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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晓镜但愁云鬓改


  两位尊者离去后,不一会喇嘛送上素餐,三人进食完毕。又一位喇嘛进来,在后边分设了三间卧室,向三人道了晚安,说:“三位施主若有雅兴,九时半在后殿有晚课,师父特别交待,欢迎施主们前往结缘。只是因为明天的盛会,执事人等俱已外出,无人招待,尚请原谅。”
  文祥等道了谢,喇嘛便离去。
  胡妁对李不俗本来极为不满,见他将功赎罪,也颇感欣慰,说道:“不俗,也难为你了!如果你信得过我,早该告诉我才是!”
  李不俗唉声长叹,说:“这种事我怎能告诉你?”
  胡妁捱近他,温柔地拉起他的手,说:“你怕连累我?”
  李不俗忍不住泪珠滚滚而下:“你不知道,我心里好痛苦。他们把我的灵魂拘禁了,要胁我,逼着我给他们卖命。这阵子你看我疯疯癫癫的,其实都是装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尊者?”胡妁大惊。
  “现在已经没事了,一定是尊者帮我化解了。”
  胡妁更是怜惜不已,说:“为了追求真理,再辛苦也是值得的。现在好了,正如昨晚我们讨论的,真理就在我们身边,找到了吧!”
  “是的,妁妹!”
  文祥也过来,热情地向他握手致意,没想到,李不俗竟然也用千奇所教的手语,向文祥做了个暗号。文祥自学了手语以后,从未使用过,对李不俗打的暗号并未在意。李不俗却握着文祥的手,不断地又挤又捏,文祥被他捏得痛了,这才想起,面露惊讶,说:“怎么?你也是特遣队的人?”
  “我不知道什么队,总之,我们是自己人!”李不俗笑着说。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是呢?”文祥有点怀疑,这事只有千奇和百怪知道呀!如果是他们说的,那李不俗应该知道特遣队才是呀!
  “我当然知道,我只怕你不知道。”李不俗挤挤眼睛,说。
  “你们打什么哑谜?”胡妁问道。
  “这种事,你们女人还是少知道好一点!”李不俗嬉皮笑脸地说。
  “什么?你那种大臭男人主义还在?”胡妁有点不高兴。
  “不!我们是死男人主义,因为我们谈的是怎样送死!”
  “别给我谈送死了!先前在那个洞坑,只有你怕死!”
  “好汉不提当年勇!当时,我想到在席克的惨况,一下子转不过来。”
  胡妁觉得自己太残忍了,温和地问:“什么席克不席克的,是一种宗教吗?”
  “是的,也是一种人种。”
  “你说说看,好象他们很有力量似的。”
  李不俗心有余悸,一边回想当时的景况,一边还要顾到胡妁的心情,他无可奈何的说:“唉!我发觉人生就是各种观念的舞台,一旦看多了,真的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不该相信什么。只有那种生活单纯的人,他们一生下来,就被灌输一种唯一的观念,久而久之,就成了他们的真理。席克人就是这样,他们只相信他们的神,生是为了膜拜神,死也是为了伺候神。总之,他们的生活,从生到死只是为了神。”
  “是哪个神呢?上帝?”
  “你最好不要问,知道多了没有好处。他们有一种猎杀令,尽管计算机当局严禁杀人,可是却禁不住席克人。他们会前仆后继,虽然不能把人杀死,可是那种日以继夜的骚扰,谁都消受不了。”
  “天下哪有这样不讲理的人?”
  “你错了,他们绝对讲理,只是讲的方法和我们不一样!”
  “讲理还有不一样的方法?”
  “是的,他们要在神前讲理,由神来决定谁有理!”
  “神在哪里呢?谁又能看到神呢?”
  “所以他们有‘代神’,由代神来代替神。”
  “那代神一定是人啰,就和西方古代的祭司一样吧!”
  “没错,问题也就出在这里,由于代神的权力太大,当一位代神决定消除异己时,他手下的信徒就像疯了一样,全力为神效命,直到对方屈服或者把对方杀光为止。”
  “如果不肯屈服呢?”
  “那就造成分裂了,反正他们生活在沙漠中,不满意,拔营就走!因此,席克人虽然有数十万人,但是没有一个团体能凝聚上千人。”李不俗停了一会,又说:“这也不见得是坏事,就好象生物界猎食者与被猎食者的均衡法则一样,不这样,他们不能维持强悍的意志。再说,他们若真能团结,那种力量简直令人不敢想象。”
  “奇怪!我是学历史的,怎么不知道这种事?”
