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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季慕飞从未见过像雷修奇这样热中于育婴工作的“超级奶爸”。
  从冲奶粉、喂奶、包尿布到洗澡,他都抢着做,一副兴高采烈又手忙脚乱的模样。
  抱着出生四个月的小儿子,他像个乐透了而爱不释手的父亲,对于这份相濡以沫的爱,有着宣泄不完的爸爸经。
  对于季慕飞半真半假的笑谑,他只是满不在意的笑了笑,径自淫浸在和小儿子“挤眉弄眼”的乐趣中。直到帅小子睡着了,他才依依不舍的将他放进摇篮里,和季慕飞捻熄灯火,走出了育婴室。
  然后,在茶香萦绕中,他若有所思的告诉季慕飞,六年前,他因为车祸丧失了记忆力,进而错失了大女儿盼盼的婴儿期,也连带了失去陪孩子学爬、学走路、学说话的重要经历,进而在扮演父亲的角色中,留下了一段无法抹灭的遗憾。
  而雷可杰的降生,弥补了这份遗憾,也让他对父亲的职责扮演,有了一份更真实而深刻的体认及感动。
  “我还以为你有垂男轻女的落伍观念,原来是……”季慕飞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光芒,“补偿心理的作祟,不过,你还是得留心一下自己的态度,免得小盼盼吃味,认为你偏袒小弟弟,那可就不好玩了。”
  雷修奇双眼亮熠熠的笑了,“这点,我倒是不担心,因为盼盼比我还疼小杰,总是守在他的摇篮边,捞捞叨叨说着没完没了的童话故事,给她的小弟弟听,一副模范小姊姊的模样!”
  季慕飞恍然大悟地扬眉笑了,“怪不得小盼盼见了我这个干爸爸,没像以前那样热情黏人,原来是……移情别恋了,莫怪乎……”他尚未说完,小盼盼已抱着她最心爱的芭比娃娃离开了育婴室,活泼乱跳地跳进了季慕飞的双腿上,细声细语的嚷道:
  “考考你,季爸爸。”
  “考考我?”季慕飞困惑不解地睁大了眼,“考我什么?”
  “不对啦!”小盼盼怏然不快的嘟起小嘴巴,“你要说“尽管考”才对!”
  “哦!好,尽管考!”季慕飞虽不明所以,却十分温驯地在雷修奇微妙的笑眼旁观下,摆出大乘宝宝的姿态。
  “晴天要穿很多很多的衣服,”小盼盼歪着头,转动着一双圆亮清澈的眼珠子,“下雨天却不用穿衣服的是什么?”
  季慕飞弄了半天,才蓦然领悟到——原来小盼盼是在和他玩脑筋急转弯的机智游戏。
  他敛着眉峰想了好一会,才沮丧的摇摇头,“对不起,季爸爸猜不出来。”
  “笨!”小盼盼轻骂了一声,“是竹竿啊!”
  季慕飞轻拍了自己的额头一下,“对啊!我怎么都没想到呢?还是盼盼聪明,季爸爸输得心服口服!”
  小盼盼不胜得意的笑了满怀,跟着又乘胜追击地出题“拷”问着季慕飞。“考考你!”
  “尽管考!”
  “太阳公公一出来就不见的人,是什么人?”
  “是雪人。”季慕飞不暇思索的答道。
  小盼盼不高兴的嘟起了小嘴巴,“再考考你!”
  “尽管考!”
  “不能当茶喝的茶是什么茶?”
  季慕飞转转眼睛想了一下,“是“找碴”!”
  连续宾果的他,让斗志高昂又不服输的小盼盼嘴噘得半天高,挺不服气地又流转着一双灵活慧黠的大眼睛,思索着艰难的题目,准备扳倒季慕飞。
  “考考你!可以吃却不可以爬的山是什么山?”
  “元本山。”季慕飞又轻易地赢得了一局,弄得小盼盼极不甘心地又缠着他问下去。
  “考考你,什么东西明明很高,却……”
  “盼盼,你玩够了没有,”璩采睛端着一盘什锦水果走出了厨房,板着脸轻声斥喝着小盼盼,“你再这么不乖,缠着季爸爸不放,妈咪以后不准你看“一休和尚”啰!”
