”爱咪得意地摇摆,“霏霏是最厉害的。”
  “看你还人模人样的,不像是贼,我不扭你上警察局算不错了。”云霏施恩般的语气,“你自己走人,下次不要喝酒喝昏了头,连自己家门都认不清!今天是你好运,要是换了隔壁那家,不砍掉你半条命才怪!”
  卜杰气得咬牙切齿,他的耐性已被摧毁殆尽,“小姐,我不喝酒,更别说是在大白天里,我脑袋比你还清醒一百倍!要上警察局?我求之不得,管区警察还能帮忙省掉我多费唇舌。”
  云霏抱胸讥嘲:“是啊,你再这样疯言疯语,等着看……”
  卜杰力持冷静;总之他是有理的人,“这的的确确是我家,楼下有书房和暗房,我还可以告诉你二楼楼梯转角的盆景后有两个彩色手印,附加一个鬼画符似的签名式……”
  云霏意外地——“你怎么知道——”这家伙难道事先把地形特征都勘察得那么详细?连角落都不放过,啊!那多可怕!
  卜杰没好气地,“那是我那个天才老妹的杰作!”
  “我不知道有什么……”
  “她大概嫌壁纸太丑,多少装饰一下。”
  “你妹妹?可是这房子明明是我租来的,”云霏的眼睛狐疑地眯成一条缝,“契约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卜杰和她对峙着,再度严重申明:“我说,这——是——我——的——屋——子。”
  云霏只差没凑到他鼻尖前去。
  “你叫什么名字?”她的心脏咚咚如擂鼓,有着非常不妙的预感。她自知命运常跟她作对,“坏事”从不单行,黄老秃带给她的打击绝对只是个开头而已。
  “卜——杰。”耀武扬威式的。
  云霏的嘴张成大得不能再大的O型,让人担心她的下巴随时会掉下来,“那,爱纯是——”
  “很不幸,她正是我妹妹。”脑筋一转,他已联想出几分真实情况。
  云霏的心情瞬间跌落谷底。天使般的爱纯竟会有个凶神恶煞、魔鬼似的哥哥!也许她的坏预感应验,更可怕的厄运就此即将展开。
  “我从不知道有……”
  “我到欧洲去拓展公司业务,把房子托交给我老妹一年。怎么样?你肯相信了吗?”
  “爱纯没告诉我——”
  “她也没通知我要招揽房客赚外快的打算啊。”
  “那么现在——”
  “很抱歉,我提前回来,当然要收回我的所有权。”
  云霏一下子泄了气,“你的意思是——”
  “恢复原状;这是我的地方。”他几乎是残忍地欣赏她的失望惊讶。看这个尖嘴利舌、张牙舞爪的女人一变成为气焰全消、无计可施的可怜虫,卜杰有着胜利的快感。再嚣张吧,还不是只有低头认错的份!不可理喻的女人!她们天生是低一等的动物,永远别妄想凌驾男人之上,门儿都没有!
  然而他料错了。叶云霏才不是那种摇尾乞怜的女人,她反击之快出乎他意料之外。
  “你要讨回房子?不可能!”她一笑,“我才不搬。我手上有契约书为证,一年的租赁期限未到,你无权赶我们走,除非你想吃官司或是付给我三个月的补偿金。”
  卜杰满不在乎,“契约?那是一堆狗屎!没有我本人签署盖章,等于伪造无效。”
  云霏比他更帅,“喏,你看这儿。”她拿着契约书得意无比地在他面前招摇。“你的代理人附带盖了你的图章,很大的一颗印哦,你问哪一国的法官,他们都会告诉你绝对具有法律效力。”
  他发誓一定要把他那好擅作主张的麻烦精妹妹大卸成八块,“爱纯在哪里?叫她出来,我们三方当面解决。”
  爱咪好似在看戏般开心地叫:“纯纯阿姨好久以前就没回来了,你自己想办法找她。”
  “我会找到她的!你们可以一边收拾行李,免得到时候一件一件被扔出去。”他恫吓道。
  谁都别想干扰他的生活,他保证一定在三天之内清扫一切“杂物”,重拾原本的清静,把这两个莫名其妙的房客和噩梦永久驱逐出他的视线。就算用最粗鲁的手段轰走她们也在所不惜!他已经受够女人造成的灾难祸害,发过狠誓绝不再让任何人入侵、干扰他的世界!