  “你不是不知道,是我故意略去了几个关键点。上个世纪末,他们曾是一个国家,后来酋长被族人罢黜了。二○三一年春天,酋长的大儿子崛起复仇,他认为计算机干预太多,脱离了当局,回到原野,自称为席克。自后,他们招兵买马,宣称获得真主阿拉的召唤,要在地球上建立一个天堂乐土。我就是在那段时期受到蛊惑,才投效他们的。”
  “你怎么会这么轻信呢?追求真理也不能盲目地卖身投靠!”
  “问题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那时以为,要离开还不容易吗?没想到还真不容易!那位代神用咒语控制我,整整给他做了十年奴隶!”
  “你刚才不是说逃了很多次吗?”
  “啊!就算逃,也逃不掉呀!”
  “刚才你也没说做了奴隶!”
  李不俗耸耸肩,说:“又没有人问我,何必说出来丢人现眼?”
  文祥也兴味盎然地问:“真有下咒这回事吗?”
  李不俗点点头说:“有的,至少,每一个席克人都在代神,也就是“法王”的掌控之中。原则上团体越大,代神的权力也就越大,权力大,施咒能力就特别强。在席克人没有脱离当局之前,据说计算机为了配合各民族及宗教的传统,还特别设计了一套咒语程序,由施咒者通知计算机代为执行。但是代神不满意,他们认为咒语应该是神力,不应借助计算机。他们脱离了计算机控制后,确实证明了咒语是真的,不是程序指令。”
  “怎么真法?你亲眼见到了吗?”
  “就是因为亲眼看到,我才相信,那是在四大法王受礼的盛会上发生的。我们那一族原来只有三百多人,后来不断兼并其它部落,成为一个四千人的大组织。那次在原野的大会,是在晚上举行的,每个人骑着骏马,举着火把高呼。那些火把个个都有一斤多重,是在石油罐子里插木棉棒的!四千支!乖乖!那种场面,包你们见了一辈子都忘不了!”
  李不俗显然又回到了当年,一副欣羡满足的神情,随着眸子流向远方。
  “然后呢?”文祥等得不耐烦了。
  正在此时,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道尖锐的啸声,虽然很轻微,却非常清晰。
  “然后……”李不俗闻声停顿了下来,脸上肌肉一阵抽搐,好象见到鬼一般:“然后……我见到大法王下咒,他说:‘凡是心中不服的人,当场烈火烧身!’”
  李不俗东张西顾,神色惊惧,彷佛着了魔般,一下子用手遮住眼睛,一下子又仓惶地向后闪避。最后他惨叫一声,抱着头,蹲了下去:“神呀!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胡妁连忙把李不俗揽在怀中,不住地抚慰他,安慰道:“别怕,别怕,一切都过去了!没事了!”
  李不俗几乎是哭着说:“你不知道,还没有过去!”
  胡妁说:“这都是心理问题,不要想它就好!”
  李不俗歇斯底里的喊道:“我信神!我相信咒语的神力!”
  胡妁认为李不俗神智没有恢复,还是一个迷途的孩子,她不断地亲着他,说:“你不是刚刚才说过吗?人生是各种观念的舞台,演戏嘛,散场了!”
  过了许久,李不俗才渐渐回复正常。他睁眼一看,自己竟然倒在胡妁的怀中,一时面红过耳,连忙扎挣着说:“我怎么啦?”
  文祥说:“你提到一些过去的事。”
  李不俗想了一下,难过地说:“我亲眼见到,好几个曾经表示不满的人,当场活活地在我眼前烧死。那一次,听说总共烧死了好几百人!”
  谁也不想说话了,为什么有这么残酷的人呢?以计算机那样强大的力量,能移山倒海,远征星际,依旧改变不了人性。
  三人正沉浸在自我的思绪中,忽然间“咻”的一声,一个尖利的啸声划过长空,好象就在门外。三个人不禁毛骨悚然,李不俗更是惶恐,满脸惊悸,他一个箭步,冲到东侧窗前,向外仔细张望。
  “大概是风吹吧!”文祥说。
  “不可能,在电离罩下,就算最严重的尘暴来袭,也没有这种风声。”胡妁说。
  李不俗没有说话,机警得像只受伤的兔子,用心听着窗外的动静。
  过了几分钟,文祥正要开口,却听到外面有轻巧的脚步声。有人在外蹑手蹑脚的行走,好象怕被人发现。在这个寺庙里,怎么会有不能见人的事呢?
  文祥望了胡妁及李不俗一眼,二人正倾耳而听。不一会,脚步声由远而近,逐渐清晰了。文祥伸出两个手指,又指指门口,胡妁点点头,表示会意。果然那二人在门前停了一会儿,又继续前行。
  待脚步声远了,胡妁悄悄地问文祥:“你想是贼吗?”