  小盼盼小嘴一扁,老大不开心的爬下了季慕飞的腿,一脸委屈的抱着芭比娃娃,怏怏然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大门,盯着贴满五彩缤纷卡通图案的墙壁,开始嘟着嘴生起闷气了。
  “我去看看她好了。”季慕飞不放心的正欲起身前往安抚小盼盼。
  “别管她!”璩采晴轻声阻止他,“她就是这个拗脾气,一会儿就好,你要是愈理她,她就会愈搞怪拿乔,没个分寸!”放下水果切盘后,一嘴妈妈经的她,也跟着笑语盈盈地坐在雷修奇身旁。
  雷修奇望着季慕飞脸上的那抹不豫之色,轻轻扬嘴一笑,“小季,别把盼盼放在心上,她呀!正值最欢喜和父母闹瞥扭的叛逆期,每天都要使使小性子,跟我们玩个十来分钟的闷骚游戏,然后,又雨过天青地缠着我们跟她玩动动脑的机智游戏!”
  “不过,我们都不敢赢她!”璩采晴笑意吟吟的接口道:“只要一赢她,就甭想脱身了,不给她缠得头昏脑胀,神经衰弱,她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果然有乃母之风,”季慕飞眨眨眼,露出了戏谑的笑容,“耍赖撒娇的本事令人赞赏不已,望尘莫及!”
  “谢谢你言不由衷的夸奖。”璩采晴俏皮又不失犀利的噘嘴轻笑,“我不跟你这个愈活愈回去的家伙一般见识,免得已经把你列为拒绝往来户的月下老人,说我小家子。”
  “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季慕飞错愕又有些无奈的撇撇唇,“我跟你抬杠,干月下老人何事?”
  “怎么?”璩采晴一脸慧黠的注视着他,“月下老人这四个字犯了你的禁忌吗?还是令你想起了某个为情远走天涯的老朋友?”
  季慕飞的嘴角闪过一丝轻微的颤动,任痛楚像深沉的暮霭飞进了他的眼底,让他在仓皇紊乱的心境纠葛下,选择了沉默,一种愁肠万绪的沉默。
  “唉!”雷修奇双眉拉拢地逸出一丝轻叹,“仔细算算,斐容离开台湾已经十个多月了,没想到一向温文如水的她,竟然一去毫无音讯,狠得下心不跟我们这些老同学、老朋友联系!”
  季慕飞的心痉挛了一下,紧抿着嘴闷不作声,在异样复杂的心境之中,保持着怆惘无话的静默。
  “那是因为女人是世界上同时具备坚强和柔软两种特质的动物。”璩采晴感怀万千的轻叹道。“为了她所爱的人,她可以柔情似水,义无反顾地牺牲到底。但,激怒了她,伤害了她,她也可以变得十分刚强而无情!”
  季慕飞又听得心头一阵翻搅,五脏六腕都陷溺在一阵忽冷忽热的颤悸中。
  “说起来,斐容还是我们这一群人当中,最令人摸不透的一位。”雷修奇一脸凝思的攒起眉宇,“她很少谈论自己的事,总是静静地,带着轻柔的微笑,含蓄的聆听着别人畅谈一切,而她却吝惜的连自己的家人都三缄其口,保持着低调的沉默。”
  “我倒是听她略略提过一些,”季慕飞语音沙哑的打破了无言的沉寂。“她是独生女,他们家世代居住在中坜,父亲好象是做食品加工的商人,母亲在她国二那年病逝,考上北一女后,她便习惯留在台北,很少回老家,而她父亲在十年前就移居美国,父女很少来往,家庭关系显然并不怎么亲密融洽……”
  “唉!斐容姊总是这样善解人意,”璩采晴徐徐逸出一丝叹息,“把温柔留给别人,把悲伤留给她自己,真不知她现在人在哪里?是否过得平安顺意……”
  浓浓的愁雾,浓浓的相思,像两张无形的绳网,攫住了季慕飞荏弱而纠结的心扉,一双浓挺的眉峰又再度揽紧了,让他不能自己地深浸在一份“未经离别苦,岂识相思愁”的凄怆中,像迷失的蝴蝶,再也找不到悠扬飞舞的天空了。
         ※        ※         ※
  天生良缘送做堆,胖瘦高矮两相随。
  沈丹霓和余盛仁这对体型悬殊的欢喜冤家,终于在五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手挽着手在家人充满趣意的笑容中,完成了他们的终身大事。
  不管是“小虾米配大鲸鱼”,还是“劳莱配上哈台”,身披一身轻柔的白纱,笑得难得如此婉约,而有些许淑女风范的沈丹霓,站在气势磅礡的余盛仁身边,还真的是充满了小鸟依人的戏剧“笑果”。
  当了新娘的她,站在礼堂的台阶上,准备搭礼车离开前,还不忘在众人兴奋喧嚣的鼓噪声中,顽皮地将手中的捧花扔向了在婚礼中担任司仪的季慕飞。
  害他糗得微红了脸,在众人讪笑声中,捧着花束对自己扮了个哭笑两难的鬼脸,却又不免暗自冀盼着阿丹促狭的祝福,能互连云霄,穿过遥远无垠的天边,飘送到他心目中最完美的新娘人选——丘斐容面前,传递着一份梦里也相思的深情与渴慕!