  留下最后一道冰冷得足以致人于死的目光,他拎起行李箱,砰地甩上门、然后离去。
  爱咪爬到云霏身上,“姨,怎么办?”
  “看着办啊!”云霏忍不住呵欠连连,挡都挡不了,“困死了,我要回去补眠,等睡饱了再说。”
   
         ★        ★        ★
   
  大楼11楼,电梯门一开,爱纯犹豫了半秒,踏上她熟悉不过的地方。门外的诺玛鞋说明男主人在家;客厅里没有人,罗江在阳台上午寐,藤椅旁放着一架小茶几和笔记型电脑;老习惯,工作到累得睡着,连关机都忘了。
  她就这么静静地望着熟睡的他。过午的阳光斜照进阳台,风很大,他那直直的半长发不住在风里舞动,像在嬉闹,跟安静的脸庞不太相称。
  爱纯静静地望着,熟悉中生出一丝陌生感。倏地笑了起来,想起自己一向对留长发的男人不怀好感,特别是那些标新立异的所谓前卫艺术家、艺术工作者。第一次见罗江的感觉也是稀松平常,不知后来怎会爱上他,又怎会如此痴缠!
  她怕他受凉,取了件衬衫轻轻帮他盖上;罗江一动,张开眼睛,原来也没深睡。
  半惺忪着眼,他微笑,“我等你好久了。”
  那语气、那神情,仿佛什么争执抗拒都从未有过;仿佛她只离开了一会儿,而他在他们的家候她归来一样。
  他惺讼的微笑勾动她心弦,爱纯的冷淡一下子全数瓦解,一股暖暖的温情汩汩流过心间,“我回来了,你不用等我的。”
  “我这几天都很少出门,画稿直接传真到公司,人越来越懒,连散个步也嫌麻烦。”他坐直身子,收拾好凌乱的纸张槁件,“你不在,我做什么都没兴致,一个人过得很没劲,又怕出去,怕你一回来找不到人。”
  爱纯笑着帮他拂齐乱发。说实话,他不是个多么英俊的男人,不高不帅,额前头发还呈微秃之势,距离她以往所交男友的外貌水准和少女时期的偶像标准不啻倒退数十里;然而他身上就是有着吸引他的特质——一身才华横溢与成熟男人的从容自在,以及和他相近的磁场——纯粹的感觉。
  “在不认识我之前,你还不是一个人在台湾活得好好的。”
  “那时候毕竟不同,哦说不上来。”罗江将她拉近,“纯纯,过来。”
  爱纯偎着他坐,耳鬓厮磨的温存叫她依恋不忍离去。天晓得,她今天原是打算来收拾一些杂物的;她另有一间自住公寓。
  “饿了没?”
  她展颜一笑。以为他要说什么浪漫甜蜜的话,没想到一出口就是攸关民生大计的事,“你老是只关心吃饭问题。”
  “吃是人生大事。我是关心你,才附带关心你的温饱。”
  她摇头。
  “怎么?还生我的气?是气饱了对不对?”他逗她。
  “不要提了。”她啄一下他的脸颊,恋恋地摩挲着他,“罗,我们去旅行好不?我们有很久没不受干扰的单独相处了,我想和你找个地球上偏僻的角落,消失长长一段时间。”
  他沉默一下,“这阵于我还走不开。下礼拜是大维生日,他最近病了,发高烧,很希望我回去看他一趟。”
  大维是他十六岁的儿子,另有个十二岁的女儿,他昵称她宝宝。
  爱纯心里五味杂陈。
  她知道这很没道理,要争宠也只该拿一对孩子当对象,可是失望的影响力那么大,它悄悄蔓延开来,几乎掩盖了她的理智。
  “病了?”她轻哼,“很严重吗?”