  文祥说:“不管是不是,我们都没法管,还是通知计算机吧!”
  胡妁说:“尊者说过计算机不能用了。”
  “那怎么办?不管怎样,还是问问看。”文祥便对计算机说:“文娃,你想是不是有小偷?”
  文娃说:“根据协议,金顶寺中的一切,我们都不能过问。”
  李不俗一直注意着外头的动静,这时突然说:“我出去看看吧!”
  胡妁说:“尊者不是说可以用佛珠吗?”
  文祥说:“既然可用,相信寺方此刻已经知道了。”
  李不俗说:“尊者好意留我们在这里,寺里出了事,我们怎能袖手旁观?”
  文祥说:“这不是袖手旁观,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能确定是贼?”
  “当然是贼!”李不俗肯定地说。
  胡妁说:“可是这里有什么好偷的?再说现在什么时代了,怎么可能有贼?”
  “如果不是贼,哪有这种走路法?”李不俗说。
  文祥说:“有可能是机器人,也可能是信徒膜拜的一种方式。”
  李不俗已经走到门口,他回头说:“这有什么好猜的?我去看看不就得了?”
  胡妁只好说:“好吧,你去看看也好!”
  李不俗开了门,也蹑手蹑脚地去了。
  文祥说:“我觉得他有点奇怪。”
  胡妁叹道:“唉!想想他的遭遇,心理反常是必然的,他可能想报答尊者对他的宽宏大量吧!”
  “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他既然那么怕大法王,又相信咒语,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就坦白认罪了?”
  “我猜是在计算机测谎下,无法再狡赖。”
  “可能吧。”文祥责备自己,连尊者都相信了,自己怎么还心存偏见?
  就在此时,两人突然闻到一股檀香,接着,阿孟旺尊者现身了,对二人说:“好戏登场了,你们来看吧!”
  说毕,阿孟旺手一扬,一道圆光浮在空中。圆光内是一条长廊,外侧悬挂数盏昏黄的油灯,正好照在李不俗身上。在他前面,有两个全身黑色劲装瘦小的人影,好象还戴着夜视镜。两个人往前疾走,每遇到有门,就停下来,用手掌在门上照了照,又继续前进。
  这金顶寺是模仿西藏桑耶寺的格局,表现了佛教徒想象中的世界结构。中央主殿为大经堂,以金瓦为顶,故以之为名。主殿有楼阁三层,高约二十多公尺,占地近一千九百平方公尺,面宽十间、进深九间。此楼象征须弥山,能纳三千大千世界,是以其内部装潢,自下而上,分别是传统的东方式、近代西方式以及当前最先进的形式,象征着人类文明的进程。
  寺中四方各有一大殿,分别代表四大部州:东胜神州、南赡部州、西牛贺州与北俱卢州。四大殿之间夹有八小殿,代表八小洲,各殿依据十二时辰命名。其中子、卯、午、酉四大殿,又各有别名北、东、南、西殿。另外还有日月二塔,代表太阳月亮,然后外边筑以墙垣,代表铁围山。
  文祥和胡妁所在的小屋,位于东南方的“辰殿”,一共有大小二十多个房间,出了辰殿后,沿着回廊,左达“月塔”,右进“东殿”。那二人彷佛驾轻就熟,沿着辰殿一间一间往前查寻。
  李不俗小心翼翼地,始终与那两人保持约二十公尺的距离。他们似乎太过专注,根本没有想到后面有人跟踪。
  待二人查遍了这二十几间房门,已经走到辰殿的尽头了。前面是丁字形的回廊,只见两人比划了一阵,便走过回廊,进入月塔。这时一人留在原处,开始查找。另一人先穿过大殿,走到中央佛像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礼。然后起身,从最左侧的菩萨塑像开始查找。
  金顶寺的三大镇寺工艺,一是“酥油”,一是“法水”,另一项就是“仿木”工艺。酥油是藏密非常重要的一种法物,在法会上,酥油花代表了佛喜,雕塑成各种饰物,如佛教人物、花竹草木、鸟类昆虫、楼阁台榭等等,往往是一场仪式中的焦点所在。此地的酥油花雕塑,直可媲美青海的塔尔寺。
  在制作酥油时,必须先行酦酵,由于火星上湿度不够,酵母菌不足,酦酵甚为困难。经过多次实验,喇嘛发现了如果在奶中加上一种火星特有的硅长石,以之做为触媒,奶油便能凝固成不软不硬,可塑性极强的酥油块。