  斐容,他抬眼望着朵朵白云,并轻声的念着:你听到我对你的呼唤了吗?听到了吗?
         ※        ※         ※
  美国.加州柏克莱大学.国际学舍
  丘斐容轻轻推开窗扉,艰涩地透过有限的视力,贪婪地梭巡着展现在眼前的一切景观,那熟悉却已然陌生的一花一草……
  从醒目的钟楼,到希腊大戏院、纪念体育馆,以及图书馆,每一个走过的地方,都有着一份难以割舍的离情别绪,一份单纯的学子情怀……
  离开台湾之后,她顺利进入了柏克莱“特殊教育系”研读,并就近住进了位于校区内的国际学舍。
  除了上课外,她并利用课余的时间在当地的一间启智学校服务,免费教导那些有轻微智障的孩童,如何在生活中学会简单的照顾自己,而不必一辈子活在依赖父母,依赖家人的被动处境下。
  在照顾和教育这些纯真而脆弱的孩童时,丘斐容总会忘了自己身处在异乡的孤独情欲,而体会到一份施比受更有福的快乐。
  是的,孩子无邪的笑容,给予了她莫大的鼓舞,宛如重生的蛹儿,突破了层层厚茧,寻获了重新挥洒生命的热情,更寻获了克服悲情,埋葬乡愁的力量。
  四个月前,她更积极地和一群充满爱心的义工筹备了一场话剧,准备以生动有趣的表演方式,让孩子更深刻而真实地徜徉在安徒生童话的乐趣中。
  却万万没想到,彩排时,一位小朋友不小心绊倒了地上的天线,冲向了正在扶梯上装置特殊效果玻璃灯的工人,当她不暇思索地冲过去,推开那名吓得脸色发白的小男孩时,那盏闪亮的巨灯便以雷霆万钧的速度往下掉,砸向了闪躲不及的她……
  就像一场令人不敢置信的噩梦,这一砸,害她足足在医院躺了一个月,也让她的左眼失去了视力,更让她的右眼的能见度陷入了忽明忽暗的状态中。
  开了两次刀,换来的却是医生无奈的叹息和歉意,也让她的心再度在绝望的冲击下,掉进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中。
  于是,视线不良的她,只好在命运无情的捉弄下,黯然办了退学离校的手续,搬到奥克兰一间僻静的乡间小屋,慢慢在若隐若现的视线中,去适应着与黑暗缠斗的日子。
  虽然,她舍身救人的义举,赢得无数人敬佩的掌声,也换来了他们无限的同情,但,这些对她目前所面临的困境而言,并无多大的帮助。不过,生性虽不是十分开朗乐观的她,并不打算让自己的心也一块活在“盲目”的悲观论调中,任诡谲多变的命运之神躲在一隅抚掌大笑,沾沾自喜地认为自己又打倒了一个不堪风雨折磨的弱女子。
  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挪开了依依不舍的视线,提起了打包妥当的行囊,在室友珊蒂的协助下,走出了国际学舍,坐进了巴士,正式离开了柏克莱加州大学,走向了更孤寂、更凄迷,也更坚强的未来。
         ※        ※         ※
  望见镜中那个清丽秀雅,眉目如画的女人,丘斐容对自己逸出了一丝苦笑,若不说破,谁能相信她是个一瞎半盲的女人。
  十一个月以前,她带着沉郁的心情,告别了台湾,告别了那段有着风骚六君子的岁月,也告别了让她情丝纠缠了十年,最后却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季慕飞……
  没想到,游学异乡的美梦却换来了身心俱残的噩梦,现在的她,只能靠着一只不太健康的右眼,躲在与世隔绝的山野中,凭吊着褪色的青春与黯然无光的未来……
  生命之于她,从此似乎是一首唱不完的忧伤歌曲,一切的痛楚和失落,也只能在强自振作的压抑中,硬生生地挤入心灵的死角内,让它随着往事一块尘封在不堪回首的沧桑中。
