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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倚危楼风细细
   望极春愁 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 无人会得凭栏意
   也拟疏狂图一醉
   对酒当歌 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伊消得人憔悴
                         —— 柳永。蝶恋花
  随着毕业,入伍,一切仿佛快速得不知令人思考下一步要做什么,该做什么,一片慌忙混乱后,我已经开始学习馒头早餐加跑步答数的日子了。而兰,毕业后就在台北一家小公司上班。说也好笑,我下部队的地方是嘉义某个步兵师,她的故乡;而她却呆在我的故乡——台北上班。两个人的距离,超过了三百公里。
  有人说:“恋爱的距离,最好不要超过一百公里。因为感情的热度,与距离的n次方成反比,n是恋人个性、情感强度、以及有心程度的函数”。时空的距离却会使感情变质,听了太多太多情变的故事,面对自己感情时,除了祈祷,就是尽其在我吧!?
  当兵最大的苦,其实不是来自体能上的操劳,而是来自内心的苦闷。一个预官少尉参谋,在职业军人的眼中看来,是不配与他们为伍的。我尝试着以他们的语言,他们的思维方式,去揣摩解析一些军中事务的种种。慢慢地,我这个菜鸟预官倒是稍微打进了他们的圈子。白天写写公文,做些杂事,晚上晚点名后跟他们喝喝小酒,听他们吐吐苦水,有关升迁什么的。莒光日看电视,边克服瞌睡虫的骚扰,边看他们大骂民进党(那时叫X进党或是冥进党),然后等着中午加菜。跟其他人,除了几个同期预官,实在没什么内心话好聊的,不外乎骂骂长官,劝劝酒,或暧昧地说个黄色笑话军中秘辛什么的。心中极度苦闷的我唯有把自己埋在书堆中,一有空闲就看看书,不然就是写信给她。心中像个飘荡在洋中的船,她,似乎成为感情的归向。
  晚点名后,踏着月色步行一公里到门口打电话给她,再顶着浓雾回宿舍,已经成为每日的例行公事。只是在短短三分钟通话时间,真能倾注我所有思念与情话?!怕只能上言长相忆,下言加餐饭吧!?虽是短短的问候叮咛,却是一天所有思念的总结;没有听到她的言语轻笑,仿佛感情没个落足所在,似乎只有她的言语,能带来笃定安心的入眠。
  也不是没有闹别扭的时候。时空距离带来的焦躁无力感,心中微妙的敏感妒意,往往会使我们斗嘴甚至冷战起来,但最后的结局往往是我陪着笑脸道歉了事。因为绝大部分的事端,往往源于我不由言说的不安全感与莫名其妙。即便她错,我也不忍对她苛责,因为思念的苦楚如此刺人而难以承受,纵有千错万错,抵不上绝然的冷漠。我不能忍受她因赌气而对我的决然,只有厚着脸皮赔不是,谁对谁错真的如此重要吗?谁输谁赢又当如何?我就这样让着她,爱着她,想着她的好。
  始终不能习惯于与人言不及义地闲扯打屁以及买醉寻欢的颓唐,只有把自己对她深刻的思念与疼惜倾注填满于每张信纸空间。在芒果树下读着她的信,仿佛可见她浅浅的笑意荡然纸上;在蜷曲睡袋中用力思索着她的容颜,仿佛她腼腆带点关注的眼神正恁凝眸,伴我入眠;查哨的夜,一片萧然冷瑟的营区中,似乎可闻花香,那属于她的气息。我何其有幸,结交如此深情女子,在我感情最须倚柱时,与我肯定坚毅的眼神。
  逢休假的日子,我总会搭上星期六下午5:30发的中兴号,花上三个钟头的车程,只为与她相逢。当车过中山北路,属于台北都会的风情在这华灯初上时刻展露无遗。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台北,夜未央,属于草绿服的,军队的,流汗粗砺的记忆,似乎暂时淹没遗忘于这京华烟云中。
  她给了我份笃定,不须寻寻觅觅,在灯火阑珊处,她正凝眸迎风而立。
  而我深深知道,纵便我梦里寻她千百度,终不如一个忘我的拥抱来得真实。
  见面的时刻总是恨短,即便再尽力留伫珍惜,往往不经意间,又是归去时刻。从未要求她来车站送我。一个人离开的苦,胜过两人的依依不舍。是罢!?是罢!?送君千里又有何益!?两情若是久长时,且让相思化做梦中的灵犀相通吧!无须在歧路,儿女共沾襟。就这样,我们的情感在平平缓缓柔柔顺顺中慢慢地走了过来。
  恼人的春雨过后,便是近端午。那年夏季特别炎热,加上台湾甫自戒严的桎梏中解放了出来。沛然无御的社会力爆发出来,形成一场场集会请愿游行,社会似乎动荡于这一波波旺盛爆裂的解放禁忌运动当中。
  一个艳阳天的午后,从外头督训回来,看到几个少校围着电视,面目凝重地围观着。我好奇凑了过去,却看到一大堆老农民戴着斗笠绑着布条,集体坐在台北火车站前的忠孝西路上;远方则是层层警方部署的铁丝网及镇暴部队。镜头所带处,棍棒石块齐飞,示威群众与警察终于起了激烈冲突。常在电视上看到韩国学生的示威运动景象,在台北街头重演。我熟悉的故乡,台北街头,已经沦为一片杀伐喋血所在。我看到镇暴警察拿着棍棒猛揍“暴民”,我看到一个个流血满面的血腥镜头。在我不忍再看的间儿,一位少校开口说话了:
  “他妈的!……只要给我一个战车营,我就把这些暴徒全给毙了!”
  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自心中生起。
  我不明白什么原因让朴实诚恳的农民变为走上街头的暴力群众?
  我不明白何以我们的警察我们的百姓会演变为在街头的喋血追杀?
  我也不明白这些问题的背后,原来是四十年来压抑隐忍的结构性问题。
  我只知道,不该以暴制暴,以血还血,来对付同活在这片土地的人们,无论你的理由有多冠冕堂皇。
  我深深思索着政权,压迫,革命,与结构犯罪暴行的种种,却越想越混乱,茫然,无知,害怕……
  我感到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安焦虑气氛,仿佛现有的一切即将沦亡不见,而自己所能抓住掌控的,竟是如此稀少可怜。
  那是五二○事件。台湾第一次爆发的大规模街头请愿暴力事件,也是台湾政治走向成熟自立所历经的一次大阵痛。
  而我,只是个苍白无力的小少尉,数着我的馒头,心中牵挂着的,只是与她的种种情事。街头暴力事件的冲突,终究只是他人之血,除了报上有限的报导及莒光日口径一致的谴责外,自己所站的时空仿佛独立于外,无从了解真相甚至参与。我不知道,就是这样一场场冲突暴力,流血抗争,经由探索与学习,使台湾慢慢走了过来,一如学步的婴儿,在血的教训与洗礼下,艰苦但有信心地走出桎梏,迎向九○年代。
  我更不知道,台湾社会至此冲突将息,趋于和缓;
  而我感情的风暴与冲突,才要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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