  本寺的法水更是远近驰名,“法水”是特配的水,用以浴佛。红教最慎重的仪式,便是在盛会中浴佛,以象征自我身心的纯净。这种法水有特殊的配方,经过法水浇淋,能使人身心平静,心生法喜。
  金顶寺中诸殿的栋梁椽柱皆是仿木结构,由于火星上还没有木材,所有建筑原料都采用土石。这座喇嘛庙因为是信徒精神凝聚的中心,一柱一梁都要讲究。为此,喇嘛特别精心研究,“仿木工艺”便成为著名的镇寺工艺之一。这种仿木工艺难度很高,为了使质地、结构、纹理与木材毫无二致,除了应用分子工程外,还结合了虚拟实境的功能,在高电压之下,先使分子离子化,然后一一重组。
  木结构其实非常适合火星建筑,因为火星重力约为地球的三分之一,木结构的张力恰能发挥到极致。木结构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能吸收信徒所熏烧的香烟,因之香火越盛,寺内的香气就越陈。这种陈香能引发思古的幽情,更增信徒的信念。
  这时大殿上虽然只燃了一盘长生香,但那股氤蕴连绵的气息,仍令人神清气爽。左侧那个黑衣人停顿了半晌,显然已经神驰天外了。过了一会,远远传来一声清脆的磬音,接着梵唱悠扬,那人好象被惊醒了,这才继续往前查看。直到佛座前的酥油灯旁,正好与另一人相会合。
  两人仔细地查看酥油灯,下部灯座为一个莲台,雕工极为精细,其上的莲叶莲茎,莲花莲萼,无不光滑圆润、油亮如玉。酥油的材质光色,在青葱中略带红晕,更衬托得莲子盎然欲出。萼心有一点灯蕊,轻吐明辉,溶化的酥油集聚成池,宛然小千世界。
  两人一再用手相测,好象都没有得到预期的反应。这时,梵唱之声突然大作,间杂着低沉的号角声,声声敲入人心。两人犹豫了片刻,转身便向回廊走去。
  这时,有两位喇嘛由东殿走来,那二人连忙闪身躲在柱后。李不俗尚在回廊偷窥,见状也忙不迭躲到一旁。
  等两个喇嘛过去了,那二人快步走进东殿,李不俗亦步亦趋地也跟了过去。
  这里胡妁与文祥见了李不俗的举动,疑心大起,如果他是去捉贼,见有喇嘛在前,何以反倒躲了起来?尊者见二人互望了一眼,便说:“李施主居心叵测,刚才所言,真假各半。正好借这个机会,看看他究欲如何?”
  文祥问:“前面那两个黑衣人呢?”
  尊者说:“他们已来过一次,好象是要偷什么,又好象在找人。反正无害,只要没犯大恶,寺庙本为众生所设,一切也就随他们了。”
  此时那两个黑衣人已进入东殿的罗汉堂,二人在大堂中看了看,又退向一旁的厢房,开始一一细查。其中一个停了下来,伸出手来探查,慢慢走到一个大缸前,另外一个人也发觉了,两个人同时伸手,在缸上探了又探,最后,两个人跳了起来,合击一掌。
  就在此时,一个身材高大、全身密裹的黑衣人,由墙头跃下,对二人喝道:“谢了!快给我滚开!”
  那二人见情势不妙,立刻返身就逃。那黑衣人也不理会,径自走到缸前。见缸上有一石盖,他用力将石盖一提,再往缸里一探头。突然间,他将石盖往地上重重一掷,“咚”地一声,石盖应声跌成两半。他四周探望,好象又在找寻那两个黑衣人,但遍寻未得。最后,他翻上院墙,跳墙而去。
  阿孟旺纳闷地说:“奇怪,他们到底在找什么呢?那个石缸是做酥油用的,里面只剩一些残渣。怎么可能同时有几组人马,偷偷摸摸的,就为了找这点残渣?”
  文祥说:“可能是看错了。”
  阿孟旺说:“不,他们还戴着手套,对了!有可能是在找硅长石,这种石头在做酥油时,分子结构会有变化,我们的工作人员平常也是戴手套测试的。”
  文祥问道:“尊者说有几组人马?眼下只有两批。”
  阿孟旺说:“再看下去就知道了。”
  圆光再向左移动,一会儿,那两个矮小的黑影又出现了。显然他们并未死心,等那人离开了,他们一再四处查看,最后又走近石缸。一个人站在缸旁,另一人从身边取出一个工具,上身弯入缸中,过了一会,取出几片巴掌大的泥块。
  两个人一再验证,最后将泥块收入背袋中。正打算离去,院内突然灯火通明,一个喇嘛越众而出,笑道:
  “两位施主辛苦了,早知道只是要这块缸底,送给施主岂不皆大欢喜吗?”