  不想被悲观任意主宰的她,总是在悒郁难欢的苦笑中,发现自己所能拥抱的乐观实在是少得可怜,尤其是当她的思绪漫无边际地云游到季慕飞身上时,那份“落花风雨更伤春”的情结更是深深地揪痛了她的心,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和悲怜……
  于是,迁居到奥克兰的日子,就在她不想悲观,却又时时与悲观为伍的心情凄迷中,悠悠度过了半个月。
  这天下午,她聆听着野雀清越嘹亮的歌声,心血来潮地拿着铲子在庭前的小花圃上掘土,试图种植着几株西红柿树的幼苗。
  当她正忙得不亦乐乎,香汗淋漓时,一辆黑色的旅行车突然爬上了坡道,熄了引擎,停靠在距离花圃不到一尺的竹篱笆外。
  她挺直了身躯,随着右眼的视线望去,看到了一个留着小平头,身材硕长而外型冷峻粗犷的男人,慢慢的在阳光的辉映中,踱步到自己的面前来。
  那是一张宛如斧凿刀刻而充满男性阳刚气息的脸,更是一张出色而无比性格的男性脸孔。
  飞快地,他那双锐利而炯然的眸子,像法官一般迅速地由上到下扫了丘斐容一遍,然后又定定地回到她那张写满惊愕的容颜上。
  “小容,二十多年不见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文静典雅,充满了大家闺秀的气质!”项怀安轻轻扯动了嘴角,对丘斐容送出了他难得一见的微笑,而那份笑容缓和了他脸上过于刚毅的线条。
  “你……你是……”丘斐容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口吻弄得既困惑又迷糊。
  “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在你小学二年级那年,你们家隔壁搬了一家人,那家姓项的新邻居有个小男孩,比你大上三岁,很会踢毽子,整条街的小男孩没人赢得过他,而这个绰号毽子王的小男孩还曾经为了你,跟别校的小男生大打出手,跌破了头颅,缝了十几针!”项怀安语音低沉的淡笑道。
  记忆的齿轮迅速地在丘斐容的脑海中旋转着,毽子王?!倏地,一丝惊喜的光彩闪过了她右眼的眼瞳,“老天,你……你是小光哥?!”她震愕地叫出了项怀安的乳名。
  项怀安暗暗藏住心中的震动和喜悦,以一种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原来你还记得我,真是不枉我当时英雄救美,为你摔破了头!”
  丘斐容以一种又熟稔又陌生的眼光打量了他好一会,不敢相信的直摇头,“小光哥,没想到我们居然会在奥克兰见面,更没想到……当年那个顽皮倔强的小男孩,已经摇身一变,成了英挺性格的酷man了!”说着,她瞿然一省,暗生疑窦的看着项怀安,迟疑地问道:
  “小光哥,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难道……”
  项怀安的脸色又回复到了原有的深沉凝肃,“我是奉了你爸爸的遗命来这里找你的!”
  遗命?丘斐容身子晃了晃,脸上迅然失去了所有的血色。“你……你的意思是,我爸爸他……他已经……”她微微发颤地挤出声音,却又被泉涌而至的泪意梗住了下面的话。
  项怀安沉痛的点点头,“这两、三年来,他的身体状况一直很糟,除了糖尿病、高血压、气喘还有心肌梗塞症。上个月底,他又开始哮喘、发高烧,送进医院急救,可是却……”他语音瘖哑的微微一顿,“却一直昏睡在加护病房,好不容易在我赶到的前一天,他清醒了,却是回光返照,郑重地向我交代几桩未了的心事!”