  “打球淋了雨,如果不小心,可能并发肺炎,不过现在已经控制住了。”
  “你下礼拜走?”她盯着瓷砖、阳台、栏杆、铁门,游移的眼光就是不看他。
  罗江最不希望的就是看到她这和反应。知道她心里在难受,他也不好过,然而却是无能为力,“还不一定,得先配合我的工作表——”
  “你尽管去,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也不用顾虑我。”
  “纯纯——”
  “你的工作还没做完呢,我先进房去睡一觉,跑了一上午,累瘫了!”她转身,给他一个灿烂笑容,“这个职律专题报道保证有看头,弄出来了,你是第一个当地读者。
  她翩然飘进屋里,笑容随即消散。
  怎么说呢?身体的疲累永远也抵不过心理的创痛疲倦。
  她真的不知道今天回来这趟是错是对,她还想确定什么吗?该谈的早已谈过,不该碰触的,将永远视为禁忌——她压根儿不在乎那些书和衣服,只想再见他一面,看看他。
  她要的只是他的爱。
  然而她看到了那道无法跨越的距离鸿沟。自己到底是否有自虐狂?陷溺在这份几近自虐的痛苦中如此之久,心里竟还念念不忘和他再见一面。
  难舍难分啊!换作以前,她会笑而讥嘲沉陷情网的那些人;她一向讨厌懦弱,主张果决;然而现在她终于懂了其中况味。她想走,却还依恋不已;情之所钟,毕竟难以更改。
  真的,分得开就好了,起码决绝些,长痛不如短痛。
  第一次见到罗江是在报社,他伏案绘图,头也不抬,阿媛拉了她到一边说他是颇具盛名的政治漫画家罗夫;爱纯只是打量着他的后脑勺惊奇不已。刚跑新闻不久,大抵见到事件主角和想象中的差距千里都是这种稀罕表情。两个人莫名其妙好了起来之后,隐约才听到别人善意的提醒——关于罗江的家庭妻女之类。爱纯这才发现自己的糊涂,恋爱上了,心无旁顾,只顾着想他,压根儿没考虑到他的背景及拥有一个婚姻的可能。罗江不像!然而他远在美国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却是千真万确的不争事实。
  这世上原来不只他们两人。
  难怪他总欲言又止,每次缠绵过后总还是小心翼翼而温柔,生怕失掉她似的。
  爱纯来不及抽腿逃离,就被刺伤了!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一个十六岁大男孩的父亲!思前想后,这才恍然大悟,是她因为爱他而毫不觉得他比她大上半代,她只认得他,只要他的人。
  罗江不比她好受。最糟的一阵子,爱纯每每半夜黯然离去,他在窗前抽烟抽到天亮;一边是终生的恩情责任,一边是紧揪他心的悸动和挚爱。这么多年的人生走过,他真以为就这样了!平静的生活不可能再有波动,不会再情不自禁,一切却因一个初出社会的女孩而全数崩溃瓦解!无从解释理由,他是那么眷恋她,不想离开,更无法想象和忍受她的离去。
  几个月拖下来,爱纯没有妥协,也看清了一切;她心里已然知道该作抉择,这是她的个性——固执、坚信原则。
  他懒懒地叹了口气,两只手臂自身后温柔地环着她的腰。爱纯几乎是习惯性地倾身探他的气味,罗江脸上的刮胡水味道极淡而清新。
  “想什么?”他的胡碴扎得她想发笑,“看你发呆了好久。”她抚触他的手臂。
  “我在想,秋天来了。岛上的春秋季一向短暂,今年的秋意特别明显。”
  “改天我们上山去看枫叶,我知道一个地方……”
  爱纯笑了笑,“好啊,改天。我有点累,陪我躺一下?”
  罗江以吻作回应,咬她的耳垂,恋着不肯放,直到爱纯盈盈旋过身;她攀上他的颈子,整个人随即悬空,醉人他的拥抱,静拥他们还能分享的每一次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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