  两个黑衣人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往院墙奔去。早有几位喇嘛健步追上,一把抓住,将二人押到为首的喇嘛面前来。
  喇嘛说:“施主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先把东西还给我!”
  那两人显然非常倔强,昂首不顾。
  喇嘛口中哼了一声,下令道:“搜!”
  两个喇嘛领命,分别走到二人面前,伸手便要往二人身上搜查。
  只听其中一人突然大叫:“不要脸!大和尚欺负女孩!”
  这话一出,全场震惊,那搜身的喇嘛吓得向后跳开一步,呆楞在那里。
  文祥一听那声音,是衣红!他的心要跳出来了。突然圆光中一阵混乱,一只响箭由墙外射进来,紧接着一道道火光冒起,四五个人同时由黑暗中跃入院内。寺中喇嘛人人都有一身功夫,平时苦无用武之地,一见有外人来袭,一个个都撩衣奋臂,揉身而上。几组人马就在院中,虎虎生风地斗成一片。
  趁着兵荒马乱,衣红向裤白大叫一声:“快跑!”两个人很有默契,一左一右,正要回身。却有一位喇嘛大步过来,一把抓住衣红的衣领,喝声:“看你往哪里逃!”,顺手扯下她的脸罩,又将背袋夺了过去。
  混乱中,李不俗突然从墙上跳了下来,一手持棍,有如疯了一般,一个健步,飞棍便向喇嘛的背脊挥去。那喇嘛惨叫一声,随即倒地不起。
  李不俗弯腰捡起喇嘛掉在地下的袋子,起身时,正好与衣红打了一个照面。
  衣红呆立不动,怔怔地望着李不俗,哀啼了一声:“你不是他!”
  ‘如果我有难,你一定会来救我吧!’
  ‘你一定会来救我吧!一定会来救我吧!’
  文祥早已忘了身在何处,他大叫一声:“红妹!”人便往那圆光内冲去。只见他一个踉跄,撞击到面前的墙壁,立刻口吐鲜血,栽倒在地。
  阿孟旺略一占算,已知究里。他叹了口气,过去将文祥扶起,点了他几处穴道。对胡妁说:“文施主心神受创甚重,这是他情孽未了,并无大碍。目前诸事紧急,明日尚有大事,老衲已经施法,让他暂时忘却今日之事。他醒后如果问起,胡施主不妨支吾带过,大会过后,记忆自然会恢复。”
  由于闯入偷窃的衣红与裤白都未成年,寺里原有规定,未满十八岁者,不论犯了多大的罪孽,都不予计较,最多是申斥一番,释放了事。
  但是,这几组人不约而同地,都要偷这看上去毫无用途的缸底沉渣,其中显然有重大的隐情。喇嘛正要询问,却接到阿孟旺尊者传声,命将沉渣交还衣红,并将二人带往北殿禅修室中,善予款待。
  至于随后侵入的那批人,都是在咒语控制下,一个个神智不清。阿孟旺下令暂时将他们拘禁,以便进一步追究幕后主持者。
  只有李不俗,刚刚还是金顶寺的贵客,此刻又变做阶下囚。他被带到阿孟旺面前,须发凌乱,神情狰狞,两眼血丝密布,看来有如跳神大典上的恶鬼。
  阿孟旺见李不俗神色骇人,说:“阿弥陀佛,席克的咒语果然厉害。本教的‘宁神网络’居然一点作用都没有。”
  说罢,阿孟旺取了一盆冷水,直接浇在李不俗脸上。他受冷心惊,这才清醒过来,怔怔地用手抹去脸上的水珠。
  阿孟旺问:“你记不记得刚才在做什么?”
  李不俗摇摇头,困惑地说:“不记得。”
  阿孟旺手一招,一个喇嘛便播放刚才的录音,一道鬼哭神嚎般的风声由远而近,李不俗一听,立刻拔腿往门外奔跑。阿孟旺早有准备,一掌向李不俗的背心击去,他身体往前倾斜,口内吐出一大块浓痰,跟着便摔倒在地。一旁站立的喇嘛连忙把他扶起,并喂他吃了一粒丸药。
  不久,李不俗醒了过来,身体虽然虚弱不堪,但是眼神已不再涣散。他定睛看了看面前几个人,纳闷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阿孟旺盘膝坐地,另一个喇嘛将李不俗扶坐在尊者前面。阿孟旺以右掌按住李不俗的百会穴,左掌则在他肩井穴上游移。手过之处,微微有光华暗动,李不俗感到一股热流在头颅里窜动,前事如梦境一般,历历在目。
  阿孟旺治疗完毕,站起身来,命人将李不俗扶起,对他说:“李施主在席克咒语支配下,行为不能自主。老衲已运用脑波为你治疗,咒语现已全部解除。眼前最重要的是明日的盛会,稍有闪失,势必伤及无辜。施主咒语已解,四法王现已不能加害于你。施主若能仗义相助,告知席克所定计谋,善莫大焉。”
  李不俗惭愧不已,再次拜倒行礼后,正色说:“启禀尊者,下愚多年来身受魔咒束缚,痛苦不堪,今日蒙尊者施救,恩同再造。唯席克之奸谋实非下愚所能知,今日之事纯属巧合。中午法王发出召集令,在下受命混入贵寺,跟踪潜入之黑衣人。并在响箭出现时,夺取黑衣人所盗之物。”
  阿孟旺说:“你可知所盗者为硅长石?”