  丘斐容的脸色白得像大理石,隐隐发抖的身躯像一株在寒风中挣扎而不胜战栗的柳絮,而她的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空白得连痛苦是什么,也麻痹得做不出任何适当的反应了。
  项怀安轻轻伸出关怀的手拍抚着她的肩背,“斐容,请节哀顺变,你父亲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委托你去帮他完成。”
  丘斐容像触电的人一般,猛然从四肢冰冷的晕眩中清醒了过来,“你说得对,我们到屋里谈吧!”她泪光闪烁的哽咽道,对神色凝重的项怀安绽出了一丝无力的微笑。
         ※        ※         ※
  进入了小巧简朴而古意盎然的客厅,项怀安开始扮演霸道的客人,他强迫丘斐容坐在沙发内休息,而他却自顾自地走进厨房,忙着烧水煮咖啡。
  十分钟后,他端着托盘出来,递了一杯热腾腾而香浓扑鼻的咖啡给神色木然的丘斐容。
  自己则坐在她对面的沙发内,双眉轻蹙,沉思了好一会,才缓缓地开口说道:
  “斐容,不管你和你父亲之间曾经有过多少不愉快的回忆,但,血浓于水,一个再不完美的父亲,他爱子女的心还是一样真挚、平凡而伟大的。”跟着,他从黑色的背包中,取出了一封信,还有一个精致的珠宝盒交予丘斐容。“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
  她的父亲丘达儒从未写过任何家书给她,没想到,唯一的一封信,竟是遗书。
  丘斐容静默无语的抽出了信函,竭力隐藏内心的悸痛和哀伤,试着在朦胧的水雾中,靠着非常有限的视力去研读上面的内容:斐容: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带着满身的罪疚,追随你母亲于九泉之下了。
  自你妈上吊自杀之后,我们父女的关系如同雪上加霜,更是恶化到了相对两无话的地步!
  你无法忍受我这个用情不专,逼得妻子走上绝路的恶父,而我……我也难以面对着你溢满在平静脸庞上的控诉和挞伐!!
  你虽然没有对我说过任何一句重话,但,你眼中的沉痛和冷漠,却使我心如刀割,无一刻不活在心灵的因狱中受到凌迟般的酷刑……
  于是,我把偌大的事业移交予你掌权管理,一个人孤零零的逃到旧金山来,试固给自己留下喘息的空间,留下一个可以疗伤止痛的避风港!
  我知道,我是一个儒弱的男人,一个失败的父亲,十年来的孤独寥落,是我咎由自取的果报,我不怨你恨我,不怨你即使到了美国念书,也不肯拐个弯来探视我这个饱受病魔缠身的父亲……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我只能厚颜地要求你答应我一件事,帮我去照顾你同父异母的妹妹维珺,别让她一再堕落,在黑暗的深渊中过着迷失的生活。她是我在十七年前,逢场作戏和酒家女琪娜露水姻缘所生下的孩子,而我因为顾念着你母亲娘家那边的势力,顾念着自己在商场上得来不易的地位,所以,迟迟不敢认她,只是留了一笔巨款给她们母女,草草交差了事。
  六年前,琪娜死于子宫癌,维珺便由她舅舅领养监护,我得知消息后,又委由怀安代我汇了一笔现款给她舅舅,要他好好照顾、栽培维珺,有任何困难可以随时跟我联系。
  可是,她舅舅却是个嗜酒如命,又沉湎于赌博的酒鬼兼赌鬼,而维珺上了国中就开始变坏了,翘课、抽烟,和不良少年厮混、飚车;几乎是一个胆大妄为又无法无天的小太妹……
  国中毕业,她好不容易混到一所私立职业学校就读,可是,她却在坏朋友的蛊惑下,由台南逃学到台北鬼混,没钱用时,甚至不惜出卖灵魂,到酒廊、KTV去当玩伴公主,过着行尸走肉、纸醉金迷的荒唐生涯。
  这一切都是我造的孽,可是即将油尽灯枯的我,却无力为自己的错,做任何有效的救赎……只能惭愧地哀求你,帮我扛起这个重担,救救一个年轻而无知的灵魂,别让她毁灭在感官享乐的罪恶中,而走上了生命的不归路。
  斐容,千言万语,难以言尽我对你的愧疚和疼爱,但愿……你能原谅我这个失职的父亲,那么,即使我不能在临终前,握着你的手对你做最后的告别,我也足堪告慰了,九泉之下,当含笑赴之了。
  最后,我这个失败而俗气的父亲,只能将名下的股票、产权留予你,不管你希不希罕,那总是我的一份心意。
  珠宝盒内装的首饰是你曾祖母留下来的传家之物,请你善加珍惜典藏。
  更愿你能有好的归宿,别过度的压抑、委屈自己。
  唉!纸短情长,憾恨无穷……但有来生能弥补我对你的愧疚!
  父达儒绝笔
  丘斐容轻轻放下这封令她读来万般凄凉的遗书,整个人就像一尊僵硬而毫无生气的雕像,脸色又青又白,盈盈如水的黑眸在水光荡漾中,呈现着一种呆滞的凄然。
  项怀安赶紧移位,坐了过来,俊逸性格的脸庞上有着一份不暇掩饰的关切之情,“斐容,你在想什么?你还在恨你父亲吗?”