  李不俗摇头说:“下愚不知,但听过一个传说,近年有一来自外层空间的神秘讯号,很多人都在寻找译码器,下愚斗胆猜测,多半是这个起因。”
  这时,地下传来一阵低沉的爆炸声,地皮摇晃不已。阿孟旺神色略变,随即恢复正常,对李不俗说:“你且说说看。”
  李不俗道:“大法王曾说过,他得到一个从外层空间传来的讯息,苦于无法破解。自觉会则认为河图洛书便是译码物,他们要毁掉这个河图。这次是席克人窃听计算机通讯,得知来火星的麦哲伦CT二三号宇宙飞船上,出现了一个奇特的图形,叫‘龙符’。其实大法王早知道龙符就是外层空间的讯息,为了这个龙符,他在地球上设立了好几个秘密基地。这次发现对方派了三个青年来火星取译码物质,大法王逮到了其中一个,用催眠术问出来,才知这种物质就在贵寺,所以出动大批人马,准备夺取。”
  阿孟旺点点头说:“看来席克人所关心的,只是此讯号的内容。”
  李不俗说:“尊者所言极是,大法王曾一再强调,外层空间传来的信息,必然有非常重大的价值,任何牺牲在所不惜!刚才地下似乎有爆炸声,下愚曾听摩尔说过,他们已经埋好了炸弹,打算在教主弘法之时,把贵寺炸成平地!”
  阿孟旺神色一变:“什么时候说的?”
  李不俗说:“就在中午分配工作时。”
  阿孟旺说了声:“原来如此!”身躯一晃,已不见踪影。
  火星的体积较地球小了三倍,所以冷却得较快。远在四十亿年前,在岩浆海时代,就因温度太低,金属内核无法形成,所以磁场不大。等能量宣泄以后,火星的地下板块同时凝结固化,并未像地球一样,因板块位移造成板块运动,所以火星上不可能发生地震。
  另一方面,火星的核心虽然只有摄氏两千多度,但因地函中含铁率高,导热性强,所以热量的对流作用,反而较地球更为剧烈。金顶寺建寺之处,正好是一处火山口,这座曾经活跃于三千万年前的火山,在其地壳下方百公尺处,尚有宽达两公里的裂隙。这裂隙相当于地函的延伸,只因火星地理环境变化不大,所以一直能保持稳定。
  其实,早在一年多前,计算机就发现在欧洲及洛矶山一些游离人士的基地,不断向火星发射超大型的载人火箭,前后有十六次之多。但是基于人类议会的协议,人之行为如果没有威胁到社会安全,计算机当局是不能追究的。
  事实上,计算机的各种能力都让人望尘莫及,但是碍于最初的设计理念,计算机就是缺乏判断力。所谓的判断力,是根据目标及立场,以判定事物变化之利与害的能力。任何事件必然发生在目标及立场之间,只要维持这两点间的直线关系,就算判断正确。一旦超出直线,便形成了无涯的面,当然就无从判断了。
  计算机的立场再明确不过,为人类服务就是它的立场。至于目标,则随时随地都可能有变化,只要能确定下来,所作所为就可以依照直线的最短法则,作为判断根据。
  说来简单,要让计算机确定目标,首先设计者就要知道目标是什么。从字面上来看,眼睛所看到的标的,就是“目标”。事实上,人眼几乎是永无止境地在运动,眼睛的转动代表心意,而心意则有如水波,涟漪不断,浪涛不止。
  人最大的问题,是不知道为什么活着;而人生最大的问题,则是根本不知道人的目的何在。生存是生命的目的,享受是生活的目的,延续是生存的目的。不错,人活着,有如蝼蚁一般,最后繁荣兴盛的,却是堆积如丘的蚁冢。
  简单地说,生命都是大自然历经亿万年进化而来的,在这个过程中,无论生命发展出什么能力,全都来自大自然的智能。假定人体是一个庐舍,人借寓其间,却反客为主,竟然以为庐舍的功能,全是自己的本事!人知道自己怎么辨识的吗?又是怎么感觉的?怎么记忆的?怎么判断的?
  不知道自己如何辨识、感觉、记忆、判断的“人”,怎么提供计算机判断模式呢?如果设计者认知错误,其判断必然不正确。就算设计者的认知完全正确,使用者也未必能够全盘认同。俗话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就算计算机能认知父母恩深情重,人却非要等到自己做了父母,才能认同这个观念。
  什么是判断?以汉字为例,“判”字为“刀分之为半”的意思,如何能分为一半?当然要有观察认知的能力。“断”字为以丝相连,又以“斤”(刀斧)切之,丝绪本乱,想要切齐,又需要相当的辨识能力。
  没有判断力,人不可能有智能,计算机没有判断力,怎么又号称“智能计算机”呢?妙处就在真有判断能力的人也不多。人以为没有把橘子当做香蕉,就算是有判断力了。换句话说,人们把大自然所提供的“辨识力”,误认作“判断力”了。
  智能计算机就是这样,是在众人皆眠的情况下过关的。凭良心说,计算机所具备的判断能力,绝不比一般人低。至少,计算机具有“常识判断”的能力,仅凭它那高效率的常识库,就没有任何“人”能望其项背!
  当大批火箭登陆火星之际,或许连一个髫龄稚子都会问:“他们来做什么?”计算机不仅没有问,甚至还秉着服务人类的立场,不断地提供各种方便。除了有违二○二四宣言的条例外,计算机可以说是有求必应,予取予求。
  终于,在火星盛会的前一个月,计算机的例行检查工作,让他产生了一个不需要假任何判断,就可以认知的矛盾——一方面是火星盛会指日可期,为人类所准备的一切资源不虞匮乏。另一方面,这些物质所导致的能量变化,已超出正常状况百倍之多。
  根据计算机记录,仅仅是偷渡客所携带的电热桩,就多达一千支。如果用来作电热转换,能让一立方公尺的体积,每秒钟产生近万度的高温!
  这么巨大的热量,以计算机的常识认知,绝对是极端危险的。为什么人喜欢危险呢?当然,计算机没有答案。计算机没有自己的经验,他的经验是全人类行为累积的总和,而这些经验又只限于二○二四年以后。这三十年来,四宇海晏河清,计算机只要服侍大爷大娘们做春秋大梦,再加上生产、分配等例行工作,一切就都搞定了。
  第一次的经验可称新奇,重复的经验才形成常识。新奇之所以引人注目,正是因为没有固定的答案,可以东猜西想,其间变化莫测,让人兴味盎然。在一应的例行工作中,难得有这么一件新奇的事务,让计算机也能用用“心”。
  计算机发现,这些电热桩来自北冰洋,是地心探险队队员监守自盗的。由于没有任何处罚规定,计算机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在人类议会中有一个咨询机构——系统咨询委员会,负责人是一位俄裔女性计算机工程师,名叫莫洛契娃。计算机把数据汇集给她,而她刚好与那个探险队有些纠葛,便把数据交给黑金刚这个小组侦查。
  等黑金刚到达火星后,他一上手,就看出问题所在。原来电热桩有两种功能,一是将热转化为电,一是将电转化为热。这种材料必须能耐高温,是利用陶磁的分子结晶技术制造的,到目前为止,只有计算机有能力生产。然而,要改变它的应用功能却不是难事。
  所有失窃的电热桩,都能在瞬间产生高功能热量,高到可以把地表液化成熔浆。现在电热桩大量地被偷运到火星上来,显然偷运者一定有什么阴谋!