  丘斐容震动了一下,然后,她用力紧闭了一下眼睛,强忍住几近溃决边缘的泪意,“恨?是的,我恨他,恨他为什么连个送终尽孝的机会都不留给我……恨……恨他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她愈说愈激动,愈说愈伤心,终于在项怀安温柔而了解的目光注视下,哭出了一切的悲痛和酸楚,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婴孩,无助地蜷缩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卸下了那张再也无力伪装的假面具……
         ※        ※         ※
  经过一番任性而恣意的宣泄之,丘斐容面带腼腆地擦拭着脸上斑驳的泪痕,离开了项怀安“湿意盎然”的胸怀。
  “对不起,我……有点失态了。”
  “这是人性最自然的情感反应,怎能说是失态呢?”项怀安目光绵绵的注视着她,声音低沉中又带有几分令人心颤的温柔。“过于禁锢自己的感情,是一种近乎自虐又极不仁道的做法,也不是升华痛苦的最好方法,有时候,痛快的大哭一场,反而是摆脱悲伤的最佳药石。”说着,他还故作轻松地朝丘斐容眨眨眼,“如果,你还宣泄得不过瘾,我随时愿意把我的胸怀借给你“水洗一番”!”
  丘斐容轻轻摇摇头,露出了一丝温婉而略带羞赫的笑容,“谢谢你,小光哥,有些痛苦是可以借着眼泪宣泄的,但,有些痛苦却是哭几千遍、几万遍也无法蒸发升华的。”
  项怀安若有所感的点点头,“我承认,有的痛苦烙印得太深,不是眼泪和时间便能治愈的。但,我反对你过于压抑自己的感情,把一切的忧伤情欲都像沾水的棉花,稀释进自己的体内堆积,在打落门牙和血吞之后,还得强迫自己坚强地在别人面前,扮演金刚不坏之身的女超人!”
  丘斐容悒悒的垂下眼睑,“小光哥,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见了,今天你不但权充我父亲的信差大使,也连带给我上了一堂心灵解剖课!”
  “那是因为……”项怀安慎重的斟酌着字眼,“我一直都在替你父亲搜集你的资料,留意你的动向,所以,对于你的一切,我一向都了如指掌。”
  丘斐容脸色猝变,她迅速抬起头,目光如雷的瞪着项怀安,“你的意思是……对于我的一切你都如数家珍,知之甚详?”
  “是的,包括风骚六君子的故事,包括你为什么会黯然离开台湾,来柏克莱念书的前因后果,更包括了……”项怀安坦然无讳的望着她,声音幽沉而低柔,“你为了救你的学生而导致左眼失明的意外事故!”
  丘斐容听得浑身发颤,血色尽褪,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般狼狈脆弱过,好象被人硬生生的剥光了衣裳,暴露在大庭广众下,毫无遮掩地任人羞辱践踏,评头论足。
  于是,她寒着脸从沙发上弹跳起来,试图遁逃到卧室里,慢慢舔噬着又开始汩汩流血的伤口。
  可是,项怀安却身手矫健的抓住她的肩头,不让她有任何逃避和喘息的机会。
  丘斐容像发疯似的拚命扭着身躯和他挣扎,“你没有权利这么做!你没有权利……”她朝他声嘶力竭喊着,“像剥皮一样残酷的撕碎了我仅余一丝的尊严和骄傲,让我在你面前毫无……遁行的空间……”泪,像扑籁籁的珍珠,随着她激动的吶喊纷纷跌落。
  项怀安的心大大抽痛了,“斐容,相信我,我并不是要伤害你、撕碎你,我只希望以这种痛下针砭的方式让你知道,我知道你的一切悲苦,你不用在我面前辛苦的武装你自己,”项怀安深深的望着她,语音咄咄而溢满了真挚的感情,“够了,斐容,你不要再强求自己,虐待自己了,让我来帮你分担一切的忧愁烦恼吧!唯有如此,你才能真正走出悲情,走出孤独,走出阴霾,帮助你妹妹小珺迷途知返,步入正途!”
  丘斐容微愣了一下,然后她神情怔忡地停止了顽强的挣扎,陷入了一阵好哀愁、好苍凉的凝思中。
  “斐容,我真的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的,”项怀安柔声提出解释,“我只是希望能像以前一样保护你、怜惜你,做你的守护神,为你遮风挡雨,承担一切的哀愁和痛苦。”
  丘斐容芳心如麻的瞅视着他,脸上除了苍白,还有一份欲迎还拒的踌躇和矛盾。
  “相信我,斐容。”项怀安神色诚挚而坚定的注视着她,“我永远是你的小光哥,一个可以陪你哭、陪你笑的邻家大哥哥!”