  等到再深入调查,才发现主使者是一个“圣战勇士”的集团,主持人就是赫赫有名的桑塔那。
  在本世纪初,桑塔那是举世闻名的毒贩,其影响力之大,无与伦比,媒体谑称为“黑色教父”。他拥有哥伦比亚三分之一的土地,而他的跨国企业,有七家列名美国一百大上市公司,全世界靠他讨生活的,不下三十万人。
  计算机时代到临后,兵不血刃,仅仅一个虚拟实境就革了桑塔那的老命。因为计算机在虚拟实境中,使用了一点小小的技俩,就是控制人体的内分泌,令其神经放松,以达到情景中预先设定的需求。没有想到,这一来反倒抑止了各种毒瘾对生理的凌虐,再加上虚拟的声色内容,又满足了心理的空虚,人们换了一张床,但是戒毒却成功了。
  桑塔那当然大为不满,他发动各种反扑行动,很多学者也认为计算机的作法绝灭人性。不幸,人们满心欢喜地接受这种绝灭,包括桑塔那自己,他发现拥有一套超级的全自动虚拟实境设备,远比在现实王国里耀武扬威有趣得多。
  黑色教父倒了,黑楼梦幻灭了,桑塔那凭着过人的精力,反而认为这是他更美好的机会。因为要统治全世界几十亿人不是易事,但是要统治计算机,应该不太困难。这在理论上虽然十分正确,执行起来却有困难,要控制计算机,需要有人才。而人才成之在天,一定要通过环境严酷的考验,人才可能成材。
  摩尔·阿希哈是个怪物,他之成为计算机专家,完全是一种意志力的表现。他没有受过教育,成长在多灾多难的巴基斯坦,少年时就为了生活,加入阿富汗的佣兵集团。到了千禧年,他年仅三十岁,却摇身一变,成为美国华尔街呼风唤雨的大亨。在一个笑贫不笑娼的时代,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的钱来自何方。
  他一生中所犯的唯一错误,是认识了一位刚刚卸任的美国政府官员。谁都知道,像美国这种国家,生活唯一的目的是发财致富,富有了便能做官,做了官更容易富上加富。这位官员声称,他掌握了一家即将上市的高科技公司全部的档案。
  摩尔立刻与这位官员合作,利用内线交易,投资了五十亿美金,买下这家公司。一上市他就赚回了两百亿美金!当金钱变成纯数字时,它的魔力就不再只是绿色的钞票,一种本能的贪婪已被无限的放大,再乘上那些数字,翅膀便由胁下长了出来。
  不幸,一九九九的魔咒开始了,摩尔在一夜之间,变得一贫如洗,由黑道的金主成为被追杀的债务人。其实,这种故事在当时有如恒河沙数,跳楼自杀的已嫌不够时髦,全世界“炸楼自杀”的都有好几起,大萧条到临时,连兀鹰都被株连了。
  摩尔躲在他名下那家高科技公司中,一个极隐密的地下室内,足足半年不敢跨出房门一步。整天没事做,他由玩电动玩具,到研究计算机,由此找到了另一片天地。
  他最大的乐趣,是破解他人的程序,在累积了十多年的经验后,他可说已是计算机界高明的骇客。二○一四年,当智能计算机问世后,他立刻投入了那个漩涡。他唯一的目的,是要了解这个小小的、不起眼的东西,怎么能被称为“智能计算机”?
  美国人为了发展人工智能,从二十世纪五○年代起,每年投下的研发经费,只能用天文数字计算。到最后,参与的专家学者越来越多,彼此间的争议也越来越虚玄。野心勃勃的智能计算机计划,缩水成专家系统,还得利用超级计算机才能运作。
  然而,这一套中国人发明的“智能计算机”,不过是个简单的芯片,内部贮存存贮器也不过几百万单位而已。如果与前述的超级计算机相比,不论是体积、价格、记忆单位等,都相当于一比一百亿。这还不说,在功能方面,几乎可以说是一百亿比一!
  这个智能计算机最大的特色,是能处理人类所认知的常识。常识,有如氧气一般,天天在人体内进进出出,但是人不到氧气耗尽,就是感觉不到它的重要。
  古今多少思想家、哲学家,不知创造了多少令人振奋的观念,也不知写下了多少不朽的经典。但是,就是没有人知道,什么是常识?人类究竟有多少常识?
  总之,摩尔花了三十多年的时光,他想尽一切办法要破解这小小的芯片。他原先打了个如意算盘,几百万字符的数据,就算一天研究十笔,三十年后也能全部上手。想不到那小小的芥子,竟可纳入全部宇宙!越失败,摩尔越努力,越努力,他败得越惨。
  就在二○四八年,摩尔突然在一个流传的故事中,找到了部分的答案。有人传言河图洛书再度问世了,在他试图了解河图洛书之时,他才想通了,原来中国人所用的汉字,是一种视讯,其中代表了非常严谨的观念结构。他开始学习汉字,试着用那种结构与电脑程序相比对。终于,经过一年多的努力,他成功地破解了部分数据。
  当桑塔那与摩尔第一次见面时,一股令人战栗的势力便合流了。不久,一个“人类自觉会”团体说服他们,离开计算机统治区域,在原美国内华达区建立了一个王国。他们为了掩护真正目标,便假借“外星人后援会”为名,宣称接获外层空间的信息,希望人类振作、团结,共同面对外层空间高级智能体的挑战。
  在这个大前提下,确实得到了不少有心人士的回响,为了进一步唤醒酣睡中的人类,在桑塔那的主持下,这次的“火星行动”便掀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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