  丘斐容对他绽出了一丝脆弱而释然的笑容,那抹楚楚可怜的微笑,又再次揪痛了项怀安的心,要让他下定了决心,除了护送丘斐容回国寻找叶维珺这个任务外,他更要细心呵护她、照顾她,直到她重新拥抱真爱,拥抱幸福为止!
         ※        ※         ※
  尝过了丘斐容精心调制,风味独特的意大利肉酱面之后;项怀安自愿帮忙洗碗,收拾善后。
  并冲了二林热腾腾的奶茶,和丘斐容坐在温暖的小客厅,聊起了他们搬离中坜之后的故事。
  “小学毕业后,我爸爸把事业的目标转移到台北,和朋友合组了侨阳事业集团,专事汽、机车零件的制造工作,随着他事业的蒸蒸日上,我们决定举家搬回台北,这一搬,就在士林住了近二十年。政大法律系毕业之后,我服完兵役,便到史丹佛攻读硕士与博士学位,回国之后,并没有太大的意愿接我爸爸的衣钵,钻进销铢必较的商场上,和那些市侩的商人大玩尔虞我诈的游戏。”他轻啜了一口奶茶,眼光深奥而迷离的诉说下去。
  “所以,我不顾我父母亲的反对,直接去参加司法从业人员的考试,顺利取得了检察官的资格,然而,当我积极扮演着打击罪犯,维护正义的角色时,我最小的妹妹雪茵却被人口贩子拐走,整整失踪了一年……”他说到这,嘴角微微抽搐着,一抹深刻的痛楚笼罩在他深锁的眉宇间。
  “我发狂的透过各种管道,拚命搜寻她的下落,也意外的破获了几个贩卖少女,逼良为娼的私寮,让那些泯灭良知的衣冠禽兽受到了法律最严厉的制裁,可是……雪茵却一直下落不明,一直到过年前夕,春安临检时,高雄的警方才在一家简陋的宾馆内查获到饱受身心摧残的雪茵。”他痛苦的闭了一下眼睛,强忍住心中翻腾的悲愤和那股无以名状的悸动,在丘斐容幽柔若梦的眸光凝注下,强自振作地挤出一丝苦涩的惨笑。
  “虽然,那些欺凌雪茵,逼她卖身接客的恶徒已经受到果报,绳之以法,但,雪茵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纯真活泼、青春烂漫的少女了,她已染上了毒瘾,而且病入膏育,神思恍惚,忍痛将她送进戒毒所的第二天,她就在盥洗室内用丝袜上吊,结束了她短暂而悲惨的一生……”他泪光闪烁的说到这,已是痛彻心扉,好半天都无法恢复说话的能力。
  而丘斐容也听得悲愤填膺、鼻酸眼湿了,“这就是你后来离开司法界的原因?”
  项怀安干涩的笑了一下,神色阴郁而沉痛的清了清喉咙,“发生这种令人始料未及的悲剧,无疑是老天爷狠狠地打了我一个大耳光,让我清楚的意识到,法律并不是只有保障好人而已,有时候它反而是坏人循私枉法的挡箭牌,特别是执法人员和坏人鼻息串通时,光靠一、两个铁面无私、正气不阿的检察官,就想要让坏人灰头土脸、无处藏身,不啻是幼稚小儿的想法,而我母亲因为雪茵的事,伤心过度,大病了一场,父亲也郁郁不欢地终日活在长吁短叹的悲苦中,最后,他们决定把事业交予我,带着我大妹雪柔到澳洲定居,离开了台湾这块伤心地。”
  “那你如何跟我爸爸联系上,既而成为他的信差大使?”丘斐容轻声问道。
  “两年半以前,侨阳面临了资金周转的困境,而你父亲不知是如何得到讯息的,立刻吩咐你堂叔丘达风汇款襄助,让侨阳得以转危为安,化险为夷地渡过最艰鸡的一次经济风暴。”他轻啜了一口冷却的奶茶,在悲喜交织的情绪下,继续沙哑地陈述着他和丘达儒再续因缘的原由始末。
  “我深为你父亲慨然相助的义气所撼动,在侨阳度过危机,正常运作之后,便亲自赴旧金山去见你父亲,向他道谢,也因此和他成为忘年之交。”他感触良多的轻叹了一口气。“由他身上,我看到了一个孤独寂寞而病痛不断的老人,也看到了一个被岁月和歉疚无情磨蚀而瘦骨嶙峋的老人,并从他口中得知你们家中的一切变故,以及他会隐居在旧金山终老一生的原因。他最大的牵绊是你,还有同父异母的妹妹叶维珺。他思念你,却又怕见到你,矛盾纠葛的情怀一直折腾着他,让他在病痛的侵袭下,更显得憔悴消瘦,他知道我除了接掌侨阳的事业外,并悄悄地和一名退休的警友成立了征信杜,秘密为警方担任不宜曝光的侦察任务,便请我代为找寻叶维珺的下落,严加管训,同时,搜集你的信息,让他在深切的思念中,可以得到些许的慰藉,这便是我能知道你的一切动向的原因。”
  丘斐容怆然无语的垂下了眼睑,为自己和丘达儒那份心有千千结的父女情缘,感到辛酸莫名,也感到万分的悲哀,就让一切的怒,随着她父亲的尸骨一块葬进尘土吧!
  而爱就深深留在她心底,从找寻叶维珺身上重新“出发”吧!
  “我妹妹叶维珺她现在怎样了,你有她的最新消息吗?”
  项怀安面色又开始变得十分凝重而冷肃,“一年前,她到曼侬夜总会上班,花名露露,是所有玩伴公主当中最年轻,也最受客户青睐的。七个月前,警方收到密报,化装成顾客上门,准备一举逮捕从事非法色情交易的顾客、主事者及所有工作人员,而叶维珺耍诈,骗过警员逃进防水巷时,被我围堵住了,我把她送进了少年法庭,那是我第二度送她进去,而她现在正在励馨之家接受看护管训,还有三个礼拜才能圆满结业,顺利离开!”
  丘斐容愁眉深锁了,“她……真的这么……坏吗?”她涩然地问道。
  项怀安脸上的表情更深沉而凝重了,“她……也许不能用“坏”这个字来形容,但,她相当尖锐、叛逆,而且刁钻泼辣,是个浑身带刺又不识好歹的小魔女,要当她的监护人必须要有万全的心理准备,像如来佛折服神通广大的孙悟空一样,若无三两下本事,她根本不用你,而且还会变本加厉地骑到你的头上作威作福!”
  丘斐容听得心情更加沉重而忧虑难解了。“那……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办?”
  项怀安目光闪了闪,“跟我密切配合,一个扮白脸,一个扮黑脸。”
  丘斐容却轻咬着唇,一脸茫然恍惚的模样。
  “怎么了,你在犹豫什么?还是害怕什么?”项怀安细细梭巡着她那笼罩着淡淡愁雾的脸,轻声问道。
  “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跟你回台湾,回去之后……”丘斐容神思飘缈地抱住了一块墨绿色的抱枕,彷佛溺水的人紧抓着浮木一般,“我该不该去见那些……风骚朋友们?”
  项怀安静静地望着她,“他们是你的好朋友不是吗?”
  丘斐容没由来的瑟缩了一下,“可是……我……”
  项怀安摇摇头,在心底发出一声低叹,“可是,你怕见到那个让你既思念又怕受伤害的季慕飞,对不对?”
  “我……”丘斐容又不能自己的打了个轻颤,抓着抱枕的手紧得连指关节都泛白了。“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想他,念他,命令自己忘了他,却又总是无能为力……”
  项怀安轻轻伸手接住她的肩膀,“那就去见他,大大方方的去见他,我陪你一块去。”
  “你?”丘斐容将信且疑的扬起一对秀眉。
  “我会保护你,和你一块分担一切的愁苦,你忘了吗?”项怀安淡淡一笑,声音低沉而温柔,一种有别于他冷酷外表下的细致温柔。
  有项怀安这样集坚强刚毅、温柔细心于一身的守护神,回台湾的路,似乎不再那么崎岖而令她举步维艰了。
  这是上苍赐予她诸多的磨难之后,另一种的精神补偿吗?
  一个两小无猜的童年玩伴,在各奔西东二十年之后,居然在她最落魄无助的时刻霍然出现,并成为了她不得不依赖的精神支柱,人世间悲喜莫测的风云变化,还真是让她有种“蓦然回首,往事如烟”的深刻感怀……
  想着,想着,她的一颗心又情不自禁地摆脱了理智的束缚,飘到了地球的另一端,飘到了总是神采奕奕,洒脱自若的季慕飞身上,隔着千山万水,和他在地球上的两端,各自承受回肠百转,不想相思却总是相思的情欲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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